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宏细节” 之美
2022-03-22房家语窦可阳
房家语 窦可阳
【摘要】刘慈欣作为中国新生代科幻文学的领军人物,其作品在科幻文学这一领域内有着独特的风格和极高的艺术价值。读刘慈欣的作品,读者往往会为其中庞大的宇宙构思和深邃的哲学思考而震撼,这与他作品中表现出的“宏细节”这一科幻文学特色密不可分。本文以此为切入点,从美学角度出发,具体探析其作品带给读者的惊异美感,并进一步解读这种文本特征背后引发的哲学深思和崇高美学意蕴。
【关键词】刘慈欣;科幻小说;宏细节;崇高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2-0019-03
在科幻文学领域内向来流行着“硬科幻”和“软科幻”的派别说法。刘慈欣之所以被视为“硬科幻”的代表作家,往往是由于其作品是在坚实、科学的话语基础上建构而来的。但实际上,文学类别之“软”“硬”的概念划分并不是完全绝对的,刘慈欣曾多次表达过他的科幻核心理念:即在科学的基础上展开想象,进而为人们构建一个极具广阔视野的天地。他认为:“主流文学描写上帝已经创造的世界,科幻文学则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再描写它。”[1]科幻文学的最大独特性在于创造,而刘慈欣的作品创作,即始终是框架和构思先行,在科学技术理论的支撑下,为人们展现出现实之外的一种理想可能性。
这样一种可能性,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具体是通过“宏细节”这一创作手法的运用展现出来的。这种创作观念在他的文章《从大海见一滴水》中也有一定的表述:“以‘宏细节’为主的科幻,先按自己创造的规律建成一个世界,再去进一步充实细化它。”[2]其中刘慈欣通过《奇点火焰》中一个对话的片段具体阐释了这种科幻中独有的细节:即在短短两百多字的人物对话中,展示了超越宇宙的空间图景以及跨越数百亿光年的宇宙历史。可以这样说,“宏细节”实际上就是在科幻文学创作中的构思、设定先行,而后在具体的文本中通过日常化、崇高消解化了的语言和技巧来展现历史的纵深与宇宙的宏阔,即“科幻能使我们从大海见一滴水。”[3]
一、“零度”宇宙:生存规则的宏大设定
科幻文学是内容的文学,不是形式的文学。这也是刘慈欣多次强调的文学创作理念,实际上也是当下科幻文学创作普遍提倡的以想象力为中心的“创世”设定。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涉及宇宙文明间的相处模式以及整个银河系的运行法则时,大家会发现,这种相处中少有和谐共存平等的文明,这基于刘慈欣“零道德”的宇宙观念。考察这种“零道德”的文明生存关系,可以发现其作品中主要是以战争的对立和殖民式的征服表现出来。
(一)“黑暗森林”的残酷
这首先表现在他的作品《三体》系列中,《三体》系列为读者描述的无疑是一个冷漠而残酷的零道德宇宙,这是由两条冰冷的宇宙公理推演出来的:猜疑链和技术爆炸。在此基础上的文明都是隐藏在宇宙黑暗森林中的猎人,如果它发现了其他文明,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开枪消灭之。[4]刘慈欣像一个织梦者,编织了一个具有可能性的宏大宇宙世界,继而通过描写其中微不足道的两个文明——地球和三体间的种种恩怨,来践行这一理论,并最终回归到宇宙规则的大图景中去。
黑暗森林法则使得宇宙文明在除了交流和沉默的死路之外只有对立一条路可走,这体现在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恩怨中,体现在《乡村教师》中硅基帝国与碳基联邦的星际大战中,而在《人和吞食者》《诗云》中更是出现了“吞食帝国”这一专门以掠夺其他文明的资源为生的外星文明。
残酷的宇宙生存法则,建立于刘慈欣逻辑严密而构思宏大的零道德宇宙体系,于是在与正常逻辑思维惯性的违背中形成思维上的张力,而读者在对自身道德观念的审慎关照中更加剧了这种零道德的“残酷美”的审美效果。这是道德与精神上的“宏细节”体现。
(二)“文明接纳”的冰冷
文明对立的结果,无非是两种:毁灭或者是吸纳。很不幸的是,即使在“黑暗森林”的宇宙世界理论创建以前,所谓“吸纳”也仅仅是另一种样式的征服。在文明的毁灭和掠夺中,大家体会到的是一种生命的悲剧式的幻灭美;而在文明的殖民和圈养中,人类被降下神坛,刘慈欣将眼光投射到更为广阔和无垠的宇宙大世界中,以一种冷漠式的“俯视者”姿态,进一步生发出丰富故事和新颖主题的可能。
在《赡养人类》中,作为与地球同为“上帝文明”创造的“哥哥文明”在面临贫富极端分化的生存困境中,需要掠夺地球的生存空间,文明脉系上的相连使得他们没有对人类赶尽杀绝,而是以寄养的方式划出一块“预留地”。《三体Ⅱ》中的三体文明统治地球后也将人类驱逐至澳大利亚的“圈养地”。而到了《诗云》中的吞食帝国,人类此时的身份已沦落至拥有庞大恐龙身躯的“吞食者”口中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的食物“虫虫”。[5]
可以看出,在刘慈欣的宏观宇宙图景中,人类自身已不再成为传统文学中的叙述主体,“文学是人学”的传统观念在科幻小说中已消解为科技层面上的关乎生存模式的探索。在这里,人类总是在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中,当面对无限浩瀚广阔的宇宙时,感性情感已无法解答宇宙中的种种困境,而唯有理性关照和超越常規的想象才能契合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期待视野”。
正是在这样宏大的宇宙图景下的自我生存期许和反思,才让读者在阅读中超越一般的“优美”和“悲剧”的审美范畴,进而达到心灵上的一种由恐惧和怜悯激发的康德式的崇高审美震撼。
二、超越时空:跳跃穿梭的历史叙事
崇高是无形而无限的事物引发的主体感受,是人们在面对强大的未知时的惊异与震慑。在刘慈欣的作品中,他有意通过对时间与空间的种种陌生化呈现,在宇宙的宏大、未知中衬托出人的渺小,这在其具体的作品中主要是通过跳跃性的时空架构的宏细节手法来体现的。
(一)时间跨度的变形
这首先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对既有时间概念认知的全新颠覆。李欣童认为,在《宇宙坍缩》中,颠覆人们通常认知的时间变形使得人们重新思考自身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故事的结果往往是时间操控了人物而不是人物自身找到时间的规律性。[6]宇宙走向坍缩,而物理时间也不再是线性向前的,而是在坍缩的一瞬反转为时间倒流,整个世界不再是向前的能动性的历史发展,过去成为未来,未知被时间的变形定义。
在《三体》系列作品中则更多地展现出了作者对时间广度把控的精妙。主要是通过人物叙述视角的有意选取以及冬眠技术的应用来实现的。比如“地球往事”三部曲的时间广度太大,所以只能在每一部都选取了不同的主人公作为叙事视角,同时同一部作品中人物的视角也不时互相转换。另一种巧妙的方式就是通过纯技术手段——冬眠。利用冬眠技术,人类可以进行时间迁移,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较为科学的“穿越”。故事的叙述者往往都经历过冬眠,当他们苏醒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此时的世界已经物是人非。
再看《微纪元》中的时间叙事:
“方舟号航行了二十三年时间,但这是‘方舟时间’,由于飞船以接近光速行驶,地球时间已过了两万五千年。”[7]
短短的一句话中包含了三层时间意义,不仅展现了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矛盾的巨大张力,同时在故事时间中,由于光速航行造成的宇宙时间“二十三年”和地球时间“两万五千年”再次形成巨大的反差,于极其凝练的语言中蕴含着丰富的时间意义,使读者不自觉地对时间的客观性产生一种强烈的敬畏感。
时间的跳跃性不仅在于延长了故事的时间长度,同时在这段留白缺失的时间空隙里,更能引发读者对中断的情感向度的猜测和对情节的假定,引发一种审美空间的扩展。在时间的变形和扩张中,刘慈欣完成了一种“超越性”书写,即超越人们惯性认知中的对时间的定义。刘慈欣科幻世界中的时间,已然被客体化为一种超脱于主体之外的概念。这里,不再是个人无谓的伤时,而是人们在面对时间的随意可变性时的主体消融。
(二)空间维度的扭曲
不仅是时间叙事手法上的“跳跃性”,刘慈欣在空间上的叙事也更直观地表现出宏细节的特征。“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并置叙事,在刘慈欣小说中反复出现……作者很少孤立地进行微观或宏观世界的幻想,而是将两者放入整体中进行联系与类比,从中凸显出科学之美在微观与宏观两种空间尺度上的表现方式。”[8]
最能体现这一特色的是《三体Ⅲ》中关于多维宇宙空间的设想:从二维文明到四维甚至是更高维的文明,空间的定义仿佛也再次被陌生化,不同维度的世界已不再仅仅是观念中的立体与平面的差异那么简单。当地球在“歌者文明”的降维打击中走向二维灭亡时,地球文明的一切被容纳在一幅二维图卷中,有限的扁平图纸包含了整个太阳系的一切。[9]这是一种对文明的渺小与复杂的矛盾震撼,是一种微观与宏观的并置包含带来的空间消解的惊异。
不仅是宇宙中的空间可以被随意曲解,当人类文明自身面临灭亡的威胁时,人体本身也表现为体积上的扭曲带来的反差。《微纪元》中的人类就因应对太阳闪烁带来的灾难性打击而运用科技将自身“纳米化”,变成细菌大小的“微人”在地狱般被毁灭后的地球中生存了下来。
在这里,“微人”和“宏人”本质上都是人类自身,而且这种纳米技术是有现实科技依据为支撑的,这样看似荒诞却具有现实可能性的情节也就加剧了读者对文本进行理性审视时的崇高感受。
吴岩曾将刘慈欣的作品定义为富有“新古典主义精神”的科幻文学作品,即在关于科技崇尚、崇高英雄以及献身主义等方面所具有的古典科幻的特点。然而无论是从他的作品中情节、语言、世界观的构建或是独特的叙事手法中,毫无疑问,刘慈欣在践行着科幻文学作品中“宏细节”手法能够带来的张力效果。这是他突破而创新于古典主义的表现,也正是其作品中颇具突围性的现代手法的表现,从而在他的作品中也就往往表现出一种传统与现代、冰冷的道德漠视与浓郁的人文精神的矛盾冲突。
而这种冲突能否达到和解呢?冲突的背后又是怎样的一种关乎文本内蕴的思考?这些问题涉及其作品更深的哲学议题的层面。
三、哲学议题:生存意识下的价值崇高
文学发展的总体趋势就是一个不断的“立”和“破”的进程,从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开始对自身的关注和生存的思考到尼采高呼“上帝死了”的现代主义,对人类传统价值的关注在理性的摧毁下转化为对个人自由意志的把握。而到了颠覆一切的后现代时期,表现为文本的解构、对一切中心主义的反叛以及人的主体性的消融。如果说刘慈欣的作品作为“硬科幻”的代表彰显于他那冷漠的“零道德”宇宙观念、宏大浩瀚的环境设定以及逻辑严密的科技理论支撑的话,那么就这一点而言亦在无意中趋向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去中心化特征。
这种去中心化在刘慈欣的作品中亦表现为主体的消融,无论是上文中提到的环境设定下人类的被征服、还是叙事中人类面对被时间操控和被空间消解的惊异,在科幻文学独特的视域下,关于道德、善恶和爱恨的人道主义屈从于冷酷的技术主义之下。例如《人与吞食者》中人类沦为“虫虫”地位的设定、《三体Ⅱ》中“思想钢印”对人类自由意志的挑战、《赡养上帝》中运用戏谑、反讽的手法对上帝权威的解构等。
纵然在他的作品中毫不掩饰对技术的崇拜和对科技真理的至高追求,然而就像有章北海、丁仪这些高位者的冷酷英雄,理想主义也始终存在于以乡村教师、水娃、冯帆等为代表的追逐者的身上,此时所谓的“零道德”和人性之间的对立实际上已被容纳于人的各种存在方式的探索中,“这里的‘人’的存在不再是通过深入地探究人性来体现,而存在于人与世界互动的宏观动态关系中。在引起文学主流对科幻文学关注的二十年时间里,刘慈欣在创作实践中以科幻为依托形成了趋向存在的独特哲思。”[10]
可以这样说,正是依托于科幻文学的宏大叙事,刘慈欣在其作品中不断探寻着人类趋向存在的哲思,这种思考是建立在去中心化的客观视角上,试图通过构建一种超越人们认知的世界观,来达到对于文明生存状态的一种反思和可能性探寻。在这个“可能性”里,有冰冷残酷的“黑暗战役”、有荒诞可笑的文明殖民、有灾难末世后的生存图景,同样也有延续人类文明火种的崇高理想主义。刘慈欣创建了一个恢宏多元的“宇宙社会”,而正是在这种存在状态的多元化下,人类自身的无限可能性被放大,在确定与不确定的张力中,引发读者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审慎关照,从而再次实现了客观事物的无法把控性带给人们的审美震撼。
四、结语
从几十亿光年的恢宏宇宙到某位不知名科学家墓碑上的小小蝼蚁,刘慈欣的小说总是在科幻的奇伟浪漫与现实的渺小矛盾中不断地寻求着人类的价值定位。刘慈欣作品中的“宏细节”之美体现在那“大尺度”意象所带来的科技之美、体现在他那恢宏的世界构建乃至于深沉的人类存在哲思当中。同时这种立足于全人类视角下的自我生存关照,也使我们得以在科幻的幻梦中寻得现代性困境背后的栖居。
科幻文学最本质的审美特征乃是崇高美。对于伟大和未知的追寻永远是人类的本质,科幻小说的本质就是旨在创造一个超越现实却又扎根现实的可能性世界,刘慈欣就是少数践行着这一创作理念的科幻作家,他带着他的浩瀚而无微不至的科幻世界,为科幻文学注入一股强大而活跃的力量,并终将能使科幻文学承载着光荣和梦想走向远方。
参考文献:
[1]劉慈欣.超越自恋[J].山西文学,2009,(07).
[2][3]刘慈欣.从大海见一滴水——对科幻小说中某些传统文学要素的反思[J].科普研究,2011,(06).
[4]刘慈欣.三体·黑暗森林2[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446.
[5]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科幻小说精品集[M].上海: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04:163.
[6][8]李欣童.刘慈欣科幻小说叙事研究[D].扬州大学,2018:19,24.
[7]刘慈欣.乡村教师[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203.
[9]刘慈欣.三体·死神永生3[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
[10]刘晓.论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生存意识[D].山东师范大学,20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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