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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高宗禁毁钱谦益著述续考

2022-03-23翁晖

武夷学院学报 2022年10期
关键词:禁书尺牍钱谦益

翁晖

(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清高宗禁毁钱谦益著述是纂修《四库全书》之前规模最大的一次禁书运动,庄吉发先生根据“国立故宫博物馆” 典藏军机处档奏折录副等原始档案撰成《清高宗禁毁钱谦益著述考》一文。[1]是文探讨各省督抚办理禁毁钱谦益著述之经过及意义。今笔者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检索有关清高宗禁毁钱谦益著述事件的23 件原始档案(庄先生所引用的11 件档案中有3 件与笔者相同,其余20 件则为庄先生所未见),又《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保存许多《四库全书》纂修期间禁毁有关钱氏著述的档案,故笔者爬梳文献撰成此文,以期对清高宗禁毁钱谦益著述一事略作补充,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一、乾隆三十四年至三十五年查禁钱谦益著述之经过

清高宗禁毁钱谦益著述一事的导火索之一,是沈德潜选辑《国朝诗别裁集》时,将钱谦益冠于清代作家之首。沈氏知遇于乾隆帝,却在选辑诗歌时暴露出政治敏感的缺乏。此事引起高宗的强烈不满,进而开启禁毁钱谦益著述的滥觞。

乾隆三十四年六月初六高宗颁布上谕,命各省督抚将钱谦益《初学集》《有学集》缴出汇齐送京销毁。京城地界,着提督衙门五城顺天府一体办理。京城地区因地理位置原因,率先奏报禁毁钱谦益《初学集》《有学集》 一事。六月二十九巡视北城给事中永庆奏称:“于本城地方遍行明切晓示,并督率司坊各官于所属书肆及住户人等谕令将此项书籍既木行缴出。今据各书肆内缴出新旧《初学集》八部、新旧《有学集》十一部、零星不全《初学集》共三十六本。并据住户原任知县朱垣、教谕黄景纬、举人范鏊、民人于纟冋尚等缴出《初学集》共六部、《有学集》共六部。”[2]

同年六月二十五高宗复降谕:“高晋此时现驻苏城,着传谕令其将二书原板即速查出,检点封固,委员迅行解京。若所属或有翻刻之板,亦令一并查缴,毋任片简遗留。”[3]两江总督高晋得谕后,着手展开调查,并于次月十五奏称:“钱谦益本籍常熟,而江宁、苏州两处为书贾汇集之区,当即在于江宁书肆查出金匮山房订正《有学集》,又玉诏堂选刻《初学》《有学》二集各刻本共计六十七部。……查有汲古阁五经板一副、钱谦益《初学集》原板一副,随将《初学集》原板起出。据该司道将两处起获板片同在苏起缴,原刻、续刻各书本解送到。……臣现将起出《初学集》原板照刷之书与面页载有本府藏板及燕誉堂藏板之书逐一核对粘签,一俟浙省起到金匮山房订正《有学集》原板校对无讹即同。此外,查出之玉诏堂选刻《初学集》《有学集》,并钱谦益与吴伟业、龚鼎孳三家合刻诗集,又与明臣归有光合刻尺牍各取一部,分别封固。一面具折耑差齐赴热河恭呈御览,一面将各书板五副及江宁、苏州省城现在缴到各书刻本三百三十五部先行汇总,委员由水路解京齐交留京办事王大臣处收明请旨销毁。馀俟各府州县查缴,积有成数陆续再行具奏。”[4]此后,高氏继续收缴谦益著述,“截至九月初十,又有《初学》《有学》等集五百七十二部,连前共有一千一百二十部,另有残缺不全各集一千五百五十六本。”[5]

其他各省督抚也陆续展开查缴工作:八月十日,浙江巡抚永德奏称:“据杭州府及近省之嘉兴、湖州、绍兴三府属,陆续收缴《初学》《有学》二集共二百八十二部。……臣现将尺牍十部、诗钞一本、蒙钞一部并板片同《初学》《有学集》二百八十二部一并点交委员汇行解京。”[6]永德后续“收缴钱谦益书籍二百九十四部,内有尺牍一部”[7]。十二月初五其奏称:“查收 《初学》《有学》二集共二百八十二部、尺牍十部、诗钞一部及楞严经蒙钞一部。蒙钞板片全副已委员解京。又起获金匮山房《初学》等集板片一副,当交江省委员赍回。臣先于八月初十日奏明在案,一面仍严谕各属将一切书籍及燕誉堂书板、苕南凌凤翔翻刻之玉诏堂书板实力查收去,后嗣又据各属陆续收缴解省。截至十一月二十六日止,计又收得《初学》《有学集》及尺牍、诗钞、蒙钞等书,共二百七十五部。查阅板式、序文,俱与前届之书相同。内惟衢州府解到《五大家诗钞》一部计五本,系钱谦益一本,吴梅村、熊雪堂、龚芝麓、宋荔裳各一本,其招头面页镌有康熙庚申年年分及吴门五车楼藏板字样,此板亦须作速查起。吴门系苏郡地名,臣一面通饬浙省各属将《五车楼诗钞》板片查访追起,一面咨会江省一体查追外,所有续收现已解省,之二百七十五部应先行解京。臣现在饬司装箱封贮,俟有便员即行起解,其燕誉堂及凌凤翔翻刻之玉诏堂板片二副,各属虽覆无此板,但此等狂悖书板必须起获销毁。”[8]

江西巡抚吴绍诗九月二十八日奏称:“查明省城及各属书肆并无翻刻钱谦益《初学》《有学》二集。书板刷赍间有前项书集一两部,俱系贩自江南转售。现据各书铺及各绅士藏书之家陆续呈缴钱谦益《初学》《有学》二集及钱谦益选注各书共六十七部,又不全《初学》等集十五本。”[9]十二月二十六日,巡抚海明奏称:“已据各属缴到钱谦益书集六十七部,又不全书十五本。”[10]次年五月二十四日,海明续奏:“《初学》《有学》等集及选注各书、尺牍、杂著等项共一百二十一部七十五本四百一十四篇四百五十九页三十三首九十一束一纸四帙。板片四十三块。又楞严蒙抄经册共二十四部。”[11]七月二十九日,海明仍续缴“钱谦益《初学》《有学》等集及选注、尺牍、序文等项共计八部一十六本一十三页。”[12]

两广总督李侍尧九月二十八日奏称:“查钱谦益所著《初学集》《有学》二集,前奉谕旨饬查缴销,业经臣等行司转饬,钦遵查办。并令南海、番禹二县在于省城各书坊详加查询,将所有刊刻书板及刷印书集,或另有钱谦益所著诗文尽行呈缴。随据覆称《初学》《有学》二集,粤东并无翻刻书板,仅有江浙等省书贾买带来未售者共十二部,既木行缴出。又绅士人等缴出《初学》《有学集》十八部。并查有康熙年间吴江县顾有孝集等编辑《江左三大家》一书,系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三人合刻,钱谦益诗三卷列于卷首。臣等查钱谦益文词悖理犯义,奉旨弃其书,未便任由别刻留存,使末学无知传诵,流为世道人心之害,自应一并查销。随据书铺缴出十部,每部内有钱谦益诗一本,抽出俱行给价,并据各绅士抽缴六本此种书集板片。”[13]

安徽巡抚富尼汉十月十三日奏称:“缴到 《初学》《有学》二集共九十八部又六百三十八本。不全《初学》《有学》二集共二百八十二本又九十一册。”[14]十二月二十二日,巡抚胡文伯奏称:“嗣据各属缴到《初学》《有学》二集共九十八部又六百三十八本。不全《初学》《有学》二集共二百八十二本又九十一册。又列朝等选《三家诗钞》《归钱尺牍》及序文、杂作二十馀种,共十三部又三百八十七本。《盱眙县志》书内抽出刻诗二首,于本年十月十三日专差咨解军机处查收,请旨销毁在案。兹臣莅任后饬查,自十月后至今,各属有无续收各项诗藉。据藩司报称,又收过整部各书一百四十七部又一百三十本,其零星录序文篇、疏经等项二百九十四篇五百五十四页半、诗五十一首、诗板二十块现存在司等。因臣伏查钱谦益诗集板片,虽已于江苏省查出收缴,而其书流传广布于他省,并别种选刻,内有零星板片,自属不少。”[15]

护理河南巡抚何煟十二月初七日奏称:“奏明送京在案,兹复据祥符等县缴送《初学》《有学集》共十部、不全诗集五十本、未装钉残缺《初学集》四部,又钱谦益诗钞三本前来,除将缴到书籍汇送军机处相应。”[16]次年五月二十六日,巡抚永德奏称:“臣查河南祥符等县,从前历次缴送之《初学》《有学》各集,节经前署抚臣吴嗣爵暨护抚臣何煟具奏送京在案,兹复据通、许等州县缴送《初学集》抄白一部计四本,又诗钞二本,并《楞严蒙钞》四部,共一百九十四本。”[17]

通过爬梳上述档案,可以基本还原乾隆三十四至三十五年清廷搜访钱谦益著述之经过:高宗颁布上谕命各省督抚禁毁钱谦益《初学集》《有学集》及板片。一方面,各省督抚害怕朝廷苛责工作不到位而遭牵连,故实力完成任务。从查缴的成果看,收获颇丰,有的甚至具体到一纸一帙;另一方面,各省督抚为迎合上意,多番查缴,并自行扩大了查禁范围,牵连到钱氏其他诗文书籍,乃至载有钱氏诗文的别集、佛经、方志等,已然造成了政策影响力的扩大化。

二、纂修《四库全书》时期禁毁有关钱谦益著述述介

王汎森先生将清代官方禁书运动产生的效果比喻成“权力的毛细管作用”,并指出:“事实上因为官方的种种作为形成一个又一个暴风圈,形成一种看似模糊却又无所不在的敏感意识,每个事件像投石进入池塘产生‘涟漪效应’,所以许多不曾出现在禁书目录中的书物,人们为了防患未然,也对它们作了庞大的禁抑工作。”[18]各省督抚及四库馆臣不约而同地扩大禁毁钱氏著述范围,以致其他载有钱氏诗文的著述遭到牵连。与钱谦益有关的著述因此在《四库全书》纂修期间再次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四库馆臣对牧斋诗文进行极为“用心良苦”地删改。

《纂修四库全书档案》收录了许多纂修《四库全书》时期查禁书籍的档案,通过检索这些档案,我们可以了解此期各省查办禁毁有关钱氏著述的情况。在长达十九年“寓禁于征”的《四库全书》纂修期间,各督抚所获《初学集》《有学集》数量已经不多,但钱氏其他著述诸如《钱牧斋尺牍》《牧斋诗钞》以及载有钱氏诗文的《列朝诗集》《江左三大家诗钞》《四六初征》《启祯野乘》《唐诗鼓吹笺注》等均遭到禁毁,足见查禁力度增强,查禁范围也扩大至全国。

通过对这两次查禁钱著的梳理,可以侧面了解钱谦益主要著述《初学集》《有学集》《钱牧斋尺牍》的传播情况。《初学集》《有学集》第一次查缴的地区主要是两江、浙江、江西、安徽、河南及京城地区。两广地区的《初学集》《有学集》则通过书贾携带而流传。而《四库全书》纂修期间除江苏、浙江、江西继续缴有《初学集》《有学集》外,亦有湖广、山东、闽浙地区查缴是书,而查缴书板地区正是书籍生产流通之区域,如此看来,钱谦益《初学集》《有学集》的传播范围几乎是遍及全国。而钱谦益另一部著述《钱牧斋尺牍》的传播范围更为广大,浙江、江苏、江西、湖广、贵州、山西、山东、直隶、闽浙、湖南、云贵等地区均有传播,正如沈德潜所言:“(钱氏)一时帖耳推服,百年以后,流风馀韵,尤足詟人也。”[19]由此验证钱谦益“四海宗盟五十年”的文坛地位。

正是因为钱氏作为明末清初的文坛领袖,以著作丰赡,影响广泛闻名,高宗才会不遗余力禁毁牧斋著述。综观这一起禁书运动,高宗可谓煞费苦心。钱谦益是高宗有意打倒道德有亏的前朝文坛领袖。严志雄先生指出,“姑勿论归愚所选之牧斋诗及其评论是否妥当,若然此番‘国朝诗’之事成,又或仁圣天子赐序,其书流布天下,则牧斋之‘身后名’在某一意义上就得以‘平反’,牧斋之书料亦可以继续流通于世,进入清朝‘文统’‘文苑’,成为‘典范性’的诗人”。而高宗正是借禁毁钱谦益著述,以期斩断明朝文学与清朝文学之间的联系。所以,高宗不仅禁毁钱谦益著述,而且还通过官方谕令、御制诗文等贬损其人格,并对其做否定性的历史定位。四库馆臣则以钱氏名节有亏、学术庸劣为由,堵众人之口,于是牧斋之议论销声匿迹。总而言之,清高宗及其文学侍臣通过自身的话语权为牧斋定谳,这是皇权与国家机器通力合作对钱谦益文学遗产传播与接受的剥夺。

三、余论

清前期文化政策尚为宽松,而嘉庆后文网变疏,惟有乾隆朝文学生态屡次遭到政治因素的干扰破坏。乾隆朝文学生态在禁书运动后恶化的表现之一是文学传播遭到阻断、书籍及板片遭到禁毁,直接影响的是出版停滞、传播受阻。士人们不敢随意评论、鉴赏、收藏钱谦益的作品,纷纷上缴禁书,有些读书人为了自保甚至自毁禁书。已经出版的载有钱氏诗文的作品则遭到涂改,例如《四库禁毁丛刊》里许多选有钱谦益诗文的书籍都将有关钱氏的信息用墨条涂黑。读者的文学阅读则变得危险起来,出现自我回避和抑制的倾向。表现之二是文人的自我压抑现象。统治者通过禁书运动制造出紧张的政治空气,其威慑作用令知识分子倍感心理压力。他们在文学创作上既不能随意运用文字,更不敢引用违碍著述。无论是处庙堂之高的官僚知识分子,亦或是江湖中的文人,他们的心灵无不渐趋萎缩,在创作中约束自我,以致文坛万马齐喑的局面。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因此次禁书事件而遭牵连的与沈德潜同为“江浙二老”的钱陈群,他在给清高宗上奏折时说:“臣世居浙西,幼习举业,间作诗歌。时臣父母家训甚严,凡有才无行之人,不许往还,悖理伤化之书,不令寓目,臣只遵恪守阅。今七十年矣,每见前人诗文刊布流传稍涉悖缪者,切齿痛恨。至林栖十八年来,受皇上优恤深仁,举家顶戴浃髓沦肌指糜莫报。前月颁到上谕,查缴钱谦益《初学》《有学集》等,因仰见皇上发奸摘伏,实为千古立名教之大防,伏思此等诗文狂悖已极,自宜亟为销毁,不令片纸只字流布于光天化日之中。至臣家本素寒,所藏书籍本少。又臣自幼学为诗文于大节有亏者屏弃不阅,平时训子若孙暨及门弟子、乡里后进无不切实告诫,至再、至三,不令少染恶习。若钱谦益者实属不齿于人类,每于他处见其题咏一二,必鄙夷不观,实臣禀性如此,并非因钱谦益悖逆败露,始持此论也。”[20]为了自保,他极力撇清与钱谦益的关系,以免徒增皇帝的猜疑。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所以,到乾隆年间,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来说话了。所谓读书人,便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21]这对健康的文学生态造成极大的破坏。

高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去禁毁谦益著述,是否达到预期片简不留的效果呢?[22]答案是否定的。《清史稿》即云:“其(钱谦益)自为诗文,曰《牧斋集》、曰《初学集》《有学集》。乾隆三十四年,诏毁板,然传本至今不绝。”[23]而如今见到的诸多钱氏著述,不仅有禁书运动的漏网之鱼——刊本,而且还有不少清代抄本,无论是刊本还是抄本,都是当时知识分子冒着生命危险藏匿保存的,此举既是为了保存文化,又是对高宗禁书政策无声的反抗。

要之,清高宗因人废言,极力禁毁钱谦益著述,目的是打倒前朝文坛领袖,斩断前朝文学的影响,从而钳制思想,消弭反抗;各省督抚及办事官员为邀功实力禁毁钱谦益著述,并扩大禁毁范围,造成文化的破坏。总之,清高宗禁毁钱谦益著述是其思想文化专制控制趋严厉的一个重要节点,同时伴随着文字狱及禁书运动,这些都使清朝的文化专制达到了顶峰。而此次禁书运动对士人心理造成伤害、对文学生态造成破坏,造成连锁反应,影响极其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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