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流变考略
2022-03-31黄启兵
黄启兵
(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在当今社会中,许多人呼吁要重振“师道尊严”。但“师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众说纷纭。《教育大辞典》对“师道”的解释有两种:一是师法,师承;二是求师、从师之道。[1]《伦理百科辞典》将之解释为:“泛指为师和从师之道。”“有时也指学问有所师承之意。”并指出该词在教育伦理上指为师教人的道德责任及求师学习的道德要求。[2]《伦理百科辞典》认为“师道”有三种意思:为师和从师之道、师承、为师和求师之德。另有萧承慎的解释流传较广。他考察“师道”一词,认为“师道”一词“昉于汉代”,并将之归纳总结为“为师之道”“尊师之道”及“求师之道”[3]1-2。陈桂生认为这是广义的“师道”,韩愈所说的“师道之不传”属于“为师之道”,是狭义的师道;日本学者小园国芳所说的“师道”是“有教育之志,把教育作为自己的事业。”[4]陈桂生认为“到了现代,且不说传统‘师道’的命运如何。就连‘师道’这个概念也几乎失传了。它似乎已为‘师德’概念所取代。”[5]
由此可见,“师道”一词的语义多有分歧。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师道”究竟源于何时?出于何处?在各个时期的流变如何?究竟有哪些语义?“师道”流变体现了什么?
一、先秦时期:从有“道”有“师”到各“道”各“师”
(一)春秋以前:有“道”有“师”,未见“师道”
春秋以前,有“道”有“师”,但未见“师道”之说。朱熹在《中庸章句序》里表示:“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6]21朱熹所谓的道统是指尧舜之道,尧舜之道中的“道”又是什么呢?孟子认为:“尧、舜之道,孝弟而已。”[6]484“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6]395有学者认为:“尧舜相传的大道,就是一中字。”[7]《论语》里记载:“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6]283《中庸》里记载孔子赞舜:“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6]29尽管对尧舜之道有不同的解释,但学界多认为春秋以前存在的“道”为“尧舜之道”,鲜有不同意见。
当时老师所教的“道”,正是“尧舜之道”。《宋史》记载“道学之名,古无是也。三代盛时,天子以是道为政教,大臣百官有司以是道为职业,党、庠、术、序师弟子以是道为讲习,四方百姓日用是道而不知。”[8]4451王夫之认为:“三代之教,一出于天子所立之学宫,而下无私学。然其盛也,天子体道之精,备道之广,自推其意以为教,而师儒皆喻于道。”[9]557
可见,春秋以前,有“道”有“师”,“师”是传“道”的,但未见“师道”合称的表述。
(二)春秋战国:各“道”各“师”,未见“师道”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有“道”有“师”,但各“道”各“师”,并未出现“师道”一词。这时百家争鸣,社会并无统一的“道”。正如庄子所言,当时“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为天下裂。”[10]379诸子百家各有其“道”,其师各传其“道”。《吕氏春秋》说:“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11]404薛瑄在《送白司马训序》中表示:“自邹鲁之教衰,而斯理不明于世,所谓师之名,虽是而其实则非矣。如杨墨许行之学、庄列老佛韩谷孙吴之教,当时习其事者,固各以师称之矣。”[12]18
就道家来说,道家的基本思想是贵阴重柔,崇尚自然。道家所谈的“道”多理解为哲学意义上万事万物的本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0]40道家强调道法自然。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0]24但究竟什么是“道”又很难说得清,而且见不着,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10]3又说“随之不见其后,迎之不见其首。”[10]14“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10]21庄子区分天道与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10]164老子推崇“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10]4,追求自然无为,也就无所谓“师道”了。
就儒家来说,儒家的基本思想在于实行仁政的政治主张。其“道”何在?一般认为,儒家之“道”重在人道:孔子重仁,孟子重义。儒家之道,在讲仁求义。什么是“仁”“义”呢?《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6]40孔子强调“克已复礼为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6]191-192“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6]131“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6]238孟子说:“仁者荣,不仁则辱。”[6]339“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6]341“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6]403-404孟子见梁惠王时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6]291孔子教育学生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6]134就为师而言,孔子强调要以身作则:“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6]208儒家强调“君子若钟,击之则鸣,弗击不鸣。”[13]161教师教的是儒家之道,但未见“师道”合称的表述。
墨家之道在兼爱非攻,讲究“兼相爱,交相利”。墨子提出尚贤、尚同、节用、薄葬、非乐、非命、天志、明鬼、兼爱、非攻十大主张。就为师而言,墨子强调“虽不扣必鸣者也。”[13]234“有道者劝以教人。”[13]40“嘿(默)则思,言则诲,动则事。”[13]229他批评“隐匿良道,而不相教诲。”[13]40提倡“言必信,行必果”[13]67,“君子以身戴行”[13]6。在《墨子》中,未见“师道”合称的表述。
法家重法重术而不是道。章太炎认为:“法家有两派:一派以法为主,商鞅是也:一派以术为主,申不害、慎到是也。唯韩非兼善两者,而亦偏重于术。”[14]商鞅要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韩非主张国家统一法令,杜绝“私道”:“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15]因此谈不上“师道”。
其他各家各派,或有其“道”,亦谈“师”。如《吕氏春秋》兼儒墨,合名法,也强调“师”与“道”:“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11]72“君子之学也,说义必称师以论道。”[11]78但未见“师道”的相关论述。
二、从秦到盛唐:从无到有,“师道”多指“师承”
(一)秦朝:学绝道丧,未见“师道”
秦朝焚书坑儒,重视法家,儒学受到沉重打击,儒家所推崇的“道”亦不复行于世。苏轼指出:孟子死后,申、商、韩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侥幸一切之功,靡然从之。”“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广、刘、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此也。”[16]王夫之认为,秦一统天下后“禁天下以学,而速丧道以自亡。”[9]558“秦政变法,而天下之士廉耻泯丧者五六矣。”[9]39他尤其批评李斯对秦二世进言“明主灭仁义之途,绝谏诤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9]4。吕温说:“自凤鸟不至,麒麟遇害,血流战国,火发暴秦,先王之道,几陨于地。”[17]19儒家所推崇的圣人之道不行,世也不复有师。陆九渊说:“秦汉以来,学绝道丧,世不复有师。”[18]24
秦朝时期学绝道丧,以吏为师,未见“师道”。
(二)汉代:首现“师道”,多指“师承”
汉初黄老之学盛行。所谓黄老之学,是指汉初新的道家学派,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这个学派假借黄帝和老子名义,故而名“黄老道家”。汉武帝时期,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太学,博士司其教,其五经“皆讲周公、孔子之道”,“西汉之太学生,则仍重博士为师者之所传道。”[19]185但到西汉晚期,谶纬之学开始盛行:“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交流,衍及旁义。秦汉以来,去圣日远,儒者推阐论说各自成书,与经原不相比附。其后私相撰述,渐杂以术数之言,既不知作者为谁,因托诸孔子,附会以神,其说迨弥传弥失,又益以妖妄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一。”[20]儒家学说最终变成了谶纬之学。东汉时期“其时风气已偏重学而较轻师。”[19]185学校制度废弛,从重师传到重家传。陈寅恪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认为,“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复限于地域,故魏、晋、南北朝之学术、宗教皆与家族、地域两点不可分离。”[21]20
汉代有“师”,也有“道”,并出现“师道”。例如西汉思想家扬雄说:“学,行之,上也;言之,次也;教之,又其次也;咸无焉,为众人。”可分为大人之学与小人之学:“大人之学也为道”,“小人之学也为利”。好学应重师,“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22]东汉末年的郑玄在注《周礼·地官·师氏》时谓:“师,教人以道者之称也。”[23]《汉书》中有“师”有“道”,也有“师道”一词。比如在《汉书·贾谊传》有:“帝入太学,承师问道。”[24]387《汉书·杨胡朱梅云传》里描写朱云:“云素好勇,数犯法亡命,受《易》颇有师道,其行义未有以异。”[24]535《汉书·匡张孔马传》记载匡衡事迹:“事下太子太傅萧望之、少府梁丘贺问,衡对《诗》诸大义,其对深美。望之奏衡经学精习,说有师道可观览。”[24]642其他典籍中也出现“师道”,如《汉纪》中有“及太子少长,即入于太学,承师道问。”[25]上述“师道”多指学问的师承关系。邓志峰认为:“其含义与汉儒的师法观念相通。”[26]23其时道教典籍《太平经》中也多次出现“师道”。《太平经》中有神人“天师”,有人间“明师”,其“师道”亦为“师承”之意,如:“弟子不顺,则不能尽力修明其师道。”[27]
汉代重师法,其“师道”多指学问的师承关系。唐人吕温说当时“大教中兴,去圣未远,学士非师说不敢辄言,鸿儒硕生乐以善诱宏道。”[17]19清人皮锡瑞说:“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师法之严如此。”[28]
(三)魏晋南北朝及隋唐:道、佛盛行,少见“师道”
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兴盛,儒学衰落。《宋史》记载:“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8]4451-4452魏晋兴玄学,不崇儒,孔孟所强调的尧舜之道不兴。王夫之说:“魏晋以降,玄学兴而天下无道,五胡入而天下无君。上无教,下无学,是二统者皆将斩于天下。”[9]497“自晋以后,清谈之士,始附会之以老、庄之微词,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说,始熺然而与君子之道相抗。”[9]581东汉以后“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族,太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21]23此时有关“师道”的表述极少,指“老师及其传授的道”,如东晋时袁宏所著的《后汉纪》里有桓荣上疏太子,说“臣师道已尽,皆在太子”[29]。
隋唐时期道教、佛教盛行。道教在隋唐时期得到官方的青睐,隋文帝、隋炀帝都信奉道教,唐高祖李渊与唐太宗李世民也都尊崇道教,唐玄宗还在各地修建庙宇。唐中宗时,诏令诸州各立一寺观。佛学在隋唐时期走入鼎盛,形成各种佛教宗派,如天台宗、华严宗、唯识宗、禅宗等。儒家学说外受道教、佛教的影响,内部宗派林立,师说多门。朱熹在《答陈同甫》中表示:“儒者之学不传,而尧、舜、禹、汤、文、武以来转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故汉唐之君虽或不能无暗合之时,而其全体却只在利欲上。此其所以尧舜三代自尧舜三代,汉祖唐宗自汉祖唐宗,终不能合而为一也。”[30]此时期“师道”日微,以师为耻。韩愈说:“由汉氏以来,师道日微,然犹时有授经传业者,及于今则无闻矣。”[31]164柳宗元描述当时情景:“今之世,为人师者众笑之。举世不师,故道益离。”[32]287唐朝的吕温说:“魏晋之后,其风大坏,学者皆以不师为天纵,独学为生知……至于圣贤之微旨,教化之大本,人伦之纪律,王道之根源,则荡然莫知所措矣。其先进者亦以教授为鄙,公卿大夫耻为人师。”[17]19
三、从中唐到宋朝:“师”“道”合一,“师道”振兴
(一)韩愈:重“师”倡“道”,强调“师道”
中唐时期,韩愈重“师”倡“道”,强调“师道”。韩愈“抵排异端,攘斥佛老”[31]67,提出了“道统”之说。“儒家道统学说由唐代韩愈作《原道》而正式提出。”[33]韩愈所谓“道”是指:“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31]22他力主实施尧舜以来的圣人之道,在《与孟尚书书》中说:“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31]320如何传承“道统”呢?需要通过“师”来传“道”。韩愈特别重师,柳宗元曾指出:“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32]456韩愈作《师说》,感慨:“师道之不传也久矣”。他认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并强调“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吾师道也”[31]62。在这里,“师道”是指“师”与“道”合一,“师”代表“道”。
(二)宋朝:儒学重振,“师道”振兴
到了宋朝,儒学重振,师道振兴。邓志峰认为“师道兴起的浪潮在唐代仅滥其觞,直到宋代方始波澜壮阔,蔚为大观。”[26]37《宋史》里记载“道学之名,古无是也”,“道学盛于宋”[8]4451-4452。全祖望曾指出宋初儒学重振、学校兴而师道立:“有宋真、仁二宗之际,儒林之草昧也。当时濂洛之徒,方萌芽而未出,而睢阳戚氏在宋,泰山孙氏在齐,安定胡氏在吴,相与讲明正学,自拔于尘俗之中。亦会值贤者在朝,安阳韩忠献公、高平范文正公、乐安欧阳文忠公皆卓然有见于道之大概,左提右挈,于是学校遍于四方,师儒之道以立。”[34]解缙所编的《永乐大典》表明:“我国家崇尚儒术,自石介执杖屦以侍孙明复,而师道始尊。”[35]宋明理学尤其重视师道。钱穆在《宋明理学概述》中指出:“宋学最先姿态,是偏生在教育的一种师道运动,这一运动,应该远溯到唐代之韩愈。”[36]张栻在为静江府学宫创建周敦颐、二程等道学学者的“三先生祠堂”时表示:“师道之不可不立也,久矣! 良才美质,何世无之,而后世之人才所以不古如者,以夫师道之不立故也……幸而有先觉者出,得其传于千载之下,私淑诸人,使学者知夫儒学之真,求之有道,进之有序,以免于异端之归,去孔孟之世虽远,而与亲炙之者故亦何以相异,独非幸哉? 是则秦汉以来师道之立,宜莫盛于今也。”[37]在《宋元学案·泰山学案》中,记载南宋黄震曾说:“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故本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而始,故晦庵有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之语。”[38]欧阳修说:“师道废久矣,自明道、景佑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指胡瑗)暨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39]陆九渊说:“秦汉以来,学绝道丧,世不复有师,以至于唐,曰师、曰弟子云者,反以为笑,韩退之、柳子厚犹为之屡叹。惟本朝理学,远过汉唐,始复有师道。”[18]24
宋朝的“师道”是指什么呢?徐公喜指出:“宋明理学师道观,其要在于将师与道相提并论,即师是道的承担者,道则是师存在的理由与精神归宿,师与道是合一的,也就是说宋明理学师道观就是师与道的高度统合。”[40]宋明理学中的“师道”也是指“师”与“道”的合一,“师”代表“道”。这个“道”又指什么呢?指的是孔、孟所强调的尧舜以来的圣人之道。程颐在《明道先生墓表》中表示:“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乡人士大夫相与曰:道之不明也久矣。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41]宋明理学中“师道”强调圣人之道,强调教师要任道、传道。教师自身也往往以“师道”自居。例如程颐在担任宋哲宗的老师期间,“以师道自居,侍上讲,色甚庄,以讽谏,上畏之。”人们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吾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42]王安石强调“教授必可以为人模范者。”[43]
四、元朝至清中期:“师道”沉浮
王夫之认为:圣人之道随“女真蒙古主中国而尽丧之。”“洪武兴,思以复之,而终不可复。”[9]39在元、明、清时期,由于“道”的沉浮,“师”也随之沉浮,“师道”更是沉浮不定。
(一)元代:“师道”不兴
在元代,儒学受到沉重打击。1279年,元朝灭南宋,实现了南北统一。但直到1313年,元朝才恢复科举。科举中断三十余年,对儒学造成重大影响。戴表元说:“童子科既废三十年,人讳之不习,而风俗愈不加厚。余以穷授徒江海上,乡大夫昌国应君翔孙过之,相与慨叹江南经术荒芜,纷纷朋俦中,疑难满胸而卒无所问。”[44]元朝学校衰败,朱元璋说“学校之教,元其弊极矣。上下之间,波颓风靡,学校虽设,名存实亡。”[45]712教师地位低下,郑思肖《心史》里记有“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匠、九儒、十丐。”[46]谢枋得《送方载伯归三山序》记述元代的杂剧艺人:“以儒者为戏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其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47]教师地位如此低下,也就谈不上“道”了。此时师生关系恶化,元代许衡在《王生名字说》中表示“薄俗昏愚,鲜克由礼。昔为师友,今为路人,滔滔者皆是也。”[48]
(二)明代:官方“师道”日微,民间“师道”复兴
明朝重视程朱理学,但学官地位在下降。朱元璋在登基后,指示大臣:“朕惟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延师儒,授生徒,讲论圣道,使人日渐月化,以复先王之旧。”[45]712永乐年间,官方修纂《四书大全》《五经大全》,程朱理学定于一尊。然而,明朝在社会道德与风俗人情等诸多领域出现许多新情况:一方面读书人的身份下降,另一方面则整个社会附庸风雅。在此社会风气下,学官地位发生变化,尽管还是强调教师要以道教人,但地位已大不如前。薛瑄在《送白司马训序》表示“校官为职虽卑,而关系为甚大也。”[12]18在《送司马训之任序》中,表示“大官以其道泽人,师范以其道教人,是其职虽有崇卑,而所以裨赞国家之治则一也。”[49]郭明龙为南祭酒,条陈雍政,其中便称:“古之太学,诸侯进其选士、造士,最优最上者,贡之天子。而今之太学,郡邑以其被谤、被黜、无文无行者,纳之辟雍,良可叹也。”[50]
明朝时期,道统与治统之争尤烈。道统指儒家学说,尤指孔孟之道;治统指帝王的统治。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表示:“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9]408道统与治统或相互支援,有时又相互冲突,互为兴替。例如王夫之认为“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9]497明朝道统与治统、师道与君道之争激烈,在明世宗时期表现尤其明显。邓志峰认为:“明世宗为加强君权,尊严君道的一个必要步骤,便是打击师道,凌君道于师道之上。”[26]96例如明朝成化、弘治时期,用天子礼祭孔子。明世宗嘉靖帝上台数年后,下令将祭孔列入中祀,降低了孔子的地位。明世宗嘉靖觉得孔子祀典用笾豆十二,牲用犊,全用祀天仪,亦非正礼。其谥号、章服,悉宜改正。大学士张璁认为孔子宜称先圣先师,不称王,祀宇改为庙,不称殿。祀宜用木主,其塑造像宜毁。笾豆用十,乐用六佾。配位公侯伯之号宜削,只称先贤先儒。明世宗命礼部会翰林诸臣议,编修徐阶认为不可。“帝怒,谪阶官。”[45]522明世宗在嘉靖二十六年的殿试策论时表示:“孔孟以来千百年之间道归臣下,乃尽出宋儒一时之论,朕所深疑也。”[51]由此,师道日微。明朝李乐说:“人生至尊至亲莫如君父、父母,而师即次之。今之文学博士,官师也。嘉靖三十年以前朴作教刑,予犹及见之。不意近年顿失尊卑之礼,呼名呼字不可得矣,呼兄呼号延诸生,上坐者有之,诸生虽不坐,博士实有此虚套。可恨!有志于世道者,可胜浩叹哉!”[52]
邓志峰认为:明世宗在强化君权时,民间却有师道复兴运动,那就是泰州师道派。[26]179例如王艮将师道置于君道之上,以“师道”自任,认为大丈夫“出则必为帝王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出不为帝者师,失其本矣;处不为万世师,遗其末矣。进不失本,退不遗末,‘止至善’之道也。”[53]13王艮在《答问补遗》中说:“学也者,学为人师也。学不足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修身为本,然后师道立而善人多矣。如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53]39其弟子王栋亦以“师道”自任。他指出“周子曰:‘师道立而善人多’。程子曰‘以兴起斯文为己任。’”他表示:“吾将以兴起斯文为己任,使师道立而善人多,朝廷正而天下治。”[54]
(三)清前期与中期:尊“师”重“道”与“师道”衰落
在清朝前期,统治者尤重视“道”,也重视“师”。例如康熙在《日讲四书解义序》里讲“朕惟天生圣贤,作君作师。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55]55在《训饬士子文》说“朕临御以来,隆重师儒,加意庠序。”[55]56雍正在《崇师重道谕》里表示:“治天下之要,以崇师重道,广励泽宫为先务。朕亲诣太学,释奠先师孔子。”[55]59但宋明理学所强调的“师道”在慢慢衰退。其原因至少有二:一是科举兴而“师道”亡。黄宗羲在《广师说》中解释“自科举之学兴而师道亡矣。今老师门生之名遍于天下,岂无师哉?由于为师之易,而弟子之所以事其师者,非复古人之万一矣,犹可谓之师哉?”[56]二是投拜之师盛行。钱大昕在《与友人论师书》中表示:“盖师道之废久矣。古之所谓师者,曰经师,曰人师;今之所谓师者,曰童子之师,曰乡会试之师,曰投拜之师。”“今之最无谓者,其投拜之师乎!外雅而内俗,名公而实私。师之所求于弟子者,利也;传道解惑,无有也。束脩之问,朝至而夕忘之矣。弟子所藉于师者,势也;质疑问难,无有也。今日得志而明日背师矣……师道由此而坏。”[57]
五、晚清、民国时期:“师”“道”分离及“师道”变异
(一)晚清时期:“师”“道”渐分
(二)民国时期:“师”“道”分离
中华民国建立后,教育状况大变,“师”与“道”分离。钱穆指出:“近代学校又如一百货商店,分院、分系、分科,教师数百人,各以所能为教,一俟来学者之选课。故每一学者可得师数十人,而每一师则仅教来学者所需之一部分……中国之学则重在学做一人,为师者即其所学之典型与榜样,学者即学其师之为人为学,而知识则仅为学之一部分而已。”[19]191梁启超描述民国教育状况:“学校若百货之廛,教师佣于廛以司售货者也,学生则挟赀适市而有所求者也。交易而退,不复相闻问。学生之与教师,若陌路之偶值;甚者教师视学校如亭舍也。”[60]“师”与“道”分离,“师道渐亵”,“学生之对师长,无复知所尊敬。晚近学子,视尊师重道之说为封建时代之产物,更思努力打破,于是师道陵夷殆尽矣。”[61]
民国时期“师道”含义发生了变化,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是古义的“师道”,“师”与“道”合一,“师”代表“道”。如王佐才在《论师道》中表示:“汉代以下,师道日微……古之师也以道,今之师也以艺;师道沦没,盖幾幾乎不复闻矣。唐之世,士大夫之施又耻相师,而不闻有师,有则竞相蚩讪之。独退之奋不顾流俗,抗颜以师道自居,盖有鉴夫师道之衰微,思有以补救之也。”[62]
二是“师”与“道”合为“师”,“师道”等同于“师”。如1932年,平津教联会针对当时的学潮,分析其原因之一是:“由于师道之不尊,教员待遇,几如雇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师道陵夷,生徒轻视,虽欲尽指导训练之责,而实有不能。”[63]王稼宗在《对抗战时期江浦中学高中部第一届毕业同学赠言》中表示:“今之为师者每叹曰:‘师道不尊’。师道诚不尊矣!抑思吾之可尊者何在?吾今贩卖知识,计钟点,售金钱,则名师而实商矣。”[64]
三是将“师”与“道”分开,但“道”并非圣人之道、孔孟之道,而是变成了“术”“方法”“有关教师的论说”等。例如萧承慎将“师道”解释为“为师之道”“尊师之道”“求师之道”[3]1-2,李建勋在《师道论》里谈“师之重要”“师之困难”“师之条件”[65],不过是有关教师各方面的言说而已。
六、新中国:“师道”的批判、恢复与多义
(一)“师道”的批判与拨乱反正
新中国成立后,“师”与“道”分离,教师不再代表“道”。1958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关于教育工作的指示》中指出:“应当在教师和学生之间建立民主的平等的关系。”[66]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众多教师成为“臭老九”。随着政治运动的开展,“师道”变成批判的对象。在“反右”“批判凯洛夫《教育学》”以及“批林批孔”运动中,“师道”尤其是“师道尊严”受到猛烈批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对“师道”的认识渐渐回归到教育本身。在邓小平“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整个社会都应当尊重教师”的倡议下,教育界开始拨乱反正。
(二)“师道”多义
新中国成立之后,“师道”有多种含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师道”多指“师”,鲜见“道”;多见于对“师道尊严”的批判文章中。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关于“师道”的研究渐多,主要在五种意义上使用:
一是“师道”意指“教师传授的道理”。如程惠莲、林明认为:“‘师道’就是指教师传授的道理。”[67]
二是“师道”意指“怎样当好老师”。在这里“道”很大程度上指“途径”“方法”“技术”。如余小波解释“师道”“就是教师应走的道路或当行的道理。”[68]有人将“医道”与“师道”相提并论,指如何当好老师,如教师教育学生要讲方法,教师要爱学生,教师对于学生的错误要防患于未然。[69]
三是将“师道”解释为教师的道德操守,即师德。如晓吴批评学校的不正之风:有的老师“强行向学生推销商品,有的逼着家长‘进贡’”等,进而强调“师道岂是生财道!”[70]陈桂生感慨:现今“师道”似乎已为“师德”所取代。[5]6
四是“师道”意指“有关教师的相关论述”。如潜苗金认为将“为师之道”与“从师之道”“这两个方面的有机结合,才是‘师道’的完备含义。”[71]丁念金认为:“师道即关于教师之道,它有四重基本含义:一是社会重师之道,即教师身份和职业在社会结构中的定位;二是指为师之道,即对教师职业的根本要求,包括教师对自己的根本要求;三是求师学习之道,即人们注重寻师开展各类学习;四是师学传承之道,即教师的学问在人世间传承的法则。”[72]另有名为《师道》的期刊,自称为“一本承载为师者智慧和情感的读物。”其宗旨是“关注教师生存发展,弘扬校园人文情怀。”[73]
五是“师道”意指“师承”。如弓瑞中认为:“系统论述师道问题的当推《吕氏春秋》,作者梳理了从炎黄到孔墨二千五百年间师生传承情况,肯定了文化师承在社会正气卫护上的巨大功绩。”[74]各种辞典(词典)亦多有此解释。
七、结 论
(一)“师道”一词的流变
“师道”一词首出于汉朝,意为“师承”关系。自韩愈开始,其含义发生变化:“师道”之意变为“师”“道”合一,“师”要传“道”。对“师道”的强调在宋朝达到高峰。元、明、清时期,其含义不变,但“师道”命运随着政治的变化而沉浮。晚清时期“师”“道”渐分,民国后两者彻底分离,“师道”含义逐渐多元,尤其体现在“道”的消失以及“道”变为“术”。具体结论如下:
春秋以前有“道”有“师”,“道”为尧舜之道。春秋战国时期各“道”各“师”,各家各派所说的“道”不相同。先秦时期未见“师道”合称。汉朝开始有“师道”之说,多指学问的师承关系。从魏晋南北朝直至盛唐,道、佛盛行,儒学衰落,少见“师道”。
唐朝韩愈提倡“师道”。他重“师”倡“道”,强调“师”与“道”合一,“师”的任务在于“传道”。这里的“道”指的是自尧、舜以至孔、孟的圣人之道。在宋朝,儒学复兴,“师道”振兴。元、明及清前期、中期,“师道”沉浮。
晚清以后,“师”与“道”渐分。民国时期,“师”与“道”分离。“师道”的含义多元:一是“师”与“道”合一,“师”的任务在于“传道”;二是“道”消失,“师道”等同于“师”;三是将“师”与“道”分开,“道”很大程度上成为“术”“方法”“有关教师的道理”。
新中国成立后,“师道”的含义已发生很大变化,主要有五:一是将“师道”解释为“教师传授的道理”;二是将“师道”等同于“师术”,即怎样当一个好老师;三是将“师道”等同于“师德”,即教师的道德操守;四是将有关教师的各种论述统称为“师道”;五是指学问上的师承关系。
(二)“师道”流变与中国的政治变迁
“师道”流变体现了中国政治变迁中的“治统”(政统)与“道统”关系。宋朝以前,作为儒学传承者的知识分子并未在政治中起主导作用。到了宋朝,作为知识分子的士大夫才在政治中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士大夫希望以“道”治天下,强调“道统者,治统之所在。”[75]统治者借“道”以表明其统治的合法性,“治统”借助“道统”。自韩愈“道统说”以来,世人就把统道之人归于师儒圣贤,儒者以“道统”自居,“道统”又需要依靠师徒关系传承,由此“师道”振兴。但“治统”与“道统”时而发生冲突,如南宋时期的“庆元党禁”、明朝时期“大礼议事件”等,“师道”也随之沉浮。随着民国的建立,“道统”走向消亡,传统“师道”的含义遂发生变化。
(三)“师道”流变与教育的变迁
“师道”的流变体现了“道”的产生、复兴与消亡过程。晚清以后,孔孟之“道”日消;至民国时期,孔孟之“道”甚至被当作封建糟粕遭到批判而趋于消亡。“师道”不再是原来的“师”“道”合一。由此,教师的地位随之改变,师生关系也发生变化。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强调“师道”的时代教师地位均较高,反之教师地位较低。近代“师”“道”分离,“道”变为“术”,甚至“道”变成封建主义的代名词,“师道”遭受到沉重的打击,极大地影响了教师社会地位。
同样,在中国历史上,凡是强调“师道”时往往师生关系融洽,而“师道”沦落时则师生关系冷漠甚至冲突。“程门立雪”发生在宋朝,成为一段佳话,变成一个成语,绝非偶然。近代以来,“师”与“道”分离,“师”不再代表“道”,师生从共同“崇道”变成了各自寻利,“道”甚至成为被批判的对象,“术”成为追捧的对象。“道统”衰亡,“学统”更新,教师不再以“师道”自居,学生重“术”不重“道”,师生关系趋向简单的权利与义务关系。基于此,当今教育重视立德树人,强调发挥教师的榜样作用,强调良好师生关系的重要性,理清“师道”、重谈“师道”有其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