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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柏松下的祷

2022-04-06包成秀

壹读 2022年7期
关键词:青菜医生母亲

◆包成秀

马尔克斯说,父母健在时,你和死亡之间有一层垫子,当父母离开以后,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面了。

我挑食。因为在那个年代可以选择的菜品种类太少。

我装病。肚子疼,头疼,头晕,牙疼皆是我的兵卒。

估计是我的战术太拙劣,总被父母亲轻易识破。每次他们都会快速近身。在我胳肢窝,虎口,脚踝处各掐七下,最后在我胸口拍七下结束。普米族人常用这个土方法来治疗肚子受寒引起的疼痛。在我胸口拍时,母亲像是在打口袋里的玉米棒,“啪、啪”。父亲像是往地里钉木桩,“嘣、嘣”……

我被他们掐打得涕泪横流。不敢装病,只能默默回到餐桌吃饭。桌上碗钵里的青菜讥诮地看着我,面露不屑。我厌恶这种黑绿的老青菜,也理解不了在青菜根里吃得喷香的毛虫们。

菜青虫喜欢的青菜,我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母亲每次将一大勺青菜盖在我和父亲的碗里时,我都能看出父亲对青菜化作实质的厌恶,刀光剑影,冲着桌上的青菜碗钵挥舞。他吃青菜,就像在嚼一只只菜青虫。青菜墨绿,长满毛刺,让我胃口的天空布满阴霾。

母亲语重心长。多吃点,对眼睛好。这是她从奶奶的叮咛里接下的任务。

青菜里有父亲的迷途。那是我不曾谋面的年份。

父亲十四岁那年,跟伯父去隔壁山头换大米和青豆角,他们牵一匹白马,凌晨从家里出发。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轻托一轮月亮。夜色浸染着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虫子鸣唱,飞鸟休憩,还有全村人祖祖辈辈的坟头。

可父亲发现那晚的夜,越走越黑,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光亮。不断的跌跌绊绊。伯父在他耳旁说要天明了。父亲终于发现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他——看不见了。

恐惧随着黑暗侵袭而来,他迈不出步子,摔倒在地,像一滩泣不成声的岁月。神色恓惶,手脚仿佛已脱离了他的躯干,冰凉不听使唤。他痛哭,大叫,跪在地上祈求神灵。祈祷神灵将拦在眼前的黑影拖走,又呵斥这如贼兵强盗的鬼怪。看不见路,在暗黑世界里孤立无援。黑色无限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把他往黑暗里拖得更深一点。以前的他刚烈,喜悦,拥有所有普米青年阳光洒脱的特质。而如今下一个命运的驿站看不见一丝光亮,前途迷离未卜。他在岔道里挣扎,迷惘,不知归路。

如何挽救父亲这单薄又一览无余的命运?伯父也束手无策。他跟父亲一起跪在路上祈祷。脸上新增了几条皱纹,纹沟里全是担忧。眼角里挂着泪,泪道是暗暗修筑的,坚固又隐蔽。

他们在原地如困兽般焦躁,等待天明。虽然天明之于父亲与黑暗无异。但于伯父而言,只有天明才能带来安全感。看着一夜间佝偻如老叟的父亲,伯父心疼又焦虑。

他将父亲扶到出泉水的“龙洞”边,向“龙洞”虔诚磕头祈祷,用泉水帮父亲洗眼。

去路过的村民家要热茶熏。

茶水冷却后又将茶叶敷在父亲眼睛上。

他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土方法,收到了些微功效。父亲怀着满腔希望再次睁眼时,能看到白马的大概轮廓。其他的物件,在他的世界里仍然一片虚无。

他看不见崎岖的山道,看不见路边怜悯地俯视着他的大树,看不见心疼他的兄长。他像被一块黑色帷幕兜头罩住。世界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和扭曲模糊的白色。依着听觉,他知道世界并未远去,更未消失。它还在它原来的地方。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个幻境,它忽远忽近,甚至忽远忽无。

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越加凸出。一想到以后也许终日生活在黑暗中,便想冲着天地愤懑狂吼。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嘴里不停念叨:我看不见,瞎了……少年的他已进入绝望的深渊,那里是没有光亮的迷途。白色马匹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救赎。他拉着马尾艰难地走完了剩下的行程。

爷爷一向挺拔的脊背开始佝偻。极少流泪的奶奶哭了一天,她绝望地认为这是父亲苦命的开始。他们针对父亲失明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是在看中医还是西医上,他们的分歧很大。最后在先求助神灵的这一点上,顺利汇合。

爷爷奶奶为父亲请来了族内专职做法事的老人。他神秘而睿智,一双仿佛能看破世事的眼睛更显超然。他说父亲的眼前被扇动着巨大黑色翅膀的大鸟拦住了。它从一个深渊里孕育而成,以浓黑得看不见的颜色在人间飞翔。它企图将父亲带入它的黑暗世界。老人要用他的方式将父亲从迷途带回。

他洗净双手后点燃三炷香,问了父亲的生辰,在父亲身上拍打,抚摸。继而在唇边不停念诵……结束后,留下四十九天后能重见光明的话语便离开了。

四十九天对于不能代儿子受苦的爷爷奶奶而言,仍觉太长。焦躁难解。遂又决定带父亲去邻村中医处检查。父亲的失明,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他们努力用自己能求助的力量为他劈开困难。医生说父亲眼里的秩序乱了,需拨乱反正。给父亲开了中药,并叮嘱他多吃青菜。

医生的医嘱具体又接地气,爷爷奶奶马上开始执行。在不知是何原因致使父亲失明时,他们焦虑,茫然。现在医生的话语仿佛给他们注入了强心剂。让事情又回到了他们力所能及的权限里。

他们是医嘱的强大推手,在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开始与青菜建立友谊,碗里总是堆满了青菜。

四十九天后,不知道是青菜发挥了功效还是老人的话语作用。父亲的眼睛渐渐有了光感。他眼中的世界再次被涂上了色彩。眼前的黑沉雾霭已被光线撕开了裂口。他的目光像一把锈迹斑驳,卷了刃的旧刀具。虽然裂口打开得很慢,但世界上一切视觉景象,依然缓慢呈现在了父亲眼前。他看到的世界,也成了他眼睛里的山水。

写父亲的故事之前,我曾跟父亲询问他失明时的情景。他跟我微笑谈论的场景历历在目。我的故事还没讲完,父亲就因意外身故。没有一丝缓冲,就让我的整个世界坍塌。他的身体,血肉随着火化时的焰火在这世间灰飞烟灭。丧事处理完,办理他的户口注销时,我依然觉得是大梦一场。期望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象。家里每一处都是他的笑颜,那些挽留不住的瞬间,才是人世间最彻骨的悲痛。从没想过写一篇文章的时间就让我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村上春树说,从此,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普米人是生长在故乡雅沯村这片深土里的草。在这片土地的精气里,我们的草根从未断过。

小时割猪草,一手扯着茂盛的青草,一手捏着铁镰。下镰时,镰贴着地皮行走,抚着草尖轻诉,碰撞声清脆。草类尽归刀下。草儿的清香是草疼痛的呼喊吧?

那年游戏时,与小伙伴相撞,倒地。剧痛像一只长满荆棘的巨手把我揪住。左手臂骨折了。

骨头岔出了一条哭喊的小道。我的伤痛让在苦日子里奔波的母亲,解下一身的乡尘,一头扎进了带我医治的道路。

几经打听,寻到一位有名的正骨医生。母亲带我至那里,心急火燎。不巧,当天医生去参加婚宴。母亲犹豫再三,还是担心我手被耽——遂带我至婚宴现场求医。

那里人声鼎沸,沉默内敛的母亲很不适应。她请了一位认识的人去帮忙请医生,我们站在角落里等待。她从满是泥土的家里一下子跌入另一个世界。这里喧哗的人声和餐桌上的丰盛菜肴让她窘迫,她不知手脚如何安放。她想带着女儿站得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身处荒岛,无人能识。可是医生没来,他的酒兴正浓。

母亲只好自己跨进那令她极不自在的世界,去求医生来帮我。老中医没附和母亲无措的寒暄,蜿蜒的表情里满是不耐。但还是跟着母亲来到了我身旁。随意瞟了我骨折的左手一眼,捏起来扭了一下。疼痛让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外涌,却不敢发出呜咽的声音。我怕惹医生烦,也怕打搅了婚宴现场人们的悲欢。

草草包扎之后,医生回到了他的酒桌。母亲看我满头大汗,眼泪鼻涕肆意横淌。想再去求医生给我开点镇痛的药物,又惧怕医生的冷漠态度。想带我直接离开,对我的心疼又在她内心撕扯。犹豫,踟蹰,她还是踏出了那能藏起她所有窘迫的角落。

她将我带至医生的酒桌前,卑微地恳求医生再帮我看看。医生很不耐烦,但碍于周围的人来人往还是瞟了我的手一眼。遂站起身来重新为我正骨。原来第一次为我骨头复位时,他扭反了……

看不出他有任何愧疚的心里,依然冷漠,依然高高在上。母亲和我不能也不敢说出任何责备的话。冷汗和眼泪随着痛感涌出我的身体,我嚎啕大哭。已无暇顾及医生的态度,旁人的欢喜。他敷上药又包扎上了,可那痛是包不上的。

多年后,当我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仍无法释怀那些蒙昧时期的痛。

左手骨折后一年,父母亲将用旧的日子,生活的褶皱砌进了墙头。家里有了灶房和正房,圈房正在修建。墙面材料是潮湿的泥土,父母亲要将地面的泥土从木梯背至模具上舂制。他们在院子里就地取材,挖了很大一个坑。

这里成了我和哥哥撒欢的新战场。我俩快速攀爬父母亲搭好的板子,欢喜无限。应了普米家的老话“笑是哭的根”,哭声紧随嬉笑而来。摔倒,这次走进岔路里的是我的右手。

当母亲看到软软下垂的我的右手。心疼又焦躁的她向哥哥张开了铁掌,哥哥像泥鳅一样滑走。怕医生像上次一样不上心,也怕我的手在成年后无法用力。母亲将家里唯一一只母鸡背去送给了医生。这只母鸡承载了母亲的厚重的期盼。

我的右手,在一次次治疗后回到了最初模样。但在左右手骨折过后,它们开始变得脆弱。每到玩乐时听我说手疼,哥哥就会急切的用母亲教他的方法来触摸我手的虚实。他让我举起右手环头顶去摸左边耳朵,或举左手环头顶摸右边耳朵。如摸不到,说明我的手又骨折了。

我是母亲身后的影子。母亲想将我牵引上安全的轨道。她心中只有这个方向,所以带着我大步往前。可路边的田埂、水堤、小树林这些原本散落在大地上毫不相连的东西。总是想将我带入岔道,让我偏离生活的疆土。

七岁那年,小舅结婚。我跟伙伴在院里溜圈,碰到一群正兴奋的互相劝酒的女郎。女郎高跟鞋跟从我的小腿掠过——左腿走进了岔道。

又是治疗。

母亲心力交瘁。

在双手被生活的内容占满时还得分出心力操心女儿频频受到的伤害。她看着我屡次骨折的手脚已无法说出对日月经天的感恩戴德。

我的母亲,一个土朴的村妇。我很少在她的身上看到显现的温柔。温柔是富裕赋予的。在吃了上顿要为下顿操心的家里,她没有条件展现她女人的元素。她太累太忙了,来不及施展,就被孩子和生计扯走撕裂了。

生活有时不按逻辑运行,变数闪烁其中。母亲想为我破除一切变数。可她,只是一个年华和农作物一起枯荣的平凡农妇。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好用她自己会的方法一次次为我安魂。也许她看着治疗时的我,也会矛盾。躺在病床上的我安静了下来,会让她暂时安心。可无法替我拿走疼痛,又让她内心如针扎般刺痛。

也许是我到了晓事的年龄,也许是真的度过了上天安排的劫难。我终于醒悟。我想向母亲检讨,我没有照看好她赐予我的骨与肉,总让它们被伤害。

每次治疗时的我看着满头大汗、双目含泪的母亲,总是疑惑。这疑惑在多年后成为母亲的我看着儿子躺在牙医就诊台上大叫那一刻,解了。

儿子在手术台上,在医生治疗的刀下大声哭喊。我想分担他的痛苦,想代替他受疼痛的噬咬。却无能为力,心如刀绞。我终于体会到为人母亲与儿女间悄然传递的知觉。也理解了母亲这么多年在我耳旁的念叨。当我在爱中,爱便不再困扰我。

会不会有人在梦境里迷路?

小时我又瘦又矮,大眼睛深陷在脸上。睡觉时,总会跌入一个个循环往复的梦境。

一次从梦中挣脱逃入现实的我大汗淋漓,像搁浅在沙滩上濒死的鱼。睁开双眼,看到哥哥正在床边担忧地看着我。我闻见被咀嚼的草沫味,偶尔传到耳边的是父母亲和与族内专职做法事的老人的谈话声。

紧接着就看到母亲拿着一碗五谷杂粮在家里各处抛撒。她用普米语喊魂的声音穿透了我内心的荒芜、枯木的坚硬和山石的冰凉,最后带回了我在外游荡的灵魂。

从哥哥后来的叙述中我才知道母亲喊魂的源头。

那天,只哥哥和我在家。我因头疼很早便躺在床上。因为身体状态不好,昏昏沉沉的我很快便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梦境。我对梦境里的我一无所知,对梦境外的我也一无所知。哥哥说原本安静地睡在床上的我突然坐了起来,不穿鞋,目光呆滞地往家门外走去。

他听老人说过有的人睡觉会梦游,那是梦境里的神秘在召唤睡觉的人。梦游的人不能强行叫醒,他会迷失在梦境里永远走不出来。

哥哥无法探访我的梦景,他只能无助地看着我的迷失。轻手轻脚地跟在我身后。看着我走出家门,朝着后山走去。他心惊胆战却又无能为力。茫然无措的他焦躁,哭泣。却不敢发出声音怕惊扰到无意识的我。万幸的是,我混沌着走到山神树旁就停了下来,然后转身走回了家。

普米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一棵山神树,我家的是一棵刺柏松。在这之前的每年农历大年三十,父亲都会带着哥哥去山神树前煨桑祭祀。母亲和我不能参加。他们在那里杀鸡煮饭,将新鲜食物、茶水、酒等这些献祭在山神树前的青松毛上。向山神、水神、树神、土地神、先祖汇报一年来家里的情况,祈求赐予安康之福。这些维系着普米族与自然之间的特殊脐带,一直在代系传承。

哥哥虽然每年都参与,但因为年岁小,对山神树的敬畏并没有那么强烈。可当看到梦游的我到了山神树前就折返回家后。对自然的敬畏和感恩,第一次彻底深植于他的心灵。他在看到我回到床上安静地睡下之后,又折返到山神树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进行祈祷。

父母亲回来后,怕我在梦境里走岔了路,找不到归途。便请来族内老人为我安魂,才有了我醒来时回荡在耳边母亲的喊魂调。

普米族人相信母亲喊魂时呼唤儿女的声音能穿过崇山峻岭,跨越江河湖海。

那时的我睡觉时,右耳里仿佛搬进了一座青山。风吹过树梢时,弹奏一遍。鸟儿飞过树梢时,也弹奏一遍。不完整的黑夜淌着滴滴答答的泉水。每一个疲惫的清晨,我都把它归咎于那些耳朵里的呼啸。

有时半夜突然惊醒,周围一片漆黑,右耳的呼吸声在这万籁寂静里更显突兀可怕。想要求助,跟别人诉说我的恐惧。也许我的表述太过抽象,旁人总以为我在说笑。也许父母认真听了我的诉说,但这已超出了他们能理解的范畴。他们看着白天生龙活虎的我,觉得一切都还好。他们安于这个局限里,全无走出去的打算和行动。他们的精力已被生活的奔波占据。那些无法理解的虚无缥缈的小毛病就自动被藏匿了。

我想移走我耳朵里的青山。我试图驱赶它——把耳朵用棉花塞住;靠右侧用力压着耳朵睡;所有这些皆为徒劳,呼吸声依然在,它顽固地坚挺着。

除了右耳的呼吸声,有时在睡眠里灵魂也会离我而去。它走出去,俯身那些本不可能相遇的风景。在这几分钟里,我的肉体依然沉沉躺在床上。她无法挣脱床的禁锢。有时我的肉身会被一个噩梦困住,这个噩梦在我每次生病或身体虚弱睡觉的时候都会出现。梦有重复出现的轨迹,它想被重视,然后被记忆。梦里的人、场景好像地狱所有。

现在已想不起梦里的内容,只记得在那冗长的梦境里,枝繁叶茂的惊惧感和令人绝望的孤独。仿佛身处末世,天地间就剩我一个人。所有的负面情绪会从梦里一直延续至梦外。每次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我就跟父母、跟哥哥跟所有亲近的人讲这个噩梦。后来慢慢的它就不跟着我了。看来噩梦是一个脆弱的秘密,它怕被说出去。它的恶需要小心的护佑。它怕人语言的毒性。

母亲为我喊魂安魂后的日子,灵魂像猫一样悄然一跃,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一直蒙在我身上的黑风黑雨好像被母亲喊魂的声音驱赶走了。我仿佛听到了灵魂和肉身合体后身体里几声镶嵌合缝的咔嗒声,那是我灵魂安定的声音。

右耳里的青山呼啸声慢慢离我远去了,那个想把我带走的噩梦也在后来的时光里不再出现。我不再迷惘,也没有了羁绊,只有宽广纵横的空间。旧光阴迎来了新生的我。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纽约时间晚上十点三十,我独自坐在肯尼迪机场的航站楼大厅。入境的关卡让我拘谨。夜晚灰白色的墙壁,周遭行色匆匆的旅人,偶尔广播里传来的播报,穿堂而过的风带到我耳边的词语……一片虚无。偶尔跟我碰撞的眼神,冷漠,没有性别。无人回应我慌惶的目光。我找不到一个能让我有安全感的维度。周围人来人往,却没有我的奔赴。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嗤”,第一根火柴被划燃……

火光里是二十岁那年的五月,接到可以出发前往美国学习通知的我,那时已无最初的激动和狂喜。

平淡,茫然,些微恐惧。

未出过远门的我路痴严重。想要抓住一切机会的迫切,让恐惧被撇下,偶尔冒出的小情绪也被藏了起来。

我的家族,无人抵达过那个经纬度。

我的故乡雅沯,无人抵达过那个经纬度。

我是故乡雅沯的一滴水。

母亲,为雅沯生育了一滴誓要化露为珠的水。如我,微不足道。不想干涸。我将寻找我的沟渠。

我的母亲,一位土朴的村妇。每天将汗水抛洒给土地、大山。尘世的粗粝撕裂了生来的柔软。毫无表情的起伏着四季。她的柔情,也惟我偶尔能见。

坚硬,刚强。是她面对生活的模样。

普米家的火塘,是普米人家团聚的地方。它为固守在家的普米人带来温暖,也是漂泊在外的普米游子内心的太阳。逢年过节,父亲在火塘边祭祀铁三角,祭祀天地祖先。母亲在火塘上烹饪人间烟火。闲暇时则在火塘边缝补全家的衣裳。而我,离家太久,即使说母语的嘴巴有些生锈,但想起火塘,依然眉心生暖。

母亲在姑娘时代能做很好的绣活。有了哥哥和我后,忙于生计。绣花的技术在实际生活中没有用武之地,生活太粗犷,母亲所携带的细腻生活准备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位置。

她坐在火塘边,用简陋的针线,开始为我缝制出门时携带的布包。火光抚平了她身上因生活的苦难引起的焦虑和锋芒。

女儿走得越来越远,已经慢慢超出了她所有的认知。柔软的母爱有时已经无法触及女儿的内心。她只好将嘱托与叮咛一缕缕捆扎,整齐地码放进布包。有了这些沉甸甸的期盼,她希望女儿出行的脚步不会偏离原来的方向。

母亲认真裁剪,小心缝制。做出一个可以让我挂在脖子上,紧贴胸口藏在衣服内里的布包。

里面刚好可以放置她用布满青筋和老茧的双手为我置办的路途用度。她卖了家里的所有的牲畜家禽,也借遍了亲朋。

布包是母亲压缩的希望,折叠的梦想。她在布包里放进了全部期盼。在这个袖珍的布包里,母亲将我的未来小心存放折叠。她希望她的女儿能承载住这些沉重的理想。让它经过阳光曝晒,开出美丽的花朵。

我未出过远门,也未乘坐过飞机。小时在地里,在谷堆旁,偶尔看到飞机掠过留下的银白弧线。心里总是憧憬,总是幻想。飞机有多大?摸起来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它可以在空中停留?很多问题在看到飞机那一瞬挤压进脑海。这是一个童年与泥土为伴的农村孩子能化成实质的全部想象。

而这一次,十六个小时的航程,中途转机再花几个小时。万里河山穿影而过。遥远的旅途,像旧世界的酒,世故、饱满。我将跨越国境线和太平洋。

“嗤”,第二根火柴被划燃……

我走向了母亲无法触及的道路。她未乘坐过的飞机将带我在离她几万英尺的高空飞翔。我要去的地方她觉得神秘且危险。我的路途将是一个弧线,最后的落点在哪里,母亲不知道。

但她不愿阻拦。她不熟知我所奔赴的经纬度。只好坐在火塘旁,一次次点燃青香,默默向天地、山神、水神、路神、桥神、土地、先祖们祈祷。

那些护佑家族的神灵,识得母亲这个虔诚的信徒。在母亲遇到困难时,马上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争着为母亲排忧解难。母亲又请族内老人翻书卜卦,测女儿远程的吉凶。听老人的指示在天地沉睡间去桥上烧香。去祈求山神、路神、水神、土地在女儿这段漫长的旅途中为她守护。

临行前,我独自对着家乡神山的方向祈祷。愿我的神山,护我佑我;愿我的人,原样返回;愿地博大,给我足量的脚印,让我丈量。

那时在浦东机场的旅客,也许有人会看到一个身穿红色连帽卫衣,背大背包,拉着行李箱的小姑娘。她没有固定居所,走哪睡哪,醒哪是哪。不留任何痕迹,也没带走一片云彩。

买了联票,要去香港转机。到香港时我那只可以用来打电话发短信的“老人机”已没有信号。从那一刻起,我与我的父母,我的血脉亲人失联。

我背着我的故乡,看着舷窗外的晨昏,在飞机上度过了黑夜白天。十五个小时以后到了纽约肯尼迪机场。那一刻刚好是纽约时间,晚上十点三十。

“嗤”,被划燃的第三根火柴……

坐标美国北卡,周末早上八点,准备跟同伴一起坐游艇出海,正忙着收拾装备。母亲和蔼的声音透过越洋电话的电波送到了我的耳边,“签证到期就回来了吧?距离太远了,几年才能回来一次,一辈子能见几面啊!”这是我跟母亲谈到是否延长签证,申请绿卡定居美国后。母亲来的唯一一个电话。她一向节省,连打个跨省的电话都不舍,更何况是国际长途。

她怕我被人生路上这条岔道迷了双眼,从此淡了亲缘。想要我回国。

我对《圣经》一无所知。我对天堂一无所知。我对地狱一无所知。最后我选择了我的母地,我的血脉至亲,我的归途。

“嗤”,最后一根火柴。

徘徊,辗转,兜兜转转。我像只游荡的鬼魂,坐在航站楼的椅子上,等待命运的宣判。眼里出现的仿佛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然火柴后看见的天堂。

“哈喽,你是不是云南的Nicole?”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爆开。是她,那个与我的声音相识的女孩。那一刻,我听见我胸腔的轰鸣,它跨越混沌而来,厚重。

仿佛劈开了混沌,重见到天日。也仿佛瞬间脱胎换骨。我感觉到内心有种东西在缓慢上升,它是那样彻底,那样决绝。狂喜和劫后余生笼罩了我。那一刻我愿意顺从并笃信守护我的某位神灵。感激她安宁博大的庇护。

在跟我的母地失联十八个小时后我联系上了母亲。母亲的声音通过越洋信号传到了我的耳朵。温暖,平和,安宁。我想,她应该也在心里感谢漫天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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