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知子罗(组章)
2022-04-06密英文
◆密英文
在怒江的沙滩上
怒江之畔有大小不一的沙滩,我常常到那里漫步遐思。
怒江的上游叫那曲河,为藏语,黑水河之意;中游名怒江、潞江,进入缅甸后称作萨尔温江。这是一条国际河流,它从唐古拉山脉南麓吉热柏格出发,经西藏进入云南后流入缅甸、泰国,于泰国的毛棉淡附近注入印度洋,全长3240 公里,流域面积32.5 万平方公里,在中国云南省境内长650 公里,流域面积3.35 万平方公里。
怒江畔大小不一的沙滩,它们是由怒江水千百万年冲刷而成的。怒江畔的这些沙滩见证了江畔的发展,从蛮荒到繁荣,从贫瘠到富有,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强起来。六库,就是在怒江畔的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矗立起来的,从猎人下“鹿扣”的地方到不夜之城,从只有几间民贸公司周转站仓库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功能一应俱全的现代化小城,从挂溜索、摆木筏过江到各种桥梁横架江面,从过去的“鸟道鼠路”到今天的高速路……六库,可谓是怒江发展变化的一个缩影。
在射弩场,我邂逅了一位老家来的长者。在狩猎时期,他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神射手”。后来,禁猎了,他开始做工艺品类的弩弓以贴补生活。他说,参加射弩比赛,是因手一直痒痒的,跃跃欲试,但苦于无处射箭。这次怒江州射弩队在怒江畔的沙滩上修建的射弩场选择得很好,它设在怒江一个大的回水湾畔,既宽阔又避风,适宜练习射弩。他得意地告诉我,就因为在这个射弩场长期训练,他的射技不仅不减当年,还有了很大的提高,所谓的“说射鸟的右眼,绝不射中左眼”,不是吹的,对他而言是常事,只不过射的是玩具鸟。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年他参加相关民族射弩比赛,年年均在前三甲,当年,他还参加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荣获射弩比赛一等奖。
一个婆婆在沙滩上画画。我悄悄凑到她背面:嗬,好大一朵杜鹃花!虽然它被画在沙滩上,没有色彩,但我分明窥见了它的鲜艳和栩栩如生。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没有深厚的艺术功底,显然是无法创作出如此大气的画作的。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她抬起头像小姑娘似的,腼腆地笑了。
一对父子在沙滩上打排球,接拍往来间,他们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臂膀有力,身手敏捷。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亮,汗水涟涟,但他们不停止运动,一丝不苟地接送着排球,俨然专业。他们说,这球场是相关部门特批的,球网是他们自费买来安装的,一般一副球网可用六至七个月,正好与怒江的枯水期相吻合。
“夕阳红乐队”在沙滩上有固定的排练场地。一天傍晚,我信步来到那里,观赏他们排练的节目。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抒怀哀婉,仿佛沉浸在对擦肩而过的恋人的思念中;短笛《竹林中》明快勾勒出一对青年男女在竹林中约会的甜蜜;合唱《我和我的祖国》歌声豪迈,充盈着歌者对祖国的热爱和眷恋之情……这些老年乐队成员,大多是退休干部,许多人是退休后才喜欢上音乐和舞蹈的,弹唱到此等水准,实属难得。我正想为他们点赞,孰料夕辉从怒江西岸的高黎贡山山顶上倾泻下来,给他们和怒江畔的沙滩着上了金色的羽翼,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了光芒,四射开来!
在怒江的沙滩上,有许多节令性或暂时性的活动场所,诸如沙滩足球场、排球场、门球场等,这些场地是廉价的、简易的、柔韧的,是有触感和生命的。有时,人们在沙滩开辟出一块块菜畦,青菜、白菜、西红柿、南瓜、豆角等青绿红黄,给荒凉的沙滩着上色彩。遗憾的是,有些沙滩场地是节令性的,可用时间比较短暂,仅几个月而已,最长不过半年,因为夏秋两季怒江水涨了,它们就被江水淹没得无影无踪。
常被江水淹没的,还有当地傈僳族“埋情人”的沙滩。傈僳族有一个习俗,人们趁一对相互思慕的青年男女不注意将他们推入事先挖好的沙坑,边用沙子掩埋他们,边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也有人约上伙伴,趁他们不备,掩埋心上人于沙坑中,边撒沙子边祝愿他或她幸福安康的。但这些不管在春冬两季江水退去时多长、多宽的沙滩,夏秋两季也被江水吞没。被江水吞没过又吐出来的还有沿岸的一些景致,诸如怒江虎跳石和登埂温泉。虎跳石位于泸水市称杆乡政府附近,这里怒江江面狭窄,江水咆哮,大有吞没一切的气势;石虎形象逼真,表情愤怒至极……但如此石虎,也会被江水吞没不见其身,只闻其声而已。在夏秋时节的怒江肆虐下,同样一会儿在江畔一会儿被淹没在江中的,还有登埂温泉。登埂温泉群,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每年春节前后上千的群众来到温泉边进行洗澡、对歌、经贸等活动,往往每年都热闹十几天一个月的。但在夏秋两季,七八月时这个温泉就被咆哮的怒江水淹没,没有一丝它存过的痕迹,直到冬春时节才又露出它的芳容和温度。好在如今温泉边建盖了半山酒店楼群,让人们远远就能辨认出来,这里就是温泉流淌的地方。
虽身处怒江畔的沙滩上,我却想起多年前去拜访高黎贡山最高峰——嘎娃嘎普峰的情景。嘎娃嘎普峰,海拔5218 米,位于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境内,几乎是怒江的最北端了。我们去时是深秋时节,嘎娃嘎普山脚下大地上的收割和擗摘正忙,收割的是金色的稻谷,擗摘的是沉甸甸的玉米,还得拾掇瓜果豆类什么的。农人们很忙,我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请到一个向导。向导也是忙得屁股不着地,连屋前屋后成熟掉落的核桃和板栗都无人拾捡,任放养的牲口啃食。向导要带我们走一条近路,我们于是弃车紧随其后。过了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了朝拜嘎娃嘎普峰最佳的一个观景台。所谓台,不过是一块平坦的大石板而已。但观赏嘎娃嘎普峰顶峰的急切心情使我们忽略了周遭的一切。一小时、两小时……整整三个小时过去,虽然那天山下天气晴朗,连一丝雨都没有落下,但峰顶上乌云笼罩,它也是迟迟不肯露脸。正当我们要遗憾地往回走时,蓦然,阳光拂临了峰顶,嘎娃嘎普峰像揭去面纱的美女,使大家眼前一亮。向导说,我们真的有福气,今天他也很有福气,终于看见嘎娃嘎普顶峰,说他前几次带的人都没有缘分一睹雪峰的风采。
说到缘分,我蓦然回想起20 多年前陪同一位朋友拍摄石月亮风光的情景。
我想到地球万物的形成,像嘎娃嘎普峰和月亮山这样高大、巍峨、连绵的山景,不过也是由沙粒和尘埃累积而成,感叹它们是经历了多少亿万年,才显得如此雄伟、如此壮阔的!人的生命不过百年,又何其短暂、何其渺小!
怒江畔的沙滩上,有一些河流冲击而来的可作柴火的木料,人们往往用木栅将它们拦截下来,剖成柴火晾晒在沙滩上,晒干后才背回家。当然,对上游的村庄和人家而言,怒江水冷不丁又冲走了他们依江而建的猪舍或临时用房,是一种小小的灾难和大大的叹息。
怒江畔的沙滩上,惊喜连连。有人在这里拣到了价值连城的奇石,似牛像马,熊猫什么的,那是有缘人付出后的回报。熊猫石得来不费吹灰之力。说一外地老板来怒江投资修建老年福利院,由于运输成本高,又遇连绵雨季,工期一拖再拖。这天,他独自一人惆怅地走在怒江的沙滩上,蓦地发现一双熊猫眼定定地望着自己,他不禁吓了一跳,待镇静下来上前去观察,才发现是一巨型奇石。后来,他将奇石拉到省城,一出手就上千万元,他把这笔钱用来补贴工程亏损……看来,不是谁都能成为有缘人,缘分大都夹杂着那丝执着和奉献。
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惊喜。等一尾鱼咬钩,或看一群灰背麦鸡跃过江面,抑或是,懒洋洋地欣赏着江滩上的朝霞暮阳、晨钟晚唱,不亦乐乎?
云上知子罗
知子罗,是个好地方,不论历史上的辉煌,一度的沉静,或是今天的又一次崛起。知子罗的气候立体多变,常被云雾笼罩,尤其白云常常飘浮其间,人称云上知子罗。
一
过了新碧福大桥,仿佛就进入了童话和梦幻,朝气和古远。从果科村到飞来石,从飞来石到老姆登,从老姆登到知子罗,又从知子罗到碧(江)营(盘)盐马古道,尤其老姆登到知子罗美得令人魂牵梦萦,也是我们此行的驻足处。
知子罗是怒江州“边四县”(即原碧江县、贡山县、福贡县、泸水县)中开发最早的地区之一。据有关史料记载,中央政权对其的实际管制很晚,即在上世纪之初,怒俅殖边队进驻知子罗,后设国民党县党部才开始,后来,原碧江县人民政府成立,怒江区人民政府(1954年成立)和改称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人民政府(1957年)将县城、州府都设在知子罗。加之,驻军、医院、学校、工厂、商铺等林立、车水马龙,知子罗一度是动态的、喧闹的小城。后来,由于知子罗坝狭小不堪县城、州府之重负,原碧江县被迫撤销建制,州府也于1974年开始陆续迁往泸水县六库镇,知子罗即失去县城、州府的冠冕,连乡政府驻地也未有保留,复归为名副其实的小山村。城镇设施虽未强制拆除,但经过二十、三十年,大部分房屋都成了农舍,甚而畜厩;而军营、学校等周遭建筑,倒塌殆尽,地方也复为林地,树木郁葱、山花遍地。
此刻,我在老去的州府县城徜徉,没有导游也没有寻伴,只沉浸在那钟表停摆的时光中,公元1986年12月25日,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碧江县制撤销了!因为有专家预言,知子罗即将发生整体滑坡的毁灭性地质灾害。
这片云,很静,似乎停止了飘浮,静静地落在湖中;这个小湖也很宁静,宁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甚至连头发细的波纹也没有。初冬的垂柳像女孩的长发齐腰,甚而拖到地上、水中,但水面依旧是静止的,没有一丝的山风来袭。山里早晨,阳光不藏秘密全都倾泻下来,没有丝丝遗漏;湖水边的菊花怒放如织,有的金黄,有的赭石,有的雪白……同样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却有不同的花色。终于,一只花蝶飞了过来,它停息在花朵上;几只蜜蜂也飞了过来,笨拙地吮吸着花蜜。这个季节,蜂蝶理应冬眠了,为何还奔波忙碌呢?是在贮备过冬的花蜜,或是这初冬的阳光温润心灵,使它们久久不舍离去。
我知道,这种思索是多余的,是永远没有答案的。因为这需要长时间的等待和观察,而我不过是匆匆过客。起风了,稍寒的初冬山风拂过面颊,像剃头刀刮着脸颊上的须发。这时,一只野鸽咕咕啼鸣,腹腔圆鼓鼓的,不知它是何时栖在垂柳树上的。
墙壁斑驳,但伟人的画像依旧栩栩如生;广场坑洼不平,但人声仿佛还在鼎沸,正在接受检阅,或集结准备出发去赶赴战场或去救灾?一旁的八角楼不语,我却在它的高度上看见了远处盐马古道的踪迹和近处的炊烟。一条狗躺在公路中央,有人走过也懒得叫出声来;只有偶尔有车路过,它才不得不慢悠悠爬起来,碎步走向路旁……
二
我在腊斯底岩画前沉思,那个曾经的村庄是否存在?还有眼前的文明来自狩猎渔事或是已知的农耕文明?传说史前的腊斯底有一个大村庄,人们先是狩猎釆集为生,后为种植庄稼糊口,虽尚未富足,但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倒也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天,飞来一只七彩仙鸟,衔着画笔叫人们将现在的美景画下来,说再过100 天洪水就要滔天了。人们不听它的话,觉得几天来风清日正,且正是初冬节令,是干燥少雨时节,何来洪水滔天呢!但人们拗不过仙鸟的苦劝,族长就指派几名画师开始在兽皮上画村庄和人们生产劳动的场景,画着画着,后面的这幅还没有画好,前面画的就被野狗吃光了,一连几次都这样。画师们又将画刻在竹片上,但没过多久竹片上的画被虫蛀得面目全非。这样折腾来折腾去,80 多天的时间就过去了,画师们心急,就在岩石上画了起来,而且笔法粗糙简洁,硬是在仙鸟说的时间到来之前将村庄景象和当时人们生产生活场景描绘在岩石上。
仙鸟说的100 天到了,那个白天腊斯底一带万里无云、天气晴朗,可就在这天夜里,突降暴雨且肆虐不停,怒江水急速上涨,很快就淹没了村庄、田地和周遭的一切。洪水泛滥了十几天才退去。洪水退却后,村庄、田舍都不见了踪迹,腊斯底的海拔升高了近千米,画师画面上广阔的村庄场景也没有了,所幸绘有牛马等牲畜和一些生产生活小场景的却保留了下来……
我们只稍作休息,又踏上了远程。在经过神奇的飞来石景观后,我们的越野车停在去往老姆登与知子罗的路口,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是去考察十八弯现场,即考察老姆登至知子罗景区、景点。
人们常用“美到心醉”来形容一个地方的可爱之处和对它的深深眷恋,而我对老姆登——知子罗和十八弯这条旅游黄金线路的美的描述或表达已到词穷。
我在古代传说中的石栅栏门前站立,今天石栅栏己撤除在时光的记忆深处,但眼前葱绿无垠的森林和耳畔鸟鸣兽吼使我相信,这里的确是放养动物的好地方,这一带也仅有这一垭口,关上它野兽禽鸟就无处可逃;而且,它们也舍不得外逃,因这里便是世外桃源、生命居所。何况,这箐、那坡还有许多同老虎晒日地、野猪潭等命名;先祖们狩猎时不慎遗漏的种子那年秋天结出的包谷颗粒饱满,每株包谷秆至少结两包以上。瓜果硕大、口感甜脆,使人如临仙境。皇冠山一路相随,而且不论从哪个视角看它都是正的,似乎只要戴上它就无法卸下,犹如菩萨用来牵制孙悟空的紧箍咒似的。
但这顶皇冠实在太精致了,在阳光下白云中矗立着,又像是在飘浮中,由不得你心中毫无念想。
三
景观是静立的,静的反向是动。这里的动感是喧嚣的。老姆登茶已香浓四海,用老姆登的泉水泡的茶更加有滋有味;知子罗的记忆已记载在多少文本和新媒体中,百度一下就能了如指掌,不论艰难的两次和平谈判,或是作为县城,州府的瞬息蝶变及一刹那的失落,仿佛明珠失去光泽……人们说这些还不够,还有许多的期盼,于是静变成了动,而动的最终结果又复归为静。导者和我绕弯,云里雾里中,我们已在转乘中心二楼。这里是多功能的,除转乘中心车库,还有宾馆和大中型会议室等,平台上有一泓清泉,奇的是皇冠山像多情种隐约水中,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它的正面。据说一楼的车库可停放七百多辆车。半山酒店的建设步伐加快,离转乘中心几公里就有斥资上亿的云上酒店项目建设正紧锣密鼓并即将竣工使用。云朵造型的大厅,厅前的云朵型地平线,还有周遭的十几栋云朵造型别墅……老姆登和知子罗乘着云朵飞了起来。
我端坐在通往云上知子罗的十八弯油路边侧耳倾听,每个转弯都有神奇的故事,也有其独特视角和寓意,令人向往;更主要的,我仿佛听到无数载满游客的汽车的轰鸣声,它们正向老姆登、知子罗驶来,人群的鼎沸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仰望
久居怒江,我不得不仰望;而且,也学会了仰望。
怒江两岸有许多海拔3000 多米的高峰,你只有仰望——而且得借助望远镜——才能看到它们的顶端;有时,哪怕仰望并借助望远镜,也难以看清它们。山峰常常被浓雾裹得严严实实的。
驱车怒江大峡谷,车到半山腰,仿佛就在仙境遨游,如梦如幻,不由得心弦紧绷,车速自然慢了下来。但当太阳喷薄而出,不一会儿就驱散了浓雾,那些山峰就像大海中的鲸背,露出它们的真容,在已泛白的云雾中游动。矗立在大山上的村寨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它们有的高楼林立,俨然是崭新的小城镇;有的隐在花草树荫中,如果不是谈淡的炊烟正在缕缕升腾,很难让人窥得到它们的存在;有的村落仅十几家,但却很显眼,它们位于海拔高的半山腰,而且家家户户门前都有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飘扬!
这些山峰和村庄,从怒江畔一直向怒江东西两岸延展,高耸入云的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绵延而壮观、巍峨又浩大,充满烟火气息。人们只有仰望它,不论在怒江畔或是山腰或更高处。
我常常以为,已经到了山顶,但更高的山峰又矗立在面前。村庄也是,往往以为自已抵达的地方,树木低矮、树叶变得细小,如针形并坚硬,空气相当稀薄,再往上走,不可能有村庄了,殊料,村庄后的村庄又在眼前,磨响碓起、牛哞羊叫、炊烟袅袅……
我也常常仰望星空。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半山腰或近乎峰巅的村庄上空,夜空蔚蓝,只要不是雨天,星光异常灿烂,它们有的像鸡窝(即北斗七星),有的像缀满果子的树木,有的看似静置的宝石一动也不动,有的仿佛是美女的眼睛频频闪烁。
在最高的山寨,我们仿佛伸伸手就可以摘得星星,有着李白“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韵味和意境。其实,星星离我们很远,认为离得近,不过是人们的错觉和诗人的艺术夸张而已。
关于星辰,当地傈僳人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其中不乏哲理。《鸡窝星的故事》说的是,有一位孤儿勤劳又善良,经常帮助孤寡老人砍柴、扫地、背水什么的。一位老婆婆看他瘦得像条柴棍似的,顿生怜悯之心,就送了他一只下蛋母鸡,让他杀了补身子。孤儿舍不得杀鸡,就将母鸡放养着。过了一段时间,母鸡下蛋后孵出了六只活蹦乱跳的鸡崽。让孤儿奇怪的是,不管他如何细心照料,那六只鸡崽就是长不大。
一天,一位从未谋面的白胡子老人来孤儿家投宿。孤儿见远客到家,而家中没什么可招待的,正在为难中,那只母鸡领着六只鸡崽回来了。白胡子老人见到母鸡,两眼放光,馋涎欲滴的模样。孤儿见状,只得逮住母鸡准备杀它待客。可他几次想杀母鸡都下不了手,他实在舍不得杀它,难过得独自流泪。白胡子老人见状,假意对孤儿说,你不忍心杀就不要杀了,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孤儿觉得自己诚意不足,一定要杀鸡待客,但又无力下手。白胡子老人狡诈地说,你既要杀鸡款待我,又下不了手,不如把它送我,我到家自己杀吃,这样既让你尽了地主之谊,我也吃得到鸡肉。孤儿觉得他说得有理,就把母鸡送给了白胡子老人。老人接过母鸡后说,不如把这六只小鸡也送我吧!没有母鸡照顾,它们也活不了。孤儿觉得老人说得对,这几只鸡崽有母鸡呵护也长不大,何况失去母鸡后呢!这样一想,孤儿就爽快地把六只鸡崽也送给白胡子老人,老人临走时顺手拿走了鸡窝,说背鸡用得着。老人得鸡后,迅速离开孤儿家,连夜走了。
原来,老人是“尼帕”(巫师),他知道鸡的秘密,它们是天上的星辰变的,是来帮助孤儿的。
果然,老人刚背着鸡来到山寨垭口,母鸡就说人话了,说他们在山上埋了一罐金子和六罐银子,叫尼帕挖了后与孤儿对半分享用,并叮嘱一定要分给孤儿一半,否则金银会变成石头和鸡屎。说完,鸡窝带着那只母鸡和六只鸡崽飞到天上了,眨眼间变成了一大六小的七颗星,人称“鸡窝星”。这个传说包含着几多人生际遇和不寻常,又寄托着傈僳儿女多少企盼?!
在怒江,我常常仰望。仰望山峰,目光有了酸涩;又常常仰望星辰,心灵仿佛更加清澈。
在省盆地寻找“仙鸽”
人们说,省盆地有仙鸽,不仅山形似鸽,云幻化为鸽,哪怕乌云,也酷似鸽群飞翔。说省盆地不仅地貌似鸽,云犹如仙,也有活生生的仙鸽,它们守护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同时,也守护着省盆地和鲁奎地村及家乡怒江的人们。有缘人或特别虔诚的人只要需要,还可借得到碗筷;又有人说仙鸽的巢不在省盆地,而是在“化石树”林,仙鸽巢就筑在化石树干上。更有甚者说仙鸽就住在鲁奎地组我们读高小时常玩的小湖畔的古核桃树上,今已八十岁的老人还见过它们的巢呢!仙鸽巢用金针银钉织就,亮闪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所以谁也无法仔细看清楚巢形,只能看个大概。
深秋的一天,作为大走访大排查工作队成员,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省盆地开展入户调研。省盆地,傈僳语,省盆,即梅子树;地,为地方或平地,省盆地,意为梅村。是泸水市大兴地镇鲁奎地村的一个村民小组。调研中,我们耳闻目睹了自开展坚决打赢怒江深度脱贫攻坚战以来省盆地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发展。过去的鼠路鸟道已了无踪迹,宽敞硬化的乡村公路已通到山顶,像串“拉奔”(胸饰名)将省盆地的各家各户联系起来。今天,省盆地自然村也有了经营农客运的,大大地方便了省盆地群众的出行。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在鲁奎地完小读书时唯一的一次从鲁奎地到省盆地之行,那陡峭的山坡、崎岖不平的小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攀爬……在近乎筋疲力尽之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今昔相比,的确是翻天覆地了,从崎岖坎坷到宽敞平坦,从泥泞步行到轻松车程……尤其省盆地群众住房的变化,也可谓一步一个脚印,先是茅草房、冲墙房到木板屋,从木板房到砖木结构和石棉瓦房,变得安全又美观,这种变化,哪一步不是深刻的变革,又何尝不是一种质和量的飞跃。饮用水困难也是当年省盆地面临的困境,由于群众居住分散,水源地远,社里无集体积蓄,群众生活拮据,社里购买不了引水用的水管,哪怕买胶管的钱也凑不齐。社里只好动员家家户户砍龙竹,将龙竹剖成两半去掉节痂后连成长龙作水渠引水。用龙竹管引水,在鲁奎地十几个村组中,省盆地是首创。龙竹渠用龙竹剖面,每十米左右立一固定木柱连成,远远望去,竹水渠像一条条长龙似的,蔚为壮观。那水是从几公里外引来的山泉水,雪白甘甜;你可将嘴贴上竹渠直接就可饮用,行路时口渴喝上龙竹渠泉水,别提多惬意了!很长一段岁月,省盆地群众种植的农作物品种少(只有玉米、水稻、高梁、小麦、大豆等),又缺少科技含量,因而产量低,每亩仅几百斤,很少有上千斤一亩的。省盆地人只能以玉米为主食,常常还捉襟见肘,过完月头还得愁月尾的。省盆地人曾经面黄肌瘦,羞涩腼腆,很少与村外的人搭讪;在当年的省盆地人看来,做生意是害羞的事,又一直舍不得离开故乡,所以很少有人做生意或出外务工的……此次调研,彻底颠覆了我们对省盆地和故乡鲁奎地村的历史记忆或片断性印象。鲁奎地的通组公路通路时间名列怒江州前茅,尤其通村公路。在为期8年的怒江深度贫困脱贫攻坚战中,省盆地和鲁奎地近四千群众在村三委班子的带领下苦干巧干加油干,加强全村的基础设施建设,积极开展产业结构调整,商品观念深入人心,出去外面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全村打赢了脱贫攻坚战。
入户排查中,我们不时听到上年纪的老人谈起“仙鸽借碗”的故事,说古时省盆地有一群仙鸽,它们栖居在山顶一个湖泊畔的树林中,在守护这个湖泊的宁静、清幽及湖面的一尘不染的同时,还守护着省盆地人的平安、幸福。虔诚相信有仙鸽存在的人还可时常在湖泊大喊三声“仙鸽,我来借碗筷了”,就可借到数以十计的碗筷。可惜的是,后来有人又从湖泊中借来的碗筷盛牛羊肉,有的借了不还;更有甚者,有猎人用箭射仙鸽……仙鸽群就飞走了,飞向了江对岸的鲁掌方向。后来,我们又在阿维称洛、亚落凸、计富坝等自然村也听说了“仙鸽”的故事。说不仅仅省盆地在鲁奎地的村村寨寨,在天气晴朗之时,不时有“仙鸽”飞过,它们不仅貌似,更为神像,以云朵的方式。飞翔空中,只不过省盆地的“仙鸽”活灵活现,鲜活生动,似乎仙鸽真实存在。我们也常常目睹,只不过不经意间忽略了它们而已!
我们继续踏上寻找“仙鸽”之旅。我们发现,凡是传说有“仙鸽”栖居和护佑的地方,有山形地貌呈鸽子型的,有大小不一的湖泊或池塘,至少有湖泊或池塘的遗址,有的清晰,有的不过轮廓罢了!当然,白云幻化的仙鸽很多,一群又一群的,它们神形兼备,仿佛呼之欲出。
正当我们苦苦寻觅之中,一位老人赶着一群羊走了过来,羊们的毛是白色的,且油光发亮;奇的是羊群此刻的走势呈一只巨大的“仙鸽”状……老人很健谈,主动过来与我们说话。当他知道我们在寻找“仙鸽”时,老人爽声大笑:何必寻找呢!你们就是“仙鸽”,是共产党和习总书记派来的为我们群众服务的“仙鸽”。见我们愕然,老人解释说,仙鸽的传说寄托着省盆地及鲁奎地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今天的生活远比仙鸽护佑的生活还美、更好!何必再寻觅呢!而你们时时下乡来指导我们生活、生产,难道不是党派来的比仙鸽还向上、向善、向美的使者吗!
我惊讶于老人这番言语,因为作为同乡,年龄又相仿,我记得他过去很少说话,近乎木讷。他见我有点惊讶,就又一次爽朗笑道:您忘了,我高小毕业,后又走南闯北的。这几年深感党和政府的农村政策好,又耳濡目染省盆地和鲁奎地的蝶变,自然有话要说。听了老人的解释,我才释怀。
“快看,‘仙鸽’,又飞翔起来了。”蓦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们循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我们从省盆地的高度望去,只见省盆地和鲁奎地上空,一群“仙鸽”飞了起来,它们先在省盆地和鲁奎地上空飞翔,后来,越飞越快,它们越过了怒江,飞至鲁掌和更远的天空。顿时,我们视野之内满是鸽影,又似乎仙气飘逸。
唱别二姐
哭丧歌,又叫挽歌,是傈僳人凭吊亡人的歌。歌词内容大都是对死者的怀念、追思及哀悼;也有评价死者一生得失的,当然,这需要非凡的胆识和丰富的想象力,不是常人能所为。
哭丧歌的腔调是嘶哑的,音域是颤栗的,以衬托对死者的怀念之深,追思之情切。哭丧歌也有唱成喜歌的,年过半百的我也仅遇见过一次,就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
年过半百,你不得不面对死亡。先是在朋友圈看到同学、朋友的噩耗,就忙不迭地到殡仪馆、公悼场所、自建房等地去凭吊亡灵;哪怕在外地公干或私事,也给死者的家属问候,道声“节哀顺便”。每每有人生无常的感慨,心也隐隐作痛,但没有那么痛不欲生。但真正面对至亲亡故之时,那种割心掏肺的痛是真实的,任谁也无法承受。
远嫁他乡的二姐病故,即将从异地送到六库,准备在泸水市殡仪馆停放几天,火化后送回老家安葬,她的已病故十几年的丈夫早已“双坟以待”。那天,我的心在等待中焦虑异常、欲哭无泪,又望眼欲穿。而当她真正以死亡的方式来到我的面前,我们又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二姐真的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们三弟兄互相使劲地掐了掐对方,感到剧烈的痛,方知这并非虚境。我们的亲爱的二姐真的走了,永远地远离了我们生活和视线,泪水禁不住喷涌而出。
二姐的女婿是六库街道办事处瓦姑村人,我们兄弟当中又有两人在六库工作,来殡仪馆凭吊二姐的亲友较多,这给了我们些许安慰。但任人怎么多,悼念厅里还是冷清,与厅外大厅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相比更显孤寂。这种冷清在老家的几位会唱哭丧歌、会跳丧葬舞的亲戚们到来后才被打破。他们围在二姐的灵柩右边开始唱哭丧歌。
“花开了蜂蝶来吮蜜,女大了要出嫁;叫你不要远嫁,你偏远嫁,此刻,你知道回家的路有多远了吧?”堂妹像问二姐,又像在问自己。她也远嫁保山市,突闻二姐的噩耗才急忙赶到六库。
“你每月耗米上千斤,为的让打工的我们吃饱饭;你杀猪腌不了火腿,肉全给我们吃了……”一个在二姐家附近打工并和其他工友一样在二姐家免费吃喝多年的大姐哭不出声来,哭丧歌也戛然而止。
“我赶的马有5 匹,3 匹是你借我的;我赶的骡子有7 头,5 头是你租给我的。赶马还赶不出利润,租骡的租金还未攒起,您怎么就走了呢,您叫我怎么报答您的恩情……”一位马锅头也痛哭流涕,哭歌嘶哑,曾一度昏倒,被我们扶起掐了人中处他才醒来。马锅头的唱词中马匹、骡子的数量有些夸张,但当年二姐家的确养有十几匹马和骡子,曾无偿或低偿供他赶运几匹。
唱哭丧歌的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冷清的灵堂顿时有热浪流淌,寒冷的空气也似乎暖和了许多。我们只会垂泪的眼睛也渐渐睁开,沉重的心灵也轻松了许多。我想二姐在天有灵,也会有所安慰,人们这样公正的评价着她呢!
送二姐回故乡的行程开始了,至亲好友坐了几辆车,车有大有小,大都是越野车。我和侄子坐在第一辆车上开道。侄子怀里抱着二姐的小灵柩和遗像。一路上,经过桥梁或山垭口,我都提醒侄儿喊喊你妈,别叫她走岔了路。侄儿初时恍惚,但后来就笃定了,每到过桥、过河、过箐或过垭口,他都大喊:阿妈,我们回家了!您一定注意牵着我们的衣襟走,跟着我们不会迷失方向……我们就在侄儿的喊魂声中越过无数座桥、无数条河流、箐沟、垭口,终于把二姐送回到了她老家的火塘边。她太累了,要在祖屋的火塘休息一夜后,才安心回归故土。
这天夜里,前来吊唁二姐的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个叫阿尼错底(拴牛地)毛竹林的村围得水泄不通。篝火烧了一堆又一堆,而且,篝火是栗柴禾续的,不会熄灭。灵堂边火塘里的火,也是栗柴禾续的,不让熄灭片刻,何况还点着长明灯。有这么多人来看望,二姐她不会孤独,又有这么亮的柴火、长明灯和天上的星星照亮,二姐不会怕黑,她眼前也不应该有黑暗。
我注意到有三个微醉的男人,他们应该“有戏”(即有可能要唱哭丧歌)。傈僳成年女子大都会唱哭丧歌,而且只要情绪受感染张口就来,没有扭扭捏捏的。而傈傈族男子会唱哭丧歌的人少,唱哭丧歌需准备一定时间;而且,只有微醉后才好意思唱,又躲躲闪闪的。眼前这三个人已具备唱哭丧歌先决条件,他们中二人与我二姐生前处得很好,有一人是我姑妈的儿子,是我亲亲的表弟。他们平时没事都会瞎吟几声,何况现在已喝得微醉。可他们三人似乎揣摸透了大家的心思似的,东拉西址的,就是不唱哭丧歌。有一人还故意摇晃着身子骂众人:你们来这里守灵不是悼念死者吗,不会唱哭丧歌有什么资格?来来来,大家都唱起来!他这样怂恿着人们,可他自己却一声不哼;他这样反复鼓动大家几小时后,竟然在火塘边睡着了,睡前还气跑了另一个微醉的人。微醉的人中,只剩表弟一人了,我认定今晚没戏了。
“先祖说,人生没有三连坎;祖先道,不幸不会连三茬。先祖的话不准,祖先的话不能听。今年这一年,不到半年间,阿爸离我而去,堂弟又走了,今天又来送二姐……”恍惚中,男人粗犷的哭丧歌响起。我蓦地站了起来,定睛一看,是我表弟在唱哭丧歌!是的,今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的阿爸、堂弟、表姐(即我二姐)三位至亲先后辞世,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忍受这么多生命不堪承受之轻?没有人回答,只有山风从老屋木板子的缝隙中渗入,刺骨生疼。
表弟有时唱,有时喃喃自语。问的还是那几个问题,人们也无法回答。但人们告诉我,我表弟说了一晚上,唱的才几遍。“喔喔喔”,说话间,雄鸡鸣叫声响起,天亮了。
“过去回家爬坡又登山,今日公路修到家门口,来回都坐车,你说轻松不轻松?昨天住的是木楞房,透风又烟熏,今天砖房明亮又结实,你说暖和不暖和……”突然,表弟变了腔调,虽然旋律是哭丧歌的,但唱述间似乎轻快明亮了许多。人们说他疯了,要赶他走,说他唱这种歌不合时宜。我制止了大家。是啊!走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地活着,而且要活得更加愉快、幸福。尤其,今天我们的生活的确变了许多,好了许多。
夕阳西下,二姐已长眠于故乡的丘陵之上。有人放飞了一路陪伴二姐的那只大红公鸡,它顿了顿,然后朝墓地边的树林飞奔而去。我踉踉跄跄地下山,跟着小弟回了他家。而我的家,在哪里?我灵魂的归属地呢?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