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何以可能?
——《哥达纲领批判》的启示
2022-04-07刘会强张晗琦
刘会强 张晗琦
(上海政法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青浦 201701)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自成为国内外关注的焦点话题以来,国内学界的研究呈现出政治学、文化学、历史唯物主义等多元阐释齐头并进的态势。基于唯物史观视域的探讨,或是解读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创性贡献[1]对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的创新发展[2],或是探讨与“真正共同体”或“自由人联合体”思想之间的关系[3],或是以资本逻辑为基点,展开“何以可能”的追问[4]。这些成果对拓宽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研究视域不无裨益。不过就马克思主义“改变世界”的根本定向而论,《哥达纲领批判》(以下简称《批判》)不失为把握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深层内涵及实践逻辑较为切近的一部经典。因为二者的理论主题在性质上和指向上有着深刻的一致性,即通过“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5]46,构建一个承载美好生活愿景的理想社会。在《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那里,这个理想社会称为共产主义或“自由人的联合体”,不过,理想社会的实现条件、方式方法即“何以可能”的问题并未得到详细阐发,这个任务主要是在《批判》中完成的。作为马克思晚年的重要著作,《批判》从唯物史观的理论视域出发,“从根本上阐明了与拉萨尔的法权观和国家观相对立的,现代的和未来的‘社会’同(现代的和未来的)‘国家’之间的真正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6]104,根据国际工人运动的实践经验,捍卫和发展了《宣言》提出的策略纲领。当然,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不同于《宣言》所说的“自由人联合体”。不过,作为破解“世界之问”的行动方案和全新理念,它依循的同样是唯物史观的理论逻辑,其中蕴含着超越现存世界的理想维度,即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7]46,因而可视之为通向“自由人联合体”的一种“过渡性共同体”[8]。在这个意义上,梳理《批判》围绕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何以可能”展开的多侧面辨析和论述,对领会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丰富意蕴,有着多方面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一、辨明奋斗目标的合理性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得以可能的根本前提
马克思主义是致力于“改变世界”的科学理论,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和建设事业则是“改变世界”的伟大实践。作为共产党人的行动宣言,党的纲领是在世界面前竖起来的一面旗帜,受到马克思、恩格斯的高度重视。《宣言》基于唯物史观对党的近期目标、最终目标的揭示以及革命策略的论述极为深刻,一经问世就成为各国共产党人的奋斗目标、党的事业的根本遵循,其正确性得到了国际工人运动的反复证明。然而,“哥达纲领”背叛了《宣言》的原则和精神,充斥着拉萨尔式的谬误,被马克思斥为“极其糟糕的、会使党精神堕落的纲领”[9]426。党的纲领关于奋斗目标的阐述最能体现革命实践达到的原则高度,“哥达纲领”的一个根本错误就是放弃了共产主义目标,代之以“自由国家”“公平的分配”等民主主义主张。对此,马克思从《宣言》的立场出发进行了逐字逐句的严厉批判。
(一)批判“哥达纲领”在奋斗目标上的原则性错误
首先,“哥达纲领”把“自由国家”作为奋斗目标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政治上是一种倒退。(1)这个说法根本不了解工人运动的前景是国家和阶级的消亡,而不是争取建立某种类型的国家。因为国家是一个阶级统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机构,只要暴力性质不变,人人享有的自由就难以实现。无产阶级在过渡时期之所以还需要国家即无产阶级专政,目的并“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镇压自己的敌人,一到有可能谈自由的时候,国家本身就不再存在了”[9]414。(2)“哥达纲领”在没有正确认识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情况下,滥用“现代社会”“现代国家”等字眼。“现代国家”完全是一种“虚构”,因为它根本不是什么“具有自己的‘精神的、道德的、自由的基础’的独立存在物”[9]444,而是以现存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为根基的特定统治形式。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消亡,“现代国家”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以未来社会为基础的未来国家。(3)“哥达纲领”没有谈到无产阶级专政和未来社会的国家制度,却把直接立法、人民权利等这些民主主义的陈词滥调作为工人运动争取的目标,体现了起草者对社会主义思想的领会极其肤浅。所以,马克思明确指出,建立所谓“自由国家”“决不是已经摆脱了狭隘的臣民见解的工人的目的”[5]444。
其次,“哥达纲领”将“平等的权利”“公平的分配”当作工人运动的目标,是建立在错误认知上的一种空想。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表明,“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5]435。然而,“哥达纲领”却抛开经济社会前提讨论问题,陷入了权利的空谈。一方面,消费资料分配的性质和形式取决于生产方式的特定性质,离开特定的生产方式谈论“平等的权利”“公平的分配”,只会陷入抽象的议论。另一方面,用“不折不扣的劳动所得”注解“公平的分配”,既违背基本常识,又脱离现实生活。讲到分配问题,总要理论上辨明所指的是“劳动的产品”还是“产品的产值”,然而,拉萨尔杜撰的“劳动所得”却不知所云。对于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来说,这个模糊观念并无现实意义,因为商品交换已不复存在,生产者的劳动付出不再表现为产品的价值,个人的劳动作为总劳动的直接组成部分,无须通过交换就能得到社会认可。假设将“劳动所得”理解成“劳动的产品”,所谓“不折不扣”的分配在共产主义社会也无法真正实现:其一,为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在分配消费资料之前必须对“社会总产品”进行多项社会性扣除,如再生产所需、社会建设、管理性支出,等等;其二,共产主义社会的阶段性决定了“平等的权利”实现的历史性:刚刚从旧社会脱胎而来的第一阶段,个人消费品只能实行按劳分配,只有到了共产主义更高一级阶段才能消除这些弊病,实现真正的平等。
(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奋斗目标的历史合理性
由上可见,“哥达纲领”在奋斗目标上的根本错误就是向民主主义的倒退,马克思的批判捍卫和发展了《宣言》在奋斗目标问题上的根本原则,其中蕴含的理论逻辑对于深入领会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众所周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已经载入党章,与民族复兴的“中国梦”、共产主义理想一道,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任务、奋斗目标。由此应当思考的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党的目标和任务,是合乎历史规律的理性选择?还是一种权宜之计?构建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否像共产主义理想那样,具有对国家、阶级的超越性?还是如某些国外学者所说,仅仅是中国的一种霸权雄心?辨明这些问题,有助于把握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及其实践的合理性和正当性,也可以对照观察到这一理念的独创之处。
第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确立为党的奋斗目标,是合乎历史规律、时代潮流的一种正确选择,而不是国外某些学者所说的“保护中国全球贸易利益的权宜之计”[10]。如前所述,《批判》为捍卫和发展《宣言》的立场和原则作出了重要贡献,而《宣言》的理论基础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发现的唯物史观,包括资本的世界历史的发展规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生成依循着同样的理论逻辑,体现着中国共产党人审视世界历史当代发展的新趋势、出现的新问题,自觉引领人类前途命运的天下情怀和历史担当。这个“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11]8,就是《德意志意识形态》《宣言》揭示的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规律,即世界市场被资本开拓出来以后,物质生产、精神生产都成为世界性的趋势即所谓的全球化。上述洞见的科学性已经被工业革命以来的世界历史进程一再证明,当今世界各国的相互关联、相互依存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是这一规律发生作用的最新体现,习近平总书记将这种境况凝练为“命运共同体”,并且强调指出,“经济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发展必经之路”[7]456。
然而现实的挑战在于,主导全球化进程的资本逻辑在推动经济繁荣、科技进步的同时,导致了日益加剧的生态危机、空前严峻的赤字挑战,即治理赤字、信任赤字、和平赤字、发展赤字。这表明,以资本为“普照的光”的“命运共同体”不再是适宜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形式。危机和挑战把一道哈姆雷特式的历史选择题摆到了世界各国人民面前:任由资本逻辑延续自己的统治,把人类带向灾难的深渊甚至毁灭,还是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开展全球协作,协力应对挑战,为人类争取更美好的未来,而后者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对比两个选项可知,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关注的不再是如何扩大个别国家的经贸利益,而是通过协商共建增进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和根本福祉,为此,应当遵循的是各国公认的人类共同价值即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而不是作为西方价值观普遍化的所谓“普世价值”。在一定意义上讲,这一理念的提出和践行,是对资本自我增殖狭隘本性的一种超越,也是对资本引领的文明道路及其意识形态的一种超越,本质上是以人类光明未来为着眼点而展开的一场“改变现存状况的现实运动”。这个光明的未来就是承载着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人类文明的新形态,即“五位一体”的美好世界,即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新世界。
第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确立为党的奋斗目标,是经由共建、共享原则实现的共产主义目标的时代化应用。海外学者和国际社会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一些负面的声音,这本质上是西方国家“逢强必霸”的理论逻辑导致的一种污名化解读,与“哥达纲领”囿于民主主义藩篱无法自拔一样,并未超出阶级、国家的局限性。中国共产党“不是因利益而结成的政党,而是以共同理想信念而组织起来的政党”[12],由此决定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党的目标和任务,根本不是为了争夺或建立某种形式的霸权,而是站在人类整体利益和未来命运的道义制高点上,主动破解“世界之问”形成的中国方案。它主张抛弃单边主义、保护主义等逆全球化选项,倡导世界各个国家及其政党、国际组织、企业与个人超越本位主义狭隘眼界,共同汇集到“五位一体”美好世界的共建行动中;各国在实现自身发展的同时兼顾和带动他国发展,而不是以牺牲他国利益为代价,在推动全球发展中促进自身发展,而不是以牺牲本国核心利益为代价。作为践行上述理念的实际举措,中国不仅主动扩大全方位开放,与世界各国、尤其是广大发展中国家分享发展经验、共享发展机遇,而且推出“一带一路”战略,欢迎其他国家搭中国发展的便车,开展共赢合作、实现共同发展。其性质也全然不同于“哥达纲领”靠牺牲原则求合作的做法,与那种以建设“自由国家”为目标的荒谬想法更无共同之处。
当然,人类命运共同体有别于以推翻资本统治为前提的未来理想社会。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不是以一种制度代替另一种制度,不是以一种文明代替另一种文明,而是不同社会制度、不同意识形态、不同历史文化、不同发展水平的国家在国际事务中利益共生、权利共享、责任共担,形成共建美好世界的最大公约数。”[13]这意味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并不是要抛开现有的国际秩序另起炉灶,而是从世界多极化、文明多元化、多种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并存的现实出发,积极践行真正的多边主义,主张发挥好各个国家、尤其是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国际组织在共建美好世界中的积极作用。但是,这并不等于放弃党的最终理想,相反,这一理念蕴含着共产主义色彩浓厚的共享原则、人文关怀。一方面,它倡导“更加包容普惠”的新型经济全球化,致力于解决全球发展中的公平公正问题[14];另一方面,倡导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形成人人参与、人人享有的发展环境,创造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每一个国家每一个人的发展局面。可以认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实践,在某种意义上是以灵活的方式将共产主义原则运用于解决当代问题,可视为实现最终理想历史进程中通过努力可以达成的一个阶段性目标。
二、树立“自然史”过程观念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得以可能的客观要求
在唯物史观视域中,共产主义是终结资本的世界统治后的理想社会。无论是资本的统治被无产阶级专政取代,还是理想社会的世界历史性建构,都是马克思所说的“一种自然史的过程[11]10,即受制于社会生产发展的客观过程。这一观点将共产党人改变“旧世界”、构建“新社会”的伟大实践建基于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之上,划清了科学社会主义与各种形式空想主义的界限。《宣言》对前一个过程阐述较充分,后一方面则是《批判》辨明奋斗目标之后解决的问题。虽然《共产主义原理》《宣言》等著作对后者也有所涉及,但并未展开论述。随着国际工人运动的发展,特别是《资本论》的问世,唯物史观由“假说”成为“科学地证明了的原理”[15]178,马克思的相关思考趋于成熟,在《批判》中以共产主义社会阶段论的形式得以呈现。
(一)《批判》对理想社会“自然史”性质的阐述
首先,理想社会的实现是一个阶段式渐进的“自然史”过程。形而上学地对待资本主义社会是资产阶级思想家的共同缺陷。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始自东方、终于日耳曼世界;亚当·斯密等人则有意无意地将资本主义经济关系自然化、永恒化。与此相反,马克思基于彻底的辩证法立场,提出了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史的过程”的观点,并将其贯彻到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系统剖析中,得出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的革命结论。在《批判》中,马克思将这一观点用来分析未来社会的历史演变,形成了共产主义社会发展的多阶段论思想。
按照《批判》的阐述,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首先经历的一个历史阶段是从资本主义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之间的“革命转变时期”,相应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9]445。随后,人类历史便进入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即共产主义阶段。与其他社会形态一样,共产主义社会作为活的有机体,也要经历从最初阶段到较高阶段的发育成长。最初阶段就是“共产主义第一阶段”(后来列宁称为“社会主义社会”),其特征有:无产阶级掌握国家机器;生产资料成为公有财产,商品交换不复存在,消费品实行按劳分配;不过,这一阶段“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都还带着它脱胎出来的那个旧社会的痕迹”[9]434。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建立在生产充分发展、经济高度成熟的基础上,个人和社会实现了全面发展,消费品实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国家和阶级已经消亡,国家的统治职能将消失,与现在类似的社会职能将保存下来。
其次,经济成熟程度是决定共产主义多阶段发展的决定因素。“哥达纲领”的错误在于,完全撇开经济前提谈论未来社会,似乎通过合法斗争、“国家帮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社会主义。在此,马克思没有虚构关于公平、平等的种种定义,也没有从事“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的无谓争论,而是严格基于经济上的成熟程度,科学区分并论述了共产主义的不同发展阶段。德国哲学家卡尔·柯尔施把这一立场称为“唯物主义的洞见”,即远大目标只能“在物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通过人世间世俗的活动而实现”[6]112-113。具体来说,“共产主义第一阶段”确立的根据在于,生产资料归社会公有,从根源上消灭了“私人占有生产资料这一‘不公平’现象,却不能立即消灭另一不公平现象:即‘按劳动’(而不是按需要)分配消费品”[16]264。因为按劳分配虽然做到了形式上公平,但是忽略了劳动者之间在禀赋、能力、需要上的个体差异,实际上就是“破坏平等,就是不公平”[16]263-264。这对于“第一阶段”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生产资料转归全社会公有尽管可以使生产力得到蓬勃发展,可是,既不能让人们立即学会“不要任何权利准则而为社会劳动”[16]265,也无法在短时间里为消除分配方面的缺点创造经济前提。共产主义“高级阶段”的重要标志是,消费品的分配从形式上的平等演进到事实上的平等,而达到这种状态的根本前提是更加全面发展的社会生产、更高水平的经济成熟程度[9]435-536,即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劳动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生产力也增长起来,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
(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自然史的过程”
共产主义社会发展的多阶段论否定了“哥达纲领”在理想社会实现进路上的错误观点,站在历史发展规律的高度指认了理想社会的“自然史”特征,其中蕴含的方法论正是唯物辩证法,即列宁所说的彻底的发展论。列宁说:“马克思的全部理论,就是运用最彻底、最完整、最周密、内容最丰富的发展论去考察现代资本主义。自然,他也就要运用这个理论去考察资本主义的即将到来的崩溃和未来共产主义的未来的发展。”[16]255这就对共产党人的革命实践提出了一个客观要求,即自觉将理想社会作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来构建。《批判》的上述观点及其方法论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因为当今世界并未像西方学者断言的那样终结于西方所谓的自由民主,而是依然处在马克思所指明的历史进程之中。作为这个进程的当代呈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旨在纠正这一进程中的偏颇,推动其朝着更加光明的未来发展,因而也是一个基于经济成熟程度的“自然史”过程。
第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之所以是一种“自然史”的过程,在于其历史前提与《批判》所说的截然不同,因而是在完全不同的现实挑战中推进理想社会建设的。按照马克思、恩格斯最初的设想,共产主义革命作为世界历史性的事业,将同时发生在资本文明最发达、矛盾最尖锐的英、美、法、德等国,而后影响、带动其他区域的革命,并最终在世界范围推翻资产阶级统治。无疑,这意味着资本世界体系或资本的国际共同体的终结,而这个体系或共同体原本是资本“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的世界[17]36,其实质是位于中心区域的“文明的国家”“资产阶级的民族”,剥削和控制处在从属地位的“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农民的民族”。共产主义革命的胜利势必颠覆和改变这一切,人类将在此基础上进入《宣言》《批判》等著作所描述的社会历史进程。然而,现实的情景是革命发生在了位于从属区域的俄国、中国等落后国家,这些国家在革命胜利后相继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并在不太长的时间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建设和发展成就。这些成就虽然逐渐改变着东西方的实力对比,但尚不足以从根本上撼动资本的世界地位。
面对上述情景,人类命运共同体采取了与《宣言》《批判》不同的理论逻辑,不再以推翻资本统治为必要前提,而是在认可现有世界体系的情况下,率先聚焦于破解威胁人类生存的迫切问题,进而谋求人类的美好未来。显然,这是人类追求美好生活、推动历史进步总思路的重要转型和重大创新。即便如此,由于目标指向、实践主体等方面的差异,势必引发资本国际共同体对这一新型共同体的诋毁、反对乃至对抗、阻挠,各种形式的利益集团、军事同盟、政治组织之间的分歧、对立、冲突包括战争没有停歇和间断过,并衍生出“西方中心论”“文明冲突论”“中国威胁论”等各种形式的维护自身、贬低他者的意识形态话语。于是,现实的问题和挑战就从《批判》语境中的如何通过扬弃自身弊病、实现理想社会的阶段性发展,转换为如何在中心国家与从属国家之间力量强弱不对称的情况下,跨越不平等的国际关系、制度差异、利益分歧乃至文明的冲突,有效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马克思提出的“两个决不会”表明,力量对比格局的改变将是一个充满曲折和挑战的历史过程。不过,应当看到的是,随着新兴经济体的壮大、广大发展中国家对和平与发展的诉求愈益强烈,应对挑战的现实条件也在不断累积和增强。由此,习近平总书记汲取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和而不同”的智慧,创造性地提出了多元共生、交流互鉴的新型文明观,即“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7]441。从哲学上看,“三重超越”观实质上是对西方主流意识形态所蕴含的二元对立思维的扬弃和超越,为上述问题和挑战的解决指明了新思路和新方向。
第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之所以是一种“自然史”过程,还在于实现经济全球化的再平衡需要一个过程。《批判》阐发共产主义发展多阶段论时,特别强调了经济成熟程度的重要作用,充分体现了唯物史观关于“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7]591原理的根本要求。由此可以认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过程,既需要变革传统的思维方式和文明观,更需要推动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的转变,即从资本独赢到各国共建共赢的变革和转型。因为支撑资本国际共同体的关键因素是资本逻辑,其现实形式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逻辑集自我增殖与社会力量于一身的自反性,导致了生产后果的双重性:通过生产、流通的全球布展,最大限度地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经济全球化的不断繁荣发展,同时,将包括人自身的自然在内的所有自然要素、社会和精神要素,无一例外地转为资本获取剩余价值的工具,结果导致人与人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的严重对立和全面异化。
鉴于此,打造新型生产方式就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础工程,其重中之重是解决好全球发展的价值定向问题:既要注重发挥资本集中生产要素、增进生产效率的功能,又要引导其增殖冲动从单赢、独赢向共赢、多赢的转型,从根源上解决好发展赤字问题,并为其他问题的解决创造条件。无疑,这一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带有生产方式变革的性质,势必引发国家间、生产主体间利益分配关系的重新调整,各种形式和程度的经济、政治博弈在所难免。对此,习近平总书记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他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世界各国不懈努力。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则未来可期。”[18]自从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以来,中国一直通过坚定有力的行动推动着共建共赢的全球发展实践。一方面,倡导各国在共商的基础上共建开放型的世界经济,努力引导经济全球化“朝着更加开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赢的方向发展”[19]491。另一方面,提出并积极推进“一带一路”战略,打造基于共商共建共赢的国际经济合作新形式,经过多年的扎实建设,共建形式不断创新,各参与方的利益交汇点不断扩大,互利共赢的发展在越来越大的范围从可能成为现实。
三、坚持正确的方式方法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得以可能的现实保障
阐明理想社会实现过程的“自然史”特征,旨在正确发挥共产党人的自觉能动性,根据革命和建设不同阶段的历史任务,实事求是地制定合理的战略策略,并通过恰当的方式方法把奋斗目标逐步转化为美好现实。对此,马克思、恩格斯向来十分重视,在《宣言》《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法兰西内战》等著作中进行了详细论述,其正确性已经为国际工人运动所证明。在这个问题上,“哥达纲领”同样错误丛生,坚持“国家帮助”“反动的一帮”等拉萨尔主义观点,马克思依据《宣言》等著作的策略原则予以逐一批判,重申并深化了相关思想。
(一)批判“哥达纲领”在实现目标方式方法上的错误
首先,在实现奋斗目标的方式问题上,批判拉萨尔派依靠“国家帮助”建立生产合作社、实现社会主义的错误主张。《宣言》将无产阶级革命视为推翻资本统治的基本方式,恩格斯晚年尽管付出很多精力研究议会斗争夺取政权的可能性,但是并没有完全否定暴力革命这种形式。“哥达纲领”只字不提革命问题,却将拉萨尔的“国家帮助”建立生产合作社奉为至宝,理所当然遭到严厉驳斥。事实上,马克思并不一概反对生产合作社,他在《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曾经赞扬英国的合作运动是“伟大的社会实验”、“劳动的政治经济学对财产的政治经济学”的胜利[9]12。不过这种肯定是有前提的:第一,工人在本国开展的合作运动有助于“创造合作生产的条件”和解放劳动群众,因为这样的运动具有“变革现存的生产条件”的性质和意义。第二,已有的生产合作社只有在它们是工人独力创办,“既不受政府保护,也不受资产者保护的情况下,才有价值”[9]443,因为这符合工人的解放是自我解放的原则。然而,拉萨尔派所说的合作社是在“国家帮助”下建立的,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问题的性质。其错误在于:否认“现存的阶级斗争”对解放劳动群众的巨大作用;否认“新社会”是从无产阶级的“社会的革命转变过程中”产生的;否认国家的实质是统治阶级的暴力工具,以为把“国家帮助”置于“劳动人民的民主监督”下就可以达到目的。然而现实是,在普鲁士当局的“军事专制”统治之下,“劳动人民”的大多数是农民,他们没有成熟到当权的程度,也不会意识到应当提出当权的要求。所以,马克思讽刺说这是“拉萨尔的幻想”,以为“靠国家贷款能够建设一个新社会,就像能够建设一条新铁路一样”[9]442。
其次,在实现奋斗目标的策略问题上,批判拉萨尔派的“反动的一帮”论和“狭隘的民族观点”。无产阶级与包括农民、手工业者、小资产阶级在内的“中间等级”的建立阶级联合,是《宣言》已经阐明的策略原则,其科学性为欧洲工人运动一再证明。然而,拉萨尔派无视“中间等级”在大工业发展中表现出来的革命性,不加分析地将他们与资产阶级、封建主统统归为“反动的一帮”,十分无知和荒谬。正确做法是主动与这些等级结成同盟军反对共同的敌人,这也正是当时的德国社会民主工党采取的策略,德国工人运动因此得以蓬勃展开。拉萨尔及其信徒之所以不顾这些事实,背后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为了“粉饰他同专制主义者和封建主义者这些敌人结成的反资产阶级同盟。”[9]438“哥达纲领”在策略问题上的另一个错误,是沿袭拉萨尔“用狭隘的民族观点”理解工人运动的偏颇立场,以“各民族的国际的兄弟联合”这一资产阶级的口号取代国际主义原则。马克思分析到,当时的德国虽然落后于英国、法国,可是在经济上已经处在“世界市场的范围内”,在政治上处在“国家体系的范围内”。在这种情况下,德国工人运动岂能放弃自己肩负的“国际职责”?然而,“哥达纲领”居然这样做了,所以,他气愤地说到,纲领“比自由贸易派的国际信念还差得难以估量”[9]439。恩格斯则认为,这种做法泯灭了各国工人“在今后争取解放的斗争中进行合作的希望”[9]412,影响极其恶劣。
(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坚持合理可行的方式方法
通过批判拉萨尔派的错误观点,马克思重申了党的统一战线策略和国际主义原则,为理想社会目标的顺利实现提供了正确的方法论。这些策略原则对建构“五位一体”的美好世界同样有着不可或缺的指导意义。诚然,后者不再像《批判》那样把目标的实现诉诸革命的方式,而是主张对话协商、合作共建等和平的方式,但是就这两类实践面临的矛盾和问题看,固然有个性化的表现,但共性之处也为数不少,譬如,如何处理与资本国际共同体的关系?如何解决不同阶级、国家、民族间错综复杂的对抗性矛盾与非对抗性矛盾?等等,而且这些共性之处大都以全球性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意味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面临的问题和挑战更为复杂、更加艰巨,客观上对构建方式方法的要求更高,即必须体现更广大的包容性、蕴含更高超的智慧。依循《批判》的基本理路和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主要内容,以下两点对于构建实践具有重要意义:
第一,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本路向上,中国式现代化是可资借鉴和依托的现实选择。这里所说的中国式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重要成果,与“哥达纲领”主张的“国家帮助”论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拉萨尔派无视国家的阶级统治本质,根本上违背了无产阶级通过阶级斗争实现解放的原则,在理论上和政治上都是错误的。中国式现代化则是马克思主义指明的人类解放事业在当代中国的具体展开和生动实践。《宣言》《批判》早已指出,无产阶级专政建立后的历史任务,就是在资本创造的文明成果的基础上,尽快发展生产力、促进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完成这个任务就是包括中国在内的社会主义国家积极推进的事业,即现代化建设。在当代中国,这项事业是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以“接力赛”的方式渐次展开的,几代中国共产党人不懈探索、历尽艰辛,实现了对传统模式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欧美为代表的西式现代化的双重超越,最终形成了符合时代潮流、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建设新形式。在我们看来,中国式现代化之所以能够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可供借鉴的现实选择,主要取决于两方面的原因;
从现实角度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中国式现代化所要破解的问题具有同构性。前者是应对威胁人类生存发展的全球性挑战的中国方案,而全球性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同时也是中国的问题。中国作为资本的世界历史格局中的一个东方大国,现代化的起始与发展不能不受到现代化的世界历史拓展的影响和制约。如发展不平衡、收入分配差距、生态环境问题突出、非传统安全威胁等等。事实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正是应对上述问题的全新理念。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中国的现代化建设要实现高质量发展,关键是以新发展理念为统领,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在一定意义上,新格局下的发展过程就是以中国方式解决全球性问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广泛的国际合作当然不可或缺,但是归根结蒂取决于“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下的现代化建设事业能否不断实现新突破、取得新成果,而这些突破和成果将为世界各国携手并进、共建美好未来提供先行实践和重要借鉴。
从理论上看,马克思主义赋予中国式现代化的价值追求契合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指向。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构成,中国式现代化本质上是“使现存世界革命化”的伟大实践在当代中国的呈现样式,始终蕴含着马克思、恩格斯早已言明的、创造人类光明未来和美好生活的价值向度。由此决定了中国式现代化除了具有世界现代化进程表现出来的共性特征,还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国情赋予的独特之处,这就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中国式现代化的五重规定性: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20]9-10。这些独特性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指向的美好世界有着多方面的契合之处,如持久和平、共同繁荣、清洁美丽等。因此,中国迈向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历史进程,必将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更大贡献。事实上,这点已经在持续不断地得到证实。正是在中国大力推进现代化事业的过程中,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和“一带一路”战略得以问世,而其大规模实践不仅由于符合我国经济发展的“内生性要求”[21]500,成功推动了现代化建设和对外开放的高质量发展,而且产生了积极可观的外溢效应,为世界经济增长和经济全球化的再平衡做出了中国贡献,而这种共赢式的发展恰恰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内在要求。
第二,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施路径上,基于“中国+”的“新型国际合作”是行之有效的具体方略。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无产阶级坚持本国斗争与履行“国际职责”相统一的观点,体现了他们对资本世界历史的发展规律与特点的深刻把握和自觉运用。在世界交往空前加深、各国成为命运共同体的现时代,坚持上述观点的现实要求更为迫切。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表明,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和壮大并不是图谋新霸权取得资本的统治,而是倡导用超越东西方对立、超越资本与劳动对立的方式解决自身和人类面临的空前挑战,共同再造一个更适合人类生存的共同体。由此出发,中国倡导和实行的国际合作是一种有别于传统国际主义的新型国际合作,主要表现有:(1)性质和对象不同,不再是革命年代那种针对共同敌人的阶级联合,而是和平时期为了共同应对“世界之问”展开的全球合作。(2)主体和目标不同,不再是无产阶级及其政党通过革命手段消灭和取代资本的统治,而是为了把地球建成“一个和睦大家庭”展开的多主体间的通力协作。(3)载体和手段不同,不再是疾风暴雨的革命或战争,而是基于人类共同价值的平等协商、交流互鉴、文明对话、经济合作。(4)奉行原则不同,不再是资本逻辑下的少数国家独享、独赢,而是所有参与主体的共建、共享、共赢。
在这里,之所以强调“中国+”,旨在突出中国虽然是新型国际合作的倡导者、实践者,但是参与合作的主体不是唯一的、排他的,而是开放的、广泛和多元的,只要接受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新型合作,都可以成为共建主体。习近平总书记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世界各国人民普遍参与。我们应该凝聚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不同地域人民的共识,共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业。”[20]513自2013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正式提出以来,中国就自觉以此为引领,在大力搞好本国现代化建设的同时,不断推进和开展各种形式的国际合作,主要有:一是提出并实施“一带一路”战略,将其作为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践平台、开展国际合作的新样板。二是巩固升华与传统友好国家的合作关系,包括与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关系、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与上合组织国家的关系等等,将其升级为共建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的关系,赋予其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使命、新内涵。三是高举多边主义旗帜,以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的身份,或是积极参与、或是主动发起多种形式的国际多边合作,包括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全球环境治理、亚洲文明对话大会等等,倡议共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海洋命运共同体、人类健康命运共同体、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推动全球治理体系改革朝着公平正义的方向发展。
综上所述,《哥达纲领批判》围绕构建共产主义“新社会”何以可能展开的理论辨析与观点创新,阐明了通达未来理想社会的辩证历程以及必须坚持的根本原则、实践策略。由此留给当今时代的重要启示在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主张的“五位一体”美好世界的奋斗目标,契合于马克思一贯坚守的把世界历史引向光明未来的正确方向;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进程,借鉴《批判》的立场观点和实践逻辑,不仅有利于团结更多的国家站在历史正确一边,而且有助于运用灵活的方式方法应对挑战、破解难题,从而为“五位一体”美好世界目标的实现强筋筑基、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