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火车,两重幻梦
2022-03-23[美]伊丽莎白·贝尔翻译/木禾
[美]伊丽莎白·贝尔 翻译 / 木禾
伊丽莎白·贝尔与弗罗多和比尔博·巴金斯同一天出生,只是年份不同而已。她是雨果奖、斯特金奖、洛克斯奖和惊奇奖的获奖者,写了几十部小说和一百多篇短篇小说,还为《大众机械》和《华盛顿邮报》等不同市场撰写了一些散文、非小说和评论文章。她与她的配偶、作家斯科特·林奇住在马萨诸塞州的先锋谷。
钢针在佩兴斯左手无名指上扎出一圈又一圈颜色和伤痕,黏腻闷热把她粘在长满霉菌的椅子上。带来痛苦的并非伤口,而是未来。她的视线越过疤痕师裸露的头皮,透过肮脏的窗户,死命睁着的双眼阵阵刺痛,眼眶中满是泪水。
透过雨幕,她认出一串珠光宝气的灯筒——一辆大型太空驳船在云层中滑过,向着以庞恰特雷恩湖1命名的太空港缓缓驶去。若是在晴朗的夜晚,她能看到后面缀着的一串货运车。佩兴斯咬住下唇,移开视线,不再低头去看钢针,而是看向对面油漆斑驳脱落的粗糙墙壁。
庞恰特雷恩湖如今只剩下了名字,成了不断上升的海湾里的一处盐渍河口。但它仍然在那儿,就像门边木桶里长出来的炽热鲜艳的三角梅,又像狂欢节的花车一样缤纷艳丽,和新奥尔良人的记忆中的这座水下城市的遗迹一样宏伟壮丽。佩兴斯的手在木椅扶手上摊开,仿佛在等着接收礼物似的。她没有向下看,也没有闭上眼睛。针头戳着划过,一遍又一遍。长长的“白杨街号”游船从疤痕师脚下蜿蜒游过,但他的手指稳当得堪比让杜松子酒灌得醉醺醺的前线军医。
点点划划的针头停了下来,满脸麻子的疤痕师跪坐在地上。他把工具放在一边,熟练地密封起来。佩兴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中的靛蓝纹饰标记出她的种姓。她的右手背上满是纠葛缠绕的翡翠绿和猩红色纹路,透明的密封剂里裹着她的两根左手手指。
她肋骨下绽开一种奇异的紧绷感。她抬起左手按在胸前试图缓解不适,又停下来,把手放回椅子。然后她只用右手撑起身子,说:“谢谢。”
疤痕师刚摘掉沾满她的鲜血的手套,她就递去了一把现金代币。他的手天生就是淤泥般的颜色——这是商人的标记。她付款用的那几张聚酯纤维做的全息现金像鱼鳞一样油光水滑,映衬得他的皮肤闪闪发亮。
“要不了多久就能完成整只手了。”他用一只手掌在汗湿的头皮上擦了擦。他自己也有文身,从手腕开始,龙、美人鱼和海牛,手臂和胸膛上都描绘着各色海洋生物。“才六个月就赚了两根手指。你肯定一直在学习。”
“我想让我的孩子去职业学校,这样我们就能有个出去的泊位。”佩兴斯道,她直直地盯着伤疤师的眼睛,盯得他低下了头,把手塞到了硬币后面,就像抓鱼的鹈鹕。“我不想他像我一样,不得不为了生存卖掉契约。”她微笑道,“我跟他说过,他应该学工程,变成红色或者绿色的专业人士。或者学点维修技术,让双手干干净净,就跟你似的。不过他想做个艺术家。那儿对画家的需求又不多。”
疤痕师收起工具,嘟哝了几句:“你知道吗,生活远不止驳船和运货工。”
她扫视了一圈这个小房间,还有雨幕中的窗户,越发感到胸口发紧,仿佛心脏被套上了套子,把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像这个?”
他耸了耸肩,抬起头,沉吟一会:“当然,像这个。我是自由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停了下来,“你孩子天赋如何?”
“作为艺术家吗?”她皱起眉头,撇了撇嘴,同时小心地张开手,免得压到或者弄脏她的新文身,“挺不错。当个爱好也不是不行,对吧?”
“不错?还是凑合?”
鲜血涌上头来,她面颊发烫。“真的不错。”
疤痕师停了下来。他们已经相识多年:六根手指和一个拇指,通过七次考试。还剩三根。“如果他的手能一直干干净净。你搞定种姓之后,”——他指着她的手——“如果他仍然不想离开。把他送到我这儿来。”
“不是他不想去。他只是——不想工作,不想牺牲。”她顿了顿,无奈地说:“你有孩子吗?”
他笑着摇摇头,就像在说“有”一样。他们久久看着对方。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他先垂下了眼眸。佩兴斯点点头,起身“唰”地掠出了门。雨珠落在她的生物纳米皮肤上,又一滴滴坠落。她在甲板上停下脚步,看着像秋叶一样轻轻地躺在湖泊中的驳船和火车,皮毛斑驳的老鼠在她周围乱窜。她探身靠向“白杨街”运河时,一串灯光正滑进它们的泊位。水面上的火车尾浪轻轻拍打着分成几截、绵延数公里的货船。“白杨街”在佩兴斯脚下起起伏伏,黏糊糊的雨水和着汗水,把头发黏在她的后脖颈上,不过布朗宁面糊和浓胡椒可以去掉脏水的臭味。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攥着栏杆,看着另一列火车升往天空,堵塞在胸腔中的恐惧感终于和缓了一些。 “哈维尔·亚历山大,”她喃喃道,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你最好安全地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的孩子。你最好在家,躺在床上。”
在被淹没的新奥尔良这样的城市,你不可能就那么离开。在被淹没的新奥尔良这样的城市,你得飞离——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你不行……
你就得做点可以飞离的事。
哈维躺在“借来的”小艇上,身下是混着海水、温暖如血的雨水。又一辆在肚子上挂着航行灯的大型火车从头顶飘过,船体轮廓映衬着鲑鱼色云朵,好像一串珍珠。他差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去摸:火車仿佛触手可及。火车经过时割开了雨幕,像窗帘一样。那一刻他都没有淋到雨,只是火车呼啸而过的气流掀翻了他。然后,雨幕又像被划开的海水一样严丝合缝了。“漂亮,”他喃喃道, “真他妈的漂亮,麦德。”
“你在里面吗,哈维?”他耳边传来一声低语,声音结结巴巴,带着噼里啪啦的静电。他们买不起好的设备,东西要么是偷的,要么是残次品。不过谁他妈的在乎呢?你都离星际飞船那么近了,谁他妈还会在乎这个呢?
“最后一艘他妈的从我脑袋上过去了,麦德。你在里面吗?”
“在浮标上。靠。撑住!”
哈维手脚并用地使劲拍打着皮艇船体,麦德气喘吁吁地咳嗽着。火车尾流击中了他,小皮艇被晃晃荡荡地抛起来,就像狗嘴里咬着的破抹布。黏腻的旧木头刮破了他的手掌,肋板把他的头皮也刮掉了一块,血慢慢流了下来,盐水蛰得伤口阵阵刺痛。腰带上系着的网袋里的东西重重地砸在他的肚子上。他呻吟着攥紧拳头。大腿和肱三头肌也拉伤了,正火烧火燎地发痛。
皮艇跌落了下来,他没被甩飞。
他攥着网袋,有点惊慌失措地把里面的绝缘锡罐摸了个遍,最后他确定里面湿漉漉的触感只是雨水,而不是黏稠的蚀刻剂渗了出来。当然,能够确定主要不是触感,而是因为他手上的皮肤完好无损,没被侵蚀成吊在手上的碎片。
“麦德,能听见我说话吗?”
一阵漫长到让人五脏绞痛的沉默。接着,麦德仿佛喝了几斤海水似的一边干呕一边道:“没死,”他说, “妈的,那小子停船的劲儿使得大了些,是吧?”
“只大了一点。”哈维把包搡到一边,卸下船桨划了起来,又把后背抵在发动机上,“可能这是他第一次上路。来吧,麦德。我们去给这小杂种烙个印。”
佩兴斯在路上磨着洋工,她在露天商店里磨磨蹭蹭地买东西,想等雨停,也想等到担忧的情绪不再啃噬肠胃。鱼鳞般的现金从她五颜六色的手指滴落,也从其他契约劳工的手指滴落——有些像她一样:买断合同,通过考试;还有些人有被染成靛蓝色的手爪子,却没有野心;还有那些挤满了集市的双手干净的商人。硬币掉进老板和批发商用海娜花1染过的手掌中——他们走起路来就像水手一样摇摇晃晃,脚步声在街道木板和底下水面之间空洞地回响。
堤坝和码头早已坍塌。那个地方的水实在太多,没法子隔开。“轻松城”2底下没法子安放能承载房屋的桩基。不过,像新奥尔良这么一片凝聚着人类想象力的地方,也不是拍拍屁股就能走的。
所以他们只简单地把飘浮的城市碎片拼凑在一起,任由墨西哥湾在底下浩浩荡荡地流动。
非常简单。
驳船和一串串火车川流不息地驶入庞恰特雷恩湖,船舰体积太大,没法在干燥的地面着陆。航行时,它们船腹处的航行灯中间的洞口吸入大量盐水,接着将其分解成氢和氧、盐和微量元素,还有干净的饮用水。它们卸下一列集装箱,又装起另一列。它们在海面滑行,飞向天空,如此循环往复。
有时他们会雇佣技工和商人,但不会雇有种姓的劳工、流浪汉,还有手掌染成靛蓝的人。因为他们要么是旧时代的牛仔纺织工,要么是黔刺了双手的罪犯。他们也不要艺术家。
佩兴斯站在一顶雨棚下,看着那些狡猾的、身上长虫的老鼠在市场上来来往往做买卖。她的生物纳米皮肤吸走了身体流出的汗水。另一艘驳船的射灯照过来,她把那只疼痛的手掌抱在胸前,沉甸甸的网袋带子在右手腕上勒出青灰色勒痕。她已经尽可能地拖延了时间。
“那孩子最好在床上。”她下意识道,转身往家中走去。
哈维尔并不在床上。窗户开着,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床单。她笨拙地拽下右手上的带子,这栋栖身的公寓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她刚拉上窗帘,电子屏幕便嗡嗡地响了起来。
哈维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姿势蜷缩在驳船底下:手掌贴着几厘米厚的水晶密封层。它贴着他的手掌嗡嗡作响,水泵像心脏般不停地震动,把涌动的海水慢慢抽进蓄水池。周围的联络船闹哄哄地从驳船船尾取下吊货绳,哈维和他的破船就躲在驳船投下的阴影里。“麦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静电噼啪作响,他朋友低沉的声音兴奋地颤抖着。
“我听得见。你进去了吗?”
“进来了。我要开始烧她了。注意港口巡逻队。”
“你也要替我标记!”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麦德?别担心。我会做我们两个人的标记,你可以烧下一艘,也做两个人的标记。想想吧,有多少人会看到这个。整个银河系,比画展开幕式强多啦!”
一阵沉默,哈维知道麦德躺在自己小艇的舱底污水中,正在哈维透过雨水看到的细长跑道灯带之外,替他监视着海港警察。
雨水是个问题。哈维得把膜泡铺在驳船一侧。但这会挡住他的视线,让他更容易暴露,这也意味着要相信麦德的双眼在雨中依然敏锐。蚀刻剂会让里面臭气熏天。如果哈维不想让自己的眼睛被腐蚀融化,就必须把膜泡间距调到最大。
别无选择。艺术至上。艺术要腾飞了。
黑色的纳米材料在他身上和周遭展开,这位背包客安置的膜泡,边缘紧贴在船体上。雨滴不再继续敲打他的头发和肩膀,就跟当初驳船飘过头顶时一样。哈维开始挤干船体。他得一步步来,但这得花更长的时间。
“麦德,你在外面吗?”
“海岸一切正常。你是、怎么跟你妈说的,她今晚居然会让你出来?”
“我没说。”他手里忙着,牙齿咬到了脸颊,“我本来可以跟她说我在克劳黛特画画,但我妈说那儿没前途,而且她可能要顺路去看一下情况。所以我就溜了。她有几个小时都不在家。”
哈维把技工的头带套在太阳穴周围,打开头灯,确保护目镜紧贴在皮肤上。至少膜泡能挡住灯光。他在网袋里翻找时,两个铁罐夹住了他的手指,但他把惨叫憋了回去。在他脚踝周围晃来荡去的舱底污水,钻进他纳米皮肤的速度远超过排干它的速度。黑夜像冒着汗的滚烫手掌般覆在他的身上。哈维的动作游刃有余,心却跳得飞快。他拿出第一瓶蚀刻剂,用可调节喷头捅破封口。他像蝙蝠一樣咧嘴笑着——按下了喷头。
在不撕裂膜泡、压翻小艇的情况下,哈维尽可能地向后靠着。他检查完宇宙飞船熠熠生辉的洁净表面之后就开始喷涂。蚀刻剂腐蚀了水晶密封胶,船体被腐蚀成绿色、橙色和紫色。不过几分钟,化学物质便在船体上烙下了疤痕:不足以伤害它,却足以永久标记它——除非船舶公司愿意付钱让整艘驳船褪一层皮,再重新密封起来。
哈维把膜泡移动了四次,蚀刻剂的气味灼烧着他的身体。他把纳米皮肤的衣领拉过口鼻,隔着它呼吸。他沿着一串串珍珠似的航行灯操作着,把它们变成了海蛇腹部的鳞片,或是獠牙上闪烁的光点。一股静电声从破烂的通讯器传来,不过麦德什么也没说。所以尽管脚下的小艇不住摇晃,联络船上人声鼎沸,哈维仍然稳如泰山。
作品完成——驳船体上显现出了一只延展十五米、身高六米的海洋巨兽,身体全是炙热缤纷的色彩。
他写上签名:哈维和麦德。最后一罐空瓶被抛进庞恰特雷恩湖,随后消失不见。“麦德?”
没人回应。
数百束炫目的灯光射过来,照亮了哈维的膜泡。他胃部绞痛,慌乱地摸索着固定小船的磁夹,想把它踢开。然而,一个洪亮的声音要求他举高双手从隐蔽处出来。“操!麦德?”他喉咙紧绷,低声喊道。
警察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地从通讯器中响起:“出来吧,孩子。”她的声音透出疲倦,“你朋友已经被拘留了。目前只是指控你们故意破坏公物。走出来就行。”
当哈维被释放,在刺眼的光线中从警察驳船上走出来时,佩兴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她攥得如此用力,血都从他涂着密封剂的新黑色文身里渗了出来。他痛得想把手抽出来,但她却握得更紧,连她自己的伤疤也绷裂了。她想吼他,想尖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不愿意直视她的眼睛。
她松开手,转身离开。海浪袭来,钢制的甲板在她脚下涌动。她用尽了力气让自己平稳心绪,哈维尔紧跟在她身后。“天哪,”她说,门缓缓卷开,清冷的晨光笼罩着她的双眼。 “哈维尔,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搞什么……”她停下来,倚在栏杆上,手指紧紧攥着钢管,疼痛从左臂蔓延缠绕上肘部。湖面上,一艘驳船正倒着驶进泊位,重新加满油、灌满水。它划出一道工整的弧线,联络船正忙着把出站的集装箱摆成一行。
哈維尔注视着湖面上驳船遗留的曲线。水线以上,船体上闪耀着翡翠绿和猩红色的东西—— 一长条蜿蜒的曲线,身上的鳞片熠熠生辉,审慎的双眼透着智慧。 “看那儿,”他说,“航行灯光打得正好,它好像在蠕动似的,要像龙一样飞上天——”
“那又怎样?”她低头看着他的双手,看着烧焦他手指的墨迹。“你还是一文不名。”
佩兴斯转身背对着驳船的尾流,哈维尔却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独一无二的机会,再不看就看不见了,妈妈。”
“哈维尔,我……”一阵剧痛传来,她低头凝视,猩红的鲜血沾满了双手,涂满了布满雨珠的栏杆,又滴进河口。她一直在抠弄自己的伤疤,破坏了疤痕师文出的对称纹路。
“你本来可以成才,”驳船船腹剥离水面时,她说道,指向隐藏在灰云后的日出,“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
哈维尔来到她身边,用缠着绷带的手摸摸她。她没有回头去看他眼中的受伤的情绪。
“好了,”他伸长脖颈,目送自己的创作摇摆着飞向天空,接着心满意足地低声道,“想想所有能看到它的人。就当是送自己的孩子离开,好吗?”
责任编辑:龙 飞
1庞恰特雷恩湖: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湖泊。
1海娜花:花极香,能染指甲或头发。
2轻松城(Big Easy):新奥尔良市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