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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传奇中女妖形象分析

2022-03-22胡玉飞

今古文创 2022年12期
关键词:唐传奇

胡玉飞

【摘要】唐传奇是指唐代流行的,以描绘社会生活和人情世态为主要内容的文言短篇小说。在唐代文化中,女妖形象相较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任氏传》《孙恪》作为唐传奇中较为成熟之作,其女妖形象具有如下特点:相貌美艳惊人、对爱忠贞不贰、人格独立自主、结局回归原型等。传奇作家在塑造这些女妖形象时,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精致复杂,对于后世女妖形象的刻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唐传奇;女妖形象;《孙恪》;《任氏传》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2-0035-03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文言小说系统大致可以分为志怪和志人两类小说。在唐代兴盛包容的文化背景下,诗歌、散文、戏曲等文学创作形式均得到了长足发展,小说也不例外,唐代短篇文言小说又称唐传奇。鲁迅先生认为,唐代“始有意为小说”,指出了唐传奇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重要地位,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中国文言小说成熟形态的关键就是唐传奇。

从中国古典小说的演变历史来看,唐传奇中神怪类小说是基于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继承和发展而来。

唐代之前,女妖的所作所为多为杀人害人,例如,《搜神记》中阿紫是典型的狐魅淫妇形象,《名山记》曰:“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1]而在唐传奇中,这些女妖一改往日的淫秽害人形象,变得聪明勇敢、忠于爱情、知恩图报。后世神怪类小说也深受此类作品影响,例如,《聊斋志异》中花妖狐魅多为通情达理、美丽知性的贤妻良母形象,《西游记》中神魔皆精通人情世故。

一、唐传奇神怪类作品产生的背景

唐代是我国空前繁荣的大一统王朝,经济、文化、艺术、科技等具有多元化发展特征,文学艺术的各方面均得到了长足发展。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传奇创作也进入了繁荣阶段。

(一)社会生活的稳定发展

唐初,社会安定,人民安居乐业,文学艺术有了新的发展。为了适应世俗化的审美趣味,小说逐渐兴起,唐传奇应运而生。文人不满足于传统文学中塑造的精怪形象,创作出更符合世俗审美的女妖,给文学创作增添趣味,推动传奇创作向通俗化靠拢。

(二)科举考试的“温卷”之风

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曰“唐之举人,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3]可见,唐代科举考试的“温卷”之风促进了唐传奇创作的发展。《幽怪录》相较于《搜神记》,细节描写和人物对话逐渐增多,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鲜活,实现了在艺术上的创新。

(三)古文运动的促进作用

古文运动中自由、不受拘束的观念在传奇创作中得到运用,生动流畅的语言有利于唐传奇的创作和传播,符合大众化文学的审美趣味。《云麓漫钞》卷八谈及传奇云:“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3]由此可见唐传奇博采众长,兼顾文学性与可读性。例如,《孙恪》一文中袁氏吟诗道:“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4]

(四)俗讲与变文的兴起

唐代佛教文化风行,俗讲与变文适应大众文化的审美需求,通俗易懂,散文化特征明显,促进了文学由雅向俗的发展。而传奇创作吸收和借鉴其中的通俗成分,扩大受众群体,朝着更加通俗化、大众化方向发展。

(五)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多涉及鬼怪妖精,受其影响,唐传奇有一类作品专写女妖。这些女妖一改往日害人的淫妇形象,多以美丽善良、追求爱情、知恩图报的贤妻才女形象出现,具有人类特有的优秀品质。在唐代,人们给这些女妖形象赋予了新的含义,将其对于女子优良品行的期许寄托于山野精怪。

二、唐传奇中女妖形象的特征

唐传奇中的女妖具有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等多种优秀品质,其形象特征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相貌美艳惊人

在唐传奇相关作品中,这些女妖明眸皓齿、天生丽质,男主人公对其一见倾心,不能自持。以《任氏传》为例,开篇道明任氏身份“女妖也”,又以第三视角对任氏的相貌进行了描写,在男主人公郑六眼中任氏“美艳若此,其妍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4];在家僮的眼中,任氏光艳靓丽,姝色无双——在主人问后连用三个“非其伦”回答,足见任氏容貌之盛,毋能出其右者。《孙恪》中对于女妖袁氏容貌的描写与《任氏传》类似,借他人视角来写袁氏之貌美,在孙恪初见袁氏时,他便为之“光容鉴物,艳丽惊人,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兰芬灵濯,玉莹尘清”[4]的容色倾心。

(二)对爱忠贞不贰

对于女妖的形象刻画,多以描写其与凡人的爱情纠葛为主,以衬托其对爱忠贞不贰。《任氏传》中,任氏的狐妖身份暴露后,郑六不以人妖殊途为然,仍然对她一往情深,任氏道:“若公未见恶,愿终已以奉巾栉。”便將真心托付给了郑六。任氏对于爱情忠贞不贰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在面对韦崟的强暴时奋力反抗,另一方面明知西行前途未卜,性命叵测,迫于心上人的请求,依然选择了前往,这造成了她的悲惨结局。《孙恪》中袁氏在孙恪贫困潦倒之时选择嫁与他为妻、生儿育女,并用钱财资助他,但孙恪却听信谗言想用宝剑致袁氏于死地,袁氏与孙恪相较,足见袁氏对爱情的忠贞不贰。

(三)人格独立自主

女妖大多具有不依附于男子的独立人格,代表了早期女子对于封建礼教的反抗——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庸品,而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任氏传》中,任氏凭借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获得了韦崟的尊重,任氏利用买马帮助郑六赚取钱财等。《孙恪》中的袁氏亦是如此,聪明机智而富于才辩,袁氏用家财帮助穷困潦倒的孙恪。面对丈夫的怀疑,她怒言“子之穷愁,我使畅泰,不顾恩义,遂兴非为,如此用心,则犬彘不食其余,岂能立节行于人世也!”[2]可见其虽甘于情爱之缚,但并未失去自己的独立人格,当断即断,洒脱随心。

(四)结局回归原形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妖类大多以悲剧收场。唐传奇中女妖往往以回归原形为故事的结局。《任氏传》中,任氏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毅然选择陪郑六西行,最终被猎狗咬死,幻化成狐狸形态死去。《孙恪》中袁氏在峡山寺时,想起往日种种,于是撕裂衣服化身成猿猴形态,跳上树枝追随长啸的猿猴而去,将要到深山了又回头,抚摸着两个孩子。与僧人谈论方知袁氏就是僧人小时所养的猿猴。无论结局圆满与否,变成原形都带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味,历经坎坷波折,终究还是回归了作为妖的本质。

三、唐传奇女妖形象塑造的艺术特点

唐传奇中的女妖形象不像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的那样简单粗糙,经过文人的细心雕琢,变得更加复杂精致。其形象的艺术特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点:

第一,妖性更趋于人性化。传奇作品突破人妖对立的创作模式,表现出一种人妖相处融合的关系状态。以《孙恪》为例,袁氏是一个美丽的大小姐形象,嫁与孙恪后相夫教子,决定离开时也因不舍孩子而折返与之告别,充分体现了她的母爱。从文章的前半部分很难看出袁氏是一只猿精,纵观全文,可以清楚地看到袁氏身上的妖性已经趋于人性化。《任氏传》中的狐妖亦是如此,虽然在文章开篇就点出“任氏,女妖也”,但从后文来看,任氏是一位聪明机敏、不畏强暴、执着追求爱情的女性,妖类原始的笨拙粗暴全然无踪。这些女妖形象相较于魏晋南北朝志怪形象,从兽态向人态的转换中,身上的妖性已经逐渐隐去,人性化越来越明显。

第二,内在美与外在美融为一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是一种向往和追求。“美”不仅体现在外部容貌上,更蕴含在人的内心深处。传奇作者基于对美的追求,在塑造女妖的“美”时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两篇文章开篇均用“美艳若此”“艳丽惊人”等词体现了其容貌姝丽的外在美;另一方面,作者又赋予其美好性格和精神风貌,使其具有丰富的内在美。由此,美丽、聪慧、勇敢、独立,性格刚强而又感情丰富的女妖形象跃然纸上,其身上所具有的内在美与外在美达到了完美融合。

第三,现实性与虚幻性相结合。传奇作品不像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那样有很强的虚幻性,在虚幻性的基础上更加强调向现实看齐,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以《任氏传》为例,任氏行踪诡秘不定,可以变幻房屋住宅,预测未来,洞察人心,利用自己超人的特点在经济上帮助郑六,充分体现了文章的虚幻性色彩;而她像普通人一样对于爱情至死不渝的观点,面对强暴奋力反抗的态度,受到帮助后知恩图报的品质等,体现了文章的现实性特点。

第四,悲剧性色彩浓厚。在传奇作品中,女妖的结局往往是悲剧的,由于自身的动物性,注定其无法与人类长相厮守。以《孙恪》中的袁氏为例,她的悲剧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袁氏在生活中为丈夫倾其所有,但丈夫却听信谗言竟想用宝剑逼她现出原形;另一方面,袁氏虽经历人生但终不长久,她与孙恪结为夫妻,生儿育女,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但由于袁氏是一只猿猴,在经过峡山寺时,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唤起了她身上最本初的动物特性,选择了回归原始形态,与丈夫儿子永别。

四、唐传奇女妖形象体现的文化内涵

唐传奇中的女妖形象是我国古代神怪类小说发展到一定高度的产物,充分体现了唐代多元自由的文化内涵,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首先,反映了唐代自由开放的氛围。传奇作品产生于唐代自由开放的文化氛围,《任氏传》一文中,任氏在长安大街上第一次遇到郑六时,就同郑六眉目传情、言语挑逗,可以看出其大胆主动、活泼爽朗、无拘无束的性格特点。同时,任氏与郑六之间坚定不移、超越一切世俗的爱情,郑六与韦崟之间意气相投的友情在这样开放包容的文化氛围下均得到了滋养。除此之外,传奇作品不仅在篇目上有了量的积累,在内容上也有了质的飞跃。

再次,反映了唐代诗意精神在传奇中的运用。唐代各类文学体裁在发展过程中不断融合交流,传奇作品将诗歌融入其中,充分体现了唐朝的诗意色彩。《孙恪》一文中,袁氏开篇摘亭中萱草吟诗曰:“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在文章的最后袁氏写下“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第一首诗中不难看出袁氏是一位率性而为的女子,不耽于儿女私情,暗示了袁氏最终的归宿是回到青山与白云之中;第二首诗则是袁氏这一生的真实写照,最终和同伴归隐于山。两首诗均以袁氏口吻说出,表达了袁氏最终向往之地是自然。唐传奇中诗歌的运用,丰富了文章的情感表达,充分体现出诗歌的含蓄蕴藉之美。

其次,反映了唐代的风俗特征。传奇故事勾勒出一幅多彩的社会风俗画,真实生动地描绘了唐代文人士大夫阶层的生活状态,展示出着唐代社会特有的文化精神,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任氏传》中,除了写任氏的出现及结局,其他主要情节和人物形象均是现实生活中的事与人,展现了唐朝上层贵族的生活状态。《孙恪》一文则是借孙恪来写普通文人的生活状态。

最后,反映了唐代这一时期百姓以谈论鬼神妖魅为趣的生活常态。在魏晋玄学风气的影响下,人们依然相信鬼神妖魅的存在,为适应文化需求,文人创作也偏向于鬼怪類小说。《任氏传》创作于中唐时期,根据原文描述,这篇传奇写于唐德宗建中二年;《孙恪》中记有“开元中,有天使高力士经过此”[2],由此可见这篇传奇作品至少创作于开元后。因此,在中盛唐时期鬼怪妖魅类作品仍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一个传奇题材,这也反映了人们乐于谈论鬼神,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

五、唐传奇女妖形象对后世的影响

唐传奇女妖形象对后世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女妖形象的数量和种类丰富多样。以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为例,作品中涉及人物形象包罗万象。例如,《翩翩》一文中能力超凡且具有平民色彩的仙女翩翩运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来影响浪荡子弟罗子浮,《香玉》中超凡脱俗且情意绵绵的牡丹仙子与书生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令人动容,《绿衣女》中生动活泼且娇羞可爱的绿蜂在得到于生救助后用墨汁蘸写了一个“谢”便拂袖而去。除此之外,还有心地善良的狐妖辛十四娘、哀吟幽恨的连琐、红颜薄命的公孙九娘、淡雅随和的菊花精黄英等。

其次,女妖的人物形象虽有一定的相似性但相较于唐传奇创作手法更加深刻。后世创作继承和发展了唐传奇中对于女妖形象的描写,《聊斋志异》中《武孝廉》和《青凤》两篇均为典型例证。《武孝廉》中敢爱敢恨的狐妖与《孙恪》一文中的袁氏有极其相似之处,均是在丈夫危难之时施以援手,却遭到怀疑,最终选择离去;《青凤》中的青凤与《任氏传》中的任氏,她们美丽聪慧、知恩图报,敢于追求人生幸福。相较于对于任氏的刻畫,《青凤》一文中语言生动有趣,文章结构大致分为四部分,从初见时一见钟情到再见时互诉衷肠却被迫分离,再到相遇时永结同心,最后写“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故事首尾完备,内容曲折丰富,正如鲁迅先生所评“有唐人传奇之详,又杂以六朝志怪者之简,既非自叙之文,而尽描写之致”[5]。

最后,女妖人性化的特点体现在后世作品中对于情欲的追求。《西游记》作为古代神魔小说的巅峰之作,书中所描写的女妖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纵观全书,男妖在抓获唐僧之时选择以武力镇压,而女妖在抓获唐僧后则以美色侍人想要与之成亲。女妖亦是女子,体现了她们身上对于情欲的追求,也体现了晚明时期注重个体生命,肯定情欲。鲁迅评《西游记》:“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5]可见神魔精魅皆通人情世故在后世小说创作得到了继承。

综上所述,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女妖形象经历了一系列的发展。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女妖形象处于雏形阶段,而唐传奇中的袁氏、任氏均为唐传奇创作中个性鲜明的女妖,她们身上既具个性,又含共性。其形象独具艺术特色,对于女妖形象的刻画更加复杂精致,语言精妙华美,生动活泼,构思新颖,情节生动,结构严谨;其作品中所体现的多元自由文化内涵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其创作手法在后世得以继承和发展,对后世同类型作品中的女妖形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晋)干宝.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唐)裴铡.裴铡传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宋)赵彦卫.云麓漫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6.

[4]鲁迅.唐宋传奇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9.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984500783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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