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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瓶梅词话》疾病叙事的伦理诉求

2022-03-23史小军叶海亚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1期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

史小军, 叶海亚

(暨南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疾病与疗病是两个医学话题,当它们进入文学领域,就被赋予丰富的含义并“脱离其自身而成为一个社会文化问题”[1]2。学界对《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金瓶梅》)的疾病叙事研究已有不少成果,但是对疾病叙事蕴含的伦理诉求却鲜有论述。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疾病叙事为核心探讨小说对伦理道德崩溃和家国秩序失衡现象的暴露与反思。

一、疾病叙事的基本情况

《金瓶梅》中疾病的数量和种类众多,据笔者统计,书中共有30回涉及疾病描写,具体的身体病症至少有16种,如阴寒症、痨病、疫病、风寒、惊风症、疟疾、天花、肾衰竭、结膜炎、破伤风、惊寒症、骨蒸痨病症、崩漏之症、梦与鬼交、痰火、小产等。此外,还有胃虚胃寒、四肢疼痛、腰背疼痛、动胎气、白带异常、月经不通、产后失调等病症的描写。除了生理疾病外,书中还对精神疾病作了相关描述,如潘金莲的受虐与施虐、西门庆的娈童癖、陈经济的露阳癖及李瓶儿后期的抑郁症等。因篇幅所限,本文着重探讨生理疾病,对精神疾病另文处理。全书涉及的病人共33人。从事医疗活动的有18人,其中专业医官8人,医婆3人,僧道游医7人。描写药物“多达113次”,“所写真实的药物多达68种”[2]。

书中关于疗疾方法也多有描写,主要有服药、针灸、按摩导引等。其中,服药是小说中最为常见的治疗手段。书中可考的药方约有18种。这些药方,有的用药合理,与病症相吻合,如西门庆腰背疼痛,任医官赠给他百补延龄丹;官哥因患惊风症,刘婆子开了朱砂丸与薄荷灯芯汤;月娘和瓶儿分娩,刘婆子熬定心汤等。但有的药方却违背医理,如李瓶儿病重时赵龙岗开的巴豆、芫花等虎狼之剂,暗含作者对庸医招摇撞骗的嘲讽。除服药外,书中医者还通过针灸和按摩导引来治疗疾病。第五十九回官哥急惊风,刘婆子采用针灸法在官哥的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灸了五蘸。按摩导引主要出现在第五十二回和第六十七回,小周儿为西门庆篦头栉发,“到处都与西门庆滚捏过,又行导引之法”[3]785,这里就是用按摩导引以养生祛病。

《金瓶梅》中的疾病治疗,往往医、巫并重。例如第四十八回官哥惊哭吐奶,月娘等人邀刘婆子看诊开药后,又找师婆烧纸跳神。跳神是一种迎神活动,民间认为可以驱邪消灾治病。第五十九回官哥病危,李瓶儿“到处求神问卜打卦”[3]927,月娘瞒着西门庆请刘婆子来家跳神,为官哥调理精神。同样,瓶儿与西门庆病入膏肓时,也先后请黄道士解禳,访吴神仙卜卦。这些都反映了巫术在疗疾方面的运用。众所周知,这些巫术是“一种伪科学,也是一种没有成效的技艺”[4]19-20,并不能达到治愈疾病的效果。但在古代医疗技术及科学知识并不发达的社会背景下,人们普遍迷信巫术,因为它们能够为病人及其家属带来强烈的心理暗示和精神慰藉。

书中的疾病名目繁多,病情有缓急轻重,能否被治愈主要取决于医者、医术和药物。《金瓶梅》中良医甚少,主要以任医官、何老人为代表,其他诸如蒋竹山、赵龙岗、刘橘斋等多是庸医。但哪怕是如任医官的良医,尚且将李瓶儿血虚之病误诊为血热,致其吃了药后病情恶化,更遑论那些自我吹嘘、言行不端的医者。庸医给出的药方非但不能药到病除,反而加重损害了患者健康,这与医者济世救人的使命南辕北辙。这些叙述寓意丰富,隐含了作者对晚明社会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的深刻洞察和反省。

二、疾病叙事中重建伦理道德的诉求

《金瓶梅》疾病叙事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于它不只描绘了肉体层面的疾病,更借此表现出作者的道德批判。书中通过对患病和疗病的叙述,揭露出世风日下的现实图景,表达了作者意欲复归传统道德的愿望。

(一)患病:患者道德缺失的隐喻

李瓶儿因病而亡是作者着力刻画的情节,从第六十回到第六十二回,作者详细描绘了李瓶儿的血崩之症。初时,下边经水淋漓不止,服药后却“如石沉大海一般”[3]970,不到半个月容颜憔悴,消瘦如柴。重阳节家宴,饮酒之后更是血崩昏迷,病情加重。医官轮番看诊,依然回天乏术。李瓶儿病情恶化之迅速,正是作者从道德层面对其作出的批判。就此而言,李瓶儿的患病与死亡有其必然性。表面上血崩恶疾是在经期与西门庆同房的恶果,本质上却是对李瓶儿个人道德缺陷的惩罚。

首先,尽管李瓶儿后期温顺娴淑,但仍不能掩盖她性格中狠毒泼辣的一面。在嫁入西门家前,她同花子虚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李瓶儿的性需求得不到满足,遂与隔壁西门庆私通。在花子虚入狱后,李瓶儿趁夜将家中财货转移到西门家,更在花子虚出狱后,暗地里送信嘱咐西门庆:“开送了一篇花帐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3]193其阴险冷酷暴露无遗。在花子虚生病后,李瓶儿对其终日痛骂,毫无怜悯之心。“初时,李瓶儿还请的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3]194显然,花子虚的死亡与李瓶儿的“送奸赴会”,冷酷绝情不无关系,书中不止一次描写花子虚亡魂追索李瓶儿伸冤的情节。

李瓶儿本盼着花子虚死后进入西门家,在西门庆因陈洪事件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左右之际,又急不可耐地招赘蒋竹山。谁知蒋竹山中看不中用,“腰里无力”[3]263,而她又“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暴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3]262,加之西门庆也派地痞流氓找蒋竹山的麻烦,她就把蒋竹山赶到铺子里睡,不再允许他进房。无论是对花子虚还是蒋竹山,李瓶儿表现出来的刻薄绝情、凶悍狠毒同潘金莲不相上下。

其次,李瓶儿恣情纵欲,伤身害体。她的名字本身就含有性意味,“花瓶细颈中空,很像子宫,因此是女性性器官的象征”[5]14。在本能欲望的驱使之下,李瓶儿将全部心思转移到能满足她性需求的西门庆身上,她不止一次地对西门庆说:“你是医奴的药一般。”[3]272这既是一味缓解了她对性的强烈渴求,使其性格走向善良温顺的“良药”,也是一味导致她沉疴难起,加速身体衰亡的“毒药”。她没有节制地追逐性欲,在经期与西门庆同房,以致“精冲了血管”[3]972,缠绵病榻,饱受折磨。在传统观念中,女性经血脏污荤腥,血崩症的症状就是经血淋漓不止,暗喻李瓶儿身体、德行的不洁。病重期间,李瓶儿眼眶塌陷,瘦如银条,甚至恍惚看见花子虚鬼魂前来索命。这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正是对李瓶儿间接害死花子虚和好色贪淫的惩罚。值得注意的是,嫁入西门家的李瓶儿走向了“母性化”[6]328,变得温柔敦厚,慷慨大方。这与潘金莲借刀杀人、口蜜腹剑,最终在膨胀的欲望中走向毁灭呈迥然不同的方向。作者对李瓶儿既有批判也有同情:一方面认为她的疾病是贪淫绝情、不守妇道的咎由自取,以无药可治的结局表现因果报应的合理性;另一方面通过西门庆对她的深情厚谊以及为她举办的隆重葬礼,传达了对她死亡的可怜可叹之情。

西门庆“具有强烈的反道德倾向”[7]165,因此,兰陵笑笑生对他的批判与惩罚更为严厉。他原是清河县的破落户财主,开个生药铺,却在大发横财后,建立起一套以金钱为枢纽的人际关系网,干尽投机倒把、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的龌龊之事。他草菅人命,与有夫之妇潘金莲偷情,事发后心狠手辣毒杀武大郎,又陷害来旺盗己钱财,意图迫害其性命,致来旺妻子宋惠莲上吊惨死。他不顾人伦,夺朋友花子虚之妻,转移其家产。且放纵性欲,荒淫无耻,全书中跟他发生过性关系的男男女女有二十多个。为赚取钱财,西门庆甚至罔顾朝廷律法,行贿受贿,包庇犯人苗青,令受害者苗天秀冤案难以昭雪。对此,他非但不醒悟,反而公然宣告“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3]884。西门庆一生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然而,这样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却轻易逃脱朝廷律法追究。对此,兰陵笑笑生深感悲哀,于是挥动如椽大笔,以疾病作为裁决的手段,彰显作者心中的道义。第七十九回中叙西门庆病理症状:“不便处发出红晕来了,连肾囊都肿的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3]1375,“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3]1380。作者纤毫毕露地展现病态的身体特别是性器官的惨状与痛苦,令人毛骨悚然,戒淫止淫的警示与教化作用明显。西门庆垂危之时,潘金莲依旧骑在他身上纵淫,这与曾经骑在武大郎身上灌下毒药何其相似。当初西门庆联合潘金莲害死武大郎,如今西门庆以同样的姿势被潘金莲推向死亡,这一反讽叙事具有强烈的因果轮回的报应寓意。作者对李瓶儿和西门庆疾病过程的叙述极为相似,占卜时都被指出有骨瘦形衰之病,病重时都看到了冤魂索命,临终前道士驱邪也回天乏力。情节的相似性正是作者的特意安排,旨在说明疾患是恶行所致,意在警醒世人。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疾病是以上天的惩罚、魔鬼附体以及天灾的面目出现的。”[8]42古希腊社会如此,中国古代社会亦如此。作者通过疾病批判李瓶儿、西门庆破坏伦理道德、沉迷欲望渊薮的行为,以此劝诫人们行善积德,道德说教意味浓厚。

庞春梅同样是作者道德批判的对象。她本是潘金莲的丫头,与潘金莲狼狈为奸,更在被西门庆收用后,自认高人一等,多次欺下瞒上,为虎作伥。她掩护潘金莲与人偷情的事实,作贱摧残同为丫鬟的秋菊,毁骂唱曲的申二姐,讽刺如意儿,甚至为了赢得潘金莲的信任,与陈经济偷情。嫁给周守备后,她故意买下孙雪娥,肆意凌虐报复,导致孙雪娥不堪受辱自杀。在守备府内,她明明备受宠爱却不安于室,不守妇道。再遇陈经济后,春梅与他旧情复燃,经济死后又勾引李安,同周义苟且,没日没夜纵欲无度,以致患了骨蒸痨病症。文龙评价春梅:“其淫也,不在金莲之下。可见西门生前,仗势装腔,都是假做作;西门死后,赤身露体,乃是真情形,”[9]493深刻言明了庞春梅的淫荡与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相差无几。作者还详细叙述春梅死亡的场面:“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洼,就鸣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3]1679借此抨击她丧伦败行,强化道德审判的力度。

西门庆、李瓶儿、庞春梅等人恶贯满盈,却未受到患病以外的任何惩罚,“当秘密的恶行得不到社会与法律的裁决时,疾病成了作者手中的道德符码”[10]。强烈的道德责任感促使作者安排了他们的身体病变,用身体的毁灭来彰显道德伦理的威严。因此,作者在叙述李瓶儿、庞春梅等人伤风败俗、罔顾伦理道德的同时,特意设置了对照组——吴月娘和孟玉楼。全书较少描绘二人与西门庆同房的场面,大多一带而过,意在与“淫”作对比,证明她们遵守妇德,恪尽妇道,不贪淫欲。所以第一百回终卷诗言:“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3]1690,借此肯定吴月娘和孟玉楼的德行品质,表明光明磊落、守德向善的结果是健康长寿,并指出“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3]1382,阐明善与寿命长度的关系。第七十九回回首诗云“爽口物多须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3]1363,实则要求人们节制欲望,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以完善人格,走向“善”的境界。可见,作者要求的善,不仅包含着“儒家三纲五常为主要内容,而且融合了道教、儒教弃欲向善、禁欲求道的思想”[11]220。兰陵笑笑生将善恶因果报应、轮回等思想观念融入疾病叙事中,希图通过这种方式,强化健康与德行、疾病与堕落之间的关系,从而达到教化世人完善道德修养、积极行善的目的。

(二)疗病:医者道德缺失的针砭

如果说《金瓶梅》中对患病的书写隐喻着病人的道德沦丧,那么对治病过程的叙述则重在针砭医者的道德缺失。

中医药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与传统文化中的“阴阳学说”“五行学说”“形神论”“精气说”等血脉相连,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重要的医学理论,如五脏之间的相生相克、精气血津液神、七情八纲等。同时,厚植于传统文化土壤的中医深受儒家道德影响,形成了独特的价值体系。“仁者爱人”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强调怀仁爱之心,扬个体之善。而“仁者救人”也是传统医学道德的关键要义。医者要以“仁”“善”为出发点治病救人,尊重生命,善待生命。因此,医者应“一存仁心,乃是良箴;博施济众,惠泽斯深”[12]587。这种医德思想要求医者仁心仁术,不但要医术精湛,济世救人,且应医德高尚,菩萨心肠。

然而《金瓶梅》中的医者除了任医官等较少的良医外,大多是相互攻讦、欺世盗名、毫无医德之徒。李瓶儿患“鬼交”之症,请大街口的蒋竹山看病。此人“轻浮狂诈”[3]236,见李瓶儿极有姿色,竟装腔作势起来,吹嘘自己用药如神,看完病后蒋竹山便对李瓶儿“怀觊觎之心”[3]237。在瓶儿病愈备酒答谢的席间,他“偷眼睃视妇人”[3]237,知瓶儿有择夫之意,便不顾颜面直接下跪求亲,被招赘后甚至兴奋再拜,口呼“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3]239,实在鄙俗不堪。中国古代男女之防甚严,医家问诊时特规定“凡视妇女及婿妇尼僧人等,必须侍者在旁,然后入房诊视,倘旁无伴,不可自看”[13]290,蒋竹山不但暗自偷窥,怀非分之想,甚至有意挑逗,不知廉耻地求爱,更急切吝啬到不肯请冰人,可谓寡廉鲜耻,好色小人。此外,他还攻讦同行胡太医医术不精。“道说是非,论议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差一病,则昂头戴面”[14]2等骂语即谓蒋竹山无清正之风,更无医者德行,活脱脱一重色重利的丑角。

第六十一回,李瓶儿病重,韩道国推荐医生赵龙岗,此人一上场就鼓吹自己精通医理:“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余;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3]973。然而他却开出了根本不对症的药方,书中是这样描述的:“甘草、甘遂与碙砂,黎芦、巴豆与芫花,人言调着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这几味儿齐加,葱蜜和丸只一挝,清晨用烧酒送下。”[3]975芫花、乌头、黎芦乃大毒大寒之物,用之不慎,后果严重,对一般人尚是虎狼之剂,况是病入膏肓的瓶儿。且中药重视药物搭配,相恶相反者不可同用,否则会产生剧烈的毒性与副作用,甚于刀剑。《儒门事亲》中“十八反”歌云:“本草名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15]314赵龙岗开的甘草、芫花、乌头、蜂蜜药物相反,乃中医配药之大忌,完全违反医理。这个自称无不通晓的医生却连基本的医学常识都不懂,讽刺之意顿显。第三十三回,怀有身孕的月娘从楼梯上跌下来,刘婆子没有设法保胎,而是直接用两丸药加艾酒,将一个成型的男胎打了下来。第五十九回官哥急惊风,刘婆子开了药方却不起作用之后,不分轻重地采用针灸法,然而官哥先天不足,五脏失调,针灸使得风气“返于内”[3]927,变成了慢惊风,此举直接导致官哥夭折。这些所谓的“疗救者”不仅缺乏对生命的怜悯敬畏之心,更没有身为医者的基本道德素养。维护病人健康原本是医者最根本的道德任务,用医如用刑,须兢兢业业,不可轻率马虎,“不得于性命之上,率尔自逞俊快,邀射名誉,甚不仁矣”[14]1,可赵龙岗、刘婆子等人医道平庸,不懂医药,他们打着妙手回春、赛华佗等名号行走在病人家中,滥用药物,导致医疗事故频发,其身份与所为形成强烈的反讽形态。

同时,这群游走在各个阶层的医者追名逐利、贪财好色,又相互攀比、相互攻讦,其卑劣品性是社会败德辱行的缩影。“在他们的身上,集中地体现了当时社会中的种种罪恶品质,一方面具有无穷的贪欲,声色货利,无所不贪飘风戏日,无所不为。另一方面又自欺欺人,攻人夸己,论黄数黑,矜功自伐。”[16]可见,作者不仅对堕落贪婪、阿谀奉承的庸医做了世俗性嘲讽,更表达了对以庸医为代表的缺德、失德之人的憎恶。

《金瓶梅》疾病叙事中塑造的无德患者和无良庸医形象,反映出中晚明时期人心不古、士风浇薄的社会现实,帮助读者洞悉当时的世态人情。作者通过对堕落与阴暗的揭露,对丑陋和邪恶的惩罚,唤起人们对“仁”“善”的重视,对美好人性的追求,表达了重建道德伦理秩序的诉求。

三、疾病叙事中对家国政治的批判

葛兆光先生指出,中国古代的思维方式是“同源同构互感”,即是说自然界、人类与社会的各个对称点有互相关联和感应关系。[17]传统中医药文化也认为自然环境与人体自身存在着对应关系,常以天地自然、阴阳五行与人的身体构造和生老病死相比附。如《黄帝内经》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18]14;“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18]347,又有“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声。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藏。天有六律,人有六府。天有冬夏,人有寒热。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18]327。可见,中医本身就认为人的身体与社会自然本质是相通的,“他们的终极关怀,乃是着落在对自己身体与自然间的联系与互动上”[19]244。这种理念与西方身体观也有相契之处。西方学者梅洛·庞蒂言“事物是我的身体的延伸,我的身体是世界的延伸”[20]325,奥尼尔指出“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身”[21]10,道格拉斯认为“身体是社会意义的接收器”,“人的身体是最容易用来反映一个社会系统的意象”[22]70。就此意义而言,身体即为政治文化符号。因此,在文学作品中,衰颓、虚弱的身体往往隐喻着病态的的社会,身体的疾病与社会的病症就密切联系起来。

(一)病态社会的表征

在《金瓶梅》的疾病叙事中,身体疾患和社会问题同质的手法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如前所述,李瓶儿从出场开始就旧疾缠身,病重时身体被病魔折磨得变形丑陋。西门庆在无节制地追逐欲望中肉体流血生疮,脏污变态,最后走向毁灭。即便是无辜如官哥,一出生就先天不足,易受惊受寒,吐奶发热,孱弱得令人心惊,终因惊风症夭折。作者写实化地呈现出新生到病亡的过程,给人以苍凉绝望之感。这并不是简单地叙述生老病死,而是意在暴露其背后深刻的社会性。兰陵笑笑生从医学和政治学的双重视角审视书中病态和丑陋的身体,将疾病由个体的生命体验上升至家国之治。正如小说第十七回中,兵科给事中宇文虚弹劾杨戬等人有云:“譬犹病夫在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尫羸之极矣。君,犹元首也;辅臣,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3]232-233宇文虚以国家机构喻身体,将君王比作人之首,辅佐的大臣看作心脏,视文武百官如同四肢。疾病侵入致身体异常,心腹患病久矣,因“元气内消,风邪外入”,致四肢百骸无一不病。作者借宇文虚之口阐述并强化了身体疾病与社会疾病的关系,书中多人患病又因病而亡,本质上是指涉病态社会,将社会当作病人,而庸医当道则与国家奸臣当道,满朝文武无所作为的现状相类,共同说明了整个王朝病入膏肓、回天乏术的事实。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国同构是宗法制度的重要特征。如季新所说:“中国之家庭组织,蟠天际地,绵亘数千年,支配人心,为中国国家组织之标本。国家即是一大家庭,家庭即是一小国家。西国政治家有言,国家者家庭之放影也,家庭者国家之缩影也。”[23]302西门家族畸形的家庭结构以及西门庆治家不严、家风不正的情况,正折射出中晚明社会的病态。

西门庆早年丧父,家中既无德高望重的长辈,也没有兄弟姐妹。然而,他以金钱为枢纽,聚集了一大批与他毫无亲属关系的兄弟和干女儿,打破了中国传统以宗法血缘为核心的家庭结构。围绕在西门庆周遭的人,其家庭情况与西门庆别无二致。正妻吴月娘,虽然有哥哥,但父母缺失。潘金莲父亲早早去世,她九岁便被卖到招宣府。孟玉楼、李瓶儿、李娇儿、孙雪娥、玳安等人,同样没有父亲管教。父亲是维系家庭内部稳定的重要因素,在“父为子纲”的传统家庭结构中肩负着重要的家庭责任,而“父亲”角色的缺席或权利淡化,使得他们鲜少受到应有的道德教育和监督。由于西门庆没有尽到家长的责任,家族内部成员僭越封建伦常秩序,无所顾忌地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导致个体生命的消亡和家庭的毁灭。

西门庆作为家主,治家不严,忽视家庭内部建设,没有家训族规,导致家风不正,尊卑长幼无序,主不主、仆不仆。西门庆奸淫仆妇,以至于他们一旦得到了西门庆的青睐,就自视甚高,将自己当作半个主子,指手画脚,尊卑不分。西门庆作为丈夫,纵恶欺善,对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视而不见,致使潘金莲谋害官哥,间接导致李瓶儿死亡。吴月娘身为正妻,因不得夫主宠爱,妻权旁落,被潘金莲一再挑衅,却也无可奈何。妻妾之间的关系不仅貌合神离,且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算计。陈经济作为西门家的女婿,却与潘金莲乱伦,和春梅偷情。此外,仆人之间同样秽乱不堪,书童和玉箫暗地勾搭,来旺与孙雪娥暗通款曲。传统的三纲五常、四维八德在这里被击得粉碎,整个家族没有任何秩序可言,只有利益和欲望交织,黑暗与堕落纠缠。西门庆不修身,也难以齐家,导致整个家族藏污纳垢,故张竹坡批评其“不能齐家之罪也”[9]210。正是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庭才会在西门庆一死便分崩离析,树倒猢孙散。

作者“耐心描写一个中国家庭中卑俗而且肮脏的日常琐事”[24]138,有着深刻意蕴。所谓家是小国,国是大家,以家喻国是中国文学创作的传统,西门家族的病态与整个晚明王朝密不可分。正如张竹坡所评论:“《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翟云峰在东京不算,伙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9]85写西门一家,遍及一县,再从一县,涉及整个国家。比如苗青杀主案中,苗青先是巴结王六儿,后贿赂西门庆与夏提刑,最终依靠蔡太师的包庇,逃出生天,逍遥法外。一案涉及仆人玳安、平安、书童、安童,市民王六儿一家,再到官员西门庆、夏提刑、曾御史以及蔡太师。作者又从西门庆死亡一节,写韩道国携财远遁,汤来保背主欺恩,应伯爵转投他人,翟管家落井下石,蔡太师袖手旁观等等。从市侩小民到达官显贵,读者从中见识到整个社会的利欲熏心,黑暗腐朽,窥见当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25]2821的病态价值观。

小说里的社会正是明代中后期整个社会的写照。明中晚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新的社会思潮兴起,在新旧价值观的碰撞之下,社会出现趋名逐利、贪图享乐的倾向,诚如屠隆所言:“家无担石之储,而身披罗绮之服。出则纵饮博之乐,而入不问甕飡之需。闻一道德方正之事,则以为无味,而置之不道;闻一淫纵破义之事,则投袂而起,喜谈传诵而不已。”[26]199-200人们置家庭温饱与道德修养于不顾,一味追求吃喝玩乐,这几乎就是《金瓶梅》一书中伤风败俗,贪淫无度的实况反映。而社会的腐化堕落常与病态的统治阶级紧密相连,明中晚期,从帝王到辅臣再到文武百官,无一不“病”。明武宗“耽乐嬉游,暱近群小”[27]213,太监刘瑾把持朝政,公报私仇,卖官鬻爵;明世宗“崇尚道教,享祀弗经,营建繁兴,府藏告匮,百余年富庶治平之业,因以渐替”[27]250-251,宠信严嵩父子,致其专权乱政,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明熹宗滥赏淫刑,重用魏忠贤,任其陷害忠良,迫害东林党人,大兴党狱之祸。这些都使得正直之士遭排挤,朝纲紊乱,政治腐败,社会矛盾激化,危机四伏。

(二)难以疗治的社会弊病

兰陵笑笑生以冷峻的笔法指出晚明社会存在的痼疾,在这冷漠的叙述风格之下,暗含着作者深邃的视野和对光怪陆离的社会的悲悯。出于士人的责任感,兰陵笑笑生在对病态社会的不断反思中试图给出疗治之方。

《金瓶梅》中描写了张大户、西门庆、李瓶儿、官哥、庞春梅等人病亡的情节,深刻地隐喻着晚明社会犹如书中人的病体,难以疗治,回天乏术。且书中庸医横行、良医难求的情况,正与国家奸臣擅权、贤臣被逐的情形互为映衬。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常将救死扶伤的医疗行为与经世治国政治运作联系起来。《国语》有云:“平公有疾,秦景公使医和视之……文子曰:‘医及国家乎?’对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28]318《吕氏春秋》曾言:“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29]376医者疗疾的仁术与治国仁政本质一样,《金瓶梅》中的医者无仁术,无法治愈身体疾患,实则暗示了晚明社会统治阶级无仁政,社会之弊病难以根治。汉代王符《潜夫论》指出:“上医医国,其次下医医疾。”[30]91《金瓶梅》里医人疾的“下医”不能治病救人,那么“上医”能否治国?所谓“身之病待医而愈,国之乱待贤而治”[30]91,此处的贤,当指才德兼备之人,他们是救国的“上医”。在《金瓶梅》中,刚正不阿,敢于谏言的清官代表着医国的上医,是挽救虚弱王朝最后的曙光。因为苗青杀主案,西门庆被书中少有的清官曾孝序弹劾:“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簿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态其欢淫,而行俭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3]718可叹的是,作恶多端的西门庆用钱财到东京打点一番,他非但没有被革职,反而从副千户转为了正千户:“贴刑副千户,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毕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3]1138这番溢美之词纯粹颠倒黑白,与事实全然不符,正直的曾孝序被贬谪流放。根据历史记载,曾孝序与蔡京政见不合,遭蔡京忌恨弹劾,因延误军期被流放。《金瓶梅》移花接木,把曾孝序贬谪之事与弹劾西门庆嫁接在一起,将奸臣得不到惩处,清官偏被贬谪的结局对比,形成强烈的政治讽喻。纵览全书,以蔡太师等人为代表的贪官污吏不胜枚举,而公正廉明的官吏却屈指可数,在惨烈对照之中,作者深刻揭示了以曾孝序为代表的清正廉洁的官员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挽救腐烂至骨子里的封建王朝的绝望事实。晚明衰弱的“病体”,只能如病态的西门家族一样,走向毁灭。

兰陵笑笑生对当时社会深怀忧惧,他敏锐地觉察到社会的衰亡,怀着救国的人生理想和担当,用病隐喻社会家国,表达出想要查找社会病因并进行治疗的美好期待。然而悲哀的是,作者清楚地意识到正如医者医不了病人一样,个别刚正不阿的忠臣也无法阻止王朝“病势”的恶化。西门庆死了,张二官发迹又成为了第二个西门庆……从中可见作者对社会的隐忧和浓厚的家国情怀。

综上,通过《金瓶梅》中的疾病书写,能够观照晚明社会的医疗环境、医疗途径以及医学观念,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疾病、伦理道德和社会之间的关系。通过描绘患者和医者的轻薄无行、蔑伦悖理,隐喻社会道德的缺失,又用衰颓的身体和西门庆家病态的家庭影射晚明社会。兰陵笑笑生以疾病叙述的方式,扯下了堕落的道德和腐坏的封建社会的遮羞布,展现了精彩的“暴露艺术”,“暴露了明代中后期一个时代的窳败,以及一切罪恶”[31]。但是暴露阴暗和丑恶并非作者的终极目的,引导向善才是,正如黄霖先生所说:“《金瓶梅》正是一部力图暴露那个卑鄙龌龊时代的书。它描写恶,正是在创造美,把一代人引向美。”[32]兰陵笑笑生以疾病叙事作为反省与劝诫的手段,告诫世人弃恶从善,也希望借此实现厚人伦、美教化,匡救时弊,重建道德伦理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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