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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在幸福中死去

2017-09-21刘火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潘金莲

刘火

《金瓶梅》(人民出版社1992年初版一刷《金瓶梅词话》,本文所引,没有另标识的均出自这一版本)里,浓墨重彩出场的女性,第一个是潘金莲,第二个就是李瓶儿了。潘金莲、李瓶儿,加上潘金莲的随房丫头庞春梅,摘取三人名字中一字,中国文学史便出现了一部前无古人的文学巨著《金瓶梅》。当然,这三人的出现,是以三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出场的。

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关系,显然属于西门庆主动勾引。西门庆不惜一切代价(西门庆在《水浒》里死在武松刀下,在《金瓶梅》里死在潘金莲床上,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地拿下了有夫之妇潘金莲,随后又在潘的同意下收了潘的随房丫头春梅。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则是李瓶儿主动。李瓶儿不仅背着其老公花子虚耍尽手段搭上了西门庆,而且以其为数不少的金银财宝家产一同送给了西门庆。李瓶儿的出场在第十三回《李瓶姐隔墙密约 迎春儿窥隙底偷光》。李瓶儿的出场是这样的:西门庆应花子虚之邀到花家吃酒,“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鬒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翘翘小脚,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今日对面见了,见他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儿,细弯弯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接下来,便有了李瓶儿与西门庆当着花子虚面前调情的事。困花子虚与西门庆同属一类人,纵酒好色无所不为。哪晓得李瓶儿却对西门庆说“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像这样的主动,如小说中所叙,西门“积年风月中走”,哪有什么事儿不知道的。之后的事情,不须多说,自然的一方有情一方有意,苟合便势在必行。不过,西门庆与李瓶儿的苟合,更主动的是李瓶儿。李瓶儿在一次酒局后,支开了自己的老公花子虚,亲让自己的丫头迎春去叫来邻居西门庆过来吃酒。于是,紧接潘金莲与西门庆的风月大戏之后(西门庆纳潘金莲为妾在李之后),又一场风月大戏粉墨登场。不过,这一场风月大戏却是以悲剧告终的。

《金瓶梅》一书奇就奇在,看似淫到极致的风月,却因为有了西门庆与李瓶儿后来的故事,变来许许凄楚与许许温情,甚至有些激越,如鲁迅先生所说,因“描写世情,尽其情伪”而“佳处自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佳处”何在呢?对于一个游戏女性之间的男性西门庆,在众多女性之间,却对李瓶儿尊敬有加。不是因为李瓶儿自带家私委身,也不是因为李瓶儿比西门庆大三岁,甚至还不完全取决于李瓶儿为西门生了一儿子,而是西门庆对李瓶儿有真感情。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真情故事从他们的儿子官哥生病开始,直到官哥早夭,《金瓶梅》从第五十三回《吴月娘承欢求子息 李瓶儿酬愿保儿童》到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十五回中的十回的篇幅(即《金瓶梅》的十分之一)来叙写这一完整的故事。这一故事,是一曲折离奇且真切动人的故事。

官哥儿,西门庆独一男根子嗣。自官哥儿诞生西门家时,西门大官人一家上上下下无不欣喜,当然潘金莲除外。官哥儿出世,最高兴的自然是他的嫡母李瓶儿。于老中国(包不包括新中国呢?说不清的),“母以子贵”,无论皇家还是草民,无论富人还是穷人,大约此话都属金科玉律。不过,由于西门大官人妻妾成群,更由于潘金莲出众的妖冶、狐媚、年轻以及很可能的性技巧过人,在西门庆群妻妾里,李瓶儿并非最得宠的。即使是有了官哥儿之后,似乎也一样。但这次不一样了,因为官哥儿得病了。从第五十三回得知,官哥的病原本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病,当然在民间的叙事文本里,官哥的病却是一件难症即“小孩夜哭”。关于小娃娃夜哭,我小学读书时,常常看到电线杆子和街上土墙墙壁上或木板板壁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明”的帖子。可见小娃娃夜哭对于小娃一家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我不知道我当小娃儿的时候,夜里哭过没有。反正,恐夜哭、防夜哭、治夜哭的事儿,我至今都有印象。在西门庆与李瓶儿看来,官哥的夜哭断然是一件大事。第一次请了一游方神医灼龟摸脉后,官哥“就放下了眼,磕伏着睡起来了”。这时,《金瓶梅》写道:“西门庆心上一块石头,才得放了下来”。从这里看,西门庆对李瓶儿母子的关心,主要源于西门子嗣官哥儿。但是,我们在下面的叙事文本里,看到的则是,西门庆不仅是对官哥儿的关心,而且是对李瓶儿的关心。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当西门庆听说六娘(即李瓶儿)病了,便“两步做一步走”,走到床边,“见李瓶儿咿嘤的叫疼,……西门庆听他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宫来看你”。在这个片断里,从文本的元素词语看,几个动词形容词的使用,值得一说。先是两步做一步走,来到李瓶儿床前,在西门庆眼里和耳朵里,李瓶儿的叫疼为“咿嘤”;西门庆的感觉为“苦楚”;西门庆立即傳下人“快去”请医生。如果,西门庆仅仅只是关心他与李瓶儿的娃娃官哥儿,那么,这一片断里的这些动词与形容词便不可能出现。这些个动词及形容词的能指与所指,都指向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动词与形容词指代了西门庆的感情,真实的没有虚假感情。《金瓶梅》并没有到此为止,接着下一个片断:当西门庆听说官哥儿的病不见好时,西门庆说道:“恁的悔气,娘儿两个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还好去支持孩子哩”。“留得娘的精神”一句,表面看是为了要照看官哥,底子里,关心李瓶儿甚或于关心官哥儿。至少,在西门庆看来,母子两人的病都是他西门庆同样需要关心的。这是李瓶儿作为六娘最值得庆幸的。把人当成人,便是人文精神的重要标识,尤其把女人当成人。《金瓶梅》出现在十七世纪初,此时,中国古代社会,似乎已经开始步入新的时代。或者说,明末所呈现的商业文明,极大地改变着农业文明,极大地影响着由农业文明支撑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城市的繁华、商业的隆盛,市民社会发展迅猛。市民社会有一重要特征,即对等级不再看重(至少与之前相比),对功名轻视,甚至对权力也敬而远之。市民社会,促进了市民社会里人与人的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如果,我们剥开以性作为叙事文本关节的《金瓶梅》的外壳,剥离小说里呈现的颓世、色情与淫秽,我们就会发现,《金瓶梅》里所展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和温情,说不定就是中国小说从正人君子的道统中挣脱走向启蒙的一个叙事文本。至少,从文学的转承启合来看,这一方面与《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划开距离(是否划开了界限,也许另当别论),一方面它开启和直接诱发了《红楼梦》叙事文本的产生。再一方面,它与同时代的《牡丹亭》交相照映。endprint

随着官哥儿的早夭、李瓶儿的病重,到李瓶儿的死与托梦,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金瓶梅》对此的旨意与趣味。官哥母子的死与潘金莲直接相关。李瓶儿与潘金莲原本是有君子协定的。在第十三回,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得手后,潘金莲就得知。潘金莲进入西门庆家时,已是第五房,而且是最得宠的第五房。潘不仅人长得极标致妖冶,且利嘴巧舌、机变伶俐,一举成为西门大官人家的霸王花。不过,李瓶儿并非一个善主,通过西门庆,又是送大礼,又愿意低下身段跟潘金莲磕头,还愿意跟潘金莲做鞋。这样,潘金莲与西门庆约法三章,只要西门庆遵约法三章,潘金莲便会接受李瓶儿。这样,李瓶儿在老公花子虚死后便顺理成章地嫁到了西门大宅,做了五房潘金莲之后的第六房。不过,自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竞宠”——事实上,在李瓶儿有了身孕之后,潘金莲与李瓶儿的君子协定就已经沦为了废纸——这对于西门大宅的霸王花潘金莲来说,岂能容忍李瓶儿的好人缘。君子协定被撕破,其实,凡是涉及到利益(当然包括性利益),君子协定从来就是一个无效协定。或者说,协定双方或多方从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玩具而已,从无例外。李瓶儿,虽然比潘金莲大,可能标致程度也没有潘氏,至少妖冶达不到潘氏水平。但是她为西门大官人生了一位血脉继承人,而且官哥儿出世时,原本只是清河县的大财主,居然获得朝廷命官“金吾卫副千户”的职务(当然这跟西门庆行贿东京蔡太师有关)!第三十回由此写道,当官哥儿出世时,“合家无不欣悦”。

这样一来,金瓶二人争风吃醋的战争,就从原来的暗战,演变成了明斗。潘金莲训练猫儿“雪狮子”攻击穿红色衣服者,居然很快就奏了效。但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只是想吓吓李瓶儿母子(官哥儿怕猫),哪晓得“雪狮子”的攻击却要了官哥儿的小命。官哥的早夭,也让李瓶儿紧随官哥儿的脚印去了生命的另一边。在这一桥段里,我们看到了人性极为丑陋的一面,而且,我们还从这一桥段所呈现的转喻文本里,隐隐约约地看到晚明王朝的堕落,以及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颓势与不可逆转趋势。不过,杰出的文学文本,在于它的多向度,在于它对人性(自然也还包括了社会)多向度的感悟、理解、认知和表现,在于这一文本的复杂性,以及由多向、复杂演义的文学的丰富性,和人性的丰富性。

这便是,在这重要的故事里,西门庆对于李瓶儿的关系,并不只有性的关系,西门庆与李瓶儿的两性关系是有感情基础的,或者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感情就是爱情的另一叙事。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感情叙事以及由此构成的文本,在《金瓶梅》里是独一无二的。当西门庆听说“雪狮子”吓坏了官哥儿时,第五十九回写道:“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这时的潘金莲根本不服气,“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西门庆此时不理潘金莲,径直来到李瓶儿处,大骂下人“我教你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两拶”!如果说这场面,于西门庆来说,更多地是为了自己的独一子嗣官哥儿的所干出的叫西门大宅里的一干男女老少妻妾婆子丫头吓得魂飞魄散。但接下来,官哥儿已经走了,李瓶儿病了,李瓶儿死了、李瓶儿托梦了。西门庆的态度,或者说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态度的感情,就让我们刮目相看了。

官哥儿病重,花子虚托梦诅咒李瓶儿,次日李瓶儿将梦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却对李瓶儿说:“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 ”;官哥儿早夭,第五十九回写道:“西门庆乱着,也没往衙门中去”;官哥儿出殡当日,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痛,不叫他去”;西门庆从坟上回家,“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这一桥段,一层紧接一层地显现出,一个并非十恶不赦但劣迹斑斑、不是淫棍但胜比淫棍的西门庆,就事(即西门庆与李瓶儿)说事,于此却见到了善良的一面:从痛惜自己独子早逝到怜惜李瓶儿的过程,我们看到了要西门庆身上和心上的某种变化。甚至可以说是某种哗变。由痛(儿)到怜(瓶),由怜到爱(瓶)的哗变。面对这样的哗变,并非西门庆单方面的。在《金瓶梅》里,我们看到了它是由双方共同来建构这一哗变的。或者说,西门庆从怜到爱,事实上也是因为李瓶儿对西门庆是真正的好。从道统角度看,至少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守贞”,李瓶儿与潘金莲、庞春梅两人的“乱伦”(两人都与陈经济有染),显然具有“高标”的格局。官哥儿走后不久便是当年的重阳節,西门庆与众妻妾在自家花园赏菊喝酒。李瓶儿原是不打算去的,但因西门庆再三地请(“请了半日”)李瓶儿才姗姗来迟。不过,一到现场,李瓶儿便“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请注意,西门庆的大房正室、二房、三房、四房、五房都在场,唯《金瓶梅》写道:李瓶儿“陪西门庆坐”。可见,西门庆愿意让李瓶儿坐在自己的身边,而李瓶儿则无不主动地就坐在了西门庆的身边。这一细节,虽然在第六十一回一晃而过,似乎就是极为平常的一个细节,但是细读起来,其深意是显然的。它至少表达了,西门庆李瓶儿与西门庆与其他妻妾关系的有所不同,同时表达出李瓶儿对西门庆的依恋,而这种依恋与莲(潘金莲)、梅(春梅)是不同的。

如果不是《金瓶梅》第六十二回目《潘道士解禳祭灯法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所示,谁会相信像西门庆这样一个官场吃一半商场通吃的花天酒地游戏女性且无所不能的人会“大哭李瓶儿”!但是,《金瓶梅》居然就有这么一回。这一回,不仅庄重地写出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而且浓墨重彩地写出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爱怜。在这一回里,李瓶儿的病愈发沉重起来,西门庆便愈发地不安起来。请看下面这样的情景和两人的对话,还真有些感天动地的意味:

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得银条相似,只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在我房中做甚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第六十二回)endprint

这里,李瓶儿对西门庆是真正的好。李瓶儿没有因为自己的骨肉官哥的早夭怪罪西门庆,反而设身处地地为西门庆着想。希望西门庆不要常来陪她,要想到自己官场的公职事情,希望西门庆作为一家之主的男子汉要担当得起(哪怕自家子嗣早逝)。请各位看官注意,《金瓶梅》于此写道“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一句“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不是见证了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真挚感情吗?也许,西门庆对其他女性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显然,如果那些话的对象不是李瓶儿而是如潘金莲庞春梅以及勾栏青楼的女子,“心中舍不的你”,只是西门庆这样一個花花太岁的甜言蜜语,而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在场”,“心中舍不的你”,无论怎么样解读,都只有一个解读,那就是真实的、真情的。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这一“在场”中一男一女是互动的。这般的互动,不是功利的互动,而是情感的互动,是基于一男一女两心交流的互动。虽然,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对夫妻的相敬如宾。但是,我们在整部《金瓶梅》一百回里,除此桥段,再没有第二个类似的桥段。接下来,是这一“在场”版本的升级版:

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管情请了他,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儿,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甚么!若好,只除非再与两世人是的。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的帖儿,回你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一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如果说一方怕误了公事一方舍不得你的这一版本是西门庆李瓶儿关系和真情的1.0版本的话,那现在这个版本便是3.0。李瓶儿对西门庆是真依恋,西门庆对李瓶儿是真割除舍不下。下面是这一版本的继续升级:

李瓶儿的弥留之际的“在场”是这样的: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李瓶儿死时的“在场”是这样的:

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只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 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如果我们认定《金瓶梅》是天下第一淫书(今天我们看到的洁本,到处都是“此处删节若干字”和注明),如果我们认定西门庆是天下第一淫棍(《金瓶梅》在第七十九回也确实写了“西门庆贪欲得病”因淫欲过度致死);那么我们很难读到这动人心魄撕人肺腑的场景。如此质感如此真性情的描写,我敢说《红楼梦》里也是少见的,或者说是没有的。《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第九十八回黛玉之死的场景,显然没有李瓶儿之死的场景这样撕人心肺。晴雯之死,男主角写了一首含蓄的《芙蓉女儿诔》;黛玉之死,男主角什么也没有表示,顶多就只有一句旁白“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在《金瓶梅》第六十二回里,西门庆面对李瓶儿沉疴,随后李瓶儿的归天。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人互动的关系,特别是西门庆大哭时的场景,没有人可以怀疑西门庆对李瓶儿感情不是爱情,刻骨铭心的爱情!当然,李瓶儿对西门庆的依恋与真心,同样是真实真情的,而且几乎可以说是纯洁的。此时,如果简单地用“反礼教”来认定《金瓶梅》的积极意义,显然还是低估了《金瓶梅》的美学力度和人性力度。我们再从统计学的角度上讲,还有一饶有趣味的事值得一说。《金瓶梅》里写了许多两性交流的色情场面,一百回里几乎回回都有,有的一回里便有多处。但《金瓶梅》在写西门庆与李瓶儿两性“在场”时,“色笔”却很吝啬,大约只两三次。一次李瓶儿与西门庆(十三回)完成了两人私约,一次西门庆得知李瓶儿怀有身孕之后(二十七回)。还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写西门庆与李瓶儿床笫之事的场景比西门庆与其他女性床笫之事的场景也干净许多(几乎没有性器官的直接描写)。这一状态,极像《红楼梦》里的对贾宝玉与贾琏关于风月描写的不同态度。《红楼梦》里贾宝玉涉黄只有一次即与袭人初试云雨情,贾琏涉黄不胜枚举,连丫头都不放过的。如果,这种类似统计学的考证多少有些道理的话,那么我们便可以看到《金瓶梅》对西门庆与李瓶儿之间爱的个中秘密。endprint

万历丁巳(1605),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所写的序里,对于金、瓶、梅三人有这样一句判词:“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潘金莲之死与庞春梅之死不是这则小文的话题,但万历丁巳弄珠客《金瓶梅》序里的“瓶儿以孽死”的判词,显然有些蹊跷。是因为瓶儿背夫偷汉子,还是瓶儿背夫拿走夫家钱财嫁与西门庆(《金瓶梅》有花子虚托梦诅咒李瓶儿的桥段),如果用传统的男可多妻妾女一夫守终的观点看,显然,李瓶儿的官哥儿早逝与李瓶儿自己的死亡,都因自家所造之孽的报应。就算这可以看成是那一时代的官方文本,或者可以看成是正人君子天经地义的诅咒。但是,《金瓶梅》为什么会写出像西門庆与李瓶儿这样一对关系以及所呈现的场景呢?如果这只是一部淫书,西门庆也只是一淫棍,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也许,这正是《金瓶梅》的伟大之处(至少是杰出之处)。我们已经看到,西门庆与李瓶儿这一文本所显现的,刚好是对原来正统文本的颠覆。它不仅仅只是为了西门庆与李瓶儿这双男女的真情证明,也还不仅仅是为了给西门庆这样一个花花太岁原本具有真爱的个人证明,事实上,这一文本的转喻,有可能表达这一部诞生于十七世纪初的小说,具有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文学艺术的“样式”,即通过此显现出启蒙意义。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将西门庆与李瓶儿的这一文本,看成是明末商业社会、商业文明以及由此形成的市民社会中,男女解放和男女爱情的另一种文本的转喻或借喻。如果再把同一时代的《牡丹亭还魂记》等明戏联系在一起读的话,那么我们会更加清楚地看到,《金瓶梅》至少是《金瓶梅》里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是对“万恶淫为首”天条的挑战与颠覆。李瓶儿的死,显然不是什么孽死。更为要命的是,在这一文本中的西门庆,花花太岁并非十恶不赦。相反的,我们看到这样一个“在场”,其场景说不上宏大,但绝不是琐屑不值一提的小场景:如果你是李瓶儿,你有这样的西门庆,你不会遗憾,相反,你会如李瓶儿那样无憾地走进生命的尽头而觉得庆幸;如果你是西门庆,你一定会因为你有了李瓶儿,你的心灵会得到净化(至少在这一特定的“在场”里),你会因为有了李瓶儿这样的女性,你会觉得做男人才有了意义。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尤其是女性的解放以及女性的性的自由,正是文艺复兴从神本位到人本位的要素之一。《十日谈》(十四世纪中期)里有许多僧神侣乱性的“在场”,十七世纪初期的《金瓶梅》有许多市民乱性的“在场”。倘若我们抛开这两书里的“乱性”的“在场”描写(笔者接触的李毅译本,其“在场”比《金瓶梅》不知“干净”多少倍)——我们可不可以将两书大胆地放在同一平台上类比——事实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共同的“在场”,那就是对正统的挑战。《十日谈》挑战中世纪宗教的虚伪、丑陋和宗教对人性戗害,《金瓶梅》则挑战宋明两朝形成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对人性的压抑。也许,我们还可以从另外的视角来观察。《金瓶梅》以两性“在场”为主元素所建构起来的文本,也许还有两个纬度或两种指向值得我们思考。一个是,《金瓶梅》中出现的大量露骨的色情乃至淫秽的性描写和性场景,表明了明末文化的开放,从中折射出时人的解放;另一方面,这样的开放所带来的全社会颓废以及奢靡的风化,则加快了原本固有社会结构和固有文化形态的瓦解(顺带一说,明亡,与这有关吗?)。

再次回到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人的故事上来——因为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故事还没有完。李瓶儿“三七”时,除了我们见识了在明一代的民间丧葬(尽管是有钱人的丧葬)的写真集(《金瓶梅》里众多的关于市民生老病痛饮食男女的自然主义的描写,正是《金瓶梅》这一文本的意义所在之一),同时还见证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情。葬礼之后,第六十五回写道:“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不仅如此情意绵绵,精彩的还有这一回的回目。这一回目名《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同穴”显然来自于白居易的《长恨歌》。可见,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态度,哪是一个花花太岁的品行可以言说的。西门庆有这般的态度,那李瓶儿呢?在第六十七回,《金瓶梅》完全不顾为文啰嗦的忌讳又写到李瓶儿跟西门庆托梦一事:

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

这一“在场”至少有两个要旨。一,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关心、依恋和爱,真是人鬼不可比。连阴间有人想加害西门庆,李瓶儿都会回到阳间托梦于西门庆,提醒西门庆要注意。仅是如柳絮与流水的情与性,谁能像李瓶儿这般的痴情与执着。二,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情分,如果只是“夫妻一场”的说语,那就太肤浅了。因为,西门庆对除李瓶儿外,从来不曾有过西门庆这样的白天大哭、夜间也大哭的场景,或者说,西门庆对其他女人的接触把玩从来就是以性满足为前提为目的的。但对李瓶儿却不是这样的。即使我们不从“爱情”的角度谈,仅从这一“在场”看,至少这一桥段颠覆了两个方面的秩序。一是颠覆了男尊女卑的秩序,一是颠覆了妻尊妾卑的关系。这个关系所呈现的秩序,正是以男权为中心的古中国的社会与家庭的秩序。而这一秩序的本质,就是剥夺了女性权利。更何况,李瓶儿对西门庆的依恋与西门庆的爱怜是真实的。有西门庆这样的爱恋,李瓶儿的早逝便不算不幸,而是大幸了。甚至可以说,与西门庆的众妻妾来说,或者再放大点说,与《红楼梦》中的可卿、黛玉、晴雯、尤三姐、金钏等众女神的死相比,李瓶儿的死,真算得上是幸福的(至少是温暖的)。因为,李瓶儿病重到死,得到了花花太岁西门庆的爱,真实的爱,而不像黛玉所获得的爱仅是隔空放电的精神之爱。同时,对于西门庆来说,因为有了与李瓶儿的这段感情,西门庆或许可以洗脱一些自己身上的污渍。或者,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是不是一个关于人类纵欲后忏悔的文本呢?虽然,西门庆最后还是纵欲而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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