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标记“老实说”的负面评价功能浮现

纪 萍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引言

“老实说”是坦言性话语表现的一种标识，强调说话者对受话者一种坦诚的态度，常在对话性(1)语境中使用。汉语学界对“老实说”这类坦言词已有关注，其研究多聚焦于“老实说”的话语模式、话语功能和语法化等问题，将“老实说”视为话语标记，对其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的描写分析占据研究主流[1-6]。但整体来看，以往研究对其功能表现都是泛泛而论的描写，这些功能是词语本身具有还是语境赋予，学者们并未进行详细说明，解释还不够充分。文章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据语料统计发现“老实说”的负面评价功能有从语境中浮现为其本身功能的趋势。因此，文章初步认为语用标记“老实说”能带来负面评价效果，前提条件是其在功能层次上发生了虚化，同时评价功能的不对称让这种负面倾向具备可能性，而内在机制的变化则为其功能的浮现提供了根本解释。

鉴于“老实说”本身具有互动特性（2），文章语料将尽可能选取对话性的话语内容，主要来源于CCL现代汉语语料库和MLC媒体语料库。其中语料主要涉及独白式对话（存在潜在受话者）和被述式对话形式（主要是存在于一些叙述行为中的对话形式，如：被述故事或小说中的人物对话等）。这类语料关注受话者的存在，也许能更好地反映“老实说”的主观互动功能。

一、“老实说”的功能层次变化

据语料发现，“老实说”的常现语境是“A，老实说，B”，其组合模式以“老实说”位于话轮中和话轮首为主，后续句内容一般可以传递信息，是言语表达的焦点。

（一）行域用法：偏正结构

“老实说”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状中偏正结构，具有实义，由形容词“老实”修饰“说”构成，原为“老实地说”，表示说话者坦率、不加以掩饰地说出最真实的情况。例如：

（1）李真真认清对方是一位忠厚长者，就老实说：我三次考不上大学，最近又遭失恋，所以不想活了。（CCL语料库作家文摘）

（2）我也同意，解剖一个农村本身是有意义的，所以是有趣的。但我必须老实说，我的旨趣并不仅限于了解这个农村。（CCL语料库读书）

不难看出，在（1）（2）句中，“老实说”就是最基本的话语层面意义，具有指称命题信息的功能，不仅拥有实际含义，还同时在整句话中充当谓词结构，用来引出后续命题内容，向对方坦诚交代自己原本不愿袒露的真实情况和想法。因此，“老实说”的最初概念是具体的，强调后续语句内容的真实性。此时它的功能可归于“行域”用法，表示实实在在言说的动作行为，在句中承担不可或缺的成分，不可删去，否则句意表达会不完整。

（二）知域用法：副词

当“说”的动作行为意义进一步虚化，“老实说”开始整体固化，发展为一个介于短语和词之间的固化结构，此时在句法上与后续命题已不具有直接关联，结构关系开始松散，整体意义也开始虚化，例如：

（3）有一部片子里竟然出现了京戏，李万春唱《古城会》，卖瓜子的，扔手巾把的……老实说，他在农村长大，并没见过这些场面，可是他觉得亲切，温暖，像是一下子回到了祖国。（CCL语料库邓友梅选集）

（4）也许还有人相信抗日的“准备论”，这更是大错。我们不要把日本当傻瓜，认为我们会准备人家不会准备。老实说，我们准备得还不到五分，人家已经准备到十分了，试问这样准备有什么用呢？（CCL语料库蒋氏家族全传）

例（3）中“老实说”与句子中的其他成分已经不构成结构上的组配关系，在句中有一定的独立性。但从“老实说”连接的A（事实情况描写）与B（解释原因）的语义关系来看，A段与B段之间存在因果上的逻辑关联。例（4）也同理，不构成句法关系，并且“老实说”连接的A段（事实情况描写）与B段（补充强化）表现为递进的逻辑关系。

此处“老实说”的语义实际上接近“其实”，用来进行潜在的逻辑关系转接，若将二者进行替换使用，语义并未发生多大改变。因此，“老实说”在进一步虚化之后，发展出类似于副词的用法，用来转接逻辑关系，其功能可归于“知域”用法。另外，其后续句还可以是说话者的逻辑推理结论，如例（5）：

（5）某种动乱的因素，捣乱的因素，不安定的因素，是会有的。老实说，这样的因素不会来自北京，却不能排除存在于香港内部，也不能排除来自某种国际力量。（CCL语料库邓小平文选）

“老实说”用来表示说话人进行逻辑推断的言语证明，说明了这种不安定动乱因素的可能性来源地，且在表达说话者主观推断的同时，该结构起到了一定的客观陈述倾向，去掉不影响命题真值，但话语味道却发生了轻微变化。

可见，“老实说”前后内容表现为一种推理上的关联表达，在“知域”用法下的功能类似于副词“其实”，主要强调前后内容在语义逻辑上的关联性。

（三）言域用法：语用标记

伴随着其进一步虚化使用，“老实说”更多地以插入成分出现，表现说话人对命题坦诚的态度，在句中并不充当句法成分，不具有实在的含义，删去它也不影响命题意义的表达。例如：

（6）前两天在报上看到了“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病逝”的消息。老实说，并没有什么悲哀，而且，似乎也轮不到我来悼念他。（CCL语料库刘心武选集）

（7）所以像这样的培训营，老实说，绝大部分的情况，最少在我所了解的，99.999%，像纯金一样纯，都是和尚念经给和尚听，相濡以沫而已。本来就是自己的支持者，你不找他来培训，他也是你的支持者。顶多只不过你唤起了他更积极的政治参与的企图跟野心，同时给他一个盼望，觉得你跟着我蔡英文是有机会的。至于培训班本身在讲些什么，老实说,那些都不重要，花小钱污大钱，这是过去我对民进党20年来所谓的年轻世代的本质。（MLC媒体语料库海峡两岸蔡英文打造“禁卫军”）

例（6）中，说话者先陈述一个事实，即“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病逝的消息”，再借助标记词“老实说”表达自己的消极态度，因为后续内容可能涉及对逝者的不敬，说话者担心会迎来受话者（读者）的否定和批评，而借助坦言表达自己不得不说的态度，进行一种补救。例（7）同理，由于后续话语偏向负面评价，说话者会借用“老实说”退一步坦言进行补救，来博取受话者的理解或体谅。在这种语境下，可以看到“老实说”逐渐具有话语标记用法倾向，表示说话者的立场和态度，删去不影响意义表达，是一种纯粹的礼貌用法。

“老实说”是交际主体用以强调言说方式的一个信号标记，在具有一般话语标记普遍特征的基础上，区别于话语标记，即：它们在语篇中的作用主要不是语义的和结构的，更多是表现在语用层面，强调前后话语之间的某种联系，它的存在可以为话语理解提供方向，引导听话者对前后关系的识别和说话者意图的准确理解。我们更倾向把“老实说”视为语用标记[8-9]，因为言谈者在使用该标记时，会考虑受话者的存在，在退一步坦言的同时，还会表达负面性评价等其他的言外之意。

鉴于此，我们可以看到“老实说”在功能层次上的一个变化，如图1：行域内的偏正结构最初可以承担实际意义，在“说”功能虚化的过程中，“老实说”这一整体结构开始固化使用，介于短语和词之间，并有成词趋向，功能似于副词“其实”，进一步高频使用在对话语用环境中，会聚焦受话者的存在，发生语用化，成为语用标记语，产生言域用法。并且伴随着一步步虚化过程，“老实说”开始拥有独立使用的基础条件，可以用来独立承担一定的功能性意义。因此，“老实说”在功能层次上的虚化，便为其独立表达负面评价效果提供了前提。

图1 “老实说”的功能层次变化

二、评价功能的不对称性

当“老实说”具备独立使用的基础时，通过扩大研究语境，对后续话语性质进一步观察，不难发现，“老实说”作为行为态度的投射语，其后续句内容可以是客观事实，也可以是主观看法。“老实说”句的话语者一般处于认知高位，拥有信息传递的能力，告知受话者不清楚或不知道的相关信息。除作为一般传信标识，“老实说”更多用来表达言者对中心话题的评价，可以是认同、批评、责备等等。据我们的语料统计来看，“老实说”在衔接的评价内容方面有一个倾向性差异，呈不对称性分布，即：“老实说”有衔接负面评价内容的倾向，其后续句表示负面消极评价的比例远高于正面肯定评价。这种评价功能表现出的不对称性，便让“老实说”能独立表达负情绪具备了可能性。

（一）肯定评价：强化语力

当说话者对一个客体的评价偏正向积极方面的时候，有时会采取“老实说”这一语用标记进行语力的强化。这种强化不同于客观强调，而是带有说话人的真诚态度，在听感乃至心理上都更具有亲和力和说服力。例如：

（8）这种情形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说我对后来美苏两国竟然会从并肩作战的盟友反目成仇，成为互搞军备竞赛的冷战对手……老实说，从我现在这个71岁的老朽眼里来看，我仍然认为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的冒失举动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CCL语料库作家文摘）

例（8）老者对小伙子当年的行为进行评价，通过“老实说”引进自己的年龄，借以说明自己的经历丰富，对小伙子的行为表示认可，不仅展现了自己真实诚恳的态度，也强调了认可的话语力度，更具有说服性。再如例（9），当其后续内容表示对人或事件的主观态度和评价时，在句法形式上一般会有表示感情色彩的词语出现。

（9）董倩：那您还想去吗？

王瑜本：去，还得去，为什么去呢，我要不去就到干校去，总比在干校要好得多。那个时候，老实说，让你出国那是组织上对你绝大的信任，不要说让你出国，就从干校里把你调回来到单位参加工作、生产，让你搞片子，那都是了不得的事儿。（MLC媒体语料库面对面）

上例王瑜本回应董倩的问题时，一直在强调要去（出国），并进一步解释出国的原因和好处，为了得到董倩的认同和信任，借用“老实说”既表示了自己实在的为人和诚恳的态度，也强调了对董倩的信任，将内心认定的实情予以告知。并且在后续句中还有“绝大信任、了不得”等词共现，强烈说明王瑜本对出国这件事的肯定评价。

（二）负面评价：缓和语力

当说话者对一个客体的评价倾向负面消极方面的时候，有时会采取“老实说”进行语力的弱化。这种弱化是说话者的一种补救措施，通过示诚对该负面信息进行客观推脱。例如：

（10）如果他们拿到优先选择权，不会选姚明。老实说，我觉得就算再让他们做第二、第三个人选，也不会选姚明，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看过他。（CCL语料库作家文摘）

（11）什么时候我们说过要取消无产阶级专政？老实说，对于这样一些活动，现在应该从重处理，不是从轻，乱得太不像话了。国家不管是不行的。（CCL语料库邓小平文选）

例（10）说话者在话语开始就表达了球队不会选姚明的情况，紧接着借用“老实说”传达自己的负面推断，因为作为姚明的队友，他不应该进一步贬低姚明，但客观事实和疑惑让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推测（即使是第二三人选，都不会选择姚明）。尽管评价是主观的，但言者却想使其客观化，表示是其不得已的言辞。正如例（11）面对是否取消无产阶级专政的决策，说话者提出对于不正当的活动应该严惩，但又因为自己不是决策者，只能诚恳地说出建议，国家应该专政。但面对交际者，自己批评性的态度不应太过强烈，便选择“老实说”进行退一步的表达批评，反而更容易被对方接受。

交际者借助“老实说”进行话语投射，除了以诚恳的态度退一步表达自己的批评或消极评价，还能降低对方的心理预期。如例（12）交际者在谈论对于选情的态度，因为说话者要表态就必定会否定某一方，此时会考虑观众的态度是否和自己一致，为避免争论与分歧，说话者便借用“老实说”来降低对方预期，进而坦言表达自己对蓝军的负面评价。既缓和了负面内容的语力，也表达了自己主观评价其实是客观的行为，与其共现的“如果要问我的话”，也是强调是主持人让自己表态，并非个人本意透露的客观性，希望观众（潜在受话者）不要追究自己的言论。

（12）可是选情到了今天，如果两个月之前，如果问我的话，老实说，“五都”的选举，我对蓝军是比较悲观的。（MLC媒体语料库海峡两岸）

在我们所搜集的128例有关评价性质的语料中，正向肯定评价共37例，占比28.9%，负面否定评价共91例，占比71.1%，可见，表负面评价功能的比例高于肯定评价，在评价功能上具有不对称性。与此同时，在表示肯定评价的时候，因为内容是偏于积极的（肯定、理解、赞同对方观点等），人们往往倾向于肯定和真诚的言语，说话者一般会强调自己的主观态度，肯为话语负责，并借助“老实说”来强化语力，表示自己的示诚态度，希望受话者喜欢和认可；在表示负面评价时，内容偏于消极（有责备、批评或否定对方的意味），人们在交际中会彼此维护面子，说话者一般会客观推脱，借助“老实说”以表达自己是个实在人，表达这些负面评价信息并非全是自己主观愿意，而且想表达彼此关系亲密，充分信任才会作出坦言，希望受话人能理解自己（见表1）。

表1 “老实说”评价功能的不对称性

三、负面评价的浮现机制

“老实说”本身不具有负面评价功能，而是虚化程度越来越高，能够独立承担一定的语用功能，成为语用标记语，并且高频出现在负面语境中，才开始逐渐浮现出负面评价的倾向。

（一）语用化和语用推理

语用标记语是以说话人为中心的，承载着有关说话者的信息，即明示自己的言语行为方式以及对话语的态度和个人评价。作为坦诚表态性语用标记，“老实说”具有主观性[10]，对言谈内容的肯定认同或否定评价是其主观性的体现。在其由实义结构发展为语用标记的过程中，语用化赋予了它独立使用的前提条件，能够投射出说话者要具体传达负面评价信息的功能性意义。

人们在交际的过程中会考虑受话者的存在，实际的言语活动也是在说话者和受话者（乃至潜在受话者）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说话者会在自己的认知域[11]（输出域）中通过预测和判断进而调整自己的言语手段，有时在潜对话语境中，说话者还要移位为受话者（3），对自己前面的言语行为进行检验和修补。同时，受话者会在自己的认知域（接收域）进行搜索和推理，进而识别说话者的言语目的。

这一语用推理过程表现如下（见图2）：说话者根据前景信息表态，若评价倾向负面的，便会在心理进行调整，表现为言语上加“老实说”交代自己为人实在，否定评价并非是自己主观情愿，而是彼此关系亲密，充分信任可以说掏心窝的话，从而实施退一步表达的客观补救措施。听话者在搜索到“老实说”时，一般会降低心理预期，识别说话者诚恳的态度和对自己的信任，从而解除心理戒备，理解对方并关注后续内容。

图2 “老实说”的语用含义推理

（二）高频使用和语境吸收

高频使用是语言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前文提到“老实说”负面评价功能使用的不对称性，其后续句表负面评价信息的比率远高于肯定评价。当它经常和这种负面信息搭配使用时，多少会受到负面语境的刺激和影响。Bybee,Perkins&Pagliuca曾指出：“语境非常重要，语法成分意义的一切改变都来源于它所出现的语境，是语境决定了语法语素的意义。”[12]“语境吸收”是使得“老实说”具有负面评价功能最重要的机制。说话者经常借用这个标记来传达自己的隐含义，长期共现使用，“老实说”就会被附上这种负面色彩。当它开始摆脱对消极语境的依赖，而将这种消极性语境常现的负面评价功能，吸收到“老实说”的意义当中，以至于交际者在听到该词时，会感受到对方即将说出对客体不利、有消极情绪倾向的话语内容，从而逐渐产生负面评价功能的倾向。

“老实说”具有独立表达负面态度的投射功能：一是因为后续句常表达负面评价内容，是负面语境赋予的；二是语言使用中要考虑交际原则，批评性的负面话语一般会委婉地表达，需要借助一些措施进行补救。其负面评价功能的浮现也许还不被大多数人接受，但其已经有浮现出来的趋势，至少是一种负面投射。语言追求经济性，当语言中出现有标记的形式时，一定有其独特作用或有言外之意要传达，也许这种标记手段不具有必然性，但却可以取得更好的交际效果。

结语

文章通过三个层面的描写与解释，研究得出语用标记“老实说”逐渐浮现出独立表达负面评价的功能倾向。首先针对“老实说”的虚化发展过程，发现其在功能层次上有从行域到知域再到言域的变化，它经历了从实义偏正结构固化成词发展到表虚义的副词，具有标示逻辑推理关系、起到连接前后话语内容的功能，这一固化形式在一定的语境下，逐渐浮现出更多语用层面的交际功能，演变为语用标记，能独立承担消极性的功能意义，用来表示说话者的坦诚态度和评价行为，变化过程经历了词汇化和语用化的过程。另外，根据“老实说”后续句内容的评价性质进行描写和统计分析，得出其评价功能具有不对称性，其中表负面的评价功能占优势。当“老实说”与负面语境高频搭配使用，就会吸收该语境的消极情绪，有浮现出负面评价功能的倾向。人们在交际中使用“老实说”能够拉近交际双方的心理距离，借用此补救手段，不仅可以缓和负面信息带来的消极否定的语力，还可以降低对方的心理期待，从而更好地完成交际。

方梅[13]曾指出“构式化语境”对信息解读的重要性，强调会话语境也是重要的参考点之一。那么，对于解读语言结构的价值和功能，将其置于更大的语言环境中探索就显得更加有意义。文章虽以对话性语境为基础，但仅是将受话人的因素引进考察，还未进行更深层次的解读。另外，话题是推进言谈交际的重要方式，若扩大语境的参项范围，考虑从交际双方共知的话题层面，探究选择坦言的原因和信息传递的影响，也许又会有新的发现，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注释：

（1）对话是言语进行交流的过程，“对话性”这一想法来源于张雪2006《对话体语篇分析》，该文认为对话体语篇有日常自由对话式语篇、被述式对话体语篇和独白式对话体语篇三种存在形式。并以对话双方的言语是否以相同的物理形态出现为标准,将对话的类型分为显对话（听说双方同在话语现场）和潜对话（存在假想听话者）。本文语料选取范围皆以此为基础进行选择和展开分析。

（2）“老实说”是说话者的态度标记，关注潜在受话者，具有潜在互动性。

（3）表现为说话者或作者的心理世界的调整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