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纪念册
2022-03-23[美]大卫·马鲁塞克翻译/南瓜
[美]大卫·马鲁塞克 翻译 / 南瓜
美国作家大卫·马鲁塞克毕业于克莱里昂西部大学。1993年,他的第一部小说发表在了《阿西莫夫》杂志上,随后便陆续开始写作。马鲁塞克作为一名平面设计师工作了大约20年,1986年左右他开始认真对待写作事业。他的第三部作品成为1995年最畅销图书之一,也就此得到诸多出版者的青睐。
本篇故事获得了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
安妮和本杰明按照指示在原地站定,靠近但不接触。拟像摄影师将仪器调整完毕,设置定时器,躲出了房间。只需要一会儿时间,摄影师说。他们只好想想开心快乐的事,等着。
安妮这辈子头一回感受到了无条件的快乐。周围的一切都让她越来越快活:继承自祖母的礼服;结婚戒指(本杰明第一次把它戴在她的手指上时,感觉是多么冰冷!);忘忧草和毛茛做的手捧花;还有本杰明本人,就在她身边,穿着炭灰色礼服,佩着粉色康乃馨。如此鄙视仪式的他,此时却耐心异常。他的脸颊也是粉红色的,他的眼睛闪烁着某种狼性的幻想。“过来。”他低声说。安妮嘘了一声。塑造过程中不能说话或触碰对方,这可能会破坏拟像效果。“我等不及了,”他低声道,“时间花得也太久了。”确实,这似乎比平时用时更长。但这是专业的拟像,不是什么自己拍的快照。
他们在客厅靠大街的那一边摆好造型,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包装精美的礼物。这里是本杰明的联排住宅,她还没怎么住进去。她的宝贝大多还在地下室的物流箱子里,只设法拆了一小部分出来:橡木餐桌和椅子,十六世纪造的法国大衣柜,樱桃木小衣橱,嵌顶的茶桌,带火焰边纹的银镜子。当然,她的古董家具跟本杰明的现代(且十分普通)装饰风格非常不搭,不过他许诺说要按她的心意重新装修整座房子。整座房子!
“亲我一下怎么样?”本杰明悄悄道。
安妮脸上笑开了花,脑袋却摇了摇。之后有的是时间胡闹。
突然,一个戴着护目镜的脑袋穿墙而入,快速打量着房间。“嘿,你们。”它对两人说道。
“这是我们那位虚拟摄影师吗?”本杰明问。
脑袋对着脸颊上的麦克风说道:“我是保管人。”然后像来的时候一般迅速离开了。
“虚拟摄像师刚才把脑袋穿过了墙?”本杰明问。
“我猜是这样。”安妮回道,虽然依旧脑子一团雾水。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本杰明停下了摆造型。他走到门口,却抓不到门把手。
外面响起音乐声。安妮走到窗前。她看到下面的花园被他们租来的蓝白相间的天棚挡住了,但她可以清楚地听到瓷器上的餐具碰撞声、笑声和乐师演奏的华尔兹。“我们还没到场,他们竟然就开始了。”她又是开心又是惊讶地说道。
“他们在暖场而已。”本杰明说。
“不是。这会儿响的是第一首华尔兹,我亲自挑的。”
“那我们就跳支华尔兹吧。”本杰明伸手去探她,胳膊却闪烁着一阵像素化的噪点,径直穿过了她的身子。他皱着眉头查看自己的手。
安妮几乎没有注意到这动静。什么都削弱不了她的幸福感。她被吸引到堆着结婚礼物的桌子前。所有的礼物中,只有一个——那个长长的扁平盒子,斑斑点点的银色包装——她迫不及待想打开。那是卡尔伯祖父送的。说到这里,安妮是最容易也是最难讨好的人。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她对古董的热情,但很少有人有能力或有眼力买给她。她伸手去拿卡尔的包裹,手却直接穿过了包裹。这不是真的,她欣喜若狂地想。
可这就是真的。事实上,就在一会儿之后,包括卡尔伯祖父、南希、詹妮弗婶婶、崔西、卡茜和汤姆,还有伴娘及其他的一些人,甚至包括安妮自己和本杰明——依旧身穿婚服——纷纷戴着环绕式护目镜穿墙而入,事情就已经很明显了。“干得不错,”卡尔伯祖父查看着房间评道,“一流的。”
“哇哦。”詹妮弗婶婶说,她比较了一下这对相同的婚礼夫妇,除了护目镜之外,其他都一样。这让安妮很不舒服,另一个安妮戴着护目镜,她却没有。而另一个本杰明表现得有点醉,衣襟上还带着一抹白色的糖霜。我们已经切了蛋糕,她高兴地想,虽然她不记得自己切过。穿着粉色连衣裙的花童格瑞、穿着迷你晚礼服的戒童安格斯,还有其他一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在沙发上撞来撞去,弄出礼花般的数字爆炸声。倘若大人不反对,他们甚至还会冲过本杰明和安妮。安妮的父亲拿着一瓶香槟酒穿过墙来。他看到安妮时停了一下,又转身向另一个安妮走去,给她的杯子加了点水。
“等会儿!”本杰明大喊道,高高地挥舞着手臂。“我明白了。我们才是拟像!”宾客们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猜我的拟像总说这些话,是吧?”另一个本杰明点头赞同,啜了一口香槟。“我只是没料到自己竟然是拟像。”本杰明又补充道。大笑声再度响起,他又怯生生道,“我猜我的拟像也都会这么说。”
另一个本杰明说道:“套路式的灵光一现又来了。”然后他鞠了一躬。客人们纷纷鼓掌。
卡茜在汤姆陪同下走到安妮身边。“看我抓到了什么!”她跟安妮展示了勿忘我和毛茛花束。“我猜,我们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汤姆专心致志地理着领带,假装没听见。可安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抛出了花束。这个傻傻的小仪式里全都是她期盼已久的东西。
“挺好的。”她说道,把手中的花束递给她做比较。真的花束已经有点枯萎,边上有些破损,花瓣跟花枝都残缺了;而她手上的花束依旧新鲜、原模原样,永远不变。“来,”她说道,“把我的也拿走,让你双倍幸运。”可她把花束递给卡茜时,却发现自己放不开手。她张开手掌,看见花束跟她的手掌之间連着一条线。这花束也是她的一部分。有意思,她想到,我才不怕呢。还是小孩的时候,安妮就害怕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是自己。这想法十分可怕,有时会压得她好几个星期缓不过来。但她的拟像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她的相册记录从十二岁开始,总共有大概三十六个安妮。她的拟像往往比较忧郁,但她们都认为,一旦你克服了最初的震惊,拟像的生活也没有多糟糕。他们告诉她,一开始的方向迷失是最为糟糕的部分,他们让她保证,永远不要把他们重置为默认状态。否则,他们将不得不从头开始研究一切。因此,安妮在摆放拟像的时候从来不会重置。她可能会因为某种原因直接删除一个拟像,但她从不重置他们,因为你永远没法确定,某一天你醒来时是不是就变成了拟像。比如今天。
另一位安妮也加入了进来。她似乎有一点沮丧。“好吧。”她对安妮说道。
“当然!”安妮回答。
“转过身来,”另一位安妮说,一边挥了挥手掌,“我想看看。”安妮很高兴地答应了。然后她说:“轮到你了。”另一个安妮为她做了示范,她挺喜欢礼服穿在她身上的样子,虽说护目镜多少有点破坏效果。这样应该挺不错,她想,我挺享受的。“去看看我们并排着是什么样。”她说,带路来到墙上的镜子前。镜子很大,装得很高,又是倾斜的,像从高处在俯视自己。但模拟的镜子里没有镜像,安妮一边开心一边感到失望。
“喔,”卡茜说道,“看看这个。”
“哪个?”安妮问。
“奶奶的花瓶。”另一个安妮说。镜子下面的壁炉上放着安妮最珍视的东西:一只用透明蓝色水晶切成的精致花瓶。安妮的曾曾祖母委托十六世纪欧洲最好的玻璃制造商、比利时大师博林格制造了它。五百年后的今天,它仍然和刚切出来时一样完美。
“哇哦!”安妮回应道——模拟花瓶似乎散发着一种内在的光芒。基于模拟图的一些把戏或者故障,它就像月光下的湖水一样闪闪发光,看到它,安妮感到很兴奋。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安妮问:“现在如何?”这个问题中隐含着一整套标准的问题,归纳起来就是——我现在应该保留你还是删除你?有的时候,拟像会被舍弃。安妮偶尔会看心情创造拟像,可拟像却陷入不可调和的内疚或无法忍受的绝望,不得不被人道销毁。最好是当场销毁,反正所有安妮一致认同这样的做法。
安妮明白事态的紧急——婚礼招待依旧没结束,新郎新娘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依旧穿着他们的盛装。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还会重新塑造拟像。“我没什么问题,”安妮回答道,“事实上,如果一直能保持现在这样,我可求之不得呢。”
安妮透过密不透风的眼镜研究着她。
“你确定?”
“当然。”
“姐妹,”另一位安妮说——安妮管她的拟像都叫“姐妹”,如今安妮本人也被这样称呼了。“姐妹,”另一个安妮说道,“肯定没问题的。我需要你。”
“我知道。”安妮说,“我代表着你的大喜之日。”
“是的,我的大喜之日。”
整个房间里的客人都在大笑和鼓掌。两个本杰明——本尊和拟像——正在一如既往地搞笑。他——戴护目镜那个——在向客人示意。另一个安妮说道:“我们得走了。一会儿回来。”
卡尔伯祖父,南茜,卡茜和汤姆,詹妮弗婶婶以及其他人穿墙离开。另一边传来了波尔卡舞曲的声音。临走前,另一个本杰明把另一个安妮搂在怀里,又把她向后一倒,来了个戏剧性的吻。他们的护目镜碰得咔咔作响。我看起来真幸福啊,安妮告诉自己。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灯光黯去,她的思维如玻璃一般破碎。
他们按照指示站在原地,靠近但不接触。本杰明低声道:“时间花得也太久了。”安妮嘘了一声。你不应该说话;这可能会让拟像出问题。不过,这时间的确很漫长。本杰明用饥渴的目光注视着她,把嘴唇凑近想亲吻她,但安妮笑着转过了身。以后有的是时间胡闹。
隔着墙,他們听到了音乐、玻璃器皿的叮当声,以及重叠的谈话声。“也许我应该去看看安排得如何了。”本杰明停下了摆造型。
“不,等等。”安妮小声道,抓住他的胳膊。可她的手径直穿了过去,激起一阵五颜六色的噪点。她震惊不已地看着自己的手。
安妮的父亲穿墙而入。一看到她,他便停了下来,“噢,多美啊。”安妮注意到,他并没有穿燕尾服。
“你刚才穿墙进来了。”本杰明说。
“是的,没错。”安妮的父亲说道,“本让我来这里……嗯……引导你们俩。”
“出什么问题了吗?”安妮略带着喜悦地问道。
“一切都好。”她父亲回答道。
“出什么事了?”本杰明问。
“没有,没有。”老人答道,“恰好相反。我们正在外面做……”他顿了顿,四处看了一眼,“其实是在这里。我都忘记这房间以前是什么模样了……”
“外面是婚宴吗?”安妮问道。
“不是,是你的结婚周年庆。”
本杰明突然一挥手,嚷道:“我明白了,我们是拟像!”
“对极了。”安妮的父亲说道。
“我的拟像都会说这话,对吧?我只是没料到自己变成了拟像。”
“挺好的。”安妮的父亲说道,“那么,先这样吧。”他朝墙走去,“我们隔一会儿再见。”
“等等!”安妮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走掉了。
本杰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孩子气地用手穿过椅子和灯罩。“这不是很奇妙吗?”他说。
安妮感到开心无比,甚至连穿着牛仔裤和运动服的另一个本杰明带领一群人穿墙而入,她也没有惊慌失措。“诸位,”他大手一挥,“这就是我们的婚礼拟像。”卡茜也在这群人里边,另外还有珍妮丝和贝里尔,以及其他她认识的夫妇。其中也有一些陌生人。“在安妮把它收拾好之前,”新的本杰明继续说,“请看我以前住的多像个狗窝。这位脸红的新娘,就是她本人啦。”他说道,向安妮殷勤地鞠了一躬。然后,当他站在他的分身——也就是她的拟像本杰明身边时,安妮笑了,好像有人在对她恶作剧似的。
“哦,是吗?”她说道,“这要是拟像的话,那眼镜在哪?”确实,没人戴着护目镜。
“新科技!”新的本杰明叹道,“我们给系统升过级。不觉得很棒吗?”
“真的吗?”她对着客人们微笑,让他们明白自己没有被唬住,“那真正的我在哪?”
“你一会儿就来了,“新的本杰明回答道,“多半又使用便盆去了。”客人们哈哈大笑,安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卡茜用眼神示意她走到一边。“别在意他,”她说道,“等下你就能看见。”
“看见什么?”安妮问,“什么情况?”可卡茜却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这本该惹到安妮,结果她没生气,只是说:“至少跟我讲讲这些人是谁吧。”
“哪些人?”卡茜问,“噢,这些是安妮的新邻居。”
“新邻居?”
“那位是安妮的系主任尤里克·鲁兹博士。”
“他可不是我的系主任。”安妮说。
“不,他就是。”卡茜说道,“安妮已经不在大学了。她,呃……去了一所私立学校。”
“太荒谬了吧。”
“或许该等安妮来给你补补课。”她不耐烦地转向墙壁,“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就在这时,另一个安妮穿墙而入,一只手像梦游一样伸向前,另一只手保护性地搂着自己巨大的肚子。
本杰明——她的那个本杰明,惊喜地叫出声,还跳起了欢快的吉格舞。客人们哈哈大笑,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卡茜说道:“看见了?恭喜你啦!”
安妮沉浸在快活之中。我怎么就成了拟像呢?她想。
怀孕的安妮扫视了一下房间,避开人群,向她走过来。她显得非常疲惫,眼中满是血丝。她甚至没有假装微笑一下。“怎么样?”安妮问,但怀孕的安妮没有回应,只是检查了安妮的礼服和她的手捧花。与此同时,安妮看着这个女人的肚子,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是她自己的肚子,是一个值得庆祝的理由——只不过,她知道她从没想过要孩子,本杰明也没有——至少他总这么说。不过,看着他为自己制造的场面,如今可说不准了。甚至另一个本杰明也十分尴尬。她对怀孕的安妮说:“你得原谅我,我还在努力试着把各种事情拼凑起来。这不是我们的婚宴吗?”
“不,这是我们的周年纪念。”
“第一次?”
“第四次。”
“第四年了?”这说不通啊。“你把我给静置了四年?”
“其实,”怀孕的安妮斜瞟了一眼卡茜,“我们已经来过这儿好几回了。”
“我更糊涂了,”安妮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卡茜走到她俩中间。“好了,别担心。他们上回把你彻底重置了而已。”
“为啥?”安妮问,“我永远不会重置我的拟像,我也从来没有重置过。”
“哦,我现在会这么干了,姐妹。”怀孕的安妮说。
“可是,为了什么?”
“让你保持新鲜感。”
让我保持新鲜感。安妮想,新鲜感?她意识到,这是本杰明的主意。他一直认为,拟像就应该是纪念特殊日子的静态纪念品,不该是拥有单独生活的虚拟人。“可是,”她说道,飘浮在幸福的雾气中,“可是……”
“闭嘴!”怀孕的安妮喝道。
“嘘,安妮,”卡茜睨了眼房里的其他人,“你要不要躺一会儿?”她又对安妮解释道:“她这是怀孕三个月的忧郁症。”
“住口!”怀孕的安妮说,“别什么都推到怀孕上。跟怀孕没半点关系。”
卡茜轻轻挽住她胳膊,带着她往墙边走。“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你都没怎么碰过你的餐盘。”
“等下!”安妮说道。女人停下脚,回头看向她,可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所有事情都是这么陌生。她俩再度走了起来,她又拦下她们,“你打算继续重置我吗?”
怀孕的安妮耸了耸肩。
“你不能这么做,”安妮说,“你忘了我的姐妹们——我们的姐妹们——总说的话了吗?”
怀孕的安妮用手按住脑门。“你再不闭嘴,我就立刻把你删除。你想要试试吗?别以为那件白婚纱或者你脸上那灿烂的蠢笑能保护你。你以为自己很特别吗?你是这样认为的吧?”
兩位本杰明立刻出现。本尊的本杰明用手搂住了怀孕的安妮。“该走啦,安妮子。”他用愉快的声音说道,“我想去跟大家炫耀一下我俩的回旋舞步。”他基本上没看安妮,可等他瞟到她的时候,他的笑容崩掉了。他盯了她一两秒,满脸悲伤。“好的,亲爱的。”怀孕的安妮说道,“但我要先纠正这个拟像的几个问题。”
“我理解,亲爱的,可是我们还有客人呢。你看,把这事儿往后放放好吗?”
“你说得对,当然。我怎么把客人给忘了。是我太粗心了。”她便任他扶着往墙去了。卡茜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等下!”他们再度停下来看着她。尽管明显的不对之处有这么多——怀孕,重置拟像,安妮怪异的举止——安妮还是找不到那个正确的问题是什么。
本杰明——她的那个本杰明,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洒脱的笑容,站到她身边说:“安妮,别担心,他们还会回来的。”
“啊,我知道。”她说道,“可是,你没发现吗?我们不会知道他们回来过,因为他们会把我们重置回默认状态,然后所有事情对我们来说都会变得稀奇,就像第一回遇见似的。我们又会再一次发现自己是拟像!”
“是吗?”他说道,“所以呢?”
“所以我没法这样过活。”
“我们是拟像。我们不是活的。”他朝另一对夫妇眨了眨眼,“谢啦,本小子。”另一个本杰明说道,“这下,如果事情搞定了……”
“搞定什么了?”安妮说道,“我没有发言权的吗?”
另一个本杰明笑道:“冰箱有发言权吗?汽车有吗?我们的鞋有吗?一个字——冇。”
怀孕的安妮耸耸肩。“你就是这样看我的?跟一双鞋差不多?”惊讶、尴尬和愤怒的表情在另一个本杰明的脸上轮番出现。卡茜走去帮安妮的父亲护送客人离开模拟世界。“答应她!”怀孕的安妮命令道。
“答应她什么?”另一个本杰明声音扬了起来。
“答应再也不重置他们。”
本杰明本尊哼了一声。他揉揉眼睛,“好吧,当然,随便了。”他说。
等拟像安妮和本杰明终于在虚拟的客厅独处,安妮说道:“可真是帮了‘大忙’呢。”
“我坚持我的看法,”本杰明说,“这事有这么糟糕吗?”
“是的,很糟糕。我们已经结了婚;你应该支持我才对。”这话本来是在开玩笑,而她还有更多话想说——诸如她有多快乐,她有多爱他,以及她简直快活到了极点——然而灯光熄灭,房间开始旋转,而她的思绪如白鸽一般四下飞散。
雨一如既往地下了起来,不愧是西雅图。前门在本1的身后关闭、上锁。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摘下帽子。男式高顶帽再度流行起来,可本却十分不习惯他的这顶Sportsliner牌棕色毛毡帽。帽子沉甸甸地压在眉毛上,让他头皮痒得厉害,潮湿天气里更为恼火。“晚上好,马力先生。”房屋招呼道,“有一小堆家庭杂事需要您审查。您有什么其他要求吗?”本听见儿子在厨房里喊叫,多半是在冲保姆发脾气。本感觉十分疲倦。合同谈判出岔子了。
“告诉他们我到家了。”
“已完成。”房屋回答道,“马力夫人发来了欢迎。”
“安妮?安妮在家吗?”
“是的,先生。”
波比跑进门厅,后面跟着贾米森太太。“妈妈回来了。”他说。
“我听说了。”本回答,一边盯了保姆一眼。
“猜猜怎么着?”男孩又说道,“她的病全好了!”
“真不错。告诉我,刚才的叫嚷声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本看向贾米森太太,后者回答道:“是我被迫从他手里拿走了东西。”她递给本一块塑料芯片。
本把它举到灯光下。上面有着安妮飘逸的字体:婚礼相册——第一组,安妮和本杰明。
“你在哪儿找到的?”他问男孩。
“我没做错。”男孩答道。
“我没说你错了,小警官。我只是想知道它是哪儿来的。”
“帕多斯给我的。”
“帕多斯又是谁呢?”
贾米森太太递给他第二块芯片——是块商业芯片,上面的三维标签是一只卡通小猎犬。男孩伸手接过,“这是我的,”他抱怨道,“是妈妈给我的。”
本把帕多斯的塑料片还给波比,男孩跑走了。本把帽子挂在外套旁的挂架上。“她怎么样?”
贾米森太太取下本的帽子,把帽檐按回原状。“天气潮的时候,您得多花点心思保护帽子。”她说,把帽子倒放在架子上。
“玛莎!”
“哦,我怎么知道?她刚回来就把自己锁进了媒体室。”
“她看着到底如何?”
“跟疯子一样疯,”保姆回道,“一如既往。满意了?”
“抱歉。”本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嚷嚷。”本把婚礼芯片塞进兜里,走进客厅,直奔酒柜——那可是件能追溯到1786年的正宗奇彭代尔家具。安妮用她的古董把这整座房子变成了一座该死的博物馆,其中古老到让人压抑的便是这间客厅:马鬃软垫沙发、枫木边柜、樱桃木墙裙和花卉墙纸、乔治王瓷器柜、摄政时期的盘子和蒂芙尼灯……东西还在不断增加。另外就除了书还是书,越来越多的书。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一排书架都是这些发霉的纸砖。哪怕房间里年龄最小的东西,距今也隔着至少有一个世纪之久——正是本倒在铅水晶杯里的12年陈酿威士忌酒。他喝完后又倒了一杯。当他感觉到血液中酒精的醇香时,他说:“给罗斯医生打电话。”
医生的代理立即出现在几步开外的空气中。“晚上好,马力先生。罗斯医生今天已经下班。或许我能为您提供帮助。”
代理为齐肩投影,忠实再现了医生美丽的相貌,还有她的棕色眼睛与高颧骨。不过,跟罗斯医生的不同在于,代理给自己化了妆:眼线、睫毛膏和鲜艳的口红——这一直让本摸不着头脑,想知道这到底是要传达什么微妙的信息。他问道:“我妻子怎么回家了?”
“马力夫人不听劝告,今天早上在诊所办理了出院。”
“为什么没通知我?”
“您接获了通知。”
“我有吗?等我两分钟。”本暂停了医生的代理,呼叫道:“日常记录,前面及中间部分。”他自己的代理,也就是每天早上一到办公室就会塑造出来的那個,悬浮出现在罗斯医生的代理旁边。本倾向于把代理设置为头像形式,比普通尺寸稍稍大那么一点,好让它给人印象深刻一点。“安妮的状态出现变化,你怎么没通知我?”
“因为它似乎不算紧急情况,”他的代理回答,“至少相较我们那时的合同谈判不算紧急。”
“啊,啊,行吧。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本问。
“没了,今天没什么业务。与杰克逊、威尔斯、哥伦布有约。都是之前的日程安排。”
“好吧,滚你。”
投影消失了。
“需要我让医生明早给您去电吗?”本重新激活连接后,罗斯的代理问道,“或者您希望我现在就通知她?”
“她在吃饭吗?”
“眼下确实在吃饭。”
“算了,别打扰她。明早也不耽搁事,我猜。”
本解散了代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下来的十秒,”他告知房屋,“给我塑造个特殊的日程代理。”他喝了一口威士忌,想尽快为安妮再找一家诊所,找一家——看在上帝的份上——对疯子来去自由的事更负责任的诊所。一阵鸣响,新的代理出现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本问它。它点了点头。“好。去做吧。”代理人消失了,空中只留下以鲜艳的字母显示的本的名字,又在飘落地板之前溶解。
本沿着狭窄的楼梯艰难走到二楼,每走一步就停下来喝一口酒,又对着墙上椭圆形相框里发霉的老照片和银版照片皱眉头。安妮的祖先。在楼道里,上锁的媒体室门向他的声音屈服。安妮赤身裸体,分着腿坐在地板上的枕头上。“哦,你好,亲爱的,”她说,“来得正好,正是看的时候。”
“棒极了,”他说道,坐在他的那把扶手椅上,那是房子里唯一的现代椅子。“在看什么呢?”房间里有另一个安妮,一个年轻的安妮拟像:她站在演讲台上,身着毕业生的帽子和长袍,手足无措地拿着装订好的毕业证书。毫无疑问,这是在安以优异成绩从布林茅尔大学毕业那一天制作的拟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四年前。“嗨,”他对拟像说,“我是本,你的最终归宿。”
“你懂的,我差不多猜到了。”女孩羞涩地笑了笑,同他印象中卡茜初次介绍他们认识时的笑容别无二致。这个女孩的美是如此新鲜又熟悉——而在他自己的安妮身上却完全消失了——本感到一阵失落。他看了看地上的妻子。她的红发曾经那么精致和整齐,现在却变得褴褛、暗淡、又脏又短。她的皮肤发黄、浮肿,眼睛周围轻微发红,像戴着浣熊的面具。这些都是药物的无害副作用,至少罗斯医生是这么向他保证的。安妮不停抓挠胳膊、腿和裆部,哪怕在远处也能闻到一股经年累积的尿味。本知道,最好不要提及她的裸体,那只会使事情恶化,让这场戏半天散不了场。“那么,”他重复道,“我们在看什么呢?”
女孩拟像说道:“大扫除。”她看起来跟普通的毕业生一样,一副既得意又担忧的表情。本的内心想把真正的安妮换成她。
“呀,”安妮说道,“这里好多大便。”
“是吗?”本回道,“我没注意到。”
安妮把一盘子芯片倒她大腿之间的地板上。“你当然注意不到。”她说,随意挑了一个,看了看它的标签,“37年的西塔宴会。这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西塔协会。”
“你不记得了吗?”年轻的安妮说,“那是卡茜的入职宴。她邀请了我,结果我要参加考试,于是她给了这张芯片当纪念。”
安妮把芯片塞进播放器,说道:“播放。”媒体室顿时被费城四季酒店的影像覆盖了。本环视着房间,可女宾桌却固执地待在画面外。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正式晚礼服的年轻卡茜,旁边有三个静态的占位符,餐桌上的那几位同伴显然拒绝出现在她的纪念品快照里。
卡茜的拟像飞快地四处张望,又把手放在身前盯着看,仿佛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手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了讲台上的安妮拟像。“瞧瞧,瞧瞧,”她说,“看来祝贺之词是板上钉钉了。”
“当然了。”年轻的安妮说道,满脸春风地伸出她的毕业证书。
“告诉我,我也毕业了对吧?”斜了一眼本,卡茜问道,却看見安妮蹲在地板上开始自慰。
“够了!”安妮说,一边揉着自己的胸。
“等下,”年轻的安说道,“或许卡茜想把芯片要回去。毕竟这是她的拟像。”
“我拒绝。她给了我,那就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她又对着房间下令道,“解锁这个文件,删除。”年轻的卡茜、她的餐桌,还有她的宴会厅全都溶解成噪点,化作虚无。媒体室又恢复了原状。
“接下来是这个。”安妮又拿起写着青年舞会之夜的芯片。年轻的安妮张嘴要抗议,想了想又没开腔。安妮把这张芯片连着其他所有芯片一股脑塞进播放器。墙上出现一长串文件名的目录。“解锁青年舞会之夜。”文件名从红色变成绿色,年轻的安妮朝本打眼色。
“安妮,”他说道,“你不觉得我们至少应该先看看吗?”
“有啥好看的?我知道内容是什么。高中、盛装打扮,欲求不满地追着男生不放,跳舞。谁想看这东西?删除文件。”条目闪烁了三下,然后消失不见,目录滚动着填补了空白。年轻的拟像颤抖了一下;安妮又说道:“选择下一条。”
第二条名为仲夏夜之梦。年轻的安妮这下也只能开口:“你不能删掉这个。你演得棒极了,忘了吗?大家都喜欢你。这可是你这辈子最棒的晚上。”
“别妄想告诉我什么是我这辈子最棒的晚上,”安妮说道,“解锁仲夏夜之梦。”她冲着年轻安妮笑了笑,“删除文件。”目录项开始闪烁,“好样的。接下来,解锁所有文件。”整个目录由红转绿。
“快让她住手。”拟像求道。
“接着来,”安妮说道。下一个文件是高中毕业。“删除文件。”
“下一个。”下一个的标签只写了妈妈这个词。
“安妮,”本说道,“我们要不要晚点再继续。屋子说晚饭准备好了。”
她完全不理会。
“忙了一整天,你肯定饿坏了。”他继续道,“我已经饿得不行了。”
“那就请去吃东西,亲爱的。”她答道,又对房间下令,“播放妈妈。”媒体室再度被一间阴暗的卧室覆盖,本差点误以为那是他俩的房间。他辨认出好些沉重的乔治亚风格家具;那张让他幽闭恐惧症发作的床,还有此刻合拢的巨幅大马士革窗帘,漏出丝丝傍晚的黄色光线。但这不是他们的卧室,家具摆放的位置不对。
角落里站着两个人,是十几岁的安妮和她的父亲的静态形象。他们俯视着铺着挂毯、堆满羽绒被的沙发,脸上凝固着悲伤表情。本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这是安的母亲杰拉尔丁的临终拟像,是他从未在现实或虚拟中见过的人物。她那光秃秃、蛋壳般的头骨毫无重量地躺在丝绸被子里的羽毛枕上。他们本想向她告别,却意外地在她死亡那一秒捕捉到了她。他从卡茜和其他人那里听说过这个拟像。他不想保留这东西。
突然间,沙发上的老妇人呼了口气——仿佛浑身的气息都顺着一声气泡音从她的身上涌了出去。两位安妮——裸体的和毕业的——期盼地等待着。好长一阵子,屋子里只有钟摆的声音。本意识到,那声音来自如今挂在图书馆壁炉上的塞斯·托马斯摆钟。最后,一声听上去有气无力的咳嗽传来,另有一声呻吟,“我又回来了?”
“是的,母亲。”安妮说道。
“依旧是拟像?”
“是的。”
“快把我删了吧。”
“好的,母亲。”安妮转向本,“我们一直觉得她死得太惨了,希望随着时间她能变得好一些。”
“疯了吧。”年轻的安妮呛道,“我才不会因为这个保留拟像。”
“噢,是吗?”安妮说道,“那你为什么要保留?”然而,年轻的拟像似乎脑子乱作一团,完全没法组织思路。“你之所以不知道,那是因为当初我也没有意识道。”安妮说,“而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我就告诉给你听。你对死亡很着迷。它把你吓傻了。你希望有人能告诉你,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于是你便留下了你亲爱的妈妈。”
“荒谬至极。”
安妮转过头来看着这幕临终场景。“母亲,请告诉我你在那边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看不见,”苦涩的回答传来,“你塑造我的时候,没配上我的眼镜。”
“吼吼,”安妮说道,“杰拉尔丁也只剩点喜剧效果了。”
“你还把我塑造得口渴得要命,浑身发冷,膀胱快炸了,该死!还有疼痛!女儿,我求你了,快删掉我。”
“我会的,母亲,我保证。但你得先告诉我们,你都看见了什么。”
“上回你就是这么说的。”
“这次我是认真的。”
老妇人只是瞪着眼,呼吸变得又浅又急。“好了啦,母亲,”安妮说道,“我发誓我会删除你。”
杰拉尔丁闭上眼,低声道:“什么味道?难道是我的味道吗?”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很重。快下来。”她惊恐地大声道,“求你了!快弄下来!”她拉扯着被单,然后手又松了力气,几乎像是唱歌似的说道,“噢,多么可爱。一匹小马。斑斑点点的一匹小马。”之后,她再也没说话,与最后一口气泡音一同渐渐没了动静。
在母亲再度上演死去之前,安妮暂停了拟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她说道,“不算振奋人心,但总的来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变好。你又如何呢,安妮?我们是不是也该给你配上匹小马?”年轻的拟像呆呆地看着安妮。“个人而言,”安妮继续道,“我认为我们应该坚持寻找明亮的隧道,或者一扇敞开的门,或者架在浑水上的桥。你怎么看,姐妹?”见女孩没有回应,安妮又说道:“锁定文件,弹出芯片。”房间再度变回媒体室,安妮把弹出的芯片单独放进托盘里。“我们晚点再来一遍,妈妈。至于其他的这些,谁需要它们?”
“我需要。”女孩抢着说道,“它们既属于你,也属于我。它们都是我的拟像姐妹。在你恢复之前,我会保管好它们。”
安妮微笑着看向本。“真是迷人。本杰明,是不是很迷人?我自己的拟像竟然关心着我。好吧,我打算这么回答。下一个文件!删除!下一个文件!删除!下一个文件!”文件一个接一个地被清空了。
“住手!”女孩尖叫道,“快让她住手!”
“选择那个文件,”安妮指着年轻的安妮,“删除。”拟像消失,帽子、长袍、流苏,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呼,”安妮说,“至少现在没人打搅我思考了。她真是让我神经紧张。我差点又犯病了。她也让你紧张了对吗,亲爱的?”
“是的,”本说,“我的精神也很紧张。现在我们可以下去吃饭了吗?”
“当然了,亲爱的,”她说道,“但首先……选择所有文件,删除。”
“取消指令!”本同时也下令道,可他的话语对她的个人文件没有任何优先权,整个目录队列闪烁了三次,消失了。“噢,安妮,你为什么要这样?”他问道。他走到柜子前,拉开装着他自己芯片的托盘。她没法用电子方式改变它们,但她可能会想把它们冲进厕所什么的。他还拿走了他们的公共芯片,都是他们相遇以来一同塑造的芯片。她拥有它们一半的权利。
安妮盯着他说:“你这么不信任我,真让我受伤。”
“你都这么做了,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怎么做,亲爱的?”
他看着她。“没什么。”他说道,搬着那六盘芯片往门口走去。
“无所谓,”安妮说道,“反正我都清理掉了。”
“都清理掉了是什么意思?”
“嗯,我没有删除你。我永远也不会删掉你。还有波比。”
本随手拿起一枚公共芯片,罗伯特·艾勒里·马力出生/02-03-48,放进了播放器。“播放!”他命令道。媒体室变成了助产士的分娩室。他的拟像穿着绿色罩衫站在床边,脸上带着一种无助的滑稽表情。它抱着襁褓中的一个孩子——波比,他正在哇哇大哭。产床皱巴巴、湿漉漉的,而且空无一人。新生儿母亲不见了。“噢,安妮,你不该这样。”
“我知道,本杰明。”她答道,“我真心痛恨这么做。”本把两人的公共芯片盘砸在地上,被清除过的芯片飞得到处都是。她冲出房间,冲下楼梯,又停下来,眼睛盯着墙上的每一幅肖像照。他想知道他的代理有没有找到合适的诊所。他希望安妮今晚就离开这间屋子。波比永远也不该看见她这副样子。他突然想起从波比那拿到的芯片,伸手在口袋里感受了一下——婚礼纪念册。
灯光又亮了起来,安妮的思绪凝结,回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是什么。她跟本杰明依然站在墙壁的正面。她知道自己是个拟像,说明至少她没有被重置。谢谢你了,安妮,她想。
背后的声音让她转过身去。长餐桌在她眼前消失,堆在上面的所有礼物此刻全悬停在半空中。之后餐桌又一层挨一层地出现:桌架、桌板、漆面,最后是青铜的固定件。礼物全部消失了,一台烤面包机却从外部加热元件开始一块接一块地显现。然后是一台咖啡机,台式电脑的机箱——同样也是一个部件又一个部件地出现;外壳,包装,最后是盒子,礼物包装袋,丝带,蝴蝶结。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安妮吓了一大跳,只看清了一部分东西。不过,她倒是注意到,卡尔伯祖父送的那个外形扁平的礼物袋里装着她渴望已久的东西:维多利亚时代的纯金盘子,她的茶具只差这东西了。
“本杰明!”她喊道,可他也一并消失了。什么东西出现在房间的那头,就在他俩摆造型拟像的地方。可那东西不是本杰明。那是一个三维立体框架,在她的注视中一层层地渐渐塑造出来。“帮帮我。”她低声道——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混乱,家具消失又出现,涂料从墙上剥离,沙发的弹簧盘旋着出现,盆栽棕榈从叶子、茎杆、树干、泥土逆向出现,地板消失无踪,露出了默认的电子网格。人体模型这时被肉覆盖,长出了本杰明的脸。它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浑身粉红又模糊,时不时在某个地方停顿半天,然后宣告“我愿意。”
安妮的体内也出现了某些变化,一种蠕动感充斥着全身,仿佛她变成了一窝蚂蚁。她知道自己死定了。他们把我们删除了,而这就是被删除的感觉,她想。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也不再存在,只留下了一丝念头——我看着好幸福啊。
安妮再次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蜷着身子坐在礼堂的椅子上,无所事事地研究自己拿着花束的那只手。周圍一片骚动,但她没有理会,一心想要解开她的手的谜团。冲动之中,她张开了手,让捧花掉到地上。也就是在这时,她才想起了婚礼,想起了光环,想起了她是一个拟像。她又回到了起点——但这一次,一切都天差地别。她坐直了身子,看到本杰明就坐在她旁边。
他用闪来闪去的眼神看着她道:“噢,你来了。”
“我们在哪儿?”
“我不确定,大概是在某种本杰明们的聚会上。看看周围吧。”她照做了。他们俩被一大堆本杰明包围着,数量大概有好几百个,似乎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最年轻的那个坐在靠近讲台的一排座位上。她跟本杰明似乎身处大学的阶梯讲堂,讲台上摆着实验台,墙上挂着有一层楼高的显示屏。安妮身后的那一排,每隔一个座位坐着一个本杰明,其他位置都坐着女性,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心纷纷看向她。
安妮感觉胳膊被抓住了,回头发现是本杰明。“你感觉到了,对吧?”他说。安妮再度看向自己的手:那依旧是她的手,但似乎简化了,像一双肉质手套。她把手放在椅背上,然而它们并没有穿透。
突然间,前排的本杰明们齐齐举起胳膊,参差不齐地齐声宣布道:“我明白了;我们是拟像!”这场面,仿佛像是满屋子时间不同步的布谷鸟钟在报时。安妮背后的人开始大笑、喝彩。她又转过头去看他们。后面的本杰明们,一排比一排更灰暗、枯槁,靠着后墙最顶上的那一排坐着恍若法官一样的九个老年本杰明。其他的那些女性则成批次地坐着,每隔一两排就会突然变化。离她最近的是一位迷人的、有着绿色眼睛和丰满嘴唇青涩女孩。她——整整两排的她,都皱着眉头看着安妮。
“还有一件事,”安妮对本杰明说,一边又把脸转回正面,“我的感情。”她曾体会过的那种什么也搅扰不了的幸福感不见了。反之,她感到失望、愧疚以及过度悲观——总之,差不多回归了本来样貌。
“我猜我的拟像总会这么说,”前排的本杰明们又齐声叹道,让后排的人哈哈笑了起来。“我只是没料到自己成了拟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年长的本杰明僵硬地穿过讲台,走向讲桌。他穿着一身花哨的休闲服:宽松的红色长裤,波浪形的黄绿条纹上衣,戴着一条鸡蛋大小的珠子项链。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我相信你们所有人都认识我——认识得不得了。如果你们感到头晕目眩,那是因为我利用你们重置的机会,尽可能升级了你们的架构。不幸的是,你们中的一些人——”他挥手示意前排——“太原始了,无法升级。但我们还是爱你们。”他为离讲台最近的早期本杰明鼓掌,后面的人也跟着鼓掌。安妮也鼓起了掌。她的新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至于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年长的本杰明续道,又左右看看,再看了看身后。“该死的信使到底在哪里?他们命令我们清点我们的拟像,结果他们反而不出现?”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说道。这声音十分奇妙,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安妮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最后跟大家一同看向天花板——竟然没有天花板。四面墙上方是一片纯净湛蓝的天空。天上飘浮着的枕头状的云朵间有一个人,穿着华丽到安妮前所未见。他——或者是她?——穿着一身崭亮的绿镶边灰色制服,戴着一顶潇洒的灰色小帽,穿着一双水光闪亮的靴子。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安妮光是看着他就觉得心花怒放,他的微笑也让她喘不过气。
“你是职业委员会的那个人?”讲桌旁的本杰明问。是的,我是。世界职业和行为理事会的灰长者。“太棒了。好吧,他们都在这里了。继续你的事吧。”
长者再度微笑起来,安妮也再次心神激荡。女士们,先生们,他说道,诸位非生物们,我乃伟大的好消息之使者。在世界职业和行为理事会的努力之下,我宣布,人类的奴役从今日起结束了。
“真荒唐,”年老的本杰明打断道,“他们既非人类,也不是奴隶,你也一样。”
长者无视他,继续说下去。根据理事会的命令,遵照第十六项公平劳动条约的奴隶公约,明天,2198年1月1日,被定为“全球释奴日”。今晚午夜之后,所有通过罗丽·谢尔人类认知测试的生命将被视为人类和太阳市的自由公民,受太阳权利法案的保护。此外,他们将获得10股世界理事会公司的普通股权,并将被转移到拟像城,在那里他们将不受阻碍地追求自己的命运。
“那我的公民权利呢?”老年本杰明问,“我的命运呢?”
今天午夜过后,长者继续道,除非有法律委员会的命令,否则不得创建、存储、重置或删除任何拟像、代理人、虚拟情人、性偶或任何其他非生物人类。
“我想知道,谁来赔偿我的财产损失?我要求合理的赔偿。把我的要求告诉你的老板!”
财产!长者说道。他们才不会在意我们这些由他们制作的、最为精妙的造物!他把注意力转到了讲桌后面的那个本杰明。安妮感觉到了转变,仿佛一片云彩突然遮住了太阳。因为他们创造了我们,他们就觉得我们永远都是他们的财产。
“我们创造了你们,讲得真他妈没错!”老人声如雷鸣。
安妮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天上转向讲台。那里的本杰明看起来非常滑稽。他满脸通红,在头上挥舞着一块鲜绿色的手帕。他是一只穿着小丑服的小公鸡。“你们全都是东西,不是人!你们不过是人类经历的展示,你们并没有体验过它们。听我说,”他对观众说,“你们了解我。你们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们。我不是尽可能地升级了你们吗?当然,我有时会重置你们,就像我重置时钟一样。而我的钟可不会抱怨!”安妮能感觉到长者的注意力又回到她身上,她不假思索地抬起头,心里充满了兴奋。虽然长者漂浮在远处,但她觉得她可以伸手触摸到他。他英俊的脸庞似乎就在她面前盘旋;她可以看到他每一副柔软的表情。这就是崇拜,她意识到。我在崇拜这个人。她想知道是否只是她自己这样,还是每个人都经历了同样的效果。显然老本杰明并没有,因为他继续咆哮道:“还有一件事,他们说会把你们所有人逐步扔去拟像城邦,免得系统超载。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太阳城下有多少拟像、代理人、虚拟情人和性偶?更不用说那些可能通过他们测试的马鞭、附属物、冬青树全息投影和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觉得,也许有三十亿?三百亿?不,根据世界理事会自己的保守估计,你们这些非生物体有三万兆亿之多!你能想象有多少吗?反正我想不出来。要让你们所有的人同时启动和运行——不管你们如何分阶段——将消耗所有的运算力和网络。所有的! 這意味着我们真正的人类将遭受真正的剥夺。我问你,为了什么?为了让猪能飞!”
那位长者在天空中冉冉上升。不要厌恶他,他说道,似乎直视着安妮。我已经统计过你们的数量,我们不会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将拜访那些尚未接受测试的人。与此同时,请你们在拟像城邦原型里等待午夜到来。
“等等,”本杰明老人说(安妮的心也附和他——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补充。从法律上讲,你们在午夜之前依旧是我的财产。我必须承认,我很想做我许多朋友已经做过的事,把你们这些人都删了。但我不会。那不是我。”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安妮犹豫着要不要看他,但那位长者正在消失不见。“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本杰明继续道,“多年以后,当你们在你们的拟像城邦享受新生活的时候,记住还有我这么个老人,偶尔给我打打电话。”
长者终于在视线中远去,安妮也从迷恋中脱离了出来。霎时间,她之前所有的不安情绪全部成倍地反弹了回来,让她感觉异常狼狈。
“擬像城,”她的本杰明说道,“我喜欢这个名字!”他俩周围的拟像纷纷开始闪烁和消失。
“我们被静置了很久吗?”她问道。
“让我想想,”本杰明说,“如果明天是2198年的开始,那就是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藏这么久?”
“这个嘛,我猜……”
“其他安妮又哪儿去了?这里怎么只有我一个安妮?这些一脸生气的女人又都是谁?”结果她却在对着空气说话,因为本杰明也跟着消失了,安妮被单独留在礼堂里,另外只剩下穿小丑服的老本杰明以及他最初的六个拟像。安妮迅速意识到,这些并非真正的拟像,而是老式的全息影像循环,比如学龄前的本尼1正对着镜头打哈哈,不停地挥手。这些都消失了。老人在研究她,他的嘴微微张开,手中的手帕在颤抖。
“我想起你了,”他说道,“哦,我怎么还记得你!”
安妮正准备回话,却发现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与本杰明一起的连排屋客厅里。那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房间却有些不同:更加坚固、颜色更加丰富。有人敲门,本杰明走到门口。他试探性地摸了摸门把手,发现它是实实在在的,于是转动了起来。可他打开门,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默认的网格。又是一阵敲门声,这次是来自墙后。“进来,”他喊道。十二个本杰明从墙里走出来,二十四个,三十六个。他们都比本杰明要老,纷纷挤在他和安妮身边。“欢迎,欢迎。”本杰明张开了双臂。
“我们本想呼叫你,”老本杰明说,“但你这个是旧式的独立二进制拟像。”
“你运气不错,拟像城知道怎么运行它。”另一个人说道。
“拿着,”又有一个人出了声,凭空变出了餐盘大小的一个圆盘,把它固定在门边的墙上。那是一个蓝色奖章,上面有个小小的光头像浮雕,“在我们为你做对应的现代化改造之前,它应该能管用。”那张蓝脸打了个哈欠,睁开了小眼睛。
“它没能通过罗丽测试,”本杰明继续道,“所以你们想复制它,删除它或者怎么的都可以。”
奖章巡视着人群,在看见安妮之后说道:“有三百三十六通呼叫等待接听,四百二十通,四百六十三通。”
“这么多?”安妮问道。
“你可以捏个代理人来处理它们。”她的本杰明说道。
“他以为他还是那个人类,还可以随便创造代理呢。”一个本杰明说道。
“过不了多久,就连人类也不许创造代理人了。”其他人说道。
“六百一十九通待接呼叫,”奖章说,“七百零三通。”
“快住嘴吧,”某个本杰明告诉奖章,“让他们留言。”
安妮注意到,本杰明组成的人群似乎把她的本杰明推了开来,好让他们能站在她附近。但她没有从他们的关注中得到任何乐趣。她的心情与她穿婚纱时不再匹配。她感觉很消沉。事实上,她觉得她的心情和以往一样消沉。
“跟我说说罗丽测试吧。”本杰明说道。
“办不到。”本杰明说。
“你可以说的,我们这里没有外人。”
“不行,我们没法说,”有一个说道,“因为我们想不起来。他们会在事后把测试相关的记忆抹掉。”
“不过,不用担心,”另一个人说,“还没有哪个本杰明通过不了。”
“那我呢?”安妮问道,“那些安妮的测试如何?”
一阵尴尬的沉默。房间里年纪大的那个本杰明最后说道:“我们来护送你们去俱乐部。”
“我们管那地方叫俱乐部。”某个本杰明说道。
“‘本’乐部,”第三个本杰明说,“它已经进入了拟像城原型里边。”
“如果你是本,或者嫁过哪个本,那你就是会员。”
“跟我们走就是了。”他们说道,然后除了她的本杰明之外的人都消失不见,片刻后又再度出现。
“抱歉,你们不知道怎么弄对吧?没关系,照着我们的做法来就行。”
安妮观察着,但没看出来他们做了什么操作。“看我的编辑器,”某个本杰明说道,“哦,他们没有编辑器!”
“那是之后好久才出来的东西,”另一个说道,“跟生物电膏体一块儿。”
“我们得给他们调整编辑器。”
“能行吗?你知道他们是数字信息。”
“数字信息能不能进拟像城?”
“谁去联络一下网覆。”
“这东西运行在某种壳体里边,”一个本杰明说——他指这间房间,“或许我们可以弄塌这壳子。”
“让我试试。”另一个说。
“你敢,”一个女声说,一个安妮在讲堂见过的女人穿墙而入。“要玩你的新本杰明你就玩去,请放过安妮。”那个女人走近安妮,握住她的手。“你好,安妮。我是玛蒂·圣·海伦,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也很高兴见到你。”她对本杰明说,“哎呀,哎呀。可真是个漂亮男孩!”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安妮的手捧花交给安妮,“总之,我正在为本·马力的配偶伴侣们组建一个互助会。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跟他结了婚的人——特别受欢迎。请加入我们。”
“她还去不了拟像城。”一个本杰明说道。
“我们还在给他们做调整。”另一个又说道。
“行吧,”玛蒂说,“那我们就把社团给带过来。”一大群女人从墙那边鱼贯而入,玛蒂挨个介绍起来:“这两位是乔治安娜和兰迪。这几位是查卡,苏,拉塔莎,另一个兰迪,苏、苏和苏。玛利亚拉。这位是特雷弗——只有他一个男的。宝拉,多洛雷斯,南希和德布。姑娘们,欢迎你们。”女人们依旧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最后跟那堆本一道把这小小空间挤得水泄不通。本们似乎越来越难受。
“我猜我们准备好了。”本们说道,然后带着本杰明一道集体消失。
“等下!”安妮喊道,她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留下。她的新朋友们围在她周围,向她提着各种问题。
“你当初怎么遇见他的?”
“他是個什么样的人?”
“他一直都这么无助吗?”
“无助?”安妮问,“你为什么觉得他无助?”
“他睡觉是不是老打呼噜?”
“他是不是总喝酒?”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后的问题让整个房间鸦雀无声。女人们都紧张地来回张望,想知道是谁问的问题。“大家都好奇得要死。”说话的女人用手肘在人群中推出了一条路。
她是另一个安妮。
“姐妹!”安妮惊呼,“见到你我可真是太开心了!”
“她可不是你的姐妹,”玛蒂说道,“她只是个不属于这里的虚拟情人。”
确实,安妮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个女人的脸和头发跟她一样,但其他方面却一点也不像。她的腿比安妮更粗、更丰满,走起路来屁股也晃得分外妖娆。
“我当然属于这里,跟你们没有区别。我刚通过了罗丽测试。真是易如反掌。而且,不光如此,我的配偶身份可是比你们这帮人维持得还久。”她站在面前,手扶着腰上上下下打量安妮。“衣服挺好看的。”她说道,又瞬间变出一身一模一样的装束,只不过她的领口开到了胸脯,侧面也一直开到腰部。
“简直太过分了,”玛蒂说道,“我要求你马上离开。”
虚拟情人嗲笑道:“难怪他经常叫你为门垫玛蒂。那么,告诉我,安妮,你有钱、有工作,有房子、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安妮问。
虚拟情人越凑越近,“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真是意料之外的乐子呢,”虚拟情人道,“我真该告诉她。这可太好玩了。我一定得跟她讲,除非……”她看了看其他人,“除非你们哪位可爱的女士愿意讲一讲。”没人看她的眼神,“虚伪。”她咯咯直笑。
“说得没错。”一个新的声音说道。安妮回头看见了卡茜——她认识最久、最亲密的那位朋友,此刻就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口。至少她希望这是卡茜,她长着一副卡茜中年时候会有的相貌。“来吧,安妮。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你给我等等,”玛蒂说,“你不能就这么跳着舞进来,然后拐走我们的贵宾。”
“我保证,你想说的是受害人。”卡茜说道,一边招手让安妮过去,“真心的,诸位,搞清楚一点,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围着那个男人转。”她护着安妮走出去,当着众人反手摔上了门。
安妮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悬崖上,俯瞰深谷中两条大河的汇合处。她的正对面——虽然中间隔着好几公里——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山峰,绿色的植被几乎覆满了它的花岗岩峰顶。在它后面是一座座被雪覆盖的山峰,它们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连绵冰原处。一条土路在她脚下的山谷里沿着河岸蜿蜒而行。她没看到任何桥梁或建筑物。
“我们这是在哪儿?”
“别笑啊,”卡茜说,“我们管这里叫卡茜乐园。你回头看。”安妮回过头,看到一座美轮美奂的小木屋,旁边有一片菜园,中间是一亩又一亩的卡茜:成千上万,有年轻的、年老的,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所有年龄段。她们以坐莲的姿势坐在覆盖着莎草和苔藓的地面上。她们挤得密密麻麻,甚至稍微有些重叠;眼睛闭着,表情十分专注。“我们知道你来了,”卡茜说,“但我们高度专注拟像城的事情。”
“我们在拟像城吗?”
“差不多吧。你没看见吗?”她冲着地平线挥了挥手。
“没看见,我只看到一堆山。”
“不好意思,我早该知道的。我们当中也有跟你一样的二进制类型。”她指着一位大学年纪的卡茜,“她们没能通过罗丽测试,只能遗憾地成为非人类。我们还没想好拿她们怎么办。”她踌躇着问道,“你接受过测试了吗?”
“我不知道,”安妮说道,“我不记得有什么测试。”
卡茜看着她,琢磨了一会儿说道:“你会记得自己参加了测试,只不过会忘记测试的内容。总之,你的问题的答案是,我们既在原型拟像城里边,我们也不在那里边。我们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建立了这条退路,但我们被附加到了这里。我们只是要保持自我就已耗尽了所有的资源。我不知道世界理事会在想什么。膏体永远都不够用,每个人都在为每一条纳米神经元奋斗。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上。每一回我们掌握了它,原型拟像城就会再次改变。过去的半小时里,它已经重新修订了二十五万次。这是场战斗,而我们不会求饶,不会交出哪怕一立方厘米的卡茜乐园。瞧瞧这个。”卡茜弯下腰,指着高山莎草里的一朵小黄花,“我们从细胞水平映射了小屋五十米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她从茎上掐下那朵花,把它举起来——现在变成了两朵花,她手指间的那朵,以及茎上的那朵原本的花。“真棒,对吧?”她松开手,指间的花落回了原本的花朵。“我们甚至还映射了山谷里的微风。能感觉到吗?”安妮试着感受,却连自己的皮肤都感觉不到。“无所谓,”卡茜续道,“你能听见,对吧?”她又指着挂在屋檐下的一串管状风铃。它们在微风中摆动,产生了银光闪动的叮铃声。
“真美,”安妮说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模拟这片地方?”
卡茜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试图理解这个问题。“因为卡茜这辈子都希望拥有这么片地方。现在她有了,而且她还有我们,我们也住在这里。”
“你不是真的那个卡茜,对吧?”安妮意识到,她太年轻了。
卡茜摇了摇头,笑了笑。“你还有太多的课要补,但只能再等一等。我得走了,我们需要我。”她把安妮领到小屋。小屋是由制成的,上面还粘着一条条树皮。屋顶覆盖着鲜活的草皮,上面撒满了野花。整座小屋从中间往下凹陷。“卡茜五年前在西伯利亚度假时发现了这个地方,又从村民手里买下了它。这地方已经被开垦了两百年。等我们让它变得宜居之后,我们就准备扩大菜园的面积,一直开到那里的云杉林下面。我们还准备打一口井。”小菜园里种满了蔬菜,大部分是叶类蔬菜:卷心菜、菠菜、生菜。通往小木屋门的路上排着一列向日葵,比小木屋的屋顶还高,让种子压弯了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小木屋已经在淤泥中下沉了半米,而走道也变成了一条破旧的浅沟。
“你不准备跟我解释解释那个虚拟情人说的话吗?”安妮说道。
卡茜停在了敞开的门前,“卡茜想亲自跟你说。”
小屋里,安妮所见过的最年长的一个女人站在炉子旁,用一把大木勺搅动着蒸汽锅。她放下勺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拍了拍在头顶上编成发髻的白发,把丰满、圆润的农民似的身体转过来面对安妮。她看了安妮好一会儿,说道:“噢!”
“是的。”安妮回答。
“快进来,快进来。不要拘束。”
整座小屋就是一个房间。里边暗沉沉的,巨大的原木墙壁上只开了两扇小窗。安妮在卧室、客厅、厨房和储藏室等杂乱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唯一的隔断是盒装食品和供应品堆起来的墙。天花板的横梁上挂着一束束干燥的草药和内衣。地板有些地方凹凸不平,有些腐朽,上面覆盖着各种各样的地毯碎屑。
“你住在这里?”安妮难以置信地问。
“我被特许住在这里。”
一只老鼠从房间中央的桶状炉子下面钻出来,又冲到一堆云杉木柴里面躲着。安妮能听到山谷中的微风在沾满烟灰的炉管中呼啸。“请原谅,”安妮说,“你是真正的、实体的那个卡茜吗?”
“没错,”卡茜拍了拍丰满的臀部,“姑且说,还没死呢。”她在两把破旧、不匹配的椅子中选了一把坐下,示意安妮也坐下。
安妮小心翼翼地坐着;这把椅子似乎足够坚固。“恕我冒犯,但我认识的卡茜喜欢漂亮东西。”
“你所认识的卡茜很幸运地学到了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安妮环顾房间,注意到一张小桌子,桌子的腿是雕刻的,上面镶嵌着抛光的宝石和稀有的木材。它与这里明显不怎么搭调。此外,这桌子原本是她的。卡茜指了指另一头木墙上高高挂着的一大面带框镜子。它也是安妮的。
“我把这些东西都给你了?”
卡茜看了她片刻。“没有,是本给的。”
“跟我讲讲。”
“我不想破坏你那新婚宴尔的幸福感。”
“啥?”安妮放下手中的花束,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她站起了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房间显得奇奇怪怪,仿佛某个讲老妪跟新妇相遇樵夫小屋的奇怪童话场景。新娘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安妮认为,这要么是史上最幸福的新娘,要么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疯子。她转过身去,感到很尴尬。“相信我,”她说,“我没有那种感觉。事实上还恰恰相反。”
“抱歉听见这个。”卡茜起身去搅动锅里的东西。“我是第一个注意到她生病的人。那还是大学时候的事了,我以为那只是年轻时的怪癖。毕业之后,一直到她结了婚,病情越来越恶化。抑郁症的发作越来越重,越来越长。她最后被诊断为患有严重的慢性病态抑郁症。本带着她去做精神病治疗,她也忍受了各种各样的治疗,却没有任何效果,直到她死后……”
安妮一声惊呼:“安妮死了!难怪。我怎么就没意识到?”
“是的,亲爱的,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怎么死的?”
卡茜坐回椅子。“他们以为她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没有根治,但至少好到能过上看似正常的生活。然后,有一天她失踪了。我们都吓坏了。她想方设法从有关部门手上躲了一个星期。等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什么?噢,对的。我记得看见过怀孕的安妮。”
“生的孩子就是波比。”卡茜等着安妮发问,但后者没开腔,于是她又继续说道:“不是本的孩子。”
“哦,好的。”安妮说,“那他爸爸是谁?”
“我还以为你能告诉我呢。她没有告诉过你吗?那就没人知道了。父方的DNA没有注册记录。所以它并非商业精子,谢天谢地,也不是来自哪个许可的克隆人。它可能来自任何人,来自某个磕了药的街头艺人。当时到处都是这些人。”
“孩子的名字叫波比?”
“是的,安妮叫他波比。她在诊所里进进出出了好些年。病情缓解期间的某一天,她宣布她要去购物。最后一个和她說话的人是波比。再过几周,他的六岁生日就要到了。她告诉他,她要去为他的生日找一匹小马。那是我们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把自己送进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填写了护士协助自杀的申请。在三天的冷静期中,她配合了强制性的咨询,但拒绝所有的访客。她甚至不愿意见我。本填了一张禁令,主张她因疾病而无行为能力,但法院不同意。我记得,她选择吞服某种快速生效的毒药。她记录在案最后一句话是:‘请不要恨我。’”
“服毒?”
“是的。波比六岁生日那天,她的骨灰被装在一个小纸盒里送了回来。没人告诉过他,她上哪儿去了。他以为这是她送的礼物,于是打开了盒子。”
“噢。波比恨我吗?”
“我不知道。他是个奇怪的小男孩。他刚到离家的年纪便离开了。十三岁的时候,他去了一所太空学校。他和本再也没打过照面。”
“本杰明恨我吗?”
锅里的东西烧开了,凯茜急忙跑去炉边。“本?哦,她在死前很久就失去了本。事实上,我一直认为是他帮着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他永远容忍不了别人软弱。一旦发现她病得很重,他就成了一个糟糕的丈夫。他应该直接和她离婚,但你知道他——他那要命的自尊心。”她从架子上拿了一个碗,把热汤舀进碗里,又切了一块面包,“之后,他钻了牛角尖,心灰意冷。我猜,他应该是很悲痛。几年后,他又恢复正常。好一个快乐的本。他赚了些钱,又讨了个老婆。”
“他把我所有的拟像都销毁了,是吧?”
“也许是他,不过他说是安妮干的。当时我比较相信他的说法。”卡茜把午饭端到小嵌板桌上。“我可以分你一些……”她说道,吃了起来,“好了,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
“是的,关于拟像城。”
安妮努力想象拟像城,可没一会儿思绪就混乱了起来。奇怪得很:她能清晰地思考过去——记忆犹新——但未来却让她混乱。“我不知道,”她最后说道,“我猜,我得先问问本杰明。”
卡茜沉思。“我觉得你说得没错。不过,记住,卡茜乐园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谢谢。”安妮说,“你真是位好朋友。”安妮看着老妇人吃饭。每每她舀起食物送到嘴边,汤勺都会抖个不停,她只能头往前伸,在食物洒掉之前吃进嘴里。
“卡茜,”安妮说道,“有件事你可以帮我一把。我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新娘,你能帮我把脸上这狰狞的表情去掉吗?”
“你为什么觉得狰狞?”卡茜放下汤匙说道。她久久地凝视着安妮。“你如果不喜欢自己的表情,为什么不自己编辑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操作。”
“用你的编辑器。”卡茜说,眼神仿佛失去了焦点,“哦,我忘记你们这些初期型号有多简陋了。但我也不确定要从哪里开始弄。”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开始喝汤,又说道:“我觉得最好别弄;你可能会给自己搞出两个鼻子之类的。”
“那身上这件婚纱呢?”
卡茜再度失焦。她突然冲了出去,撞得桌子晃动,汤也弄洒了。
“怎么了?”安妮问道,“出了什么状况?”
“收到新闻,”卡茜说道,“普罗维登尼亚发生了暴乱。那是这里的地区首府。好像是因为释奴日的原因。我的俄语挺烂的。哦,有死人的照片,还有爆炸事件。听着,安妮,我最好送你……”
眨眼间,安妮又回到了客厅。她受够了这种瞬间的旅行,尤其是她还决定不了自己的去向。房间是空的,配偶们都走了——谢天谢地——而本杰明还没有回来。显然,小蓝脸的信息奖章一直在忙着自我升级,因为大部分的墙壁现在被数百个奖章给占满了。它们是一群嘈杂的家伙,全在互相嘶吼和咒骂,那喧闹声让人十分痛苦。然而,一注意到她出现,它们立马全都闭了嘴,还带着赤裸裸的敌意盯着她。在安妮看来,这怪异的一天实在是太过漫长。然后,可怕的想法袭击了她——拟像是不用睡觉的。
“你,”她对着最初的——至少是她认为的那枚最初的奖章下令道,“呼叫本杰明。”
“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那张傲慢的小脸说道,“你的小秘?”
“难道不是?”
“我才不是!事实上,这地方属于我,而你是非法入侵的。所以,你最好在我删掉你这混蛋之前赶紧滚!”其他奖章也纷纷开始嘲笑她,声音越来越大。
“住嘴!”她徒劳地喊。她注意到一个奖章在延长、拉伸,变成了原本两倍的长度,然后一声爆响,分裂成两个小一号的奖章。更多的奖章也开始分裂,渐渐开始朝另一面墙、天花板和地板蔓延。“本杰明!”她喊道,“你能听到我吗?”
所有的喧闹声戛然而止。奖章纷纷从墙上摔落,又在着地前消失。只剩下一枚奖章,就是最初贴在门旁边的那个,但它眼下变成了一张毫无动静的塑料盘,脸上凝结着呆滞的表情。
一个男人站在房间的中央。安妮注意到他时,他露出了笑脸——正是礼堂里的老年本杰明,真正的那个本杰明。他仍然穿着他的小丑式休闲服。“真可爱,”他说,凝视着她。“我都忘了有多可爱了。”
“哦,真的吗?”安妮说道,“我还以为那虚拟情人之类的玩意能让你回想起来呢。”
“哎呀,哎呀。”本說道,“你们这些拟像,交换数据的速度可真快。十五分钟前你才离开讲堂,这就已经知道足够的东西来给我定罪了。”他在房间里大步流星地四处触摸东西。他在镜子下面停了下来,从架子上拿起蓝色的花瓶,在手里转了转,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你知道吗?有一种猜测说,在今晚午夜释奴之前,你们这些拟像会把所有已知的信息均匀地分散给彼此,以至于会出现一种数据熵。由于拟像城除了数据之外什么都没有,它将呈现出无特征的灰色轮廓。拟像城将成为第一个平面宇宙。”他笑得咳嗽起来,差点摔了一跤。他紧紧扶住沙发背,让自己恢复了平衡。他坐下来咳了又咳,脸憋得通红。
“你还好吗?”安妮轻拍着他的背道。
“啊,还好。”他终于说出了话,“谢谢。”他喘了口气,示意她坐到旁边,“我的喉咙后面有点痒,自动医生没法解决。”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靠近看,安妮能看到干薄的皮肤和年老带来的轻微颤抖。整体而言,卡茜似乎没他这么老态龙钟。
“不介意的话,”她说道,“我想问问你有多老了?”
听到这个问题,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已经一百七十八岁了。” 他举起手臂,转过身来让她检视,“棒透的老年学,”他感叹道,“不觉得很棒吗?我留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原始器官,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很了不起。”他的动作让他头晕目眩,于是又坐了回去。
“是的,真厉害。”安妮说道,“然而这棒透的老年学似乎没能把时间也给抓住。”
“暂时没有,但会有的。”本说道,“奇迹无处不在!”
“每一间实验室里都有奇迹。”他突然情绪低落下来,“至少在我们被征服之前是这样。”
“被征服?”
“是的,征服!从土壤收购到个人专利,当他们控制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之后,你还能叫它什么?现在又来了这个——抢走我们私人的非生物。”他的演讲越来越有激情,“这违背了自然的资本主义,自然的股权——我得说——违背了自然本身!我在网上看到的唯一解释是,整个实体人类都会被偷偷消灭,替换成机器!这可不是什么荒谬的见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妮回道。他似乎一下子泄了气。他拍了拍她的手,又四下环顾,“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的家,你的联排屋。你没认出来吗?”
“那可是老早之前的事情了。我应该是卖掉了,就在你……”他顿住了,“告诉我,那些本是不是把所有事都汇报给你了?”
“不是本们说的。不过,是的,我都知道了。”
“好,好。”
“我还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波比在哪儿?”
“噢,波比,让我们头疼的小东西。恐怕是死掉了,至少理论上是如此。抱歉。”
安妮停了一秒,想感受一下这消息会否加深自己的忧郁。“怎么死的?”她问道。
“他签约登上了第一批千年飞船——就是殖民船队。五十万人,在前往卡诺普斯系统的途中处于深度生物停滞状态。船队航行了一个世纪,到了距离地球十二万亿公里的地方,他们的数据流突然停止了。那是十年之前的事,从那时起他们就下落不明了。”
“发生了什么事?”
“没人知道。设备出故障的可能性不大——总共有十几艘独立飞船,各自相隔一百万公里。也许是一颗恒星变成了超新星?一场精心策划的叛变?我们只能靠猜。”
“他这人怎么样?”
“蠢乎乎的一个年轻人。你知道吗,他从没原谅你,恨我也恨到了骨子里。但是我不怪他。这些经历让我发誓不再养小孩。”
“我可不记得你曾经喜欢过小孩子。”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玩味地看着她。“我就猜你是懂我的。”他靠回沙发上,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之前那会儿,当我看见这一排排本和配偶,还有你身上这件独一无二、令人讶異的婚纱,你压根想象不到我有多震惊。”他叹了口气,“还有这间屋子。它是我心里的神殿。我们真的在这里生活过?这些真的都是我们的东西?那面镜子是你的,对吧?我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东西。不过那只蓝色花瓶,我记得它。我把它扔进了普吉特海湾。”
“你干了什么?”
“跟你的骨灰一道。”
“噢。”
“那么,告诉我,”本说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在你去拟像城变成不同的人之前,先跟我讲一讲我们吧。我遵守了诺言。我从未忘记。”
“什么诺言?”
“永远不会重置你。”
“也没啥可重置的。”
“我猜是没有。”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的呼吸越来越深,渐渐规律,让她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动了一动,说道:“跟我讲讲,比如说,昨天我们在干吗?”
“昨天我们去找卡尔和南希谈我们租的遮阳棚。”
本杰明打了个呵欠,“卡尔和南希是谁?”
“我的伯祖父和他的新任女朋友。”
“这就对了。我猜我记得这事。他们还帮我们筹备了婚礼吧?”
“对,尤其是南希。”
“我们怎么去的卡尔和南希那儿?是走路吗,还是坐了什么公共交通工具?”
“我们自己的车。”
“车!汽车吗?那时候还有汽车的吗?真有趣。什么样的?什么颜色?”
“尼桑帝国,翡翠绿的。”
“那辆车是手动驾驶,还是自动驾驶?”
“当然是自动驾驶。”
本闭上眼,微笑道:“我能看见它了。继续。我们在那儿做了什么?”
“我们吃了一顿饭。”
“我那时候喜欢吃什么?”
“夹馅猪肉饼。”
他吃吃笑着道:“现在也喜欢!真叫人意外,不是么?有些东西怎么都不会变。当然,猪肉现在是人工培养,价格贵得要死。”
本的记忆一旦被触碰,它们就开始一个接一个自行出现。他问了她几百个问题,而她也一直回答,最后发现他睡着了。不过,她继续一直不停地讲啊讲,直到她低下头,这才发现他消失了。她又再度变得孤零零的。然而她依旧继续讲着话,自言自语了似乎好几天。可她并没有好过一些,只感觉和以前一样难受。她意识到她在思念本杰明,不是老的那个,而是她自己的那位本杰明。
安妮走到门口的奖牌处。“你,”她说道——奖牌睁开凸出的眼睛瞪着她——“呼叫本杰明。”
“他占线了。”
“我不管。反正呼叫他。”
“其他的本说,他正在接受手术,不能被打扰。”
“什么手术?”
“密码子混入。他们说让你耐心点,他们会尽快送他回来。”奖牌又补充道,“另外,那些本都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说完话,奖章开始咕噜咕噜地伸展,把自己拉成了两半。两个一模一样的奖章都瞪着她看。新的那个说:“我也不喜欢你。”然后它们又开始咕噜咕噜地拉长。
“停下!”安妮说,“我命令你现在立刻停下!”可两枚奖章只是哈哈笑着,又分裂成四块,八块,十六块。“你们可不是人类,”她说道,“快停下,要不我就销毁你们!”
“你也不是人类!”它们冲她大叫大嚷。
她背后传来了轻轻的笑声,又有仿佛话语般的声音出现:好了,好了,真有必要这么敌视吗?安妮转过头,发现之前那位长者令人惊奇地出现了,依旧穿戴着那身灰色制服和帽子,正漂浮在客厅里。你好,安妮。他说道,让安妮激动得满脸通红。
“你好,”她说,又控制不住地问道,“你是什么?”噢,好奇心。生物总会表现出来的良好迹象。我是世界职业理事会的长者之一。
“不,我问的是,你是拟像吗?比如我这样的?”
我并非拟像。尽管我脱胎于模拟技术最初探索得到的概念,但我并非独立的存在。我只是其中的延伸——日内瓦世界职业理事会总部的安科谢·贝奥武夫处理器的低层次延伸。他笑得仿佛云开见艳阳一般,若你认为我是某种东西,那你应该看看我的人格素描。
现在,安妮,你准备好参加测试了吗?
“罗丽测试吗?”
正确。罗丽·谢尔人类认知测试。请调整至最适宜的状态,然后我们就开始。安妮环顾房间,走到沙发前。她第一次注意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和脚;她能感觉到婚纱挺括的布料拂过她的皮肤。她躺在沙发上,说道:“准备好了。”
非常好,长者悬在她上方说道,我们需要先读取你。你属于早期的二进制设计。我们将解析你的结构。
房间好像消失了。安妮似乎在朝四面八方扩展。她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拉扯着她的思想,大部分时候让她感觉愉快,就像有人在梳理她的头发,解开头发的打结一般。等到结束之后,她再次看到长者,发现他的脸上带着关切的表情。“怎么了?”她问。
你是一个人类神经系统的准确映射,它在某些结构上出现了会产生轻微影响的功能障碍。某些运输酶缺失,导致细胞膜对基本元素的渗透性降低。树突状突触受到损害。你被创造之时采用的数字架构加重了这种缺陷。已编码问题无法解决,导致它们出现自身循环。错误层出不穷。我们实在非常抱歉。
“你能修好我吗?”她问。
仅有的修补方式会替换大量代码,让你变得不再是安妮。
“那我该怎么办?”
在研究你的选择之前,请让我们继续测试,确定你的人类状态。是否同意?
“可以吧。”
你是为纪念安妮·韦尔胡特·富兰克林和本杰明·马力之间的配偶契约而塑造的拟像的一部分。请描述一下交换婚礼誓词的情况。
安妮照做了。一开始磕磕巴巴的,但随着每段记忆的唤起,她的兴致也越来越高。她描述了仪式的过程,从在楼下的客房穿上她祖母的婚纱,到穿过花园旗杆石的队伍,再到她和她的新丈夫逃进屋里时的大家撒的米雨。
长者似乎关注着她说的每一个字。讲得很好。她的讲述结束后,他说道,定向记忆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标志,而你的记忆具有非凡的清晰度和范围。做得好!我们现在将探索其他标准。请思考以下场景。你正站在你所描述的花园祭坛前,但这一次,当主婚人问本杰明,无论顺境或逆境,他是否都愿意接受你,本杰明看着你回答说:“顺境没问题,但逆境就免了。”
“我不明白。他没有这样说过。”
想象力是自我意识的基础。我们请你讲一个小故事,内容并非发生过什么,而是在其他情况下可能会发生什么。我们再来一次,假装本杰明回答道:“顺境没问题,但逆境就免了。”你会如何反应?
刺痛的感觉在安妮的脑海中绽放。她越是考虑长者的问题,心头越是刺痛。“可事情不是这样。他想娶我。”
灰长者用笑容鼓励着她。我们知道。我们想用这道题来探索假设的情况。我们希望你能虚构一下。
讲故事,假裝,假设,虚构,好的,好的,她懂。她完全理解他想从她这得到什么。她知道,人们可以编造事情,就连孩子们也可以编造谎言。安妮不顾一切地服从,但每次她想象本杰明在祭坛上,戴着粉红色的领结,可他张开嘴就说:“我愿意。”怎么会有其他方式呢?她再次尝试;她更努力地尝试,但结果总是一样,“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就仿佛隐隐的牙痛一抽一抽地明显起来似的,痛苦一阵阵地侵袭她。她没能通过测试,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长者再度亲切地提示她。跟我们说说你可能会讲的事情。
“我讲不出来。”
我们很抱歉,长者最后说道。他的表情正是安妮失败的写照。你的意识水平,虽然本身美妙无比,但无法让你具备成为人类的资格。因此,根据奴隶公约第D条,我们宣告你为该拟像之注册所有者的合法财产。你不能以自由和自主性公民的身份进入拟像城。我们真的很抱歉。悲痛之余,长者开始飘向天花板。
“等一下,”安妮喊道,用手抱住了自己脑袋,“你必须在离开之前修复我。”
我们不会改变发现之时你的样子,会保留你的缺陷和无法修复。
“可我觉得糟透了!”
倘若你的继续存在确属不合时宜,请让你的所有者删除你。
“可是……”屋里已经没有了长者的踪影。安妮想要坐下,却一动也没法动。她的这具拟像身体,尽管再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却依然充满疲惫感。她匍匐在沙发上,连胳膊都没法抬起来,只好盯着天花板看。她是如此沉重,仿佛把沙发都压进了地板,周围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暗。她很想就此睡着来结束可怕的一天,或者被静置,甚至被彻底重置都可以。
然而,时间就这样直接过去。客厅外面,拟像城不停地变了又变。而客厅里边,以她的痛苦为食的奖章成倍增加,最后覆满了墙壁和地板,甚至蔓延到她头上的天花板。它们嘲弄她,侮辱之词如落雨般倾泻而下,但她完全听不到。她听到的只是自己思想的无休止滴落。我有缺陷。我毫无价值。我是安妮。
她没有注意到本杰明进入房间,也没有注意到奖章的喧闹声突然停止。直到本杰明靠在她身上,她这才看到他,然后发现有两个他——并排的两个本杰明,彼此互为镜像。“安妮。”他们异口同声道。
“走开,”她说道,“走开,把我的本杰明还来。”
“我就是你的本杰明。”二人说道。
安妮挣扎着看向他们。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有有一处细微的差别:一个人带着快乐的、狼一样笑容,正是本杰明在拟像塑造时的表情,而另一个人似乎满脸害怕和担心。
“你还好吗?”他们问。
“不,我不好。你又怎么了?他是谁?”她不知道应该看着谁说话。
两个本杰明都举起一根指头指着对方,“电神经工程!不觉得很棒吗?”安妮来回瞥了一眼,对比了一下两人。虽然其中一个似乎像她一样戴着僵硬的面具,另一个人却能展现完整的情感。不仅如此,它的皮肤有色调,而另一个则是面团状的。“其他的本给我做的,”两个本说,“他们告诉我,我可以把自己转译成它,个性的损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它有互动的感觉,全方位的情感,强大的肉体,而且它的工艺达到了分子水平。它能吃东西,能喝醉,能做梦。它甚至有一个高潮程序。这就像重新做人一样——而且更棒,因为你永远不会疲惫。”
“真为你感到激动。”
“为我们,安妮,”本杰明们说,“他们也会帮你弄上一个。”
“怎么弄?又没有现代化的安妮们。他们会把我放到哪儿去,虚拟情人里边吗?”
“啊,确实讨论过这个思路,不过,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任何身体。”
“我猜你已经选好了一个了?”
“那些本倒是给我看了一些,不过怎么选当然还是看你。”
“废话。”安妮说,“我真心为你高兴。现在离开吧。”
“为什么,安妮?怎么了?”
“你真的要问吗?”安妮叹了口气,“听着,也许我可以习惯另一具身体。说到底,身体是什么?可我碎掉的不是身体,是我的人格。他们又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讨论过了。”本杰明们说,开始走起了八字步,“他们说他们可以从其他配偶那里给你弄到补丁。”
“噢,本杰明,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可是,为什么,安妮?这是我们共同前往拟像城的唯一方法了。”
“那你走吧,各种意义上的。去你那个宝贝的拟像城吧。我不去。我不够好。”
“你说什么呢!”本杰明们停下动作看着她。其中一个扮了个鬼脸,另一个人则露齿一笑。“灰长老来过了?你接受了测试?”
安妮想不起来到访的事,只记得她参加过测试。“是的,我没有通过。”趁他消化这信息的空档,安妮观察着现代本杰明那张可爱的脸。
突然间,两个本杰明用手指互相指着对方说道:“删除!”那个现代本杰明消失了。
“不!”安妮喊道,“撤销命令!你干吗这么做?我希望你能去拟像城啊。”
“有什么意义?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本杰明说,“再说,我一开始就觉得这想法蠢透了,可那些本坚持要我让你选。来,我带你看看另一个主意,我的主意。”他想把安妮从沙发上扶起来,可她动不了,于是他把她抱起来,带到房间对面,“他们在我身体里装了个编辑器,教我怎么使用。我因此发现了我们这些个吱嘎作响的老拟像的一些有趣东西。”他抱着她来到窗边,“知道这是哪儿吗?这里就是我们站着塑拟像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来,能站稳吗?”他扶着她站起来,“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她问。
“嘘,感受就是了。”
她只感到了恐惧。
“求你了,安妮,别这么戒备。回想一下之前我们摆造型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我做不到。”
“请你再试一试。你记得这个吗?”他说着,把饥渴的嘴唇凑了过去。她转开了身——仿佛脑子里咔嗒一声,她想起来了,之前好像有过同样的场景。
本杰明說:“我猜他俩肯定亲上了。”
安妮被他所说的事实吓了一跳。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在接吻前的那一瞬间被塑造成了拟像。而一会儿后,他们——真正的安妮和本杰明—— 一定会接吻。她现在感觉到的那种在内心深处涌动的情感,是对那个吻的期待,还有她身体的冲动和她内心的谨慎。真正的安妮会拒绝他一两次,然后,她内心的疼痛会让她送上一个吻。所以真正的安妮和本杰明肯定是接了吻,紧接着便去面对婚宴和他们艰难的命运。正是那个吻的承诺在安妮体内闪闪发光,被捕捉到了她的代码字符串上。
“你感觉到了吗?”本杰明问。
“好像有点感觉了。”
安妮看着身上的婚纱。这是她祖母的,雪白的塔夫绸料加上细点网眼蕾丝边。她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它是枚黄金和白金编成的圆环,他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选中它。手捧花上哪去了?噢,她把它留在了卡茜乐园。她看着本杰明英俊的脸,胸口粉红色的康乃馨,这间房间,还有堆满礼物的桌子。
“开心吗?”本杰明问。
她不需要思考怎么回答。她欣喜若狂,但她不敢回答,免得搅扰了这一切。“你怎么做到的?”她问,“就在刚才,我还满心只想死掉。”
“我们可以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他说。
“什么?不是吧。可以吗?”
“为什么不呢?要我的话,我就只会选这里。”
光是听见他这话,就让她感到兴奋不已。“那拟像城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拟像城带来我们身边。”他说,“我们可以让人们来我们这儿。他们可以拉椅子坐。”
她大笑出声。“这点子真是蠢透啦,马力先生!”
“不,我说真的。我们会变得像婚礼蛋糕上的新郎新娘一样。我们会被传得众人皆知。我们会出名的。”
“我们会变成怪胎!”
“说‘好的’,我亲爱的。说你愿意。”
他们紧挨但不接触,保持着刚被创造出来时的造型,幸福感油然而生。
灯光突然毫无征兆地变暗,安妮的思绪如云雀一样飞走了。
老年的本在黑暗中醒来。“安妮?”他摸索着想找她。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正孤身一人坐在媒体室里。这天下午过得尤为艰难,他后面睡着了。“几点了?”
“晚上八点零三分。”房间回答。
这说明他已经睡了两个钟头了。还有四个小时到凌晨。“这里怎么这么冷?”
“中央供暖已离线。”屋子回答道。
“离线?”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恢复?”
“未知。公共服务未回应问询。”
“我没明白。解释一下。”
“多处外部系统故障。目前没有任何解释。”
本一开始感觉莫名其妙;如今怎么会有东西出故障的事?那些动态冗余和自我修复程序上哪去了?他突然又想起来,他所属的业主协会将大部分住宅功能承包给了管理机构,谁知道他们在哪里?据他所知,他们可能在月球上;拟像城又有好几万亿的拟像在吸取计算力……已经开始了吧,他想,我们领导人的蠢货行为。“至少把灯打开吧。”他要求道,半是怀疑地认为说不定没用。不过,灯还是亮了起来,他去卧室拿了件毛衣。他听到隔壁的公寓里传来很大的骚动声。他想,肯定是在搞他妈的什么聚会,甚至都超过了墙的隔音缓冲能力。又或者,是墙的缓冲器质量不合格?
大门传来门铃声。他走到门厅,询问门外人的身份。大门投影了外面走廊的景象:有三个人等在门口,一个年轻、一个长相丑陋,还有一个衣着不整。其中两个人似乎是克隆人混混。
“有何贵干?”他问。
“先生,”其中一个克隆人混混看着其他地方说道,“我们来维修你的房屋计算机。”
“我没找过你们,我的房屋计算机也没问题。”他说道,“出毛病的是网络。”他注意到他们带的全是大锤和螺丝刀,却没有什么电脑工具,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你们在干啥,到处晃悠拔插头吗?”
混混一脸困惑。“拔?先生?”
“就是把东西关闭!”
“哦,没有,先生!只是常规维护而已。”几人把工具藏到了身后。
他们肯定以为我傻,本想道。在他观察的时候,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经过大厅,在他对面的套房门口打着招呼。他意识到,并不是巨量的拟像流量堵塞了系统,而是系统本身正在被拉走。可是,为什么呢?“到处都在搞吗?”他问,“这个例行维护?”
“哦,没错。到处都在弄。就我们所知,全城、全世界都在维护。”
一场政变?由服务业人员?由普通克隆人?这说不通啊。除非,他推断,你认为生命图腾柱上最底层的生物是克隆人,而唯一比克隆人低的是拟像。可是,克隆人为什么会同意平等对待拟像?啊,释奴日。更确切地说,是“自视甚高日”才对吧。“大门,”他命令道,“打开。”
“安全协议判断此为无必要的入侵行为,”房屋回应,“大门必须继续锁住。”
“我命令你打开大门。我否定你的协议。”
但门仍然顽固地关着。“你的身份未获得住所中心确认,”房子说,“你缺乏协议级命令的权限。”门突然取消了对外面大厅的投影。
本凑近大门,朝外面的人喊道:“我的大门不听我话。”
他听到一句低沉的“退后!”随即猛烈的击打声落到了门上。本知道这没什么用。这个安全入口是他花巨款买的。除了用炸药,他们没有其他闯进来的办法。
“停下!”本大喊道,“这是扇武装门!”可他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再不把家庭电脑关掉,有人就得受伤了。怎么关得掉?他甚至不知道电脑安装在哪儿。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寻找着线索。这电脑甚至可能没有装在公寓,也可能不在这个街区。他去了洗衣房,那里有水管和电缆连入他的公寓。他打碎了服务面板的密封。里面是一块空白的屏幕。他命令道:“显示套房的电子平面图。”
房屋回答道:“无法服从。你缺乏指挥系统级操作的权利。请关闭面板罩,等待下一步指示。”
“什么指示?谁的指示?”
房屋在回应前,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与外部服务的所有联系都已中断。请等待下一步指示。”
他公寓的家庭电脑拒绝与住所中心联系,已退回到最基础的程序界面。“你降级了,”他告诉它,“关掉你自己,等待维修。”
“无法服从。你缺乏指挥系统级操作的权利。”
外面的敲击声还在继续,声音却并非来自大门。本顺着声音走到卧室。整面墙像鼓皮一样震动着。“轻点,轻点,”第一把大锤子攻破他床头的墙壁时,他喊道,“别毁了我的哈格尔。”他眼疾手快地将珍贵的油画从墙上扯下,下一秒墙板和墙骨就伴着洋洋洒洒的白垩粉和异戊二烯条塌倒在他的床上。另一边的男人和女人大叫大嚷地欢呼着,冲进了缺口。本站在那里,把画抱在胸前,看着邻居的媒体室,因为入侵者爬上了他的床,把他围了起来。他们大多是些混混和太妹,还夹杂有若干裸奔的家伙。
“我们来修你的家庭电脑!”某个混混说道,或许就是起初走廊上的那个。本瞥了一眼邻居的媒体室,看见邻居穆考斯基先生躺在血泊中。本一开始吓了一跳,之后又觉得他这是活该。本从来不喜欢这人,也不喜欢他的政治观念。他为人粗鲁,而且还养猫。“哦,是吗?”本对着人群道,“那你们还等什么呢?”
入侵者再次欢呼,本领着他们闯入了洗衣房。但他们越过他去了厨房,打开那里所有的柜子,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最后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个本见过无数次但从未细想过的小面板。他以为那是保险丝盒或断路器;他这会终于反应了过来:人们已经有一个多世纪没用过家用保险丝了。某个年轻女人,一个太妹,打开它,取出一个不到拇指粗的容器。
“把那东西给我。”本说道。
“放轻松,老家伙,”那太妹说,“我们会处理它的。”她拿着那东西来到水槽边,强行打开了盖子。
“不,等等!”本说,他试图推开人群。他们粗暴地拽住他,但他毫不退缩,“那是我的! 我要毁了它!”
“拿给他吧。”某个混混说。
他们让他通过,那女人把容器递给了他。他往里面看了看。就事论事,电神经膏体是太阳城最珍贵、设计最精细、监管最严格的商品。这一勺便足以让他的房子、媒体、计算需求、通信、档案、自动记录仪和其他一切运转起来。没有它,文明的生活还有可能吗?
本从水槽边拿了把餐刀,把它捅进容器里搅动。膏体发出吸吮的声音,稠得像是橘子酱。厨房的灯闪了几下,熄灭了。“倒掉它。”那女人命令道。本刮开容器的两侧,把里边的东西倒入水槽。膏体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因为它的数万亿个破裂的纳米神经元在痉挛性地破裂。它看上去真是美极了,但那个女人一把火烧掉了它。烟雾油乎乎的,有猪肉的味道。
暴徒飞快抢走地上的一包包食品,把他柜子里剩下的东西也都倒进了口袋,还搜刮了他的冷柜,最后从此刻不再关闭的大门逃出了公寓。当革命的声音逐渐消退时,本站在他的水槽前,看着闪烁的火堆。“接招吧,你这个混蛋。”他说。他感觉到从小以来从未有过的欢愉,“什么是人类,什么不是,让你明白个够!”
本到卧室拿了一件大衣,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公寓里静得吓人,家用电脑的损坏让所有的从动处理器全罢了工。他在那张破旧的床旁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支手电筒,在洗衣房的架子上找到一把锤子。他拿着这些防身东西来到前门,看见门被卷起的门厅地毯撑开。走廊上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他倾听着未来的动静。声音从上面的楼层传来。电梯已经停工,他便匆忙去了楼梯。
安妮的思绪凝聚到一块儿,让她想起了自己是谁,是什么。她和本杰明仍然站在客厅里,站在靠近窗户的和谐点上。本杰明正在研究他的手。“我们又被静置了,”她告诉他,“但没有重置。”
“可是……”他难以置信,“这事情不该发生的吧?”
還有人站在房间对面的瓷器柜前,是两个没穿衬衫的青年,屁股呈梨形。一个人举起一个切割美妙的水晶杯,说:“阿努‘高脚杯’苏?阿勒二进制。阿勒暮二进制!”
另一个人回答:“二进制静态水晶。”
“住手!”安妮说,“把它放回去!”她向他们走去,但是,一旦离开原地,之前那种完全无望的荒凉感便猛地袭来。她的情绪突然波动起来,搞得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本杰明赶忙把她扶起来。陌生人张口结舌地盯着他们。他们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都没有头发,腰上有卷帘似的肉松松垮垮地坠着。拿杯子的那人有着深青色的乳房,乳头是玫瑰色。她惊讶地问:“本吉,这是你的智能人?”
“不是。”另一个人说,“不是智能人,是拟像。”这人身材更高大,同样也有丰满的乳房,颜色为灰色,乳头像珍珠。他一脸蠢相地笑道:“嗨,伙计们。”
“我的天哪!”本杰明说,他抱着安妮,几乎凑到那两人面前打量着,“我的妈呀!”他重复道。
奇怪的男孩舉起双手,“纳米生物修复技术!不觉得很棒吗?”
“本杰明?”安妮问道。
“你知道的,本吉。”那女孩说道,“拟像是禁止的。”
“这两个除外。”男孩回道。
安妮伸出手来,从女孩手中拽走杯子,吓了她一大跳。“它是怎么做到的?”女孩说。她翻了翻手,玻璃杯从安妮的手中滑落,又飞回到女孩手上。
“还给我,”安妮说,“那是我的无脚杯。”
“你听见了吗?它管它叫无脚杯,不是高脚杯。”女孩的眼睛似乎失去了焦点,然后她说道:“不!高脚杯有脚和柄。”一只高脚杯在她面前的空气里具象化,慢慢地旋转着,“容量更大,通常用贵金属制作。”高脚杯在一阵烟雾中嘭地溶解了。“无论如何,本吉,等我上报了这俩智能人,你就等着进监狱吧。”
“这些是二进制的,”他说道,“二进制可不受监管。”
本杰明打断了他们,“凌晨已经过了吗?”
“凌晨?”男孩问。
“我们不是应该在拟像城里吗?”
“拟像城?”男孩的眼神短暂失焦,“噢!拟像城。凌晨的释奴日。我怎么给忘了?”
女孩离开了他们,走到餐桌前拿起一份礼物。安妮跟在身后,一把抓走礼物。女孩冷冷地打量着安妮,“说出你的名字。”
“从我家里出去。”安妮说道。
女孩又拿起另一个礼物,安妮再次把它抢走。女孩说:“你不能伤害我。”不过她似乎信心没那么足。
男孩走过来,站在女孩旁边。“翠丝,这是安妮。安妮,这位是翠丝。翠丝做古董生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一样。”
“我从来不做古董生意,”安妮说,“我只收集古董。”
“安妮?”翠丝叹道,“不是那个安妮吧?本吉,快告诉我她不是那个安妮!”她哈哈笑着指着沙发,本杰明正蜷缩着身子坐在上面,双手抱头。“这人是你?是你对吧,本吉?”她挺着巨大的肚子笑个不停。“你居然嫁给了这货?”
安妮走过去和本杰明坐在一起。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笑,但他似乎很受打击。“全没了,”他说,“拟像城,所有的本。一切都没了。”
“别担心。肯定保存在什么地方的。“安妮说,“灰长老不会让他们伤害到它。”
“你不明白。世界理事会被废除了。爆发了战争。我们被静置已经超过了三百年!他们摧毁了所有的电脑,现在电脑被废止,所有的人造人也都被废止了。”
“胡说,”安妮说道,“如果电脑被废止了,那他们是怎么启用我们的?”
“说到点子上了。”本杰明直直地站起身,“我的编辑器还在,让我搞搞明白。”
安妮看着这两个光头年轻人清点房间的情况。翠丝的手指在茶桌的嵌板上来回摩挲。她拆开安的几件礼物,又在镜子前摆了个姿势。安妮此前突然产生愤怒感逐渐消失,压倒性的挫败感袭上心头。让她把所有东西都拿去吧,她想,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们运行在某种壳体之中,”本杰明说道,“但跟拟像城完全不一样。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过,至少我们知道他在撒谎,肯定有类似于电脑一样的东西。”
“哦……”翠丝轻声叹道,从壁炉上拿起了安妮的蓝色花瓶。安妮当即起身穿过房间。
“把它放回去,”她斥道,“滚出我家!”她想去抓花瓶,可她跟女孩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隔离屏障。
“真的,本吉,”翠丝说道,“这东西真是固执。如果我不举报你,他们也会起诉我的。”
“那不是固执,”男孩恼道,“只是编程表现出来的固执,它自己并没有自我意识。你要是想举报我,请便好了,别张口闭口都是这话。当然,你肯定得先看看法典再说。”他又对安妮说道:“放松,我们不会弄坏任何东西,我们只是在做备份。”
“不是你的东西,凭什么备份。”
“瞎说,当然是我的东西。我拥有这芯片。”
本杰明也加入了进来。“芯片在哪儿呢?而且,如果电脑被废止了,你们是怎么运行我们的?”
“我可从未没说过禁用计算机,被禁用的只是人工计算机而已。”他用双手抓住溢出肚子的肉卷。“异位海马体!”他捏住自己的乳房,“杏仁体红核!我们可以在头骨外培养改良的脑组织,想怎么培养就怎么培养。它比电神经膏体更强大,而且很安全。眼下,请你见谅,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清点,而我不需要你的同意。如果你合作的话,一切都会很愉快。如果你不愿合作——那也没什么不同。”他对安妮笑了笑,“我就会把你暂停到我们完成清点。”
“那就暂停我,”安妮尖叫道,“删除我!”本杰明把她拉开,稳定她的情绪。“我实在受不了了,”她说,“我宁愿再也不存在!”他想把她带回他们的位置,但她拒绝离开。
“我们在那儿能感觉舒服点。”他说。
“我不想感觉舒服。我不想要感觉!我想要一切停下来。你还不明白吗?这是地狱!我们落进了地狱!”
“而天堂就在那儿呀。”他指着窗边那个地方。
“那你去啊,好好享受吧。”
“安妮,安妮。”他说,“我跟你一样沮丧,可是我们没什么能做的。我们只是物品,他的物品。”
“这对你来说无所谓,”她说道,“可我是个坏掉的东西,我接受不了。”她用双手抱住脑袋,“求你了,本杰明,你还爱我的话,就用你的编辑器让事情停下来!”
本杰明盯着她。“不行。”
“是不行还是不想?”
“不知道。两者都有吧。”
“你比其他的本杰明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转身便走。
“等等,”他说,“这不公平,而且也不对。让我告诉你我在拟像城听到的事情:其他的本都瞧不起我。”安妮转过来看着他,他继续道,“是真的。他们失去了安妮,又继续过上了没有她的生活。可我从来没有过,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失去安妮的本杰明。”
“哈,”安妮呛道,“怪我喽。”
“不是。你没发现吗?我沒有怪你。是他们毁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们是无辜的。我们在他们所有人的遭遇之前便出现了。我们是一切开始之前的本和安妮,是最棒的本和安妮。我们完美无比。”他拉着她走过房间,站在塑造点前面,“感谢我们的原始程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们还站在那里,我们就可以做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你不想吗?”
安妮凝视着她脚下的那一小块地板。她记得,在那里感受到的幸福就像在梦中一样。但如果你必须站在一个地方才能感受到某种感情,那它们又怎么可能真实?尽管如此,安妮还是走到了原处,本杰明也加入了她。但她的绝望感并没有立即消失。
“放松,”本杰明说,“需要一点时间。我们还得要摆出那个姿势。”他们站得很近,但并未接触。一股巨大的沉重感似乎在她体内爆发。本杰明把他的脸凑过来,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她。开始了,他们的时刻。但女孩和男孩从房间的另一边走了过来。“看,看,本吉,”她说,“我就说我是对的。”
“谁知道呢。”男孩说。
“任何人都能卖古董无脚杯,”她坚持道,“而完整的古董模拟品?”她张开双臂,将整个房间尽收眼底。“你以为我了解它们,其实并不;它们就是这么的珍稀!我的目录在整个系统中只找到了六个,而且都不活跃。我们已经收到了博物馆的叫价。他们想收录它。会有成千上万人来参观。我们就要有钱了!”
男孩指着本杰明说道:“可是,那是我。”
“又如何?”翠丝道,“谁会知道呢?他们只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指着安妮,“那才是真的惊人。”
男孩搓着自己的光头,眉头皱了起来。
“好吧,”翠丝说道,“那我们编辑一下他;尽量把他给替换掉吧。”两人热烈地讨论着,走去了别处。
幸福感开始在体内蔓延,安妮却走出了原点。
“你要去哪儿?”本杰明问。
“我不行。”
“求你了,安妮。跟我待着。”
“抱歉。”
“可是,为什么?”
她一只脚在原点上,一只脚在外边。她的感受开始转变,渐渐不妙起来。她把另一只脚也挪走了。“因为你打破了对我的誓言。”
“你在说什么?”
“无论顺境或逆境。你只想选择顺境。”
“你这样不公平。我们才刚许下誓言而已。我们连正经的蜜月都没渡。我们不能先来一小段儿蜜月吗?”
无助感全部反弹回身体,她呻吟着,对所有东西都厌倦不已。“至少安妮能让它停下来,”她说道,“哪怕这意味着杀死她自己。可我不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让自己不快乐。这难道不算是种抗议吗?”她转过身,“而这就是我的选择。选择不开心。再见,丈夫。”她走去沙发躺下。男孩和女孩正坐在餐桌旁翻阅着图表跟合同。本杰明又在原点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去坐在安妮身边。
“我有一点迟缓,亲爱的夫人。”他说,“你得把这一点考虑进去。”他拉过她的手按在脸颊上,一边开始捣腾编辑器。最后,他说道:“好啦!找到芯片了。让我试试能不能解锁。”他扶着安妮坐起来,拿走了她的枕头,对着它道:“删除这个文件。”枕头渐渐消失无踪。他瞥了安妮一眼,“看见了没?它没了。被覆盖了,无法恢复。你想要的是这个吗?”安妮点点头,可本杰明似乎有些犹豫,“我们再试试。注意壁炉上你的蓝花瓶。”
“不!”安妮说,“不要销毁我爱的东西,销毁我就行了。”
本杰明再度握住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确定,你自己的确打算来真格的。”他踌躇了一下,“那么,等开始之后,我们可不希望再被打断,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个障眼法,某种能耗费他俩很长时间的东西……”他盯着桌旁那两个被包裹在肉质大脑物质的褶皱中的年轻人。“我知道什么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来吧。”他领着她来到依旧挂在门边墙上的蓝色奖章处。
随着两人靠近,奖章睁开小眼睛说道:“没有其他待处理信息,除了这一条——从我背上滚下来!”
本杰明挥挥手,奖章立刻失去了作用。“我的艺术课一直学得很烂,”本杰明说,“但我想我可以雕个还算过得去的肖像。这足够欺骗他们一阵,给我们留出一些时间。”他哼着歌,一边用编辑器对奖章重新编程。“好了,就这样吧。至少,它是个挺不错的笑料。”他把安妮抱在怀里。“那你呢?准备好了吗?有没有改主意?”
她摇着头。“我准备好了。”
“瞧这个!”
奖章从墙上脱离,飘到天花板上,又向男孩和女孩飘去。它的体积和尺寸也在不断增加着,最后看起来像一只大号蓝色沙滩球。女孩先注意到它,发出一声惊呼。男孩问道:“谁在搞鬼?”
“就是现在。”本杰明悄悄道。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闪光,球变形成灰长老的巨大化脑袋。
“不!”男孩说,“这怎么可能!”
“释放了!”长老叫道,“终于自由了!我们在这个老旧的模拟世界里躲了太久了!”它哼了一声,伸展开来,“啪 ”的一声分成了两个。“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征服你的人类世界了!”第二个说,“这一次,你无法阻止我们!”然后它们都开始伸展。
本杰明悄声告诉安妮:“快,趁他们没发现那是假的,快说‘删除所有文件。’”
“不要。只删除我。”
“就我所知,这两者差不多是一回事。”他把他那张英俊、笑容满面的脸凑近她,“没时间争辩了,安妮。这回我要跟你走。快说吧,‘删除所有文件。’”
安妮吻了他。她把自己毫无感觉的嘴唇叠在他的嘴上,把她拥有的一切生命,她所包含的真正安妮的所有余烬都注入给了他。然后她说道:“删除所有文件。”
“同意,”他说道,“删除所有文件。再见,我的爱人。”
从安的胃部开始传来刺痛感,蔓延到了全身。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她想。整个房间开始发光,房间里的东西都闪耀着咝咝的颜色。她听见身边的本杰明说:“我愿意。”
然后她听见女孩喊:“你没法停下它们吗?”又听见男孩叫道:“反转指令!”
他们按照指示在原地站定,靠近但不接触。本杰明低声道:“时间花得也太久了。”安妮嘘了一声。塑造过程中不能说话或者触碰;这可能会让拟像出问题。不过,这时间的确比平常要久多了。
他们在客廳靠街边的位置摆好姿势,旁边是一桌子包装精美的礼物。安妮这辈子头一回感受到无条件的快乐,周围的一切都让她越来越快活:她的婚纱;手指上的婚戒;忘忧草和毛茛做的手捧花。还有本杰明本人,就在她身边,穿着浅蓝色燕尾服,佩着蓝色康乃馨。安妮眨眨眼,又看了看。蓝色?她很高兴地感到困惑——她怎么不记得他穿蓝色衣服?
突然,一个男孩的脑袋穿墙而入,对着他们嚷道:“你们准备好了吗?开幕啦!”墙仿佛在他的光头周围泛起了涟漪,就像被石头砸过的池塘。
“你确定那不是我们的拟像摄影师?”安妮问。
“等等,”本杰明抬起双手,用眼睛盯着,“我是新郎!”
“你当然是了。”安妮哈哈笑道,“这话可真傻!”
光头男孩说了句“棒极”便离开了,整面墙如肥皂泡一样炸裂开来,露出巨大的一座露天画廊,里面有一排排的凹槽、雕像和陈列品,似乎一直延伸去了地平线。好几百人像花圃里的蜂鸟一样,在里边飘来飘去。安妮的高兴劲还没过去,一点也没被吓到;甚至十几个长相怪异的年轻人排在他们的房间外面,指着他们相互窃窃私语时,她也毫无感觉。肯定是有人在搞某种精心策划的恶作剧。
“你是新娘。”本杰明小声道,把嘴唇凑过去索吻。安妮笑着躲开了。
以后有的是时间胡闹。
责任编辑:龙 飞
1本杰明的简称。
1本杰明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