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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澜沧

2022-04-06杨云芳

壹读 2022年7期
关键词:大龙

◆杨云芳

一 山一程水一程

客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行驶。时值盛夏,路两旁景色宜人。山上仅绿色就拥有深浅不同的层次,仿佛是造诣非凡的艺术家笔下的画布。更不用说还有地里各种不同颜色的庄稼,隔上不久便在不经意间和古朴的村庄一起进入人们的视野,带来一阵一阵的惊喜和期待。早晨或是下过雨后,往往有或浓或淡的云雾从林间飘过。有时她们在远处的山岭间虚无缥缈着,有时却密密地铺天盖地地把一切包围了,车行其间便仿佛在仙界。

此刻,李慕潜就坐在客车里,中间靠右的窗户旁,看着客车在云雾里穿行,呆呆地出神。记不清他是第几次经过这条路了。这条路从县城通向一个叫落水河的小镇,全程六十九公里。他的父亲原来是落水河中学的老师,所以他的小学和初中时代都是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弹丸小镇上度过的。那时候父子俩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在另一个县城的家里,所以每年要在这条路上来回至少两趟。那个时候他就怕坐车,六十多公里,要走好几个小时,除了路窄弯急没法快速行驶之外,再就是路面太烂了。

路面几乎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坑塘。这一路下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所有的驾驶员都要小心翼翼地尽量择路通过,但时不时还是让底盘受到刮蹭。偶尔,路边的陡坡上还会有石子滚落下来。慕潜初中时有一次回家就见到头天晚上滚落的一块巨石,足足有一辆大货车那么大,气势磅礴地横亘在路中央,至今想来都令人心惊胆战。每每经过这种危险路段,大家都要小心翼翼,注意观察,快速通过。哪怕不是自己开车,也会多个心眼,以观察到那绝壁之上是否有风吹草动会带来致命的一击。每每这个时候,慕潜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李白那首赫赫有名的《行路难》。“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从初中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开始,慕潜就为之深深叹服,其后便时常吟哦。

当他再次坐在客车上在这条烂路上颠簸,不由得再一次想起了这首诗,而且不无感慨地认识到,少年时代的“喜欢”,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现在,他真正面临“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时候,却也只能道一声“天凉好个秋”了。

他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再一次揪心地想起了他的妻子,两周前艰难地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女儿。虽然最终幸运地母女平安,但难产加上肾结石的折磨,妻子差不多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现在不得不丢下妻女,赶赴落水河,作为驻村干部,他要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呆两年,开展脱贫攻坚工作。两年,孩子都该满地跑了……他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乱纷纷的思绪平静下来,但眼前老是浮现出妻子苍白的脸。新生的女儿倒是恬静地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他。又想到自己年迈的老母亲,汉话也不会讲,却不得不赶来帮他照顾妻儿。老人家出去买菜都要走很远的路,虽有公交车却老也教不会她怎么乘车,而且一坐车就晕车……他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从来没有晕过车,今天却头昏脑涨的很不受用,兴许是昨夜一宿没合眼的缘故吧。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连续奋斗了好几个夜晚,把自己手上的工作能处理的尽量处理完,该交接的也已全部交接清楚。车上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时光,可惜脑海里各种翻江倒海,他觉得脑袋都要爆炸了,干脆睁开眼睛,透过窗玻璃呆呆地看外面,看那一团一团的绿或快或慢地向后跑去。

落水河终于还是到了。再次踏足落水河,不想十多年已过去了,这个平时做事干净利落的汉子,面对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竟也有几丝“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落水河依旧哗啦啦地流淌,也许它充其量算是大点的溪流,离名副其实的“河”可能还相差甚远,但它照样日夜奔腾不息,给当时懵懂少年的他们带来过多少欢乐啊。

河流依旧,但沿河而建的小镇的模样却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原来的一条街道现在变成了纵横各两条,呈井字状,代价是当年那些绿油油的稻田不见了,被各式钢筋水泥的大小建筑取而代之了。他搜寻着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地方,却已面目全非了,判断大致位置,他现在所处的正是那时晚饭后出去背书时用脚丈量过无数次的那些田埂,如今是新修的乡政府的大楼,就是他今天的目的地。

他背起行李,努力从小摊前的讨价还价声、汽车喇叭声等各种混杂的声音中穿越到相对安静的乡政府的院坝里。其实这里也聚着不少人,便民服务窗口前挤着不少来办事的乡亲们,从服装上看有汉装,也有彝族、普米族妇女的裙子,以及傈僳族、怒族、白族支系那马人的长衣裤装。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平时在各自聚族而居的村落,到街天就会集中到乡镇来赶街。他们背着竹篮或其他大包小包的不知什么物件,使队伍占用了这么几个人本来用不了的偌大的空间。此外,还有不少人,三五成群地交流着什么。慕潜想起来了,一会儿要在这里召开全乡的脱贫攻坚工作会议,这些人和他一样,也是要参加会议的。

他抬起疲惫的眼睛将大楼各层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试图找到会议室在哪里。但正午的阳光刚好爬到那七层楼的顶端,他手搭凉棚努力张望半天,眼前明晃晃地只感到一阵炫目。

他低下头揉揉眼睛。突然右肩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些,还好忍住没叫出声来,对方却先叫道:“李慕潜!老同学,真的是你啊?哈哈哈……”

慕潜赶紧定睛仔细辨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到底是哪个老同学,发现他个头比自己高些,皮肤黝黑,肚子稍微往外凸出,是个稍微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看着他,眼睛眯缝起来。慕潜觉得看上去是挺面熟的,但一时间却想不起到底是谁,于是脸上笑着,心里飞速搜索那些可能的名字,恨不得自己现在有些发晕的脑袋变成电脑,瞬间就把目标搜索出来。对方张嘴正要说什么,猛听得有人高声叫道:“赵书记,赵大龙——”

慕潜心里电光一闪,对啊,是赵大龙!

果然,赵大龙转过身对着声音的方向:“什么事?”

对方又道:“快把你的车挪到一边!这里要下东西了!”

赵大龙答应着去挪车了。确认了老同学的名字,慕潜暗中松了一口气。要是他最终叫不出名来,老同学也会告诉他的,但那样未免有点尴尬,人家大龙可是毫不犹豫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了呢!

他看着赵大龙跳上一张白色的皮卡车,很娴熟地几下就将车开出了院坝,然后很快又一路小跑着回来了。他兴致勃勃地盯着慕潜,笑道:“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帅气!”

慕潜心里闪过当年那个瘦弱的同学的样子:“你却比原来胖了啊!看来日子好过了!”

赵大龙挠了挠头:“是胖了些啊!哈哈……好过倒也没有,不过,比起我们上学那会儿好多了!”他又咧开嘴笑了。

慕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想起来了,上学那会儿,赵大龙应该是班里条件最差的同学,初一时个子很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衣服基本上是哥哥们穿小了传给他的,上面满是补丁,到后来个子长高了,衣裤一下子变短了,却依然很瘦……慕潜很难将当年那个瘦弱的同学跟眼前的他联系起来,现在他又高又壮,还当了书记呢。此情此景,令慕潜心里一下子波涛汹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无限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们没能进一步叙旧,会议开始了。慕潜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把自己调整成工作模式,作为驻村干部代表在会上发了言,赵大龙他们作为各个村小组的一把手也做了发言,汇报工作进展,提出面临的困难,以及解决措施等等。慕潜认真地记着笔记,一个下午过去了,他的小本本上记得满满的,他脑袋里也装满了建档立卡、贫困户、易地搬迁这样的名词。用休息的间隙,他分别用楷体、隶书、宋体端端正正地各写了一遍他此番要驻扎的村小组的名字——山旮旯。听这名字就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个怎样的“穷途末路”了……忘了妻儿的事吧,把儿女情长抛在脑后,现在,他已“处江湖之远”,要为另外一群人的命运而奔波了……

散会已是日薄西山之时。慕潜想着今晚怕是在这里找个旅馆住一夜了。赵大龙却坚持要他去自己家里。慕潜还有些犹豫,大龙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行李丢上皮卡车的驾驶室后排,慕潜也只好跳上副驾驶座,大龙一脚油门,他们就迎着夕阳向大龙家的方向出发。慕潜想起那时周末,放学后大龙和他们村的其他同学一起,三五成群地走回去,赵大龙的作文里还描写过这样的场景,“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这样的句子,不知为什么他现在都还记得那么清晰。

大龙的媳妇很快给他们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松茸炖土鸡汤,切火腿片,以及凉拌蔓菁秧子。女人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笑着对慕潜说:“他不早点说你要来,不然应该宰只羊喝羊汤!”

慕潜忙道:“不麻烦,这个已经很好了!”这句不是客套话,他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食材都是原生态的,简简单单却有着无与伦比的香味。特别是蔓菁秧子,那可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啊,这一带的百姓都会种蔓菁作为猪饲料,每家都要腾大半间屋来存放,一段时间之后,蔓菁的切口部位就会长出嫩黄的芽,长的约有一拃,短小的也有拇指长,取下来淘洗干净,开水焯过之后凉拌,也可以炒了吃或煮汤。无论哪种方式,都是慕潜的最爱,已经好些年没能吃上,今天算是享用了饕餮大餐了。

晚饭过后,他们去赵大龙的养殖场守夜。赵大龙换了丰田越野车开,十多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慕潜发现,这个同学真是不可小觑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现在是他们这个村民小组的支部书记,还经营起了这个规模不算小的养殖场,有三百多只鸡,一百多只山羊,还有几十头牛。慕潜调侃他:“你这么大的家业,该不是当书记后腐败了吧?哈哈!”赵大龙愣了一下,也笑了:“要是真有地方给你腐败就好了,我也乐得坐享其成,免得像现在这种辛辛苦苦挣命!”

在养殖场简易的空心砖房里,没有桌椅板凳,他俩就坐在木板床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酒是大龙自己家烤的包谷酒,很是可口,慕潜平时不大会喝酒的,但今天觉得这酒喝起来有滋有味颇为享受。想想父亲给自己取名“慕潜”,这会儿他却觉得何必羡慕陶潜呢,眼下这个大龙的日子,不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陶渊明式的生活吗?他要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不也可以诵园田之诗,歌饮酒之章啊。

几杯酒下肚,大龙的话也渐渐多起来。他无比感慨地讲起自己这些年的奔波——初中毕业后回家“修理地球”,过着祖辈们一直以来的生活。后来县里组织劳务输出,他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在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挥洒汗水,辛苦不说,一年到头在外,年迈的父母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还是几个已经出嫁的姐姐轮流照顾,他这个独儿子除了往家里寄点钱之外一筹莫展。后来他决定回来家里,想着一方水土总能养活一方人的。那时很多饲料地都已退耕还林了,耕地也不多,他琢磨着经济作物、养殖、农产品加工……这么多年来,什么都试过了……说到这里,他停下不说了。慕潜看他欲说还休的样子,不由得一阵难过。如今令人羡慕的山水田园,要付出多少努力与心酸啊……

“你呢?还写诗吗?”

诗……唉,诗……

二 白云深处

当慕潜被各种牲畜的响动声吵醒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大龙也醒了,他们用冷水胡乱抹了一把脸,依次给牲口们添加了饲料,然后跳上越野车出发。今天得赶到驻地,开始干革命了。一路上他俩都没有话,大龙专心致志地开车,慕潜神色凝重地不知在想什么。

慕潜要去驻扎的地方,在澜沧江的另一头,大龙开着车,翻过了一座山,下到江边,过了澜沧江大桥,然后又爬山,翻过去,辗转四个钟头,终于到达山旮旯村委会。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山旮旯”,它就是在半山腰上的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十几户人家,村委会在村正中的位置,白墙灰瓦,旁有两棵参天大树,慕潜叫不出树的名字,只觉蓊蓊郁郁,让这地方一下子显得静穆而又有禅意。隔壁的小学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正值课间,孩子们稚嫩的戏耍声清晰可闻,这让慕潜一下子觉得这个山旮旯里生机勃勃,自己心里也敞亮开来。

山旮旯村委会主任老杨出来迎接,引着慕潜先把行李搬到宿舍。没有那么多房间,村委会把原来的几间办公室收拾一下改造成宿舍,驻村干部两个人合住一间,被称为“标间”。老杨主任笑着介绍完“标间”的情况,又简单介绍村委会的全部家当:一座古旧的土木结构的二层小楼,驻村干部们办公以及食宿全在这里了;一个小院子,三面围墙,围起来算是一个四合院了。

慕潜把行李放在空着的那张床上就赶紧出来,发现大家正在传看一个什么东西,后有人递过来一看,是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不大,且已有点皱皱巴巴的,上面有蓝色圆珠笔写的字:

“各位领导您(你)们好,本人因事物(务)繁忙所以不在家,我们知道您(你)们来我们村也好几次了,也知道您(你)们是为了宣传国家政策,为了我们百姓美好的明天而来的,但……我们百姓觉得搬到异地生活并不是一件好事,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白吃的食,天上也永远不会掉馅儿饼,我们百姓是穷,盖不起几十万的房子,但我们相信只要不怕困苦、坚(艰)难,用我们的双手也能打造出一片天,而且我们也相信我们国家的法律法规是公平,正义,合理的,法,可以给你我保护和自由的,法,也可以给你我定罪和制裁,所以如果各位领导真心施舍一片爱心的话,请给我们村修建一条公路,再给我们村每家每户一、二十万让百姓建个房子解决后顾之忧吧,谢谢!

注:如果以上字句如有冒犯之处请谅解!”

看得出这个“纸片侠”文化程度不高,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大义凛然的霸气。慕潜捏着这张小纸片,看着上面满篇的错别字、莫名其妙的标点,还有斑斑驳驳的油污和墨渍,苦笑着摇摇头。

“李队,这个怎么处理啊?”

慕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一瞬间后才想起他是驻山旮旯脱贫攻坚驻村工作队的队长,而这个小纸片是他“下车伊始”之际第一个需要处理的问题。他没做出什么指示,既然是匿名信,也无须马上给出答复。但是,他已经感觉到,这个纸片上表达的,肯定不仅仅是写信的人一个人的想法,它应该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真实的意愿。看起来这只是庞大的冰山的一角,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得花工夫深入调查、走访,研究落实政策,才能切切实实为群众解决问题。

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原来是珠海来这里支教的曹老师。他浓眉紧蹙,带着些许沉痛的表情说:“那个娃娃,还是没来上学……”

慕潜与他交谈后得知,一个叫阿有堆的孩子,12 岁了,四年级读了几天就辍学回去,至今未归,已经家访多次却无结果……

时至正午,和慕潜一个“标间”的小许在办公室隔壁的厨房里煮了面条,慕潜匆匆吃了一碗,然后和曹老师一起向五家村——阿有堆所在的村子进发。原本有一条乡村公路通向五家村的,但前几天暴雨后被泥石流阻断了,他们便按当地村民的指点沿一条人马驿道徒步而上,听老乡说要走两三个钟头。

曹老师自嘲地笑笑:“没想到咱俩在这里还能过一回徒步的瘾,羡煞多少驴友啊!哈哈……”

的确,他们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周遭风景实在太美,奇峰异石,佳木葱茏,泉水泠泠,鸟鸣嘤嘤,真要叫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特别是当他们终于爬到高处翻过垭口,发现底下的深谷里云雾缭绕,在夕阳的映照下,蔚为壮观,而这个小小的村庄,居然就在云崖之上,端的是“白云之上有人家”啊!慕潜想起妻子经常哼一首《云朵上的羌寨》的歌,当时觉得那是修辞,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却是身临其境了。会当凌绝顶,如今他们已登临绝顶,脚下层云翻滚,他们也禁不住思潮起伏,凝望着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所在,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天际,暗夜像一层薄薄的黑纱,轻柔地遮住了这方云里仙境,慕潜忍不住想,暗夜里这些山这些云雾是否也会有着美妙的梦……

他们在犬吠声中进了五家村。从星星点点的灯光来看,现在这里已经不止五家人了,目测应该有十来户人家。在一棵高大的树下,一片灯光熠熠生辉,他俩就过去问路,发现那里是个小卖部,几个小孩头挨着头在看电视,店主是个五十来岁皮肤黝黑的汉子,穿一件灰色旧西装,坐在柜台后正在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听说他们要找阿有堆,他摇摇手说道:“那个娃娃啊,怕是不在家!”

转头问那几个正在津津有味看电视的小孩:“阿有堆在家吗?”

一个个子稍高点的男孩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在,去看他的草果地了!”

慕潜又打听草果地远不远。店主往东边指指说,往东边那道梁子下去到山坳一带呢。慕潜一看,正是刚才他们流连不已的脚底下的云雾奇观那边。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

慕潜不想就此作罢,又问那个大小孩:“那,他住在那儿就不回来了?”

“守几天就回来了。嗯,他好像已经去了几天了,说不定今天已经回来了。”

听到这个大好消息,慕潜兴奋不已,赶紧请求他能不能带他们去。小孩看看他们,再看看电视,磨蹭了一下,还是起身为他们带路了。慕潜把自己的太阳能手电筒递到他手里,他和曹老师各自用自己的手机照明。村里有政府免费安装的太阳能路灯,但有好几处已经损坏,空有电杆没有亮光了,况且在这真正处于“云端”之上的村庄,他们还真不敢摸黑行走。好在这毕竟是曾经的“五家村”,不一会儿就到阿有堆家了。

门没有上锁,他们找到了电源开关,昏黄的灯光下,灶上冷冰冰的显然许久没生过火,黑黑的铁锅泛着生冷的光。狭小的卧室里只看见几件单薄的衣服,床上倒是有一套新被子,曹老师说那是前段时间大学生村官为孤寡老人、留守儿童募捐所得。真正是家徒四壁,只有被烟熏黑的墙上几张破旧的奖状倔强地占有一席之地。这曾经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啊,慕潜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阿有堆重新送回学校!但现在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只有把门掩上然后回去了。

重新回到小卖部,买了方便面和火腿肠,解决他们自己的民生问题。好心的店主还给他们一人一个土鸡蛋,推却不掉,只好照指示把生鸡蛋打进方便面,然后冲上热水泡上。慕潜第一次吃这种“泡土鸡蛋牌”方便面,蛋黄还是生的,有点腥气,但倒进辘辘饥肠照样让人觉得温暖。他们边吃边和店主闲聊,话题自然是阿有堆兄妹。店主说的,跟之前曹老师了解到的一样,这孩子,几年前父亲去世了,那时他还在上一年级。四年级了,得到落水河乡里上学,刚到那儿没几周,有一天晚上可怜的他被两个同学找茬揍了一顿,理由是他成绩优异时时被老师表扬让他们看不惯了。这对他来说是雪上加霜,他从此经常逃学,在校时学习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更不幸的事还在后头,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改嫁到外省,从此音讯全无。受了这父死母嫁人的打击之后,他就彻底辍学了,回家照顾妹妹……

慕潜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从心里升起。他给阿有堆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说了此番“寻隐者不遇”之事,希望见信后能去一趟村委会。店主答应转交给阿有堆,慕潜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少年是否会“礼尚往来”并没有把握,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太阳能电筒留给了引路的孩子,他们打着刚在店里买来的老式的装电池的手电筒返回。下山虽然要轻松些,但因为是在晚上,而且是白天领略过无限风光的险峰,他们不敢走太快,还是花了约两个钟头才磨到山旮旯村委会。已经不早了,但村委会各个房间还在灯火通明,大家正奋斗在一堆一堆的资料、表格、文件当中,马上要面临检查,各项工作必须落实到位,精准扶贫基础工作,入户走访记录……慕潜很快也被淹没进去,直到深夜,觉得肚子在咕咕叫,竟然是饿得难受。走进厨房,发现有些冷饭,便全炒了,招呼大伙儿也吃。但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围拢上来吃。看来这些人真能熬,或者他们晚饭吃饱了,不像他只吃了点土鸡蛋泡面。但他觉得一个人实在有点吃不完,就把少一点的那一份硬是塞给小许。小许似乎有些尴尬,但最终还是吃了,并抢着把碗收洗干净。夜已深了,大家打着哈欠消失在各自的房间,慕潜点燃一支烟,在村委会空荡荡的院坝里看了一会星辰,抽完烟回到房间,小许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阵困意袭来,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还是刚才看到的寥廓天幕的星辰,耳朵里是若隐若现的不知名的声音,在这异常宁静的夜里,从遥远的地方排山倒海而来,冲击着他的耳膜……

第二天慕潜刚起来还没洗漱,赵大龙又开着他的皮卡来了,他把一些袋子、竹筐什么的直往厨房里送,里边有米、面、火腿、腊肉、洋芋等各种吃的,甚至还有看上去颜色诱人的绿叶蔬菜。还有两只土鸡,找了两个竹篮罩住安置在院子的一角。面对这些目不暇接的食材,慕潜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大龙心满意足地挥挥手:“你可以很长时间不消去买菜了!哈哈,镇上你也买不到什么好菜,来回你还得折腾,还只能买放得住的,你们又没有冰箱么!”

大龙没待多久,饭也没吃就回去了,说事情忙。慕潜率领小许以及大伙儿先从火腿打开局面。活鸡呢,干脆给它们在院子里来个放养,等日后需要时再改善伙食。很快一顿丰盛的早餐便摆上了厨房那张矮的四方桌,但座位却没有那么多,大家就连饭带菜盛一大碗,屋里屋外各自坐的坐站的站,大快朵颐。慕潜也端着碗边吃边走到院墙边那块草坪那儿,那里草木葱茏,俨然一个小型的“百草园”。小许也跟了过来,一边起劲地吃,一边满脸是笑:“李队,您来了真好!”

慕潜也笑了:“不至于吧,年轻人,这么点饭菜就把你乐得不着边际了!饿死鬼投胎啊?哈哈!”

“还真被你说中了!我还真好久没吃这么好的饭菜了!这段时间天天吃方便面,要么就是简单地煮点面条,炒个饭就对付过去了。我都吃怕了,想起来都觉得腻歪!”

慕潜想起自己昨晚吃宵夜的事儿:“怪不得,昨晚你们都不愿吃我的炒饭,哈哈!”

“那倒不是……”小许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停下不说了。

“怎么回事?”

“……”小许欲言又止。

“你快说嘛!”慕潜来气了,声音一下子变大了。

“……是这样的,”小许往那边正在吃饭的人们看了一眼,咽了一下口水,仿佛下了个决心:“这个,李队,大伙今天在您的组织下一起吃饭可是一件很很难得的事了。之前,我们是各自为政,因为这些驻村干部来自不同的单位,平时互相之间免不了有些摩擦,大家一直各自做饭吃饭,厨房只有一个,我们轮流着做……”

慕潜怔怔地站了半晌。小许犹在说着什么,似乎是“您真神了,您来了没有说一句话就把大伙给聚拢来了……”

三 移山心力

第二天天蒙蒙亮,驻村工作队员全部出动,还有老杨主任和村委会成员一行十人,浩浩荡荡向核桃箐自然村的萨嘎别山出发。这里是山旮旯的又一个世外桃源,原有核桃箐村民在山上开垦的饲料地,为守住庄稼不被山里的鸟兽糟蹋,当时有十来户农民结伴住在这里,后来退耕还林,大家也就回原村居住了,只剩下阿吾迪一家却“遗世独立”,一直住在那儿不肯搬出来。

十个人分成三组,骑了三辆摩托车,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超载也不管了,大家挤着一路颠簸而去。这样走了五公里,到海拔2700 米的核桃箐自然村后,公路就只通到这里了,大家开始爬山。

溪流,鸟鸣,山洞,瀑布,松鼠……虽然走得气喘吁吁的,但置身如此美景,倒也心情舒畅。在一处草窠里,他们还发现了一窝鸟蛋,三枚,比鸡蛋略小,泛着淡淡的蓝光,一行人对着它们做着各种美味的想象,觊觎半天后还是把它们留给了鸟妈妈,自己继续向山的更高处进发。

年轻点的队员兴致勃勃,有说有笑。慕潜默默地走着,想起了第一次去五家村的情景。五家村地处澜沧江峡谷,地势陡峭,直上直下,但距离并不太远,就像武侠小说里描绘的快拳,猛打猛攻的路数。而核桃箐却是高原,这里的山更气势磅礴,看似不起眼却绵延不绝。

两个小时后,终于成功登顶。大伙儿或坐或躺大口喘气。除去累,这个地方还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山旮旯村的好几个小组都可以尽收眼底,一览众村小,远处山峦起伏,莽莽苍苍,让人豪气顿生,忍不住想指点江山一番。

稍事休息,他们又启程了。下山的路轻松得多了,而且觉得最难的那段路已经走完,感觉步履也跟心情一样轻快起来。慕潜刚好走在向导阿哥后面,只见他回过头热情地说:“再翻过前面这两座山就到了……”

再翻两座山……慕潜内心瞬间有种崩溃的感觉。知道此番路途遥远,但没想到会这么远。他赶紧嗯了一声,尽力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唉,真是“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啊。看看人家女队员都没有任何怨言,慕潜赶紧打起精神,身向澜沧那畔行……

一路下坡,到达山涧底部,大家找到了不少山白菜,还有山胡椒,向导说等着炖鸡吃,味道可香了。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山一程水一程,下午三点半他们终于到了海拔3800 米的萨嘎别,那个传说中的高山上的伊甸园。放眼望去,群山环抱中数百亩的高山草甸,草地上开满了各色小花,马儿在悠闲的吃草。转过一个小缓坡,不远处一间低矮的木楞房上炊烟袅袅。慕潜放慢脚步,看得有些痴了。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不通电、不通水、不通公路,这些人却依然愿意隐居在这里……

这家的男主人叫阿吾迪,除了他夫妻俩,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儿,外孙四个,最小的五个月,最大的七岁。据说这俩闺女都出嫁又改嫁过,最终却还是回来跟父母在一起生活。此前村小组也曾安排劳务输出,结果她们不会说汉语,每个地方都没法呆多久就都回来了。知情人说,这可能跟她们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姐妹俩小时候被拐卖过,却有幸逃脱,她们沿着铁路逆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往回走,后经人救助几番周折终于回到了家。慕潜听了这事,同情之余,隐隐觉得这家人要搬出去的可能性太微乎其微了……

走进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有小鸡在啁啾,黑狗被男主人撵开了,一行人坐在屋檐下一根横木上,填写表格,并通过会说傈僳语的村小组成员翻译与他交流,告诉他只要搬回原村小组居住,房屋会建好,田地等都会妥善安排。住在这里多有不便,你看,这里不通公路,不通电,总不能为了一家人专门修一条公路吧,不现实而且还破坏环境,把这里留给野生动物吧。

阿吾迪挺客气地承诺会好好考虑。女人杀了一只鸡,把他们的山白菜、山胡椒炖进去,又煮了白米饭。走了一天,这顿饭吃得特别香。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入户走访任务已经完成,无论他家最终同不同意搬迁,至少他们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天黑了,主人家安排两位女队员在东首的耳房里睡,被子是崭新的,说是年前拿到的慰问物资,都还没舍得用呢。至于男队员,女主人窸窸窣窣半天,居然拿出两顶帐篷,说是之前有几个来徒步旅行的人留给他们家的。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大伙儿搭好帐篷,然后在草地上尽情撒欢。打滚,唱歌,仰望星空,感受这里不一样的天空,星星就在头顶上,仿佛伸手可摘……就这样大半夜了才弛然而卧。虽然是盛夏,但在这海拔近4000 米的高山上,仍是“半夜凉初透”,工作队员们和衣而卧,虽是累了一天却睡意全无,听得鸡叫便起来踏上归途。当然他们不能白吃贫困户的鸡,临走给主人家留下了200 元钱作为生活费……

山旮旯村委会一共有7 个自然村,305 户人家。一连几天,慕潜他们走村串寨,深入到各家各户,进一步摸底排查,完善数据。小许早来了几个礼拜,这个刚刚从大学校园走出来的年轻人,慕潜感觉到他身上洋溢着的生命力。现在他们就用脚丈量着这片对他们来说还是挺陌生的土地。

这些村子像一颗一颗的星星散落高山峡谷中,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很多时候都感觉星际旅行般辽远。这里大多地势险要,有些地方是高寒山区,有些地方是湿热的峡谷。从最高的雪山顶,到澜沧江峡谷,垂直落差达3500 米以上,他们这辈子从没经历过比这里更复杂多样变幻莫测的气候,“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以前在书本里见的句子,如今每天都在领略。

慕潜总是忍不住惊叹这里的人口密度如此之低,他们往往走上一整天,才能到达一个小村庄,有时甚至就是个独家村。他们每天的步数少于3 万就显得不正常了。这里的人们,肆意地挥霍着大自然赐予他们的辽阔的空间,拿眼下流行的网络语,他们住得很任性,往往在最出其不意的地方遇到他们的房屋,那些或是纯木头的或是土木结构的建筑,大多建筑都有前些年国家扶贫的痕迹,尤其是房顶盖的瓦。有时看到的房子矮小简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几乎和牛圈差不多。这样的地方往往很陡峭,房子大了根本没有容身之处,那些树木似乎也深知这一点,也都没有长得太挺拔的。很多时候,方便时都得用上村民教给他们的招儿:用手抓住近旁的草或者灌木,否则就可能滚进下方的滔滔江水……

但这里的人们似乎并不介意恶劣的生存环境,依旧顽强地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似乎也不想改变眼下的生活,他们的旱烟袋、篾背篓,举手投足,吃穿用度,一切几乎和慕潜上中学时没有两样,仿佛那是亘古以来就有的,而且要永远这样下去。

上学那时,记得周六是街天,乡邻们集中到落水河来赶街,他们卖掉从家里背来的蔬菜或是水果、菌类等,又买回生活所需的盐巴、茶叶、衣服等物。也有些人拿刚得到的或多或少的一沓钱,直奔小卖部换回几瓶包谷酒,就地和同伴们乐淘淘地享受完,高兴了还会三五成群吟唱一番,日薄西山时才空着手醉醺醺地回家,有时干脆手里握着酒瓶,边走边喝。

李慕潜他们把各村情况在之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做了更为详实的记录,还做了细致的分类,进一步落实哪些是贫困人口;哪些地方适合产业扶贫,哪些地方要旅游扶贫,或者电商扶贫、资产收益扶贫、转移就业扶贫……还有最为棘手的,易地搬迁安置和移民工作。

他们在第一步精准识别就遇到了困难。哪些是贫困人口,令大家头疼不已。在一些村里,贫困人口尤其是建档立卡户成了香饽饽,大家都争当贫困户,这样就可以“等”、“靠”、“要”,借国家政策的东风过懒汉的日子。在这之前已经进行过两轮筛查,慕潜他们还得进一步落实核查,确保没有漏掉一户贫困户,也没有弄虚作假的情况。新一轮的建档立卡“回头看”、精准识别入户调查工作、强化精准识别、三评四定、录入动态数据……

这样走访一番,等他们再次回到村委会,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了。刚踏进村委会大门,小曹老师闻声而来,他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阿有堆来找过他们了。

“可惜当时我正在上课,下课了才得知,他已经回去了,没说上话。不过他既然肯来找我们,这事就有戏!”慕潜一下子觉得精神好了一大截,当即决定第二天再去一趟五家村。

这次他们爬得更高,顺着村后那条羊肠小路到达山脊,那天来的时候见过的,远远望见那最高处有一块巨石,慕潜那时就产生了一种征服它的欲望。正午时分,他终于站在巨石上,一览众山小了。踏在脚下的不止有众山,还有白云,慕潜胸中豪气顿生,忍不住想引吭高歌,后来歌没唱出来,但还是“哟……呵呵……哦……”喊了一嗓子。喊声还未消歇,同行者有人制止他:“别那么大声!会下暴雨的!”

慕潜一下子呆在那儿。“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小时候念过的诗句,难道今天在这里要成为现实了?他没想到会遇到这么离奇的事情,带着满心的好奇,他又喊了几声,后来干脆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当尼当尼当子来,当……子来……”这是刚学会的当地傈僳语敬酒歌,既已惊动天上人了,索性多叨扰一下吧。他把自己会唱的那几句词翻来覆去唱了又唱,又大笑一番。大家似乎被他感染了,也兴致勃勃地说笑起来,尽兴了才往村里走去,头顶阳光明媚,脚下白云缭绕,没发现有要下雨的迹象。

他们先去阿有堆家,结果还是扑了个空。但慕潜并不失望,他们今天是有备而来的,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五家村这里坡陡路险,生存环境极端恶劣,属于不适宜居住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按照政策,要整体搬迁,而这决定要落实到每户人家,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光是思想工作都要大费周章。慕潜感觉这事真的举步维艰,但再怎么困难也要进行下去,搞不好要做一回移山的愚公了。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再加上刚才在白云之上高歌一展胸中之气,他现在踌躇满志,铆足了劲要打好第一仗——动员大会。

可惜村民们并没有产生“共鸣”,一个钟头过去了,稀稀拉拉只来了十来个人,集中在他吃过土鸡蛋泡面的那个小卖部的院子里。

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了,没有更多的村民被召唤来,雨却来了。慕潜不知道真是自己“高声语”引来的,还是本身今天要下雨,总之,雨下得不小,还伴有隆隆的雷声。大家只好挤进小卖部里,就在上次慕潜他们来时小孩们看电视的地方,这里是村里最宽敞的“大厅”,慕潜目测了一下容纳20 个人应该没有问题。店主拿了些凳子,大家互相挤着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的就默默地坐着。慕潜决定不再等下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言。雨声很不适时宜地越来越大,要盖住那哗哗声还真不容易。他有点尴尬地想,刚才不要那么大声就好了,至少现在嗓子不会那么难受。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竭尽全力大声地说着,动员人们到县城附近的安置点,并且详细地为大家解读政策,尽量站在大伙儿的角度,想大家之所想,并提供解决方案。

沉默。慕潜说了好一阵,没有人回应一句,慕潜甚至觉得很多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要不是雨声,这里现在肯定安静极了。

慕潜顿了顿,又接着说,但声音明显喑哑了。同行的其他驻村队员接过他的话茬进一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慕潜总算可以让生疼的嗓子休息一下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令人生厌的上门推销者,也是这里民风淳朴,不然怕是早就被轰出来了。最后,老杨主任用当地方言、少数民族语言又解释了一遍。几番下来,他们算完成了对政策进行了全方位无死角的介绍。

还是沉默。时不时地他们之间悄悄地交流几句,却没有人起来发言。这时候雨变小了些,小卖部里很拥挤,湿热的空气里掺杂着众人身上的汗味,还有其他不知名的气味,慕潜觉得胸闷气短,很想拔腿就走,回到刚才白云之上的巨石那儿。

最后还是店主王友德打破了沉闷的局面:“这个,各位领导,我说几句!我们祖祖辈辈就住在这里,习惯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哪里也不去!”

语气很坚决,不容置疑。其他村民马上有人附和,店主左侧有个腰粗膀圆的壮汉甚至站起来了:“国家要真对我们好,那给我们每家发个几十万,我们日子就好了……”老杨主任面不改色,继续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烟,才跟他用傈僳语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店主也用不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壮汉有点不好意思地又坐下了。店主又回过头来:

“这个地方再不好,也是我们住了多年的家!是这个山这个水把我们养大的!肚子饿了,可以去山里面找点吃的,也可以过一顿;口渴了,有山泉水喝。去到城里,我们住什么吃什么喝什么?是呢,就算房子国家给你盖好了,么住进去还要吃喝拉撒,这些钱从哪里来?你们说可以安排工作,靠一个人的那点工资,咋个养活全家?你们现在倒是答应得好好呢,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我们!我就不相信你会一辈子守在那里关心我们的死活……”

慕潜觉得这个店主应该是受过教育的,他汉语说得不错,在这里是不多见的。这里很多人都不懂汉语,别说会讲,连听懂都成问题,他却那么大一串话说下来顺畅无阻,且思维敏捷,条理清晰,说得在情在理,富有感染力和号召力。慕潜隐隐间觉得有点沮丧,自己憋了一口气今天要打开局面,不想遇上这么个厉害的对手。他冷静下来,诚恳地跟大家交流自己的看法。他觉得,现在不要再给大家讲什么硬邦邦的政策了,站在群众的角度,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切切实实解决他们所面临的吃穿住行的问题,这样才能打开群众心结,办好实事。但无论如何,今天肯定是解决不了这许多了,眼看日薄西山,老杨起身总结今天的交流内容,交代大家回去一定要好好考虑,乘着政策的东风,赶紧脱贫,过上好日子。

一众人就这样散了。慕潜打心底感谢老杨。他感觉自己工作经验还是不足啊,多亏了老杨,不然今天他将势成骑虎那就麻烦了,自己颜面扫地倒在其次,关键是群众脱贫事关重大,弄不好自己反倒成了罪人。但无论如何,今天已经开了头,他们会锲而不舍坚持下去的。

太阳已经下去一半了,山腰到山顶还弥漫着金色的余晖,半山腰以下却已经暗下来了,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一幅层次分明的图景。慕潜回首看了看山顶的巨石,最后决定还是不去了。虽然他很想爬到那高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呆坐一宿。

他迫使自己收回这种浪漫而又于事无补的可笑想法。当务之急,他们得赶回去,落实动态数据,完善一系列的表格,明天上头有人要来检查,今天要挑灯夜战了。

四 空谷幽兰

苦战一宿,基本完善了需要上交的各种数据文案资料,辛苦这许多时日,终于要暂时告一段落了。一切准备就绪,却得知检查组不来了,让他们上传数据之外,另派人将纸质材料送到乡里。他们还得到通知,要去学习关于新的易地安置政策的文件。

老杨主任一脸无奈:“就知道会这样!”他跟慕潜说起这政策变了不止一回了,他们殚精竭虑跟百姓宣传政策,讲解政策,结果政策变来变去,还容不得你辩解,等到交材料催结果时又是排山倒海,很难办啊……慕潜第一次听这个老主任对工作有怨言,平时看上去他沉稳老练,感觉什么局面都能应付的。

“唉,谁肚里没有几句怨言啊,没办法,应了那句话,有条件要干,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干好!谁让我们是党员干部呢……”老主任总结性地说完这句话,低下头默默地吸烟。

最后决定由慕潜带着文件去乡里。除了开会学习,顺便给自己买点药,因为从五家村回来他就感冒发烧,吃了大家接济的克感敏也不见好。

他就搭乘翠英的微型车去乡里。这翠英在山旮旯一带可是出了名的优秀驾驶员,坐她的车,绝对会颠覆对“女司机”的传统认知——她的车开得又快又好,连坐车的人都会觉得过瘾,村里人出行都爱坐她的车。这个能干的姑娘靠着跑出租,不几年就在县城买了一套公寓,孩子就在县城上学,平常由老人照料,她自己就在“县城——落水河乡——山旮旯村”这条线上常年奔波。慕潜对她也是非常敬佩,他还琢磨着把她树立为典型,带动一些村民找到谋生之路呢。但今天发烧使他显得很疲惫,话也不想说,干脆在车上闭上眼睛休息。

开完会,在乡卫生院开了些药。转身想离去,却听到有人叫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山旮旯村民小郭,说是带媳妇来生孩子呢,小伙子的期待和喜悦溢于言表,慕潜也为他感到高兴,而且似乎被他合不拢嘴的表情感染了,心里也感觉轻松了些。在落水河乡,他俩也算是来自山旮旯的“同乡”呢,他赶紧从钱包里掏出200 元递过去。小郭推辞着说不用,他们生孩子是全免费的,还有补贴呢。这个慕潜当然知道,现在政策是好,但这个是他自己的心意呢,硬塞在小郭怀里然后赶紧离开。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生产时他可是严阵以待,妻子被疼痛折磨得气若游丝,孩子却姗姗来迟,手术室的门迟迟不开,他那时的焦虑和痛苦,长了这几十年的男儿之躯竟然抵不住两行清泪……

他感觉眼眶又湿了,赶紧掏出手机,拨通妻子的号码。

打完电话,他在落水河街上慢慢地走了一阵。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那天来时没来得及逛,今天他把它粗略地走了一遍,辨认出好几个当年就有的建筑,一些熟悉的地方。但更多的还是新的高楼新的布局。

烧还是没退,他感到身上一阵阵地难受,心里也觉得颇为沮丧和失落,这种感觉从五家村开会那会儿就伴随着他了。他想去看看大龙。把满肚子的苦水倒给大龙听听,期望能一扫这段时间的阴霾的情绪,由此脱胎换骨,满血复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老同学抱有这么高的期望。兴许就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罢了。但他依然对此行充满了浓厚的期待。还要好好跟大龙取取经。大龙在村里呆了这么多年,做了这许多年的书记,肯定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他要刨根究底问个够,然后迁移到自己的工作中。肯定可以的,依葫芦画瓢,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虽然连连受挫,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老同学啊,我打开局面的希望就着落在你身上了。慕潜一边用力捶了几下重如千钧的脑袋,一边这样发狠地想。

他决定即刻就动身。给大龙打了电话,却无人接听。大龙肯定在忙着,不怕,先出发,一路上都可以联系的。他给老杨主任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在落水河卫生院输液治疗,明天才回来,然后找了另一辆微型出租车就启程了。这车跟翠英的一样,车身被漆成上白下绿,开在路上一样的飞沙走石,音乐无一例外都是藏歌,清越高昂。

跟上次一样,他在黄昏时分到达大龙住的村子,朦胧中却辨不清是哪一家,找到一个小孩带路总算是到了。正是上灯时候,大龙家一片灯火通明,老远就听见有人高声说着什么,隐约还伴随着女人的哭声。慕潜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大龙家出什么事了?他紧跑几步,赶到大龙家院子。

此刻,这个原本宽敞的庭院挤满了人,慕潜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见一个胖大中年女人边哭边凄厉地叫着,手里拿着一个什么瓶子,被周围的人夺下了,她就用力去扯大龙的头发,衣服。饶是有好几个人拉着,大龙还是被她扯得头发散乱,衣领也一边高一边低,一副狼狈相。

慕潜扭头问旁边一个中年女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惊奇地低声叫道:“哎呦,是您来了!走,咱们进屋说!”

黄昏中没有看清对方的样子,但慕潜知道肯定是大龙的妻子小朱。于是跟着挤离人群,到了堂屋里,接过她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急切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小朱双眉紧锁,把嘴往那边呶了呶:“都怪他,当什么劳什子书记嘛!喊他不要当不要当他硬是不听,这回好了,天天跟着他遭罪!”她把眉目一竖,带着点恶毒的语气说起那个女人来……

半晌,慕潜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那个女人家里是符合易地搬迁的政策的,本来都答应得好好的要搬,不知为何这会儿又反悔了,正寻死觅活地要大龙撕毁合同,否则她就喝农药自杀。小朱气不打一处来,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慕潜不知怎么安慰她,就说他出去看看,兴许能帮忙调解一下,说着起身走出来。

那女人情绪稍稍平复些了,声音也没那么大了,大龙正在耐心地跟她解释,见慕潜来了,大龙一下子抓住他,把他拉到那女人跟前:“好了好了,我说的你不相信,来听听上头来的干部说的,总可以放心了吧!”

慕潜忙用征询的眼光看着他,只听得大龙低声说了句“先答应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直面那张又宽又黑的脸庞了,周围所有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

慕潜只好清了清嗓子,说党和国家的政策是切切实实为人民着想的,搬,那相关的房屋、配套设施、以及赖以生存的工作等政府都会有妥善的安置;如果不搬,也是老百姓自己做出的选择,国家不会为难任何一个人,却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继续在贫困线上挣扎……

大龙接上他的茬儿:“对了,就是这个理儿!阿良嫂,这个我跟您是说过很多次了,党和政府费这么多心思,花那么大的力气,不就是希望大家过上好日子吗?!”

大龙说得很在理,语气诚恳而又坚定,阿良嫂似乎也受到感染了,不再哭闹,但还是嘟哝着说:“反正我不搬!打死也不搬……”

大龙还是那么诚恳,那么耐心:“阿良嫂,来来来,您坐,咱们好好聊一聊!”一面安排长长短短各色凳子招呼大伙儿坐下,扭头又喊道:“小朱!你给大伙儿倒点茶水嘛!”

小朱于是端了一壶水一袋茶叶出来,却并不倒,大龙就亲自为大家倒水,“看客”中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替大家泡了茶水,大龙又去端出些瓜子花生,大家于是兴致勃勃地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大龙给他们讲这讲那,时不时有笑声传出,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慕潜早早地离开了。知道大龙也忙得焦头烂额,就坚决不让他送自己,又打了一张“拼色”面包车,一路听着藏歌回山旮旯了。这一次他是抱着取经的希望而来,却连话也没顾得上跟大龙说。但他却觉得自己收获满满,大龙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群众利益无小事,他要好好学习大龙,耐心地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他也打定主意,无论多难的工作,都要拿出愚公移山的勇气和毅力,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不知是第几首藏歌响停的时候,面包车恰好停在山旮旯村委会的院门前。一个约摸十来岁的清瘦的男孩蹲在墙根下,怀里抱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见到慕潜下车就抱着女孩站了起来,慕潜发现他个子还不小,却很瘦,他看了慕潜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慕潜凭直觉觉得他就是阿有堆。

“阿有堆?”

阿有堆点点头,嘴里嘟哝着却没说什么。

慕潜看那女孩似乎生病了,脸红扑扑的,额头摸上去烫得很。可这大男孩却始终什么也不说。慕潜纳闷之余突然想起,他该不会是,不会说汉语?这里的百姓有很多是不会听也不会说汉语的。但不应该啊,这孩子是上过学的。慕潜马上进去,把村里会说傈僳语的同事们都找来,让他们跟这好不容易见面的贵客交流。果然,孩子开口了,说他妹妹病了。大家仔细问了病情,得知是发烧了,头晕呕吐,却不知是什么原因。慕潜和老杨主任一合计,觉得还是送医院比较保险,赶紧张罗着派车去。

真是人有旦夕祸福,昨天慕潜还走过的去落水河乡的公路又断了,昨夜暴雨,又发生了泥石流滑坡。但事关紧急,他们决定开车送到阻断处,老杨主任又打电话请落水河乡里派车来接,要进行一场接力赛了。

坐上车,阿有堆坐在慕潜右边,身子缩到角落里,除了跟妹妹用傈僳语交谈几句外,一言不发。他原本是学过汉语的,读了几年书,哪怕说得不太好,听总是没问题的,但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带着妹妹,几乎不与人交往,原本就不熟练的汉语就更加生疏了。慕潜也不跟他说什么,拍拍他的肩,算是给他打打气。

很快到了发生泥石流的地方。这次的山体滑坡很严重,约摸一千米长的距离都被阻断了,人们得顺着坡爬到快到山顶的安全的地方,穿过一片树林,到对面又往下走,走完整个路线要走出一个梯形。仰仗着现代化的通讯工具,落水河乡卫生所的救护车在得到消息后很快也来了,阿有堆走得很快,把妹妹抱在怀里,迈开大步,那么坑洼的山路他却如履平地,慕潜几乎一路小跑才跟上他。令人欣慰的是,接力赛进行得很成功,救护车载着他们往落水河乡疾驰而去。

阿有堆的妹妹叫陆一妞,因为是六月初一生的,当地方言“六”发音为“陆”,上户口时便照着这个音录入了。他们跟村里的很多人一样没有什么姓,生下来父母按自己意愿取个名,比如哥哥阿有堆,村里还有“国庆妞”、“八一妞”等等。现在,她还有了一个汉语名:李若兰。曹老师给取的名,他说,慕潜叔叔为了你们兄妹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就跟着他姓吧;然后她就像一株空谷幽兰,寂静而又芬芳,就叫若兰吧。

妹妹的病无大碍,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吃药打针,很快就好起来了。看着妹妹一天好似一天,小伙子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居然能跟慕潜用汉语进行简单的交流了,只是长时间“与世隔绝”,他的舌头已经不大灵光了,说出来的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一个一个的词语,而且很多词语还要想上半天,但是明显看得出越来越熟练了。他说他还保存着自己的课本,慕潜让他去取了来,他也能照着念出来。对于他来说,一个全新的生活要开始了。他将重返校园,过上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学习生活。出乎大家的意料,没做多少思想工作,这孩子就答应回学校了,并没有想象中的抵触。仔细想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要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放弃那么美好的学生生活,而去起早贪黑奔命养家糊口呢,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只是他不放心妹妹。妹妹怎么办呢?

慕潜拍拍他的肩:“看我的!”

妹妹基本好了,下地跑来跑去玩着呢。慕潜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自己蹲下来跟她面对面,小姑娘以为又像之前一样跟他玩拍手的游戏,就咧开嘴笑了,露出刚换的门牙处两个小黑洞。慕潜就跟她玩了一下,再跟她商量军国大事:“明天哥哥要上学去了,以后你就跟我住在山旮旯好不好?”

小姑娘看了看哥哥,阿有堆就叽里咕噜跟她说了一通。小姑娘听完扑闪着大眼睛听话地点了点头。慕潜一下子内心无限的温暖,多懂事的孩子啊!没有吵闹,不用说理、劝慰,就这么信任地把自己小小的生命交付给他这个陌生人了。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叔叔正在努力,很快就让你们搬到县城去住,到时你和哥哥就一起住在漂亮的新房子里,在县城的学校上学……” 他似在对孩子们说,又似自言自语……

阿有堆又回到落水河乡中心完小。慕潜亲自送他去,老师带着他们先到宿舍,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生活用具一应俱全。然后阿有堆跟着老师进教室去了,慕潜携着小妹的手穿过操场,头顶上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五 鸡栖于埘

慕潜带着小若兰回到了山旮旯。小学校里还有一间空房,就在曹老师宿舍隔壁,是另一个老师的宿舍,但她家就在山旮旯村里,于是把“行宫”让出来给小姑娘安家落户了。她刚满六岁,九月份可以正常入学了,现在就让她先跟着一年级的小朋友识些字。在她的坚持下,家里仅有的两头小猪、一只猫和一条狗也搬来住进了老杨主任家里,平常就由杨家夫人照管,放学、周末的时候小姑娘也会去探望他们,帮着做些洗菜倒水之类的活儿。

兄妹俩的事出奇地顺利,特别是妹妹,慕潜一开始还担心她不适应,没想到她那么听话懂事,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麻烦。见到帮助她的这些人,她会甜甜地笑,特别是慕潜,每次见到了非要玩一阵。因为她的零基础汉语水平,他们没办法进行更多的口头的交流,很多时候,他们都是一长一幼默默地从田间地头走过。小若兰也像慕潜一样倒背着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潜带着她巡视他们的各种基地:番茄、玉米、南瓜为代表的农产品;核桃、花椒等经济作物;秦艽、天麻之类的药材种植基地……村委会所在的山旮旯自然村,在自然条件较其他村要好些,地势相对平缓,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高,人们的意识也相对开放,作为产业扶持的很多项目都设在这个村。眼下正是番茄成熟的季节,他们徜徉在番茄的森林里,闻闻那浓郁的香气,伸手摸摸那些圆滚饱满的果实,看着它们一天比一天红,若兰眼中的喜爱也与日俱增。

但慕潜眼里却多了些忧虑。这么多番茄种出来,销售是个大问题。本来像这样较大规模种植的,应该是解决好销售端的,形成产销一体的良性生产经营模式。可惜大家都没有经验,之前联系好的某大超市以农药超标为由,拒绝接受他们的产品。这些番茄,哪有什么农药超标啊,农户自己可以直接摘下就吃的。可惜他们没有正式的销售合同,人家不要了,也没办法。

想到那么好的东西却烂在地里无人问津,大伙儿很着急。他们顶着烈日,到地里调研,到乡里、县里或其他地方开拓市场,研究各种营销途径,最后形成了线上和线下两条销售渠道,线上主要是通过一些简单的自媒体如微信、微博,以及一些电商平台来销售;线下是通过制作宣传海报、折页进行实地张贴宣传,做好展架在当地一些市场摆摊售卖,落水河乡以及附近乡里还有县里的农贸市场都摆上了。还有一部分则通过政府宣传之后各单位集体购买。

网上销售的那些事儿,多亏了曹老师进行前期制作,解决了技术的难题。那段时间,除了派出去实地销售的人员之外,大家都成了低头一族,整日里拿着手机,转发链接,各种大肆宣传,耐心地回答各种问题。为了消除大家的顾虑,扩大宣传,他们还上传自己在地里即采即食的视频。慕潜没想到自己来到这个落后到需要扶贫的地方,短时间内网络技术反而获得了精进,了解了更多的平台,能使用各种软件进行娴熟的操作……不仅他们自己走火入魔“沉溺”于网络,还发动亲友家人也进行宣传,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后几百年,番茄再一次征服了慕潜的世界,订单源源不断,大家又忙着采摘、包装、寄件……

当最后一个番茄被包装寄出,一个月来他们的餐桌上第一次没了番茄,老杨主任有点怅然若失:“哎呀,可惜了,咱们应该给自己留一些的!”

比起番茄,大蒜却没有这么顺利。番茄的栽种规模要小些,只有山旮旯这一带栽种的规模较大,如火如荼干一阵也能解决,大蒜却几乎每个自然村都有栽种,且大多是农户自己按土法种植,大小不等,成色各异,在市场上没有优势,所以虽然也尽力进行宣传推广,但收效甚微,有些种植面积大的农户无力承担收购的成本,干脆让它烂在地里,这样亏得还少些。

大伙儿又一次集中在阿桑帕家的火塘边。阿桑帕家离村委会就一墙之隔,鸡犬相闻。阿桑帕人缘好,村民经常聚在他家,一直以来他家的火塘成了工作队员了解民情的最佳场所。他们虚心向农户征求意见,进一步认识到产业扶持一定要注意从当地实际出发,考虑当地气候、土壤、地形等因素,选择最适合且最具当地特色的作物。经过多方论证,最后精心绘制了山旮旯村产业扶持作物分布图:在湿热河谷地带主要种植草果,咖啡也可以进行尝试,但在知名度不高、市场占有份额不足的情况下暂时不扩大规模;在海拔较高的地区主要因地制宜扶持种植天麻、秦艽和羊肚菌等,传统的花椒、核桃等也进行大力开发。与此同时,派人到其他地区参观学习,还要在作物品种引进方面把好关,引进最适合当地的品种……

作物的事就这么宏观地安排好了,等来年开春就按部就班地进行。但人却没法这么轻易安排好。入冬了,庄稼的事大多告一段落,该集中精力落实易地搬迁的事了。慕潜他们多次去五家村开展宣讲,但收效甚微,只有三分之一的农户签署了搬迁协议,其余要么观望,要么坚决反对。反对者当中最明显的就是小卖部店主王友德,几番打交道下来,慕潜发现此人不简单,头脑清醒,世故圆滑,颇有生意人的精明,在他们村中影响力颇大。慕潜和老杨主任他们研究再三,决定就从他身上打开缺口,把他这个硬骨头啃下来,其余的不至于这么艰难。

英雄所见略同,王友德似乎也深知这一点,他开始跟工作组的同志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慕潜他们几次都扑了空。当然他们不会放弃,再一次登门,却仍然只有他老婆守着小卖部,说是他生病,到县里住院去了。慕潜打算去医院探望他,但各种事情堆在一起,迟迟没能动身——

首先是南四妞的事必须要妥善处理,不能再拖了。她现在天天到村委会诉苦,要为她女儿争取易地搬迁的名额。说起来她这一家子也挺不幸的。南四妞的丈夫是个醉鬼,家里的事什么也指望不上,南四妞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现在最大的那个女儿已经结婚生子,但不幸的是姑爷又得病死了。南四妞心疼女儿年纪轻轻却孤儿寡母日子艰难,老想着给她寻条出路,于是天天来村委会,请求驻村工作队员帮忙。其实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村干部和驻村队员就已经耐心地给她解释过政策了,她家虽是建档立卡户,但之前已经享受过专项扶贫资金的扶持,包括旧房改造项目。所以,她家的条件不符合易地搬迁政策。南四妞不死心,一直苦苦哀求,她的理由是,不是有些人家不愿意搬迁吗,把那些人的名额换成愿意去的不就行啦。工作队员也只有耐心地一遍一遍给她做解释,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忘了从哪天开始她没来了,大家忙碌之余还会谈起她,都说着有好的项目一定帮助她,助力她家真正脱贫致富。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来了,这回更加兴致勃勃,说是她已经给她女儿分了户,单独一个户头了,这回好了,她女儿玉香孤儿寡母,且是真正的无房户,完全符合条件,就安排她们母子搬迁吧,至于她自己就不再麻烦大家了。南四妞显然对这主意很满意,说话都带着笑。

工作队员看着她踌躇满志的样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至于给她泼冷水。慕潜请她坐下来,喝水,聊了半天家常,才慢慢告诉她,这个易地搬迁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根据省、州、县每一年开展的贫困对象动态管理工作经过“三评四定”以后才可以确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报省一级批准,录入全国扶贫开发系统才可以享受到相关政策,否则就享受不了政策。目前,去年年末的动态管理工作中我县新认定的贫困户到现在省一级都还没有批准,说明上级对贫困户的认定有非常严的标准,现在只有等着动态调整了。而且易地搬迁安置的对象已经锁定,目前暂时进不了,只能等有易地搬迁政策再落实的时候才可以申报,现在再临时安置搬迁是不可能了。她女儿玉香不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想以随迁户搬迁也是可能性比较小,毕竟县城的安置搬迁点是根据当时各乡镇上报的搬迁人口而规划建设的,现在只有等等,看看政策什么时候还继续调整和上报漏搬迁人口了……

半晌,南四妞总算是听明白了一个意思,就是她费尽心思想做的事还是实现不了。她并不像阿良嫂那样烈性子,听到这令人失望的消息也并没有暴跳起来,只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句子:“娃娃可怜了,娃娃可怜了……”

慕潜心里由衷地感到难过,他当时就答应她,在他驻村期间一定帮助她和玉香母子寻个出路,一定让他们凭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晚上,慕潜和老杨主任一起去拜访张福全。人如其名,他可是村里致富的典型。他40 出头,早年以养殖起家,不仅有成群的牛羊,还有数目可观的蜜蜂群,土鸡更是不计其数,还经营野生菌等土特产的销售。他很早就熟谙网上销售,产品远销全国各地,甚至通过一些背包客试图开拓国外市场,按老杨主任的话说,他可真是个野心家。他用敏锐的眼光捕捉市场的需求,把自己家建设成了一个提供一条龙服务的农家乐、民族服饰以及手工艺品加工点,家人农忙之余就在自己家里进行生产营销,他自己开着一张车,接待户外徒步的散客或越野的团队,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奔忙。

他在宽敞的庭院里招待慕潜他们,造型古朴的石桌石凳,据说是去深涧那边费了不少力扛回来的,除了表面磨平整了之外,其余保持石头原本的模样,原汁原味且造型各不相同,慕潜打心底喜爱上了。不过,他们不是来欣赏艺术品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慕潜开门见山地跟他说明来意,如果他这里缺人手的话安排一个活路给南四妞母女。张福全仰起头想了一想,吸了一口气,随即说:“那这样吧,给她来掺着擀羊毛毡子吧,这一块现在我们这里还缺人手。”

老杨主任一拍他的肩:“痛快!那就这么定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协助处理的,你尽管说!”

张福全咧嘴笑了:“那我真说了啊。这个,我们现在这些土特产的销售,基本就是看订单,有订单才做的,所以,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活干的……”

老杨主任明白了:“好说好说,有活的时候就让她来跟着一起干,没活路了,她就回家做自己地里的活路,这种灵活机动,更好!”

慕潜又说:“可不可以这样,我们尝试在县城设个销售点,安排人就地生产,就地销售,比起现在单纯线上销售多个渠道。”三人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事可行,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起来。正在这时,张福全的老婆放牧归来了,成群的牛羊流水一般泻进院坝,形成了一个白色为主的湖泊,占了大半个庭院。喝完水,然后又缓缓流进羊圈牛圈里。院子里逐渐空了,鸡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啄食喝水,也先后上树安歇去了。福全说,他家的鸡从来都是在那棵大栗树上过夜。慕潜都看得痴了,心里满是小时候读过的句子:鸡栖于埘,牛羊下来……猪也安顿下来,院子里安静下来了,慕潜和老杨主任在暮色中走出场院,回到灯火通明的村委会。

六 归去来兮

时隔半年,他们再次跋山涉水,去核桃箐萨嘎别山上慰问阿吾迪一家。跟上次轻装上阵不一样,这一次大伙儿得背着春节慰问的大米白面等物品,虽是数九寒冬大家却汗流浃背。越往上走,越觉寒冷刺骨,而且逐渐地他们走在雪地里了,越往上雪越深,向导说平坝里雪有80 公分厚,垭口处最起码在一米二以上。幸亏还有向导,不然在这里没有一点荒野求生的本领根本寸步难行。一行人一直到天黑才到达。

阿吾迪一家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有点吃惊,居然马上宰了一只羊炖了。大家受了一天的罪,现在坐在暖暖的火塘边,吃着烤洋芋,喝着热乎乎的羊汤,总算缓过来些了。只苦了小曹老师,高原反应,头晕难受,什么也吃不下。他本来是不用来的,但他说让女队员背这么重的东西上山实在看不下去,就自告奋勇地替她们背起了沉重的慰问物品。老杨主任心里暗暗叫苦,唉,都怪自己考虑不周,忘了他可是来自珠海,根本不该让他来的。现在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让他吃了克感敏,又吃了点巧克力,其他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大伙儿商量着如果他情况没有好转,就连夜往回走。但在雪地里赶夜路,也是有很大的风险……大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大家心情沉重,各自喝着汤一言不发。还好小曹老师的病没有继续恶化,躺下休息一阵后脸色好些了。慕潜不会说傈僳语,就由老杨主任进行终极谈判,他直截了当地问阿吾迪:

“你看,国家的政策我们已经非常详细地介绍过了,相信你和你家人都已经了解了。确实了解清楚了吧?”

阿吾迪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

老杨主任接着说:“我们自己内心,也是非常希望你和你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多的不说,要不愁吃,不愁穿,有照明和生活用的电,生病了能及时就医,孩子有学上。是这个理儿吧?”

阿吾迪沉默不语。

“现在,你就给我们一个准话,到底搬不搬回村里住?”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吭气了:“娃他妈,不想搬……我们再商量商量……”

老杨主任也不废话,拿出走访记录表填好,让他签字确认,结果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就让他按了手印。

回头又问向导:“现在下去,有没有把握?”

向导迟疑着:“主要是头上还下着雪,看不清路况。雪下得大,来时的脚印一会就看不见了……”

最后,大家就在火塘边挤靠着打盹儿,等待天明。靠火的这边倒是热乎了,后背依旧冷飕飕的。好不容易熬到天明,热了羊汤吃了饭,准备下山。老杨主任跟大家商量,吃了人家的羊肉,生活费只给200 元怕是不够,是不是就按市场价给他一头羊的价格,800 元?费用大伙儿AA 制。大伙儿都没意见,很快凑齐了800 元。没想到,这家人却坚决不接受,最后把钱硬是塞还给老杨主任,推他们出门,挥手告别……

从核桃箐回来,慕潜抽空去阿桑帕家看看。他夫妻俩没什么文化,但勤劳能干,凭自己的双手同样把日子过得殷实,慕潜最敬重这样的人了。他这次去,主要是想给他们推荐一个项目,让他们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种植羊肚菌。说起这个羊肚菌,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山珍,但在这之前老百姓主要靠捡拾自然生长的羊肚菌,人工种植在技术、资金、销路等各方面都还在处于试验阶段,慕潜觉得很值得尝试。

慕潜先问今年栽种天麻的情况,阿桑帕沉吟了一下,说道:“从经济的角度上来说倒也是没亏,但操作起来也挺耗时耗力。而且今年雨水太多,有好多都烂在地里了。跟外出打工相比,可能比打工收入少一些。不过比起打工么要强,可以同时照顾家里么。”

慕潜问他明年还种植吗?阿桑帕又沉吟一下:“明年试试种秦艽吧。秦艽相对容易种植些,而且这一带以前就有人种植,相对来说有经验。”

他顿了顿又说:“这个,种什么都好,品种很关键,要适应当地气候才行,不然是种不好的,白费力气。”

慕潜就跟他提起明年试种羊肚菌的事。阿桑帕嘴里答应着,从表情上看显然还是有点犹豫。慕潜告诉他,这是政府大力扶持的项目,如果弄好了,倒是一条不错的出路。而且从选种到种植,整个流程都有技术人员指导,销售渠道也在积极拓宽。阿桑帕最后答应做带头人,带动村里其他有意愿的农户一起种植。

临走了,见阿桑帕欲言又止,慕潜想着他是不是还有点委决不下,于是又简要地进行了一下客观分析,好宽他的心。阿桑帕终于说开口了:“李队长,我是,想求您另外一个事……”

阿桑帕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断断续续地说:“是这样的,我媳妇儿的弟弟,几年前外出打工,一年前开始再也没有消息了,您能不能帮忙查找一下,免得家人老担心他……”

慕潜说:“都一年了,还是报警吧,不然无从查起啊。”

“报警已经报过了。派出所的警官说有消息了会通知的,但至今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样啊,那我想办法帮你问问。”当下记录了失联者姓名身份证号码等资料,准备去落水河派出所时了解情况。

第二天慕潜带着小若兰中午时分到了落水河,先去学校找到了阿有堆,兄妹见面格外高兴,慕潜让他带着妹妹附近玩一阵,自己找老师询问了一下阿有堆的学习生活情况,知道一切正常,就放下心来,径直往派出所走去。派出所民警告诉他,阿桑帕家人报案后,他们已经联系过江苏警方了,因为他家人最后一次接到他的电话用的是个江苏扬州的号码,且让家人给他卡里打过5000 元钱,数据显示的确是在扬州取出来的。但目前为止没有收到江苏警方的任何通知,也不知道进展情况如何。如果江苏警方跟他们联系了,会第一时间通知报案人的。

从派出所出来,回去找到阿有堆和小若兰,带他们去镇上的牛菜馆吃饭。阿有堆的汉语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不似初见时那样磕磕巴巴。妹妹还不太会说,但听基本没问题了。慕潜告诉他们,很快他们就可以搬到县城居住了,那时他们兄妹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县城里上学啦。小若兰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情:“库里玛,恰尼花,他们搬吗?我想跟她们一起玩。”

“他们是五家村的吗?五家村的都要搬的。你们五家村啊,地势太陡了,不适宜生存,也很难有发展的空间。”

这句话说完,若兰乐了,慕潜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只是,还有些村民不理解,舍不得离开,叔叔正在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呢……”

阿有堆接口道:“是不是友德叔家不愿意搬?”

“是啊,我们正在努力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呢。”

阿有堆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叔,我觉得,也许他闺女可以说服他咧。”

“他闺女?”

“他闺女在上大学呢,放假了肯定回来。他很听他闺女的话呢。”

慕潜站起身,郑重地伸出手,握住这个清瘦的少年的手,使劲地晃了几晃。

不过这个“闺女路线”却走得并不顺利,还不到放假时间,王家姑娘还没回来,慕潜到县医院看望了王友德,也没顾上说搬迁的事,又赶回村里。快过年了,大伙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各项数据表格的完善,各种总结材料要落实,过冬物资以及春节慰问品的发放,还有接待来调研视察的上级领导、组织新年文艺演出、新年茶话会、环境卫生整治……一晃就到年底了,家人几次来电话,他才意识到已经腊月二十八啦,后天就是年三十了,慕潜得赶紧回家啦,无论如何,春节是要回去陪妻儿老母的。

慕潜给大龙打了电话,说自己年前抽不出时间来看他了,等过了年再联系他。他本来打算带着阿有堆兄妹一起回家过年的,但阿有堆说最后一次在故乡过年,他们还是留下吧。慕潜就买了点当地土特产,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了。难得有这么几天休息时间,暂时放下手头上的工作,短期远离数据表格与实施方案,停发工作图片及业务信息,避开业务工作电话,清理大脑垃圾,好好陪陪家人,或静下心来看看书吧。

大半年过去了,二宝都10 个月大了,已经开始认人了,慕潜一抱她就哭。慕潜只好叹口气把孩子递给妻子小璐,嘴里酸溜溜地嘟哝着:“稀奇什么呀,要不是心疼你妈妈抱你抱得辛苦,我才懒得抱呢!”

小璐一边抱过孩子,一边笑着嗔道:“当然稀奇了!我们千金之躯,才不要老野人抱呢!”

“老野人”是大宝给慕潜取的名,说爸爸去乡下这些日子,变成老野人了。的确,慕潜现在胡子拉碴,皮肤也晒黑了,说话嗓门也大了,皮肤粗糙膀子有力,总之,拿小璐的话来说,怎一个“野”字了得啊。

小璐拿出一包东西,慕潜打开一看,居然有稿费单,还有几本他发表诗歌的刊物。

“澜沧水碧,/木叶萧萧,/往那山的深处去,/往云雾最深处走去,/脚步凌乱不成章,/暮春的攀枝花飘落……”

“让我步入溪流,/行至高冈,/走在云上。/鸟儿们,/继续在绿荫里自由地啼唱吧!”

……

慕潜看着那些他亲手码的字,禁不住感慨万分。小璐笑着问他:“这些日子写诗了吗?我的大诗人!”

慕潜咧开嘴笑了:“写什么呀,能把工作干完都不错了,哪有什么时间让你叽叽歪歪无病呻吟呀!”

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那些地方真美!我庆幸自己有生之年能在那里生活。等我将来有空了,一定好好为它写好多诗!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脱贫攻坚还是脱贫攻坚。小璐啊,那里很多人的贫困程度简直超乎想象……无论如何,我现在还能为他们做些事,我一定尽全力而为之!”

大宝跑过来,要带他参观她的玩具屋。慕潜看到她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玩具,感慨道:“蕙蕙啊,你这么多玩具,而爸爸去工作的那个地方,孩子们都没什么玩具呢……”

慕潜拿出手机,给孩子看平时拍到的照片,那上面不少孩子都衣衫褴褛,甚至有人光着脚,如果穿着一件光鲜点的衣服,十有八九是扶贫救济所得。还有一张照片,是两个小孩在玩玩具:两个矿泉水瓶盖戳通了用一根木棍串起来就是一个自制的陀螺了……

蕙蕙呆呆地出了一会神,慕潜把她搂在怀里:“大宝啊,你看我们有那么多玩具,送一些给他们好不好!”

大宝扫视了一下她的宝藏,迟疑地说道:“能不能不要全部拿走?”

“当然!这样吧,你把你愿意送的选出一部分来,摆在门口这个空箱子里,自己想留着的呢,就原地不动,好吗?”

“那好吧。”

“谢谢你哦,亲爱的李蕙女士!”慕潜向她立正敬礼。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对小璐说:“这可提醒到我了,现在城里孩子玩具应该都不少,何不发动一次募捐呢!不止是玩具、文具、书籍,只要有人愿意捐的,来者不拒!对了,还有劳保用品!”说着,就编辑图片文字发到网上。小璐看他大刀阔斧的样子,笑着数落他:“瞧你才去了几个月,心思就全扑在人家身上了,要是等两年期限够了回来,怕是连我们娘儿都不记得了!”说罢,也拿起手机帮着转发,并解答热心人的问题,不断地跟人们确认:“情况属实,地址电话真实有效……”

大年三十,按惯例早早地吃了年夜饭,然后带着大小二宝出去逛,迎面碰上高中同学张志平,寒暄几句,慕潜突然想起他现在不是在公安局嘛,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说了阿桑帕家的情况,请他能不能帮忙查一下失联的亲人的情况。张志平记录了身份证号码,答应回去上网研判一下。

晚上,张志平给他发来了一个截图,那上面显示的是失联者最近一次乘坐飞机的记录,从杭州飞昆明,时间就在今年的9月份。

“他还能飞来飞去……那为什么几年了不跟家人联系!会不会是涉黑?”

“不会,涉黑的话早被抓起来了。有可能是传销。传销集团中的马仔。”

“那有没有可能找到他?”

“他自己选择的么,也拿他没办法,报案也白报,不涉嫌违法犯罪,公安机关没有义务也没有精力帮忙找人。”

“嗯……那作为他的家人,现在怎么办才好?”

“告诉他家人,人还活着,不用担心,就行了。”

“嗯,好吧……”

慕潜带着孩子看烟花,看它们瞬间绚烂了天空,然后慢慢淡出,终于没有留下任何踪影,接着另一个礼花重复它宿命的轮回……

七 行行重行行

春节刚过,慕潜他们大队人马又齐聚山旮旯村委会,开始新一年的征程。虽然春寒料峭,但村委会门口那棵柳树已经吐出一抹嫩绿,预示着春天很快就会到来了。比春天更早到来的是包裹,慕潜的电话不断响起,他募捐到的玩具、文具从五湖四海蜂拥而至,只是在落水河包裹只有通过邮局投递,而且只送到落水河乡,慕潜只好跟邮局工作人员说好,一个星期去取一次,然后再派送到各个村小组以及学校。

慕潜见到了王友德的闺女,一番谈下来,小王姑娘答应会做家人的思想工作:“将来我毕业了,打算在县城找工作,一家人住在一起是挺好的。虽然这里我也挺舍不得,但我们支持国家的惠民政策!特别是你们工作队员,顾不上自己的家,到这里来为我们大家操心操肝的,我们理当记着你们的好!”

慕潜无限感慨地想,要是大家都像她这么知书达理就好了……

也许是闺女做思想工作的缘故,也许是被工作队员和老杨主任苦口婆心的劝说感动了,总之,王友德一家总算同意易地搬迁了。他在村里是有威望的,他一旦点头,其他人家也没费多大的力气,先后签了搬迁合同。

慕潜他们的工作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慕潜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去找大龙,想跟他喝上一杯,跟他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也好好说说话,这段时间太累了。

大龙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真为你感到高兴!唉,我这几天却心烦得很,养殖场实在是照顾不过来了,打算变卖了,不做了!这几天正在跟一个外地人在谈。”

慕潜无不惋惜地说:“多可惜啊!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这可是你打拼多年才得来的,不容易啊!”

“没办法!”

“是销路不好吗?”

“销售的确是个问题。在农村,土生土养是不会赚钱的,成本太高了,养殖周期又长。但一旦进行规模化养殖,喂饲料,那样又失去了土特产的价值。很矛盾的……”

“而且,现在就直接没时间。每天都在给大家讲解政策,做思想工作,哪有时间管自己的事啊。贫困户的思想工作难做,很多村民目光短浅,不会做长远打算,所以不愿意搬离这块贫脊的土地;那些思想先进的农户很愿意搬迁去县城,但是他们不是建档立卡户,所以出现了工作中的矛盾,我们也成了他们都在抱怨的对象。”

这不用说慕潜也明白,他又何尝不是每天夹在中间,开展工作举步维艰。

“唉,自己的事先放一放,先把脱贫攻坚工作搞上去,把老百姓安顿好,县城、或者州府,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再重新找路子也不晚。”

大龙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纸,慕潜一看是大龙跟几个搬迁户签的合同,内容大致是:如果将来他们在县城安置点待不下去了,回来他们要分大龙的田地财产……

“这……你答应了?”

“答应了啊。他们签了合同同意搬迁,我呢,签这小合同,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哈哈……”

“那嫂子知道这事吗?”

“暂时不敢给她知道,嘿嘿。而且,将来他们真过上好日子了,谁还会真回来啊。”

慕潜惊诧之余,忍不住要对他肃然起敬。大龙却笑笑说:“大家那么信任我,选我当书记,我肯定要尽我所能为大伙服务!”

慕潜不说什么了,大龙是他最好的榜样。他也要像大龙一样,一门心思地,把群众的脱贫攻坚工作搞好,哪怕为此费尽移山心力。

而当务之急,慕潜觉得比搬迁更重要的,是产业扶持。符合政策能搬的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还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光靠政府救济或者社会捐助,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让百姓无需扶持也能持续长久地得到发展,真正实现脱贫致富。

经过多方协调,羊肚菌示范种植的事落实下来了。山旮旯村羊肚菌种植面积共计30 亩,由挂联单位——州委党校提供资金扶持,投入资金33 万元。根据山旮旯村的不同位置分为三个片区——山旮旯一组、山旮旯二组和茨里卓组,三个组各承担10 亩。产业发展模式采用“企业+项目带头人+建档立卡户”,带头人选择上优先考虑建档立卡户和创业积极性高、勤劳上进的农户,山旮旯一组的就由阿桑帕家作为带头人。

土地使用上优先租用成片的建档立卡户的土地、优先聘请建档立卡户劳工,通过支付土地租金和劳务费使建档立卡户增收。这三个基地均为水田,技术人员为大家分析水田的优势:有现成的灌溉水渠,对于羊肚菌生长的灌溉提供了成熟条件;水田比较平缓,容易保湿;水稻收割完之后,这些土地是闲置的,种植羊肚菌使土地得到了有效的轮作,也使土地在这一阶段产生经济效益;水田土壤肥沃且空气通透性强;平缓的土地能够有效减少包括遮阳网、棚杆和铁丝等材料,实现成本最低化。另外,菌种的选择也经过多方考量后选定了珠海珠江源绿色食品有限公司提供优质菌种及营养袋,进行技术指导并保护价收购干羊肚菌,委派技术人员全程参与协调和指导,确保产业顺利发展、高效运行。

尽管做了周密的安排,但整个过程还是进行得举步维艰。

第一阶段,技术人员说了,播种前土壤应保持一定的含水量,但不能过量,这个度还真不好把握,最后决定统一用水管喷淋,技术人员在几个种植点间来回奔波现场指导。

三月间风起云涌,遮阳棚抗风防风能力遭到了严峻的挑战,三个种植点均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大风的影响,尤其是茨里卓组的种植点,有一晚遭遇罕见大风,所有大棚全部倒地,慕潜他们及时向乡里汇报灾情,落水河乡党委政府拨了1.5 万元救灾资金用于恢复生产。为了增加抗风、抗雪能力,这一次他们把棚桩埋得更深,拉双股铁丝进行固定,而且开始搭棚时就在棚桩上挂泥石袋,总算没再出问题了。

更要命的是,珠江源公司提供的一号菌种无法适应山旮旯的小气候条件,种植一号菌种的地块出菇非常不理想,即便出菇也在幼菇期全部死亡。这些地方只好重新开始,换成适应性较强的二号菌种。这就造成了延后播种,等出菇之后温度也随之每天上升,死菇、不出菇、少出菇的问题层出不穷,这一部分势必要减产了,损失不可避免了。

不同地块保水能力不同,有些地块需要频繁灌水和保湿管理,投入了很多人力物力。技术人员和种植户群策群力,决定采用棚内再搭建小拱棚的方法来增加土壤保湿能力。

受地域条件限制,有一部分羊肚菌种植在小梯田和坡度的地块,相同程度的材料消耗下,实际产出面积变小……

当真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让我们修成正果啊。慕潜一边认真地做着工作笔记,一边在心里禁不住叹了口气。

眼下,还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今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干旱。多亏覆盖了薄膜,包谷出苗情况尚好,却抵不住长期骄阳炙烤,眼睁睁看着成片成片地晒蔫晒枯。有农户自发地用水管浇淋,村小组也组织人力尽力浇灌,无奈山高路陡,杯水车薪,力不从心。那些常年养育他们的山溪,也明显地瘦身了,有气无力地绕过村庄,没有了往年的奔腾气势。

接下来的日子,尽管采取了严密的安全防范措施,熊熊山火还是燃起来了,护林员人手不够,村里的青壮年都投入救火,小范围的靠自己的力量扑灭了,情况严重的只好上报乡里县里,与其他救援力量协同作战。这几个月,工作队员和大家一起,在这片火烧火燎的土地上挥洒汗水,夜以继日。

激动人心的是,慕潜他们去年申报的修水库的项目审批下来了,七月份就开工建设。老杨主任拿着通知的手微微发抖,这可是盼了多少年啊,有这样一个水库,山旮旯的水资源就能得到很好的利用,虽不敢说从此旱涝保收,但最起码老百姓的饮水问题会得到彻底的解决,灌溉也会便利得多。

六月中旬,好不容易下了一场雨,大家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甘霖终于降临,苦日子可以到头了。但随即有消息传来,好几个村小组下的不是雨,而是冰雹,那一方的百姓又将面临颗粒无收的境地……

接下来暴雨不断,天空似乎要把积蓄已久的雨水全部倾泻而下,人们还没从干旱中回过神来,又发现灾难像善变的巫婆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了一张脸,人们又要面对泥石流、山体滑坡……

在极端气候条件下,人类的力量显得多么渺小啊。平时呆在城里,也会因堵车、积水等问题带来困扰,但在这里,一场雨带来的可能就是饥饿,火上浇油或者是釜底抽薪式的毁灭。

在来这里之前,慕潜深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些贫困人口,他自始至终认为那是他们自己不够努力造成的,只要努力,哪有吃不饱饭的,特别是看到大龙、张福全这样的致富典型时更坚信如此。但现在,慕潜发现情况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上天对这里的百姓太过苛刻,别的不说,单是气候、地形条件的限制,给人们带来的影响不是“哀民生之多艰”所能形容的,何况还有技术、资金、文化发展水平等的局限。慕潜有点悲观地想,要是他自己一直在这里生存,估计也是贫困户之列吧……

但现在没时间唉声叹气,他得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源源不断,不能停歇。

羊肚菌到采摘季节了,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养殖户严格按照5-7 公分的采摘标准进行采摘,保证所有购买到山旮旯村羊肚菌的顾客得到最优质的产品。跟番茄销售一样,采取线上线下联动营销,结合当前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及国家对农业特色产业发展的高度重视,锁定一部分客户群体。线上销售整体效果不是很好,比较欣慰的是购买过的人群对羊肚菌的口感非常认可。只有解决好销售端的问题才能真正使羊肚菌种植获得较高的经济效益,如果单纯的提高产量,而单价的下跌同样对产业发展带来致命的打击。

慕潜为销路的事大伤脑筋。这时候县城易地搬迁移民安置点的前期工程已经施工完毕,慕潜要带着几个村民代表前去参观。参观完,他让农户们先回去,他多呆了一天,借此机会在县城为他的羊肚菌寻找更多的出路。经人介绍,在一些餐饮店还真获得了一些订单。

傍晚时分了,他给小许打电话,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水库工地上出事了,大雨压垮了工棚,有工人受伤。

“老杨主任呢?”

“他母亲生病了刚送进医院,他说很快就赶回来!”

慕潜赶紧给老杨主任打电话:“你照顾老人,不用回来了,我现在马上回去!”说罢,马上包了一张出租车就往回山旮旯赶。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慕潜心里万分焦急也只能由着它慢吞吞地向前移动。

好不容易到了那个被叫做一碗水的地方,到这里刚好走了一半的路程。连日来的强降雨,不清楚有多少碗水降临这里,总之,毫无例外地又是泥石流,就像在路面上倒了一碗巨大的稀粥,砂石泥浆把路大部分都占了,只在最靠边沿,濒临悬崖的地方被来来往往的车开出了一条坎坷不平的车道,仅容一辆车通过。这会儿,一辆对向行驶的满载货物的大货车正小心翼翼地试图经过那个“要塞”,所有来往的车都只有停下来等它先通过,他们的车也不例外。雨小点了,慕潜把窗子摇下来,用草帽当扇子扇着风,试图摆脱这一整天都缠绕着他的那种从未有过的令人窒息的感觉。

大货车小心翼翼地尝试半天没能通过,但又退不回去,就此横在那儿。看来通行暂时是不可能了,有些车里的乘客干脆下车步行,观察一番落石的情况,安全时快步通过“要塞”到达对面。慕潜见此情景,也决定下车步行,让师傅拉着对面过来的乘客返回县城,他自己又去对面搭乘其他车,相当于交换场地。他对自己这个主意很满意,像其他人一样观察了一下,高坡上暂时没发现什么滚落的迹象,便在泥泞大碗稀粥里尽快跋涉而过……

山旮旯村委会,老杨主任焦急地问:“小许,李队长到了没有?”

“没有,而且,电话也打不通……”

“再等等吧。我这就打电话给我交警队的熟人问一下路况,今天的雨太大了……”

雨下得一阵紧似一阵,大伙儿的心也被揪得一阵阵发慌。

午夜两点,老杨主任的朋友总算来电话了:“落水河到县城公路段发生了泥石流和山体滑坡,有人陷进去了,还好被及时挖出来了,现在正在县医院抢救,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李队长……”

八 澜沧水碧

慕潜再次回到山旮旯,已是来年正月,春节刚过,小璐上班的小学还没开学,便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来了。不过她说这种路况不敢开车了,就把自家的车留在县城,大龙开着皮卡车接他们进去。

慕潜脚上的石膏还没全部拆掉,不过已经能够拄着拐杖走路了。大伙儿都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听他说那天在泥水里死里逃生的经历,虽然事情的经过都了解了,但听他亲自说起,还是不一样的胆寒。

“主要是当时堵车,有很多人滞留在那儿,多亏他们齐心协力及时救援,不然我这条命就报销了,哈哈哈……”

“你小子是命大啊!”老杨主任和大伙儿都这么感叹着说。当晚,小许搬到办公室住,把“标间”腾出来给小璐一家休息。

第二天,大龙说带着他们娘儿仨去领略山旮旯的美景:“这个季节的澜沧江可美了,绿绿的要赛过翡翠!我带你们登上高山望澜沧,我知道从哪里看最美!”

慕潜说他忙着就不用麻烦了,让她们自己附近转转就是了。大龙轻描淡写地说:“工作嘛,总也干不完的,到时加班加点地赶上来也就是了。你这次出事,真让人后怕!所以啊,这辈子有想做的事就赶紧去做,省得将来失去了又懊悔!”

慕潜不说什么了,看着他的皮卡车消失在视野中,便开始忙工作的事。

小许凑上来说:“李队啊,您总算回来了!等我好好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

“第一件事,易地搬迁安置工作已经顺利完成,王友德家,还有五家村的其他搬迁户已经在年前全部搬迁完毕。新居房屋整饬,秩序井然,小区里配套设施一应俱全,衣食住行都挺方便的,医疗、卫生、教育也有妥善的安排,您老就放心好了!”

小许带着笑意说:“而且,你猜怎么着,王有德这人运气真好,抽签居然就抽到了一套一楼的住房,他就在客厅里开起了小卖部,生意还蛮不错的!”老杨主任他们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你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阿有堆兄妹,他们九月份开学时就已经在县城安置点的新居入住了,兄妹俩现在都不住校了,住在自己家里,阿有堆把妹妹照顾得很好的,兄妹俩都很争气,相信将来应该也是会有一番作为的。更好的消息是,曹老师联系到珠海的一个家电企业,决定资助阿有堆兄妹和其他的一些贫困学生,承诺会一直资助到他们自食其力。”

“阿吾迪家呢?”

“他家实在是没法了,他们一家人坚决要在萨嘎别山中隐居……”小许苦笑着说。

老杨主任说:“就由着他去吧,我们把情况如实上报,争取给他申请旧房改造项目的扶持。以后有什么政策呢,能扶持的尽量扶持吧。”

“李队,还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县城到落水河乡的公路终于要好好修了!二级路!以后进进出出都方便了。”

慕潜出了半天神,记忆里有关这条路的一些片段一下子塞满了脑袋,而老杨主任的声音似乎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还有个天大的喜事呢,咱山旮旯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了!”

慕潜回过神来:“这可是大好事啊!”

老杨主任作为土生土长的山旮旯人,那种自豪溢于言表:“那是!据说中央财政将提供专项补助资金支持传统村落保护呢!这下可好了,经济发展与传统保护都能搞好了。唉,这么多年,只想着怎么让老百姓发家致富,好多东西都抛弃了啊……”

“那现在有什么好项目没有?”

“嗯,正在尝试谈一个葡萄种植项目。”

慕潜半天没说话,他想起之前卖番茄、卖羊肚菌的艰辛,这葡萄恐怕更难出售啊。而且,葡萄适合在这些地方种植吗,老百姓会种吗……

老杨主任看出了慕潜的疑虑,又说道:“我们之前搞的产业,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销售问题。这回啊,销售的事我们不管,据了解他们直接对口酒厂,销路应该不成问题。我们呢,搞好土地流转工作,把土地租出去给企业,村民可以有租金收益,同时还可以给他们打工,就在家门口打工。这可是一举几得的事啊。不过,具体细节还没谈妥,当时说好过完年又协商了再签协议。”

慕潜点头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这都是个好事啊,希望能成功……我们得选好地址,听说这葡萄可不好伺候,对海拔、气候、日照时间都有较高的要求。”

老杨主任点头称是。慕潜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那棵攀枝花的大树干上,望着远方出神。不久,这里的山坡、田野都将披上新绿。雨季到来之前,澜沧江水也满是碧绿。真希望,那葡萄嫩绿的叶子能将这碧水映衬得更加青翠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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