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师说》看唐代“师道不存”的现象
2014-11-10潘行
潘行
[摘 要]据韩愈在《师说》中对唐代师道风气的描绘,我们普遍认为唐代是“师道不存”的时代。深入分析之后,唐代并非如韩愈所描述的那样,本文着重从韩愈创作《师说》的现实背景,以及当时人们对“师生”关系的定位来论述唐代真正的师道风气。
[关键词]师道;《师说》;唐代
前言
关于唐代师道风气的研究,学者普遍认为唐代是“师道不存”的时代,他们所引用的史料大多只是《师说》和《答韦中立论道书》中的话语来加以证明,如朱利民、王尚林的《论唐代学校教育》一文。关于这一现象出现原因分析的文章也很多,如郭畑在《胄子从师,罕能由礼——韩愈写作<师说>的现实背景》中指出:韩愈写作《师说》与他仕宦经历以及当时的官学的风气败坏有着密切的关系。刘凌在《韩愈<师说>主旨及其背景》一文中提出:韩愈因为士大夫权贵对儒家道统的冷淡与背离而发出“师道之不存也久矣”的感慨。但这些文章并没有从根本上去考证或是怀疑唐代是否真的是“师道不存”。本文尝试从韩愈写作《师说》的现实背景出发来考察唐代是否真的是“师道不存”的时代。
一、《师说》创作的现实背景
从《师说》一文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在韩愈生活的中唐时期,“师道不存”、人们普遍“耻学于师”。”如果,韩愈说的确有其真实性。那么又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现象?
对于史料的研读,我们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首先,我们要关注一下韩愈本人,以及韩愈创作师说的现实背景。关于韩愈本人,他直到贞元十七(801)年,终于赴京师听候调选。当年秋冬或十八年(802)春得授四门博士,从而开始了他的国家官员生涯。此后韩愈曾几次担任与学校有关的官职。第一次便是贞元十七年秋冬或十八年春任太学四门博士到十九年(803)。第二次是元和元年(806)任国子博士,第二年又调任东都洛阳分教国子博士,第三年改真博士,直到元和四年(809)。第三次是元和七年(812)由职方员外郎贬为国子博士,直到第二年春。第四次也是他最后一次担任与学校有关的官职国子祭酒,是在元和十五年(820)九月到第二年长庆元年(821)春。(1)关于韩愈的这些经历在《旧唐书》中也能得到印证。据《旧唐书》载:“调授四门博士,转监察御史……元和初,召为国子博士,迁都官员外郎……复为国子博士。”(2)而《师说》正是韩愈做四门博士的时候创作的,也就是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作为太学老师的韩愈在此时发出“师道不存”的感慨,必定有其现实根据。在这里就牵涉到唐代官学衰微的问题。
众所周知,隋唐以来开始实行科举取士。在唐朝科举制度已经发展比较完备。唐代的科举分为常举和制举两种。制举是当时临时设置的考试,并不是定制。而在常举中,犹以明经和进士两科最为重要。所以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明经注重的是死记硬背、考试的内容相对容易一些。进士科最关键的则是较大难度的诗赋。因此,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进士科倍受推崇。明经以贴经为录取的标准之后,考明经者只需背诵经义,“这实际上是小学的功夫,蒙童先生教授即可,国学中明经义一套反而用不上。”(3)进士科以文章诗赋取士,文学“尚情灵,重个性发展,不重师承。时风所煽,人不相师。”(4)这样,以讲授儒家经典为主的官学,因与科举考试,尤其是进士科的考试内容脱节,逐渐呈衰颓之势。(5)在科举考试引导学习的年代,官学所授的内容明显满足不了当时知识分子通过学习取得功名的需求。当时能进入太学学习的学生,大多出身名门,地位较高。韩愈在《请复国子监生徒状》中引《唐六典》说:“国子馆学生三百人,皆取文武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从三品以上曾孙补充;太学馆学生五百人,皆取五品以上及郡县公子孙从三品以上曾孙补充;四门馆学生五百人,皆取七品以上及侯伯子男子补充”。(6)《唐六典卷二十一》国子监对学官官阶和职任有更明确的规定,从这些规定可知当时学官的官阶是比较低的,总理教育的国子祭酒也不过从三品,以下的学官官阶都比其所要教授的学生的祖父辈的官阶要低,而“直讲”和“大成”似乎连品位都没有。只有后面几种在当时不太受重视的学科的学生中才能见到庶人子弟,其他均是贵族子弟,再加上当时士族门阀制度的影响,(7)唐初,唐太宗、武则天为了抬高自己姓氏的地位,纷纷重修《氏族志》、《姓氏录》就足以证明士族门阀对当时人们的影响之深。因此,人们自然就会觉得拜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做老师,感到羞愧。也就是《师说》中出现的“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的现象。因此造成了各种不尊重老师的现象的出现。例如:睿宗时期,阳峤为国子祭酒时“学徒渐弛,娇课率经业,稍行鞭捶,学生怨之,颇有喧谤,乃相率乘夜于街中殴之。”睿宗令对殴打监官的生徒采取杖杀的严刑,方才平息生乱。(8)开元天宝年间,国学学生互结为朋,不重学业而激扬声价,互相往还的事始有发生,唐代后期,官学教育管理日以弛坏。“太学生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坠窥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有凌傲长上淬骂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于众人者无几耳。”(9)唐宪宗元和元年四月,时任国子祭酒的冯伉在一个奏状中写道:“其艺业不勤,游处非类,樗蒲六博,酗酒喧争,凌慢有司,不修法度,有一于此并请解退”(10)可见当时不尊重老师的事情时有发生,并非偶然。作为太学老师的韩愈,面对如此的现实。当然痛心疾首,作《师说》以期重振尊师重道之风。
这里我们所要注意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当时太学里的学生不尊重老师,是否就代表整个社会不尊师重道?是否所有的人都“耻学于师”?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二、唐代真正的师道风气
柳宗元为韩愈辩护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一文,写于元和八年(813),是作者被贬永州期间给韦中立的一封回信。韦中立,潭州刺史韦彪之孙,元和十四年(819)进士。未中进士时,曾写信要求拜柳宗元为师,并不辞道远,从长安到永州去拜访求教。后来柳宗元不断地对他进行帮助。而柳宗元被贬到柳州之后,“衡阳以南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11)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人们还是愿意去拜师的。“耻学于师”的风气并没有蔓延到整个社会。在此,我们关注一下《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这句话。“狂人”在汉典中解释为:狂妄无知的人。而且在汉典的引证解释中关于这一词语的解释,特地引用了此篇文章。在这里我们会注意到,为什么有人自称老师就会被认为狂妄无知的人呢?单从这一句话来说,可见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称为老师。在当时人的心目中,老师的标准还是比较高的。
此时,我们再回首关注一下唐朝的科举制度。由于受科举制度的影响,在唐朝出现了一种比较独特的“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在那时举子为获取科第,奔走于权贵、文坛名流、科场名人之门庭,以及与省试考官特殊关系者之门,以其所业投刺之,称为“行卷”,希望这些人向各级考官推荐自己,或为其延誉,制造誉论。(12)这种源于“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完全取决于政治上的利害关系。我们也能清楚的看到,当时的“座主”大多是考试的主考官。显然,这些主考官的地位是明显高于新进的进士。开元二十四年后,朝廷规定改由礼部侍郎掌贡举。朝廷不仅提高了主司的地位,而且更加重视对掌贡举者的委派。主司在掌贡举之后不久,便被委派更高的官职,乃至担任宰相。进士中第者还要更加依赖这些主司的提携。这样以来,这种“师座”与“门生”的关系不断突破和取代原来基于传道、授业基础上的师生范畴。(13)而恰恰当时人们对于“师徒”关系的认知大多来自于这种“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因此就出现了《师说》中“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的局面。但是从这种“座主”与“门生”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人们为了政治利益是愿意去拜一些人为师,只是在当时的人们眼中能够作为老师的标准很高罢了。换句话说,能当“座主”(老师)的人必须官位很高。从另一方面来说,在文学史上很出名的“韩门弟子”,据《新唐书·韩愈传》载:“成就后进士,往往有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14)可见当时韩愈还是有许多学生,而《师说》这篇文章也恰好是因为青年李氏子蟠问学于他,韩愈为了赞扬李氏子蟠的这种行为而作。当时的人们并没有全部“耻学于师”,还是有很多人来问学于韩愈,并尊韩愈为老师,自称“韩门弟子”。从柳宗元自身来说,他本身命乖运蹇,他生怕“好为人师”引起别人的妒恨,惹至更大的灾祸。故而显得格外谨慎,他只愿教授他人文章,而绝不敢被尊为人师。(15)
三、《师说》中“师道”的真正含义
既然当时的人们仍愿意去拜师问学。为什么韩愈还有“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感慨。在此我们要注意韩愈所提倡的“师道”究竟为什么?“师道”一词在汉典中解释为:指师之地位、作用以及尊师之风尚。还原其历史语境,韩愈所谓的“师道”具体指什么?结合当时的现实背景,明经科的考试注重对经文的背诵,而进士科注重诗赋。在明经科的考试中,考官出题时经常会找一些生僻的句子,而考生也发现了考官出题的这一规律,因此只把心思放在如何押题上,反而对经书的本意根本不加重视和了解。关于这一点,在前文的论述中也有所涉及。从考试内容这一方面来说,当时的学生为了应对科举,只关注考试的内容,对于考试内容之外的一些儒家经典,一般都对其忽视。《唐会要》卷《贡举》载:“开元八年七月,国子司业李元灌上言,‘三礼三传及《毛诗》、《尚书》、《周易》等,并圣贤微旨。生徒教业,必事资经远,则斯文不坠。今明经所习,务在出身。咸以《礼记》文少,人皆兢读,《周礼》经邦之轨则,《仪礼》庄敬之楷模,公羊、谷梁历代宗习。今两监及州县,以独学无友,四经殆绝,事资训诱,不可因循,其学生望请量配作业,并贡人参试之日,习周礼、仪礼、公羊、谷梁,并请帖十通五,许其入策,从此开劝,即望四海均习,九经该备。从之。”(16)这一段文字记载的是国子司业李元灌向皇帝进言增加关于礼仪的科目,获得了皇帝的批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当时很多学生的学习是具有很强的功利性,并不是为了明经义,传承儒家经典而学习。我们再回头看“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这句话。此句不是一般地慨叹人们不愿从师,而是抱怨时人尤其是士大夫权贵对儒家道统的冷淡与背离,失去了正确的指导思想。(17)如果说是因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导致士大夫权贵对儒家道统的冷淡与背离,似乎有点无力。我们可以结合当时大的思想环境背景。众所周知,道教在唐朝的地位显赫,最常见的解释是:唐皇室姓李,而老子也据说姓李。因为自称是圣人的后代,所以唐朝皇帝从家族的缘由出发都支持道教。这个解释乍一看似乎苍白无力,然而对于唐朝的统治者来说,家族发端却并非小事。事实上,唐朝皇室的祖先是没有纯粹汉族血缘的贵族,在中国北方汉族社会中地位相对低下。因此,通过对道教的支持,高调声称自己是远古汉族圣人的后代,这对于提高皇室家族的声望是一条非常必要之路。(18)因此,道教在唐朝迎来了其黄金时期。随着武则天执政时期的到来,佛教也获得了快速的发展。在唐朝佛道两教可谓交替上升。儒教道统的地位遭到人们的忽视。在此我们也可以视《师说》这篇文章为韩愈反佛、重振儒家道统之作。这也与我们平常所了解的韩愈的思想相契合。
正是由于韩愈所提倡的“师道”与当时人们对于“老师”定义的错位,才使得韩愈有了“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感慨。并不能说明当时人们普遍“耻学于师”。
四、结语
《师说》一文是韩愈有感于当时太学中,学生不尊重老师的现实情况而作,再联想到在现实生活中士大夫之旅对儒家道统的冷淡与背离。而在太学中学生不尊重老师有其客观的原因,门阀制度的影响,官学的衰微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士大夫对儒家道统的冷淡与背离与当时社会的主导思想以及科举考试的内容有着莫大的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当时普遍存在“耻学于师”的现象,当时的人们出于各种目的还是愿意去拜师。至于师道到底存与不存,由于韩愈所谓的“师道”与我们所了解的“师道”在含义上有所偏差,因此从我们现在对“师道”的理解,唐代并非是“师道”不存的时代。
注释:
(1)郭畑:《胄子从师,罕能由礼——韩愈写作《师说》的现实背景》,成都大学学报,2011年8月5日。
(2)刘昫:《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列传第一百一十,中华书局,1975年。
(3)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4)严耕望:《唐人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台北联经出版社事业公司,1991年。
(5)吴争春、唐晓涛:《唐代私学与科举制度》,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3月。
(6)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7)郭畑:《胄子从师,罕能由礼——韩愈写作《师说》的现实背景》,成都大学学报,2011年8月5日。
(8)《旧唐书》卷185下《阳峤传》。
(9)《柳宗元集》卷34,《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
(10)王钦若:《册府元龟》,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
(11)韩愈:《柳子厚墓志铭》,《韩愈全集》第29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12)金滢坤:《中晚唐五代座主门生与科场风气》,教育与考试,2008年11月。
(13)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3月,第194页。
(14)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15)张一平:《唐代官学教育私相授受的分流》,中国教育制度史研究,2009年9月。
(16)王溥、牛继清:《唐会要》,三秦出版社,2012年5月。
(17)刘凌:《韩愈<师说>主旨及其背景》,中学语文教学,2012年4月。
(18)巴雷特、曾维加:《唐朝道教研究——中国历史上黄金时期的宗教与帝国》,宗教学研究,201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