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螺花
——辽西旧事
2022-02-18闫耀明
文 闫耀明
连长一点不留情面地在富贵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少在我面前提娘儿们!咱们是军人!”
富贵挺委屈,说:“虹螺仙女是仙女,不是娘儿们。”
连长的火气更大了,叫:“仙女不是娘儿们是啥?”又要抡脚踢富贵,富贵悻悻地跳开了。
走进村子,连长仰头望望村子,又望望村子四周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在了村北的小山上,“派几个人,去山上看看。”
接着,连长问富贵:“这个村,是你家?”富贵说:“是。”连长问:“叫啥名?”富贵答:“湾水。”
富贵的屁股还在疼,一跳一跳的,像刀割。他的回答也就被那疼切断了,很简单。
连长并不看富贵的脸,却早已看透富贵的心思,“哼,给你个任务。你小子不是常说起那个叫大龙的吗?你把大龙给我弄来,当兵。”说完,连长咧了咧嘴巴。
连长的小动作被富贵看在眼里。他知道连长正上火呢,上面给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但是富贵对连长的任务没有兴趣,抓村民来当兵这事富贵干过,但是抓大龙,富贵心里不舒服。他和大龙是发小。
“湾水的年轻人都跑光了,我去哪儿找大龙?”富贵晃晃肩上的枪,直接回绝了连长。他心里想的是要去看看小慧。富贵的身体绷着,随时防备连长的脚。
可连长没有踢富贵,而是冷着脸,说出了条件,“你把大龙抓来当兵,我提你当副班长。”连长有点急红了眼。
富贵的心颤了一下。
当副班长,是富贵一直想着的事情,这个诱惑,富贵拒绝不了。下午,富贵先来到小慧家。结果小慧不在。富贵背着枪,又去找大龙。大龙也不在家,显然,他在部队进村前跑了。湾水的青壮年都逃走了。
富贵便出村,径直向北山走去。
富贵是在湾水长大的,对这里的每一个皱褶都很熟悉。进村时,连长派人去北山看看,富贵就在心里暗暗佩服。那里是湾水的制高点,军事意义重大。
路上,富贵遇到了从北山返回的那几个兵。“北山上连只鸟儿也没有!”他们显得很疲惫,骂骂咧咧地说。
可富贵依然往北山走。他知道,大龙一定藏在北山。
走过女儿河上的石板桥,在一片茂密的玉米地边缘穿过去,富贵来到了北山前。他仰头望北山,寻找着他经常走的上山小路。
小路很小,小得几乎看不出来,长长的草将小路遮掩得严严实实。富贵用枪管拨开荒草,走上小路。
这确实是富贵经常走的小路,虽然他当兵这两年再没有回过湾水,但是这小路熟悉得像他手掌上的纹理,他闭着眼睛也能上山。
富贵走得很快,也很有信心。他坚信,大龙一定在北山上。
走过一片缓坡,富贵来到一个陡坡前。北山很小,也不高。但是这个陡坡,却很陡,站在陡坡前,根本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坡陡,不好上,需要拉着不多的树和草,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富贵将枪斜背在身上,开始爬。在部队呆了两年,富贵的身手不错,他像猫一样快速而轻盈地蹿到了陡坡的上面。他拍拍手上的土,轻轻吐出一口气。虽然有一点喘,但是富贵很快就稳下神。
富贵看到,那个隐藏很深的洞口,在高草和矮树丛的后面,正若隐若现。
富贵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无声地笑。
那个隐藏很深的山洞,是富贵和大龙探险的时候发现的。当他们弄了一身土,喘息着爬上陡坡时,同时发出一声叫。因为这个山洞在山坡下面根本看不到,隐蔽性太好了。
他们端详了好一阵,又冲着洞里叫喊了几声,确认洞里没有野物,才小心地走进去。山洞口不高,他们进去时,需要猫着腰。洞里面就宽敞多了,似乎很深,他们走了十几米,仍然没有看到洞底。富贵捡起一块石头,丢向山洞的深处,一阵回响一晃一晃地从洞里摇出来,闷闷的。
大龙小声说:“这真是个好地方啊。”
富贵端详了一阵,也说:“这真是个好地方啊。”
大龙将洞里分布着的大石头小石头捡到一起。富贵问:“你干嘛?”大龙指着那些石头,说:“把石头码起来,能成一铺炕。这里多凉快?躺着睡一觉,一定很舒服。”
富贵觉得大龙的这个主意不错,动手帮助大龙码石头。他们果然码出了一铺炕。大龙躺下来,富贵也躺下来。虽然有点挤,但是确实很凉快,很舒服。
躺着,两个人似乎都眯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开始说话。富贵说:“想不到这么小的北山上,还有这么个山洞。”大龙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谁也不告诉。”富贵问:“连小慧也不告诉吗?”大龙说:“不告诉。我说了,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富贵想了想,说:“我想告诉小慧。”大龙咧开嘴巴说:“我知道,你喜欢小慧。”富贵问:“你不是也喜欢小慧吗?”大龙没有说话,静静地躺着。
山洞外面,几只鸟儿正叽叽喳喳地叫着,富贵侧过头望。他看到那几只鸟儿的尖嘴短短的,红红的,在山洞口的树枝上跳来跳去。
富贵说:“你的心思,被我说中了。”大龙说:“真糟糕,我们俩都喜欢小慧。”富贵说:“有一次我问小慧了,问她想不想嫁给我。”这回大龙侧过头,但并没有望洞口外,而是看着富贵,不停地眨巴眼睛。富贵学着大龙的样子,也眨巴几下眼睛,笑嘻嘻地说:“瞧你急的。小慧说,我要是能混出个样儿来,她就嫁给我。”
听了富贵的话,大龙放松下来。“你混不出个样儿的。”他说得很肯定。
富贵一下子坐起来,在大龙的肩上捅了一下,“怎么说话呢?小瞧人?”他跳下石头炕,站着,指了指山洞外面亮亮的阳光,“我都有了打算,我要出去闯一闯。我要闯出个样儿来,给小慧看。我要风风光光地把小慧娶回家。”
“去哪儿闯?”大龙认真了,坐起来,看着富贵。
富贵说:“去高桥镇,我姑姑家在高桥。我姑父在高桥火车站工作。”
大龙一下子蔫下来。他没有地方可去闯,他也没有姑父在铁路上工作。
富贵得意地笑笑。“大龙你就死了喜欢小慧这个心吧,用不了几年,小慧就是我老婆啦!”富贵说着,美滋滋地咧着嘴巴,还很没有风度地吧嗒几下嘴,“娶小慧做老婆,是我这辈子最大最大的一件事。”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一起长大的富贵、大龙和小慧是最好的朋友,每天都在一起玩。那时,富贵和大龙都喜欢小慧,都想娶小慧做老婆。小慧也喜欢富贵和大龙,她要在富贵和大龙中间选一个,做自己的男人。
将脚步放得轻轻的,富贵蹑手蹑脚地走进山洞。他把枪端在手里,随时准备射击。
山洞里果然有动静!
富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死死地抓着枪,慢慢走。
走进洞里,富贵惊讶地发现,那动静,居然是一阵轻一阵重的呼噜声。接着,富贵看到,那个石头炕上,躺着一个人,睡得正香。
富贵的军事素养不错,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慢慢地凑过去,歪着脖子打量。打量完了,富贵笑了,用枪管捅了捅那个人的屁股,说:“起来起来,你成俘虏啦!”
大龙惊惧地叫了一声,翻身坐起,瞪着眼睛看富贵。他有点发蒙。天热,下午正是困倦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迷糊了一阵,居然成了俘虏!
当大龙看清眼前站着的,是穿着一身军装的富贵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上上下下端详着富贵。“你……”
富贵依然没有松懈,将枪口对着大龙。“起来,你成俘虏啦!”
清醒过来的大龙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富贵。他慢慢站起来,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枪口,问:“富贵你把枪口对着我?”大龙说话的语气很坚硬。
富贵盯着大龙,死死地抓着枪,咽下一口唾沫。“我要当副班长了。”他说。
大龙往前凑了凑,枪口顶在了他胸口上,“我是大龙。你把枪口对着我?”
富贵的心抖了一下。他说:“我要当副班长了。”
大龙用很是陌生的目光看着富贵,“你要我干什么?”
“当兵。”富贵说,“我要当副班长了。你得跟我去当兵。”说着,他闪开身子,用枪口比划了一下,示意大龙走出去。
大龙没有动。大龙说:“你小子,变了。只有你知道我藏在这儿。”
富贵说:“我要当副班长了。你少废话!”他又晃晃枪口。
大龙依然没有动,指了指身后,问:“你不在这儿躺一会儿?这是咱俩码的石头炕。”
富贵再次晃动枪口:“走,你成俘虏啦!”
大龙拿上他带来的吃的东西,猫着腰,走出洞口。亮晃晃的阳光一下子包围了他。
跟在后面的富贵隐约听到身后还有声音。他回身,看到山洞的墙壁上,挂着一只鸟窝,很小巧,很精致。里面几只还没有出飞的红嘴鸟张着嘴巴,发出叽叽叽的叫声。洞外,两只红嘴鸟没有叫,只是正在树枝间扑棱棱飞。
富贵看到,那伸着小脑袋的幼鸟,真可爱。
太阳已经到了西天,但是阳光依然很亮。陡坡下,树木和高高的草郁郁葱葱,很密地拥挤着,将整个山坡遮盖得严严实实。富贵看了看脚下的郁郁葱葱,再次挥舞着枪,让大龙下去。
可大龙站着,没有动。
大龙说:“我早就说过,你混不出个样儿的。当兵两年多了,连个副班长都不是,得靠抓我当兵才能当副班长。”
大龙略带讥讽的语气,让富贵听着很刺耳。他用枪管捅了捅大龙的胳膊,说:“当了副班长,我就算是混出个样儿了。小慧就要成我老婆啦。”
“屁!”大龙不屑地转身看着富贵,说,“就你那个破部队,算是啥部队?一个靠强抓老百姓当兵来补充兵源的部队,算是啥部队?这样的部队有希望吗?一个老百姓不愿意支持的部队,还有希望吗?你在这样的部队里混,混得越好,可能结果就越惨!”大龙说得很激动,脸一跳一跳的,阳光在大龙的脸上站不住,纷纷滑落。
富贵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大龙竟然说出了这样深奥的话。这样的话,富贵是说不出来的。仔细想,富贵觉得大龙说得还真是很有道理。
大龙看出了富贵的吃惊,得意地笑笑,“是小慧给我讲的。”
“小慧?”富贵盯着大龙,“小慧在哪儿?”
大龙说:“走了。前些日子,跟一个背钱褡子的生意人走了。”
“去了哪儿?”
“不知道。”
富贵不屑地笑笑,用枪戳了戳大龙的胸,说,“少跟我耍花招。你知道。说!”
大龙没说话。
太阳在一点点下坠,光线也一点点变得柔软。
“要不是小慧突然离开湾水,跟那个生意人走了,我肯定要跟小慧一起走的。”大龙说。
说完,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大龙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抓住枪管,用力抻了几下。“富贵你不敢打我。你这杆枪就是一根烧火棍。”
大龙的话切中了富贵的要害。他确实不敢伤到大龙,他得把健康的大龙带回去才行。
富贵的心中有了一丝怯。那丝怯晃悠到了富贵的眼睛里,被夕阳涂抹成了淡淡的橘色。大龙看到了那橘色,敏感地抓住了富贵的怯,不再担心富贵手里的枪,他牢牢地抓住枪管,和富贵推搡起来。
转眼之间,情况就发生了逆转,心里发怯的富贵被大龙撂倒在地,他的枪,到了大龙的手里!
大龙将枪口顶在富贵的胸上,命令他坐下来。
两个人坐着,坐在洞口外的草地上,坐在夕阳淡淡的余晖里。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中听着红嘴鸟给幼鸟喂食的声音。
天渐渐暗下来。成了俘虏的富贵问:“你要把我怎么样?”
大龙用枪口顶着富贵的胸,说:“等天黑了,我一枪毙了你,然后离开湾水,去找小慧。”
富贵的脸紧紧的,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下,紧成了一片树叶。“大龙,你不会打死我。你……不舍得。”说着,富贵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鞋垫,放在手心里拍了拍,还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我也想跟你去,找小慧。”他摸着鞋垫,看着大龙,“你知道小慧在哪儿,你带我去找小慧。”
大龙的身子晃了一下。他也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鞋垫。
他们手里的鞋垫,一模一样的。鞋垫的正中央,绣着一朵花,红红的,很丰满。
“你,下决心啦?”大龙用枪口在富贵的胸上戳了一下。
富贵死死地捏着那只鞋垫,说:“下决心啦。你要不放心,就用枪顶着我。”停了停,富贵使劲儿咽下一口唾沫,“为了小慧,我啥都不在乎!”
虹螺仙女的传说,在虹螺山一带流传很广,每个人都知道。虹螺仙女原是虹螺古镇螺王之女,她性情刚烈,为保护虹螺山一带的百姓,与邪恶的渤海王奋勇抗争,最后牺牲自己,化作一道七色彩虹飞跨虹螺山巅,变成了一朵虹螺花。从此,虹螺山青松林立,山下五谷飘香,人们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为了纪念人们心中的仙女虹螺女,虹螺山一带的女孩子在出嫁前,都要亲手给自己缝制一双鞋垫,并在鞋垫中央绣上一朵虹螺花。
没有人见过虹螺花,女孩们都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绣出虹螺花。于是,每一个女孩子绣的虹螺花都不同。
小慧绣的虹螺花,是红色的,丰满、厚实。
小慧缝制的鞋垫,富贵和大龙都见过,也都喜欢。那鞋垫小巧匀称,线条流畅,很漂亮。富贵曾跟小慧提出过,要她的鞋垫。
小慧不同意,说:“美的你!”
女孩子亲手缝制的鞋垫,只能送给她心仪的小伙子。
那天傍晚,富贵在女儿河边遇到了割草回来的小慧。富贵把青草背在自己身上,看清洗完胳膊和小腿的小慧从女儿河里走出来。
富贵问:“小慧,你想不想嫁给我?”
小慧甩着胳膊上的水,看着富贵,问:“你说呢?”
富贵笑笑,笑得很是勉强,“我觉得,你应该嫁给我。”
“真没自信。”小慧说着,甩着手里的镰刀,跟富贵一起往村街上走。“告诉你,我想嫁给你,也想嫁给大龙。我呢,要从你们俩中间选一个。”
富贵往肩上颠了颠青草,想了一阵,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选择我?”
小慧说:“你要是能混出个样儿来,我就嫁给你。”
小慧的话,被富贵牢牢地记在了心里。那些天,他一直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就是他怎么才能混出个样儿来。
富贵的思索很快有了结果,他决定出去闯一闯,到高桥镇去,找他的姑姑,让在高桥火车站工作的姑父帮帮他。他觉得,不出去闯闯,就见不到世面。只有见世面,才能混出个样儿来。
临走那天,小慧送富贵。大龙也来送富贵。
小慧说:“你要是能混出个样儿来,我就嫁给你。”
富贵说:“我会的。”说完,富贵眼馋巴巴地看着小慧。
小慧知道富贵的心思,她拿出自己缝制的鞋垫,送给富贵一只。富贵美滋滋地接过来,说:“带着你的鞋垫,看着你绣的虹螺花,就等于每天看到你啦!”
富贵觉得,捧着小慧的鞋垫,就等于捧着她漂亮的小脚丫。这感觉真好。富贵小心地将鞋垫塞进胸口里。
大龙说:“这不公平。”
小慧没有犹豫,便将另一只鞋垫送给了大龙。
大龙对富贵说:“等你回来,我们还去秘密基地,躺在石头炕上说话。”
富贵回来了,但是他没有和大龙在石头炕上躺着说话。大龙成了富贵的俘虏,接着富贵又成了大龙的俘虏。最后,他们决定趁着夜色,一起逃离湾水,去找小慧。
天黑透了,富贵和大龙出发了。他们小心地从陡坡上滑下来,沿着女儿河边的草滩,向西边走。夜空很黑,黑得很厚,很沉,也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富贵走在前面,大龙拎着枪,走在后面。在很黑的夜空下穿行,富贵和大龙都觉得很压抑。
一片树林影影绰绰地出现在眼前。大龙知道,绕过这片树林,他们就走出了湾水。出了湾水,继续往西走,就是静水村和瓦村。过了瓦村,就到了虹螺山脚下。
富贵的心里激动着,快速向树林靠近。大龙紧紧地跟在后面。虽然富贵的心里有一种被大龙提枪押解着的感觉,但是他不在乎,即将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小慧,让富贵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突然,两个人影从树林里窜出来,大叫着冲过来,眨眼的工夫就逼到了富贵和大龙眼前。
富贵的心里“咯噔”响了一声,那声音很短促,快速飞了起来。“连长真是料事如神啊!”
大龙端起枪,“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
黑暗中富贵不等心里那“咯噔”声落下,就死死地绞住大龙的胳膊,顺势一把夺下大龙手里的枪,对人影大声说:“别开枪,我是富贵!”
手电筒光贼亮,照在富贵的脸上,也照在发愣的大龙的脸上。
一个兵仔细打量了一阵大龙,说:“富贵,你还真行,把大龙弄回来了。”
三个人押解着发蒙的大龙,回到湾水。在村边一间仓房里,连长正在油灯下看地图。富贵说:“连长,我把大龙找回来了。”
愤怒的大龙伸脚踢富贵,被几个兵扭住。“富贵你小子不得好死!”大龙骂。
连长看了看大龙,说:“行,是个当兵的料。”他当场兑现了承诺,“富贵,你现在是副班长了。”
富贵给连长敬礼。
富贵如愿升官,大龙却遭罪了。大龙拒绝当兵,被几个兵绑了,绑在仓房的柱子上打。
“我不当你们这种帮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汉奸兵!”大龙疼得龇牙咧嘴,依然不松口。
连长咬着牙说:“你要是不从,今天晚上就打死你!”说完,连长收起地图走了。
连长走了,打却没有停下来,大龙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富贵看不下去了,也走出了仓库。
连长并没有走远,他把富贵喊到身边,低声说:“大龙我就交给你了。今天晚上,你把他给我说服了。说服了大龙,我就提拔你当班长。”连长咬咬牙,去睡觉了。
富贵站了一阵,吧嗒吧嗒嘴,转身回到了仓库。“别打了,你们都去睡觉吧。”富贵嚷着,将几个兵撵走。他来到大龙面前,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他。
大龙梗着脖子,一点没屈服。虽然他的身上有伤,衣服上好几处都洇出了血迹,但是他依然没有服。“你滚!富贵你滚!你有啥脸面坐在我面前?你滚!”大龙愤怒地冲富贵喊。他不停地仰头,用头撞击身后的柱子,发出“砰砰”的声音。
富贵咧咧嘴,问:“你不疼?”
“老子不怕疼!老子是抗联战士,老子不怕疼!”大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怒视着富贵。
富贵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啥?你是抗联?”
“老子是抗联,怎么样?”大龙看着富贵的狼狈相,笑了起来。
富贵的脸,扭曲着,抽动着,“连长会打死你的。”富贵重新坐好,低声说,“要想活命,只有一条路,跟着我当兵。连长已经答应我,你从了,跟我当兵,我就是班长了。”
大龙不笑了,同样低声地告诉富贵:“你想都别想。”
“你……不怕死?”富贵突然觉得眼前的发小,他最熟悉的大龙,变得那么陌生。
大龙说:“我当然不想死,我还要去见小慧呢。”他又撞了一下柱子,“要是我死了,小慧会亲手枪毙你。富贵你信不信?小慧会亲手宰了你,为我报仇!”大龙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富贵坐不住了,身子狠狠地趔趄一下。同时,他的心也狠狠地趔趄了一下。
扶着椅子,富贵站了起来,问:“小慧会亲手毙了我?”
大龙没有回答,依然冲富贵瞪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目光中弥漫着火一样灼热的气息。
“你和小慧,都加入了抗联?”富贵又问。但是他没指望大龙会回答,只是盯着大龙眼睛里的那团火。
大龙发出“哧哧哧”的笑声。“你当了汉奸官越大,离小慧就越远。”
富贵的身子又抖了一下。他忽然想尿尿。
富贵不敢看大龙的眼睛了,慢慢地转过身,看油灯跳动的火焰。
大龙说:“刚才在树林,二对二,我们完全可以趁黑干掉他们俩,带着三支枪去见小慧。本来你有机会,可你放弃了。你放弃了最好的机会。”
富贵依旧扶着椅子,看油灯跳动的火焰,脸上的皮肉不停地抽动。他感到他的尿水就要挤出来了。
那个背着钱褡子的生意人第一次来到湾水的时候,大龙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大龙是从那个人的眼神里看出来的。大龙见过生意人,对生意人的精明并不陌生。但是那个人言语中透露出来的,不仅有精明,还有生意人没有的深邃。他和小慧交谈时,总是说出大龙从没有听过的话,关于日本人,关于当前的局势,透着忧虑,同时也传递出一种大龙并不熟悉的自信和坚毅。
后来大龙想到一个问题,这个生意人为啥来找小慧谈论这些,小慧和生意人是什么关系?
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大龙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他担心的是有一天小慧会在他的面前消失,他想娶小慧的愿望会成为泡影。
于是,大龙多了个心眼儿,每当生意人来到湾水,和小慧接触时,大龙就不离小慧的左右。他们交谈,大龙听,他们到湾水的其他人家去串门,大龙跟着。
对于大龙的举动,小慧并不反感,而是一笑。生意人也没有排斥大龙,与小慧说起局势的时候,也不回避大龙。
直到有一天,小慧要跟着生意人离开湾水了,大龙才猛地发觉,小慧果真要在他面前消失了。于是大龙跟着他们,做出一副送送他们的样子,一直走出湾水,走上一路向西的那条乡路。
乡路不宽,只够走一辆马车。小慧告诉大龙,她要和生意人去西边的虹螺山。大龙问虹螺山那里有什么,小慧没有回答。生意人笑笑,也没有回答。
大龙说:“小慧,你不信任我?”
小慧说:“我信任你。但是我不能告诉你虹螺山有什么。”
生意人拍了拍大龙的肩,朗声告诉他:“我知道你牵挂着小慧,这是好事啊。大龙你好好干,将来,小慧一定能成为你媳妇的。”
生意人的话说得小慧一脸的不好意思。大龙却放心了。他知道,生意人是个不一般的人,他们干的是大事。
很快,大龙就参与了小慧他们干的大事。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小慧的推荐下,大龙加入了抗联。生意人给大龙的任务,就是坚守在湾水,搜集日本鬼子和伪军的情报,配合驻扎在虹螺山地区的抗联游击队,寻找机会打击日本鬼子和伪军。
后来,小慧经常去虹螺山。大龙想跟着她去,可小慧不同意,“你的任务,是坚守在湾水。”
大龙问:“那你啥时候嫁给我?”
小慧说:“急啥?富贵还没回来呢。”
现在,富贵回来了。
现在,大龙正走在那条一路向西的乡路上,向着虹螺山方向疾行。他的身子还在疼,腿也疼。但是大龙忍着,越走越快。
天渐渐亮了,女儿河岸边浓密的树林中氤氲着淡淡的雾霭。不一会儿,太阳升了起来,鲜亮的光线洒在乡路上。大龙已经成功地绕过了瓦村。面前不远处,就是虹螺山了。
就在大龙迎接第一缕阳光的时候,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湾水也醒来了。连长破门而入,听到歪在柱子上的富贵正念叨着:“虹螺仙女是仙女,不是娘儿们……”
这个小小的细节,大龙当然不知道。此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望。这里地势越来越高了,他刚刚走过的乡路,蜿蜒的女儿河,已经尽收眼底。可是,大龙把目光放得更远更长,却望不到他熟悉的湾水,望不到他熟悉的北山,也望不到这个小小的细节。
但大龙想起了湾水,想起了北山。他甚至想到,秘密基地里的那窝红嘴鸟,快出飞了。
昨晚,富贵拒绝了大龙的要求,他说小慧是抗联的人,他不能和大龙一起去找小慧了。
“现在树林里已经没有埋伏了,你走吧。”富贵咬着牙,梗着脖子说。
大龙收回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胸口里取出一个鞋垫。那是小慧的鞋垫,绣着红红的虹螺花的鞋垫。
接着,富贵也摸出一个鞋垫,依然是小慧的鞋垫,绣着红红的虹螺花的鞋垫。
当富贵把这个鞋垫送给大龙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告诉小慧,我喜欢她。我希望小慧亲手毙了我,死在她的手下。”
当富贵逼着大龙把自己绑在柱子上的时候,又重复了那句话:“告诉小慧,我喜欢她。我希望小慧亲手毙了我,死在她的手下。”
当大龙走到仓房门口的时候,富贵扭了扭身子,像大龙那样仰头撞击身后的柱子,再一次重复了那句话:“告诉小慧,我喜欢她。我希望小慧亲手毙了我,死在她的手下。”
大龙捧着两只鞋垫,心一颤一颤的。
大龙看到小慧绣的虹螺花,是红色的,丰满、厚实。太阳升得更高一些了,光线依然新鲜,照在那两朵虹螺花上,让虹螺花愈加鲜红,如两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