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亦相为谋——基于语料库的第一个《庄子》英译本中“道”的翻译

陈 晞

香港理工大学/闽江学院

蒋骁华

澳门理工大学

【提 要】 1881 年，巴尔福（Frederic Henry Balfour）出版了世界上第一个《庄子》英语全译本。长期以来，中外译界对此译本贬多褒少，认为译文有许多不准确甚至错误的地方。笔者汉英对照阅读了此译本，一方面，基本认同译界对巴尔福译本的评价；另一方面，发现巴尔福对《庄子》“道”的翻译颇为用心，许多地方可圈可点。本文基于第一手材料，自建语料库，通过实例对比分析，从语言、文化层面详细探讨了译本中“道”的三个最高频译文Nature、Doctrine、Way 的得失，认为巴尔福译“道”基本上是从西方宗教、神学的角度对“道”的多重阐释，为当时的读者初步理解“道”做出了贡献。

Balfour's translation The Divine Classic of Nan-Hua;Being the Works of Chuang Tsze,Taoist Philosopher is the first complete English version of Chuang Tzu（《庄子》）,which has received much more negative comments than positive ones since it was published.This paper attempts a corpus-based approach to his translations of "道",arguing that,though there are many mistranslations in Balfour's version,his translations of"道"paved a good way for his contemporary English readership to understand the most important and elusive concept of Taoism,and they are noteworthy and praiseworthy.

1 引言

庄子的“道”是对老子的“道”的继承和发展。老子的“道”强调“道”的本体论与宇宙论，庄子的“道”强调人得“道”后心灵的境界；老子的“道”强调其创生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重视“道”中“反”的规律及“道”的无为、不争、柔弱、处后、谦下等特性，庄子的“道”避开这些特性，努力寻求通过得“道”而达到精神境界的超升（陈鼓应1987：90）。“道”无论作为一个哲学术语，还是文化术语，其含义复杂而微妙。将“道”译成外语，绝非易事。“道”在西方语言中的最早译文是vervbum（徐来2008），意为“至高之神的语言”。这显然带有神学色彩。1823 年，法国汉学家雷慕沙（Abel Remusat）在《一位中国哲学家：老子的生活及学术怀述》中强调，vervbum 不能完全表达“道”的含义，“道”有“存在”（Souverain Etre）、“理性”（raison）、“道路”（way）三重意义，只有“逻各斯”（logos）比较接近“道”的含义（邬昆如1976：3）。雷慕沙的继承人儒莲（Stanislas Julian）不赞同雷慕沙的观点，认为“道”不含有行动，也没有思想，没有判断，更没有理智（徐来2008）。1842 年，儒莲在其《道德经》法译本中将“道”译成way 之后，“道”在西方语言中的译文变得多姿多彩1（刘乾阳2012）。例如，有神论（单一神教、多神教、自然神论）的“道”的译文有“圣灵”（Spirit）、“上帝”（God）、“原动力”（The Providence）、“大道”（Tao,Dao or Tau）、“大名”（Name）、“ 自然”（Nature）、“ 存 在”（Existence）、“宇宙法则”（Principle or Reason）、“宇宙之流”（The Flow of the Universe）等；无神论的“道”的译文有“道路”（Way）、“道”（Dao,Tao or Tau）、“路”（Path or Road）等（刘乾阳2016）。

2 《庄子》第一个英译本的出现

英国汉学家巴尔福（Frederic Henry Balfour）清末以商人身份来华，曾任上海《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总主编，1883 年编写并出版适合中高级阶段的对外汉语口语教材《华英通俗编》（Idiomatic Dialogues in the Peking Colloquial,for the Use of Students）（上海字林洋行出版）。巴尔福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对道家学说也颇有研究。1881 年，他在上海、香港、横滨、伦敦出版了The Divine Classic of Nan-Hua;Being the Works of Chuang Tsze,Taoist Philosopher（《南华经：道家庄子的著作》），第一次将《庄子》完整地引入西方世界，对《庄子》思想在西方的传播产生了重要影响，也对后来《庄子》译者提供了参考或借鉴。例如，理雅各（James Legge）在其《庄子》译本（1891 年初版）的译序中肯定了巴尔福的首译之功，称他“第一个揭开了《庄子》的面纱，其成就可嘉”（Legge 2016）。但巴尔福的译本因准确度不够而常遭后人诟病。例如，翟理斯（Herbert A.Giles）在其1889 年出版的全译本Chuang Tzu:Mystic,Moralist,and Social Reformer（《庄子：神秘主义者、道德家和社会改革家》）的译序中，指出巴尔福译本存在不少错译：巴尔福将《庄子·庚桑楚》“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被砍掉腿的人不在乎外表打扮，因为他已经将贬损和赞誉置之度外）一句译为“Servants will tear up a portrait,not liking to be confronted with its beauties and its defects”（仆人们将撕毁那副画像，它的美和缺点就再也见不到了），全然改变了原文的意思。笔者汉英对照阅读了巴尔福译本，基本认同翟理斯的评价，但同时发现巴尔福对《庄子》“道”的翻译非常用心，许多地方可圈可点。

3 巴尔福对《庄子》“道”的英译

迄今为止，《庄子》的英译本约有30 种。名家的摘译本有：冯友兰（1931）、Arthur Waley（1939）、E.R.Hughs（1942）、林语堂（2012）、Burton Watson（1964）、Thomas Merton（1965）、A.C.Graham（1981）、Thomas Cleary（1991）、Paul Kjellberg（2001）等。全译本有8 种：Fredric Henry Balfour（1881）、Herbert A.Giles（1889）、James Legge（1891）、James R.Ware（1963）、Burton Watson（1968）、Victor H.Mair（1994）、Martin Palmer（1996）、汪榕培（1997）等。以上译本各具特色。例如，冯友兰译本（1931）是第一个由中国学者英译的《庄子》译本。冯译汲取了一些前人的译著成果（如，其“道”的英译受到了巴尔福译“道”的影响1），在翻译中广泛参考了郭象的注解，也加进了自己的哲学解读。冯译本是第一个“更注重庄子之哲学思想的译本”（冯友兰1931：1）。就全译本而言，Giles 译本基本是意译，字里行间增加了不少诠释；Legge 译本忠实原文，附有大量注释，是学术性译本，也是迄今最权威的译本；Ware 译本不少地方用了古雅甚至生僻的词，颇具古韵；Watson译本总体用词通俗，流畅自然，也比较忠实原文，是广受欢迎的译本；Mair 译本注重语言的文学性，用词讲究，有的地方甚至用诗的形式表达，一些专用名词采用意译，这个译本也很受欢迎，1998 年再版，甚至带动了美国的《庄子》研究热（蒋骁华2020）；汪榕培译本是第一个中国学者的全译本，“充分吸收近几十年来我国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所取得的各项成果”（汪榕培1997：63），忠实原文，通俗易懂。Palmer 译本是最新的外国汉学家全译本，是Penguin Books 之一，英语清新简易，表达自然流畅，注释适度，每章配以一幅极具古韵的中国山水画或人物画，大的段落之间用黑白树叶插图隔开，是目前最受欢迎的译本（蒋骁华2020）。本文重点探讨巴尔福（1881）对“道”的翻译。

通行的《庄子》原文本含内篇7 篇，外篇15篇，杂篇11 篇，共33 篇。巴尔福的《庄子》英译本也是33 篇，是全译本。33 篇原文中共有364 个“道”字，其中33 个“道”不是哲学意义上的“道”。具体地说，17 个“道”是“说、表达”的意思，例如“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齐物论》）；14 个“道”是“道路”的意思，例如“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齐物论》）；2 个“道”是“引导、指导”的意思，例如“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列御寇》）。此33 个“道”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哲学意义上的“道”共331 个。巴尔福对这些“道”有至少18 种英译，参见图1。

图1 巴尔福对“道”的英译

图1 统计显示，在巴尔福译本中，“道”的翻译主要体现在9 个译文中（即图1 中的前9 个译文）。这9 个译文占总比89.7%。很明显，Nature（96个）、Doctrine（71 个）、Way（62 个）在巴尔福译本中出现的频率远高于其他译法。换言之，近70%的“道”被译成了Nature、Doctrine 和Way。为什么巴尔福最喜欢用这三个词来译“道”？

要弄清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看看巴尔福对“道”的理解。

巴尔福也认同“道”是“宇宙的总法则，不可名状”（The great principle or way of the Universe —Nature—is nameless;it cannot be designated）（Balfour 1881：324），也很难用别的语言表达，“只能称之为‘道’”（it can only be spoken of as“道”）（同上）。巴尔福在译本正文前的note 里列出了此前西方学者对“道”的不同诠释：1）the reality behind appearances（隐藏在现象背后的实体）；2）the Law which governs mind and matter（统领精神和物质的法则）；3）the Ultimate Ideal Unity of the universe（宇宙的终极的、理想的统一体）；4）the Way（道）；5）Reason（原因）；6）Wisdom（智慧）；7）the inherent Principle and motive power in Creation（万物创生的内在法则和驱动力）；8）the ΑυΤοΤοαυΤο2of the Platonic philosophy（柏拉图哲学的理念世界）。巴尔福认为，这些见解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它们最多只是对“道”的定义，而非“道”的翻译（Balfour 1881：4）。

巴尔福认识到“道”难以名状，且具有多义性（这在之前的《道德经》西方译本中已经显现），要体现“道”的多义性需要多种英语译文来对应（Balfour 1881：4-5）。他对《庄子》“道”的英译方式是他的这一认识的体现。为了体现“道”的多义性，巴尔福选用了一些前人用过的译法，如Doctrine、Way、Reason 等，但他译文的突破也非常明显。这主要体现在：1）译法更多，更细腻；2）主要用Nature译“道”。

3.1 首选Nature 的能量或力量

巴尔福认为Nature 既是创生万物的Power，又是一个万物必须遵循的Principle。他在其译本的注释中说明了他对Nature 的理解：

Moreover,what is Nature? It is that from which all Creation springs.When things lose this Principle,they die;when they receive it,they are born.If men,in acting,run counter to it,they fail;if they comply with it,they accomplish the end in view.Wherefore,wherever this Principle of Nature is to be found,the Holy Man reveres it.

（Balfour 1881：425）

在这里，巴尔福将Nature 等同于“道”。他的这个解释显然是基于《庄子·渔父》中的一段“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巴尔福将哪些“道”译成了Nature？经过仔细对比分析，笔者发现，当“道”有主体性行为（类似产生动作）时，巴尔福常将其译为Nature，请看以下例子：

例1：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庄子·德充符》）

译文：It was Nature that gave man his varying aspect and expression;Heaven bestowed upon his corporeal frame;how,then,can you say that he is not a man?

（Balfour 1881：67）

例2：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庄子·齐物论》）

译文：Nature is only hidden from men of mean capacities;speech is concealed only in vain glorious boasting.For this cause the Minist and Confucian philosophies are at variance,each denying the truth of the other and upholding its own.

（Balfour 1881：15）

例3：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

（《庄子·天地》）

译文：There is nothing in the whole Universe that is not protected and sustained by Nature.How vast and overspreading it is,and how great! The model man cannot but keep his heart pure and open.

（Balfour 1881：135）

在上述例子中，“道”是行为发出者（即“道”具有创生万物的Power）。1889 年，翟理斯在其《庄子》译本中提到，巴尔福用Nature 译“道”，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牛津大学教授Charles Hardwick 的著作Christ and Other Masters的影响（Giles 1889：xvxvi）。Hardwick 在其书中谈到道教时说，“道”具有Nature 的能量或力量，而巴尔福认同Hardwick 的见解（同上）。

“道”与Nature 真的具有相同或相似的能量或力量吗？笔者查阅《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7版）》（2009 年初版，2013 年重印），发现Nature 有六个含义：1）（often Nature）the way that things happen in the physical world when is not controlled by people（自然方式；自然）；2）（often Nature）all the plants,animals and things that exist in the universe that are not made by people（大自然；自然界；宇宙中的万物）；3）the basic qualities of a thing（事物的基本特征；本质；基本性质）；4）the usual way that a person or an animal behaves that is part of their character（天性；本性；性格）；5）a type or kind of sth（事物的种类；类型）；6）having the type of character or quality mentioned（人或物有……本性的；……性情的）。以上Nature 的6 个含义与“道”的内涵有某些相通之处，但二者的差别十分明显。因此，如果单从词典的义项解释看，巴尔福首选Nature 来译“道”，并不很合适。

那么，Nature 的哲学意义是否接近“道”呢？我们查阅The Blackwell Dictionary of Western Philosophy（《布莱克威尔西方哲学辞典》）。该辞典对Nature 的解释（Bunnin &Yu 2009：537-538）告诉我们，英语中的Nature 源自希腊文φνбιζ（phusis），而phusis 的动词phuein 的意思是grow or to give birth to（生长或创生）。可见，Nature 的词源意义中确实有创生的成分。该辞典认为，亚里士多德心目中的Nature 是the inner origin of the change or stability of a thing（事物变化或者不变的内在根源）。这个内在根源包括了两个含义：一是指创生物（一种物质），二是指事物的结构（一种形式）。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中专门讨论了Nature 的多种含义，并列出了Nature的六种涵义：1）生物的创造；2）自然事物开始的最初活动；3）生物生长的内在动力；4）组成自然物的原始材料：5）自然物的本质；6）事物形成的原因（亚里士多德2008）。从这些意义上看，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Nature 与庄子“道”的含义确实有诸多的相似之处。综上，Nature 与“道”在哲学意义上有诸多类似之处。以此观之，巴尔福以Nature译“道”确有独到之处，给当时的读者提供了理解“道”的新途径。

但是，通过仔细对比，可以清楚地看到“道”与Nature 的区别还是很大3，最大的不同是：“道”不具有“创造万物、与神合二为一”的属性（“道”是独立存在的。“道生一……三生万物”）。

冯友兰在其《庄子》英译序中，结合郭象的“独化”论指出，“道”并不创造万物，而是使万物自生（Fung 1931：41-42）。James Legge 在其《庄子》英译本序中说，用Nature 译《庄子》的某些句子十分合适，如，将“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庄子·天地》）译为：There is nothing in the whole Universe that is not protected and sustained by Nature，译文中的Nature 很贴切。但Nature 在本句中的含义并非“道”在原文中的含义。Nature 在此增加的这个含义让原来的“道”变得含混（James 1959：215）。James Legge 的意思是，Nature 在此译文的含义隐含着Nature 与上帝的先在关系，而原文中的“道”与上帝没有这样的关系。因此，James Legge 不太赞成以Nature 译“道”（同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Nature 的含义出现了很多变化，在大部分情况下，Nature 的意思是“大自然”或自然物的总和4。这个意义上的Nature 与“自然界”基本同义，与庄子“道”的本体论及境界论的内涵相去甚远。因此，我们认为，以Nature 译“道”在当时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从现在看，这一译法难免让当代英语读者产生误解。

3.2 第二选Doctrine 宗教色彩浓厚

上文已经提到，巴尔福将Nature 视为创生万物的Power 和万物必须遵循的Principle，因此，他将Doctrine 作为第二选择当在情理之中。Doctrine在其译文中出现的频率也非常高。请看以下译例：

例4：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庄子·齐物论》）

译文：But who knows how thus to refrain from the dispute of words and controversies about doctrine? Could this knowledge only be acquired,then it might indeed be called the entire scope of Heaven [the height and aggregate wisdom contained in the entire Universe.] Though water flow into it,it never overflows;though water be poured out of it,it is never dry.Yet it cannot be known why this is so.It is thus that the beams of light may be said to be preserved.

（Balfour 1881：25）

例5：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庄子·养身主》）

译文：The love of your servant for the true Doctrine has resulted in the development of his natural skill.When your Highness's servant first began the work of cutting up beeves,it appeared a very difficult task;but after three years of it the difficulty he had previously experienced passed away.

（Balfour 1881：33）

例6：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庄子·人 世间》）

译文：The True Doctrine does not admit of mental perturbation.The sources of disquietude are many;their number causes trouble and confusion;this leads to great distress,and distress of mind incapacitates a man from curing others.

（Balfour 1881：37-38）

2010 年出版的《牛津英语词典》（第3 版）（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the 3rd edition）对Doctrine 的解释是：“A belief or a set of beliefs held and taught by a Church,political party,or other group”。这说明Doctrine 与宗教的关系非常密切。而且，Doctrine 是《圣经》中经常出现的重要术语（Ryrie 1972：3-6），在系统神学（systematic theology）中，耶稣和基督教会的所有教导都可归类为Doctrine（骆德恩2017：47）。很明显，首字母大写的Doctrine 宗教色彩浓厚。尽管巴尔福在译文的注释中说“when it is translated into Doctrine,it refers to the True doctrine respecting the laws and mysteries of Nature”（Balfour 1881：426）；Doctrine 是指遵循Nature 的律法（Law），但以Doctrine 译“道”，西方宗教色彩十分明显。考虑到“道”的超自然力量和道教因素，巴尔福将“道”译为具有西方宗教色彩的Doctrine，也有可取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巴尔福在上述注释中提到的Law 在圣经中也经常出现（Ryrie 1972：27-29）。“Law”（律法）在《圣经》中代表三种不同的意义：狭义是指“摩西十诫”；广义是指摩西颁给以色列百姓当守的法规典章条例；更宽广的意思是指神的话（Word），如耶稣说：“你们的律法上岂不是写着‘我曾说你们是神’吗？”（约翰福音10：34）。

3.3 第三选Way 是《圣经》高频词（同样宗教色彩浓厚）

巴尔福在译本的注释中说：“When,in the following pages,the word is translated into Way,it means the Way of Nature—her processes,her methods,and her laws”（Balfour 1881：426），即，如果把“道”译为Way，则“道”是“自然”之运行方式（Way of Nature）；“道”也是“自然”之运行过程（Processes）、“自然”之运行方法（Methods）、“自然”之运行规律（Laws）。巴尔福将哪些“道”译成了Way 呢？仔细对比分析后，笔者发现，当“道”成为认知的对象或客体（与Nature 比较，不产生主体性行为）时，巴尔福常将其译为Way，请看以下例子：

例7：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

（《庄子·在宥》）

译文：Those who do not understand the ways of Heaven cannot be said to have pure and unspotted virtue.Those who do not clearly perceive the Way of Nature cannot be said to be possessed of worth.How melancholy is the condition of those who do not understand the Way of Nature!

（Balfour 1881：133）

例8：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

（《庄子·在宥》）

译文：And what may be said of this Way? There is the Way of Heaven and the Way of Man.The Way of Heaven is to be found in the strict preservation of absolute inaction.The Way of Man lies in constant activity and its attendant troubles.

（Balfour 1881：133）

例9：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 道不当名。

（《庄子·知北游》）

译文：The True Way cannot be heard;what may be heard is not the True Way.The True Way cannot be seen;what may be seen is not the True Way.The True Way cannot be spoken of;what can be spoken of is not the True Way.The form of an object,which can be known,in the beginning was formless.The True Way has not necessarily a name.

（Balfour 1881：272）

巴尔福将Way 的首字母大写，是想表明这个Way 是特指《庄子》里的way。将“道”译为Way 的好处是，它非常有利于读者阅读和初步理解“道”，因为way 是《圣经》中的高频词。通过电脑检索，我们发现way 在《新国际版圣经》（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中出现了1819 次。其中很多名句含有way，如：

例10：Jesus answered,“I am the way and the truth and the life.No one comes to the Father except through me.”

（John 14：6，NIV）

译文：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圣经·约翰福音》（和 合本），香港圣经公会，2011）

例11：And you all have knowledge of where I am going,and of the way to it.

（John 14：4-5，NIV）

译文：我往那里去，你们知道。那条路，你们也知道。（《圣经·约翰福音》（和 合本），香港圣经公会，2011）例12：Thomas said,Lord,we have no knowledge of where you are going:how may we have knowledge of the way?

（John 14：5，NIV）

译文：多马对他说，主啊，我们不知道你往那里去，怎么知道那条路呢？

（《圣经·约翰福音》（和 合本），香港圣经公会，2011）

《圣经》中的way 主要是基督所指引的救赎之路，而《庄子》中的“道”却不具有救赎的含义，相反，它以人的精神自由为出发点，强调要通过“道”来发觉内在的自我。尽管Way 与“道”有诸多不同，但巴尔福的译本作为最早的《庄子》英译本，借用在《圣经》中拥有神圣地位的way 帮助那时的读者初步理解“道”，依然有可取之处。事实上，巴尔福之后，许多汉学家的《庄子》英译本，如Herbert Giles（1889）、Burton Watson（1968）基本用way 译“道”，冯友兰的《庄子》译本（Fung 1931）中也有不少用way 译“道”的地方，汉学家James Legge、Arthur Waley 等在翻译其他道教文献时也有时用way 译“道”（蒋骁华2020）。

4 结语

巴尔福对“道”的翻译颇为用心。从我们查阅的30 多部《庄子》英译本看，巴尔福给“道”提供的译文最多，最为细腻。他的译文给早期英语读者理解“道”提供了不同的便捷的途径。同时，我们看到他译的“道”带有浓厚的西方宗教或神学色彩。具体地说，除了Nature、Doctrine 和Way，在其译本中“占总比89.7%”的其余译法，如guiding principle（Principle）、Wisdom、Truth、law、teaching、Reason（the Eternal Reason）均带有浓厚的西方宗教或神学色彩。这种译法在19 世纪和20 世纪西方汉学家汉籍英译中比较常见（蒋骁华2008），例如，Aleander（1895）、Parker（1903）等不能接受“道”主宰天地万物的思想，在译文中刻意将“道”换成“上帝”（God/ Providence），让汉籍经典带上明显的西方宗教或神学色彩。因此，总地来说，巴尔福的“‘道’不同，亦相为谋”的翻译探索值得肯定，值得铭记。

注释：

1 以《庄子》“道”的英译为例，1881 年，巴尔福的《庄子》英译本中“道”至少有18 种译法。此后，一些重要《庄子》译本的“道”的译文如下：1）Herbert Giles（1889）主要译为Tao（其次为Way）；2）James Legge（1891）基本都译为the Tao；3）冯友兰（1931）译法与巴尔福有点相似，译为Tao、the Great Tao、method、order、way、doctrine，但没有巴尔福那么多译法；4）James R.Ware（1963）基本都译为God；5）Burton Watson（1968）基本都译为the Way；6）汪榕培（1997）基本都译为Tao；7）赵彦春基本都译为the Word（2019）。

2 ΑυΤοΤοαυΤο（precisely the thing/ Platonic World）指“理念世界”。理念世界由事物的概念（Concept）组成，完美且恒定不变。可见世界是摹仿理念世界而建立的，可见世界是感觉世界，它变化、不稳定、有缺陷。

3 笔者认为，“道”作为宇宙万物的第一因，与“柯罗诺斯”（希腊文：Χρóνοç 英文：Chronos/ Khronos）最为接近。赵彦春（2019）认为，无论在哲学意义上、宗教意义上、还是在词源学意义上，“道”与“Word”最为接近（蒋骁华2020）；他说，NIV《圣经·新约》的Word 译自《圣经》原文λογοç（Logos），其含义大致是λογοç（Logos）≈Word ≈Verbe ≈Sprache ≈“道”。另外，“道”有“产生、生发”的意思，“生”≈physis ≈genesis ≈word。“Word”直接接通了《庄子》与《圣经》的脉络（同上）。

4 参见Wikipedia（https://en.wikipedia.org/wiki/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