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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章钜手札一通释考

2022-04-07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2年4期
关键词:陶澍翁方纲用光

朱 红

(首都师范大学图书馆 北京 100089)

1 引言

梁章钜(1775—1849年),福建长乐人,字闳中,又字茝林,号茝邻,晚号退庵。精小楷、行书、隶书,是清代知名的书法家、收藏家、文学家,公认的楹联学开山鼻祖,著述多达七十余种;嘉庆七年(1802年)进士,曾官至江苏巡抚,署理两江总督。梁章钜一生既践行于庙堂又潜心于著述,经世治世颇受爱戴,文章学术成就卓著,其手札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此一通手札贴附于一部《复初斋诗集》之衬叶,是梁章钜写给陈石士的短信,内容有关呈缴“复初斋集”一事,尚未见有史料明确提及此事。“复初斋集”当指所贴附的《复初斋诗集》,书籍与手札均保存完好,递藏流转有序。复初斋为清乾嘉时期文坛宿儒翁方纲之室名,有以其命名的作品《复初斋文集》《复初斋诗集》传世。翁方纲(1733—1818年),祖籍福建莆田,顺天大兴人,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清代书法家、文学家、金石学家,一生历官南北,曾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执掌文衡多年。手札所提呈缴之事至少关联了梁章钜、翁方纲、陈石士三位同朝文人士大夫,书写时间对关联的人、书及事件具有时空定位的意义,通过考析,可还原手札的背景、缘由以及史实,厘清三位士人与此部古籍在呈缴事件中的确切关系,并可判定书的版本年代,亦能对其递藏流转发挥参证价值。

2 手札释读

梁章钜早年专精小楷,中年后兼习篆分,有书论《学字》一卷收入《退菴随笔》,对书法艺术颇有研究,今亦有学人专研梁章钜的书法。此手札是梁章钜的亲笔,应书于中年时期,行书楷意,欹中贯势,意趣盎然,有谨严秀拔之美;信末未署年月,仅有日期和时辰,当是同城近距离传书;笺纸深红,墨迹灿然;行文雅遵书仪,并无虚辞冗句,既彰显敬重之心,又体现二人密切交情。

手札内容简短,释文如下:

“复初斋集两本呈缴,拙作草底本新

检付,来年带下,此请

升安,不备,侍章钜顿上

石士老前辈大人初七日申”。

受信人“石士老前辈大人”即清乾嘉时期官员、学者陈用光(1768—1835年),江西新城人,字硕士,实思,号石士,嘉庆六年(1801年)进士,官至礼部左侍郎,提督福建、浙江学政,著有《太乙舟文集》等。陈用光比梁章钜年长,且早一年中进士,二人同是翁方纲弟子,入门时间早于梁章钜,故尔梁章钜用此谦称。

此手札所附《复初斋诗集》,现藏于首都师范大学图书馆,索书号为SG/847.5/983,一函两册,六十二卷,每叶十一行每行二十一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单黑鱼尾。左右双边,板框高17.1cm,宽13.1cm。版心中记卷页,版心下无刻工。

两位弟子之间呈缴一部老师的作品,不算离奇,却也蹊跷。翁方纲本可直接将书给陈用光,不必绕弯;且梁章钜仅只呈缴了“复初斋集”,自己的著作要来年才能“带下”,此次并未呈缴其他别的作品。手札语气谦逊而郑重,呈缴一事当非弟子之间随意为之,应有因循背景。

3 考析

挖掘手札相关人物的交游行迹,分析人物关系,以判断呈缴事件发生的时间及原因,以及与书籍之间的关系,通过考析,可对版本进行定位,以此为线索,梳理出递藏顺序,以更好地呈现其价值。

3.1 相关人物交游行迹

书既由梁章钜呈缴,应是在梁章钜与翁方纲来往密切之际。嘉庆十九年(1814年)前的十来年,梁章钜都是在原籍度过,此间与翁方纲基本没有交集。此年八月,梁章钜自浦城南浦书院进京销假,重入仕途。次年拜翁方纲为师,据《退庵自订年谱》载,“乙亥,四十一岁,同刘芙初、吴兰雪、陈石士、李兰卿谒翁覃溪师,为苏斋诗弟子者三年”[1]6-7。自此,梁章钜成为了翁方纲人生最后三年的关门弟子,且颇得翁师赏识:

“余与海内才士以诗相切劘者垂五十年,其就吾斋学诗称著弟子者亦不下百十辈,茞林最后至,而手腕境界迥异时流,又最笃信余说。尝与刘芙初、吴兰雪、陈石士、李兰卿诸子分题角胜,每一稿出,必就余点定之,既又以旧稿相质,虚衷雅怀,往复商榷,愈唱而愈高,盖不名一家,而能奄有诸家之美者也。忆昔年并几论诗,如谢蕴山之圆隽,冯鱼山之纵横,皆不若茝林之得路,不过沉着按切而已,无他巧也,而一时才隽竟皆莫能近,惟兰卿可为茝林畏友耳”[2]卷一:14-15。

《师友集》中梁章钜如此叙述翁方纲:“师为海内龙门,先叔父太常公曾执业焉,故余初以小门生礼谒见,逾数月即命改为著录弟子,尝与同门陈石士、刘芙初、吴兰雪、李兰卿屡以诗请业师为批点,不稍倦”[2]卷一:14。翁梁二人可算同籍,之间还延续了两代的师生情谊。

陈用光与翁方纲亦渊源颇深。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至五十四年(1789年),翁方纲领旨提督江西学政,于陈用光有知遇之恩,“视学江右时,当辱拔之于稠人之中”[3]48。嘉庆五年(1800年)中顺天乡试举人后,始游学于翁门。陈用光虽比梁章钜拜师早,学习情况和个人感受却稍有差异。在陈用光的印象里,“大兴翁覃溪先生言诗最严,余向尝患其言音,音节缭绕,而不可解”[3]22。

梁陈二人同门受业,时常切磋,并无呈缴一事。于丙子(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冬,二人同时加入了宣南吟社,入社之时,陈用光被推为祭酒[2]卷六:3-4。这一身份正适合接纳呈缴的“复初斋集”。

当时的京师,常有同年、同门、同乡、同曹等文人群体雅集交游,宣南吟社是汇聚各路同人、影响较广的文人士大夫组织。它缘起于嘉庆九年(1802年)由淘澍发起的“消寒诗社”,后因陶澍丁忧回乡而中断,于嘉庆十九年(1814年)陶澍与董国华等重振诗社。陈用光在京宦海浮沉经年,曾多次参加过消寒诗会。而梁章钜在《退菴自订年谱》中又特别提到和陈用光一起加入宣南吟社之事,是将二者进行了刻意区别。一方面应是出于同门情谊,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梁章钜看来,宣南吟社和消寒诗社虽一脉相承,自此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一是诗社的组织性增强了,陈用光担任了吟社祭酒;二是成员扩展了,其中翁方纲弟子增加到了五人,除梁章钜、陈用光外,还有李彦章、刘嗣绾、吴嵩梁;三是活动频繁了,主题不再独以消寒纪,“为东坡寿”,“复商榷古今上下”,经世济世倾向性加强了。梁陈入社之时,覃溪师年事已高;梁章钜又新进京,在仪制司行走,兼精膳司帮办掌印;陈用光在诗社成员中年龄较长、资历较深,任职翰林院编修,亦出身名门望族,祖父陈道为乾隆甲辰(1745年)进士,父亲陈守诒为乾隆辛卯(1771年)进士,他既是桐城派姚鼐弟子,又游学于翁门。祭酒本是主管教化等的正职官,如国子监祭酒,陈用光被推为吟社祭酒实为众望所归。

据查证,早在入社前陈用光即开始操心诗社集诗事宜。《陶文毅公年谱》中有载:“嘉庆二十一年丙子……有二月,瓜仪漕次答石士、兰君子书,知消寒集诗,三月同黎湛溪等集漱芳斋作。十二月十九日梁茝邻等集斋中,为东坡先生作生日诗”[4]。陈用光与陶澍书札往来探讨“消寒集诗”,后被推为吟社祭酒,说明陈用光在京师文坛甚为活跃,交游广泛,是比较重要的组织者,在梁章钜拜师和入社两件要事上都深度参与,有“老前辈大人”的长者风范。入社后,李彦章、梁章钜即于十二月十九日一早一晚分别在各自斋中举行了“为东坡寿”的雅集活动。“为东坡寿”是翁方纲每年都会召集的传统活动,几十年来流播京师,文人士大夫们纷纷效仿,成为了士人雅集的传统项目。这部《复初斋诗集》当是此次梁陈入社之后,因“为东坡寿”的雅集,由梁章钜代师呈缴给宣南诗社的,陈用光作为祭酒接纳了呈缴。当日,翁方纲虽未亲自前往雅集,亦有诗作《茝邻同日作坡公生日求赋》相和。此举不仅是对弟子们入社的支持,还展现出一位文坛宿儒的影响力,也意味着京师文坛代际相传的文化承继。午前在李彦章斋中雅集时,梁章钜赋诗二首,并作注道:“粗茶芽、经数香,皆坡公作生日事,见《复初斋诗集》”[5]。此处他刻意提到了《复初斋诗集》,正可与手札所言互参,当是这部《复初斋诗集》无疑。经历了世事变迁,岁月流转,书和手札至今完好,实为幸事。

3.2 手书时间与《复初斋诗集》版本年代

手札书于“初七日申”,应为梁陈入社之后,举办“为东坡寿”雅集之前的嘉庆丙子年(1816年)十二月七日申时。手札中还提到来年梁章钜也要“带下”自己的一部作品,这一年,梁章钜正好辑得一部《春曹题名录》六卷:“丙子,四十二岁,兼精膳司帮办掌印。是秋考选军机章京,以第一卷引见记名。是冬,入宣南诗社,胡墨庄侍御承珙、潘功甫舍人曾沂各为之记。辑《春曹题名录》六卷”[1]7-8。《春曹题名录》应该就是来年拟“带下”之书,只是最终并未刊出。

这并非是《复初斋诗集》第一次被呈缴,嘉庆十五年(1810年)也呈缴过一次。阮元的《杭州灵隐书藏记》有载,“嘉庆十四年,杭州刻朱文正公翁覃溪先生法时帆先生诸集将成,覃溪先生寓书于紫阳院长石琢堂状元曰:“复初斋集”刻成,为我置一部于灵隐”[6]。此举促成了著名藏书机构“灵隐书藏”的创建。两次呈缴事件中,前后相隔时间不长,提到时均称“复初斋集”。据《翁氏家事略记》载,这一阶段,翁方纲付梓的正是《复初斋诗集》:“嘉庆十三年戊辰……浙江巡抚阮公(元)为刻《复初斋诗集》于杭州,至三十二卷……嘉庆十五年庚午:杭州接刻《复初斋诗集》至第六十二卷,癸卯,门生蒋砺堂(攸铦)所梓,时官浙江巡抚”[7]。据此,《复初斋诗集》六十二卷的版本可定为嘉庆十五年(1810年)蒋攸铦杭州刻本,因其按年代时序辑诗,末卷收录至嘉庆己巳年(1809年)九月。阮元(字芸台)、蒋攸铦(字砺堂)之于《复初斋诗集》三十二卷和六十二卷两个版本的刻印完成功不可没。在翁方纲与石蕴玉的尺牍往来中也具体讲到,《复初斋诗集》刻至六十二卷,经翁方纲细细挖改校勘,成书之后即庋藏了一部于灵隐[8]。此后甲戌年(1814年),蒋攸铦还主持刻成了六十六卷本,辑诗至嘉庆甲戌年五月。而嘉庆丙子年(1816年),呈缴给宣南吟社的仍是六十二卷本。此时的翁方纲精力尚可,勤于作诗,交游甚广,从两次呈缴事件可以看出,经由他本人细校的六十二卷本生前即得以广泛流传。

笔者以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基本数据库、上海图书馆中文古籍联合目录及循证平台、学苑汲古以及大型书目《中国古籍总目》[9]《清人别集总目》[10]《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11]为对象展开了调研,收集了《复初斋诗集》六十二卷本的收藏情况,统计结果(截止到2021年8月1日)如表1所示。

表1 《复初斋诗集》六十二卷本收藏情况一览表

从数据统计结果可见,六十二卷本在海内外均有保存,影响面很广;在版本年代确认上,普遍以陆廷枢作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的序作为依据,认定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定为嘉庆刻本,但未确定具体年代,临海市图书馆的缺卷本的版本年代是唯一个例。经比对,乾隆五十八年刻本和嘉庆刻本系同一版式。

陆廷枢的序作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实则于嘉庆十年(1805年)翁方纲在“仿同学一首为乐生别”中才提到置序于“复初斋集”卷前之事:“近手定复初斋集凡吾同年同馆诸贤所为序,誉以杜韩苏黄诸家者,皆不敢存,而独载吾老友陆镇堂髫年共几切磋数语,拟写于卷前,以代序,此意亦欲与吾同学共之”[12]。可见,仅将序的时间作为版本依据是不充分的,如结合辑诗截止时间,通过对梁章钜这一通手札的考析,可较为准确地定位版本情况。

3.3 递藏流转

这部《复初斋诗集》六十二卷本有四方藏书印(见图1),序首页右下端有三方,最右侧为“满州耆龄收藏善本印”阳文方印,紧靠其左为“北京师范学院藏书章”阳文方印,其下有一“资江陶氏云汀藏书”阳文长方印被覆盖,卷末钤有“印心石屋主人天眉庞天髯长仙心儒素天佛肠手此一卷舄奕书香”肖像朱文方印。除一方馆藏章外,两方属于陶澍,一方属于清末民初藏书家耆龄。书呈缴时虽经梁章钜、陈用光之手,第一收藏者却是陶澍,再一次说明陶澍在宣南吟社的核心地位。

图1 陶澍的两方钤印(左图为序首叶,右图为卷末叶)

第二递藏者耆龄(1871—1930年),字寿民,号濩斋、蠖斋,藏书家,曾任清末内务府大臣及清室善后委员会成员。耆龄经过鉴定后,题写了书签,上函签题:“复初斋诗集、足本、六十二卷、上”;下函签题:“复初斋诗集、蠖斋藏、下”。耆龄也曾在日记中提到辛酉年(1921年)读抄《复初斋诗集》之事[13],书上也钤有耆龄阅读后的年份印章。

4 结语

书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的这一通梁章钜与陈用光的手札,附于版印、校勘俱佳的《复初斋诗集》六十二卷本内,成为一件历经流转又被精心收藏的文物,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

首先,它是一幅梁章钜中年时期比较有代表性的书法作品,很好地呈现出书法家的艺术个性和独特美感。

其次,它能很好地反映出翁方纲、陈用光、梁章钜以及陶澍等几位重要人物之间的交往关系,是宣南吟社与消寒诗社在承继与变化的阶段性节点的佐证;也是梁章钜加入宣南吟社的重要史料,并透露出翁方纲与宣南吟社之间的特殊关系。

第三,经过释读和考证,可准确定位《复初斋诗集》六十二卷的版本为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蒋攸铦杭州刻本。基于对各大型书目和数据库的收藏和著录情况的研判,可澄清目前在《复初斋诗集》六十二卷版本认知上的模糊情况以及较为广泛性的误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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