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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诗人的共同体意识探究

2022-03-18逯阳

语文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多恩济慈叶芝

○ 逯阳

(大连外国语大学 公共外语教研部,辽宁 大连 116044)

一、引 言

自古希腊以降,西方学界对“共同体”的概念进行了不断的探讨,比如亚里士多德、卢梭、黑格尔、马克思、滕尼斯、南希等众多思想家都曾对其展开过讨论。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是共同体思想的集大成者。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滕尼斯提出了“精神共同体”这一概念,认为“即便共同体中的人们各自分离,这种统一感依然存在,而且以多种形式存在,其共同特征是潜意识”[1]。在该书中,滕尼斯还分析了共同体与社会的区别与联系,认为两者都是人类生活中的结合形式,共同体是结合的本质意志的主体,社会是结合的选择意志的主体;共同体是持久的、真正的共同生活形式,社会是一种暂时的、表面的共同生活形式;共同体是生机勃勃的有机体,社会是死板的机械组合。共同体是人的意志完善的统一体,它是古老的、温馨的、和睦的,充分体现了社会关系的熟悉性和道德性,与现代社会的陌生性、契约性相对立,是现代人渴望栖息和回归的群体。现代社会从共同体演变而来,现代人却总会对逝去的共同体存有一份眷恋之情,同时现代性的展开也为共同体的重构提供了新的可能。

共同体意识在英国文学特别是英国诗歌中大有表征。英国诗人大多有着浓重的共同体意识,他们擅于在历史深处挖掘人性的光辉并以此照亮读者的心灵。作品往往集艺术性、政治性、抒情性于一体,既有历史的深度、现实的厚度,又有思想的高度,寓含着丰富的生命情怀、悲悯精神和共同体意识。本文将以多恩、济慈、丁尼生和叶芝为例,探讨英国诗人的共同体思想,并分析文学想象对共同体建构的作用。

二、英国诗人的共同体意识

(一)多恩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1624年玄学派鼻祖约翰·多恩出版了宗教文集《丧钟为谁而鸣:生死边缘的沉思录》,其中有这样的表述:“没有人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海流冲走一团泥土,大陆就失去了一块,如同失去一个海岬,如同朋友或自己失去家园;任何人的死都让我受损,因为我与人类息息相关;因此,别去打听钟声为谁鸣响,它为你鸣响。”[2]这段文字充分彰显了多恩的生命情怀,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共同体意识。在多恩看来,人类本来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不分种族,不分国家,都应携手面对共同的困难和挑战,而不应该为了其他原因而互相对抗,互相残杀。

那么多恩是在怎样的背景下表达上述思想的呢?1623年伦敦爆发了一场大瘟疫,多恩本人也不幸染病。病中的多恩写了这部文集来记录病情的发展及自己复杂的心情。面对苦难,多恩思考了许多:个体与群体、肉体与灵魂、灾难与死亡等。《丧钟为谁而鸣》表达了多恩既有悲伤,又有愤怒,同时还带有警告的复杂心情。其警告的对象正是那些在瘟疫中表现出冷漠无情和幸灾乐祸的人们。这些人自以为与灾难发生地相距遥远,与受难者毫不相关,灾难永远不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于是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冷眼旁观,冷嘲热讽。多恩的写作目的就是要唤醒人类的命运共同体意识,号召人们同舟共济,一起应对像瘟疫这样的灾难。当丧钟响起时,灾难已经发生。但丧钟能震开封闭的耳朵,唤醒冷漠的心灵,督促人们亡羊补牢,避免更大的灾难发生。当丧钟响起时,需要反思的不仅仅是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可以说,多恩的丧钟不仅是时代的隐喻,更是令人类警醒的箴言。

(二)济慈的民族共同体与世界大同

文学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它能增强民族凝聚力。莎士比亚、但丁、歌德等的作品都证明了这一点。同样,民族共同体建构也是济慈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民族共同体是指在特定地域内形成的具有特殊历史文化联系、稳定经济活动特征和心理素质的民族综合体。正如本尼迪克·安德森所说,“国家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3]。安东尼·史密斯在论及民族与族群的区别时,把是否享有“与众不同的共同的公共文化”视为关键所在,“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民族成员意识到自己文化的一致性和民族历史,并致力于运用本土的语言、习俗、艺术和景观,通过民族教育和机构来培育他们自己的民族个性”[4]。可见文化在民族身份建构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

济慈诗歌中充满了不列颠景观书写,其目的是服务于民族共同体想象的。首先,济慈诗歌的景观书写是以英格兰景观为基础的,这在《恩底弥翁》等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其次,在济慈时代,英伦三岛并未实现对国家统一身份的认同。为强化英伦三岛的统一身份,济慈刻意把苏格兰和爱尔兰景观引入作品当中,褒扬两地的自然风光及风土人情,以使三岛居民认同于同一个民族共同体之中。济慈的共同体意识有两个层面:一方面,就建构民族共同体而言,济慈诗歌以想象的共同体建构大不列颠的国家身份,他视英伦三岛为一体,饱含着对建立民族共同体的期盼。在《咏和平》中,诗人有感于拿破仑战争的结束,他叩问和平:“你可是前来祝福/这被战火包围的岛国土疆?/你的慈容能减轻我们的痛苦,/能使这三岛王国笑得开朗?”[5]在《写于本·尼维斯山巅》中,诗人描绘自己在苏格兰之行中从威廉堡登上本·尼维斯山。诗人居高临下以俯视的视角观察深壑巨石:“我的脚下是嶙峋的山石/我知道,像个可怜、愚笨的精灵,/我踩着石头,我见到的一切仅仅是/迷雾和巉岩,不但在这座山峰上,/在思想和智力的天地里也是一样!”[5]这里,济慈表达的是英伦三岛同属大不列颠的共同体意识,他通过诗歌作品在文化上参与到三岛统一的民族身份认同之中。另一方面,对于像济慈这样一个饱尝人间疾苦、渴望治愈人类心灵创伤的诗人来说,对待海外殖民问题的态度是很复杂的:他既对大英帝国海外殖民、对帝国实力彰显欢呼雀跃,但在表达民族自豪感的同时,他也敏锐地意识到了殖民行径给殖民地人民带来的苦难。在《初见额尔金石雕有感》中,济慈就表露了这种矛盾心情。诗人感受到了强大旺盛的东方生命力,渴望消除种族主义观念下的二元对立,实现世界大同。

(三)丁尼生的帝国共同体及宗教、乡村共同体

工业革命让人们发现自己周围的空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传统价值观念分崩离析,人际关系变得错综复杂,社会向心力逐渐消失,贫富差距日益拉大。于是一些作家在作品中展开对共同体的想象,挖掘共同体优点,提出共同体构建的良方。作为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丁尼生的共同体意识值得研究。但其共同体思想较为复杂,他“在那个社会里是最完美的顺从者,同时又是最本能的反叛者”[6]。一方面,作为王室加封的桂冠诗人,丁尼生有对大英帝国的歌颂;另一方面,也有对工业社会各种矛盾的担忧,对工业革命前朴素的乡村共同体和宗教共同体的留恋。

首先,作为桂冠诗人,丁尼生积极推动着帝国共同体的构建。他从时间上追溯英国历史,在空间上展现英国景观,诠释了自己对帝国共同体建构的理解,表达了在本土文化基础上建构民族身份、实现民族认同的愿望。在《伊诺克·阿登》中,诗人书写了英格兰典型的渔村景观:“连绵的悬崖从中断开,露出一道罅隙,/罅隙中满是泡沫和黄色的沙石;/远方红色的屋顶簇拥着窄港;/接着是一座倾颓的教堂;/在高处,一条长街通往耸入云霄的磨坊;/街上满是手推车,一株榛树在秋天采果人光顾之前,/占据了紧蹙的一隅,绿意盎然。”[7]诗人通过景观书写将英国优美的自然环境同深厚的人文传统紧密结合起来,构成了象征不列颠民族独特性及优越性的“神圣图像”[8]。诗歌中的海边渔村景观沿袭了由浪漫派“发现”、并被冠以“英国特性”的景物谱系,这些类型化的标志性景物在诗歌作品中构成了民族精神的集中体现,迎合了这个“民族创建的世纪”[9]中本国读者群体的民族主义情绪,唤起他们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19世纪后半叶,随着美国的崛起,大英帝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丁尼生挖掘历史题材,以“帝国罗曼司”的形式参与到帝国共同体的构建中。在《国王叙事诗》中,他把亚瑟王保家卫国,抵抗蛮族入侵的传说演绎得淋漓尽致,在唤醒民族共同体意识、增强民族凝聚力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建构自我身份的重要精神资源。

其次,由于科技和经济的发展,宗教共同体和乡村共同体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人们的信仰中也出现了怀疑。在《国王叙事诗》圣杯的故事中,本来代表着上帝的圣杯被描绘成一种幻象的存在,追寻圣杯的过程也不再是出于对上帝的虔诚。同时,丁尼生对传奇和田园诗等文学体裁的选择也构成了他对建筑在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基础上的帝国霸业的反思和反叛[10]。在《悼念集》第64首中,诗人写道:“像一位特别有天赋的人,/出生在简朴的绿色农村,/他的人生在低微中开始;……”但当“他”功成名就以后,对自然的渴望和依恋是功名难以满足的:“当他在身心休憩之际,/想起遥远山丘和小溪,/感到无名的亲切和依恋。”[11]这里诗人强调了工业文明和绿荫文明的差别,也表达了对逝去的乡村共同体的留恋。这也是丁尼生诗歌常出现怀旧主题的原因。

(四)叶芝的爱尔兰民族共同体

19世纪的爱尔兰处于英国的殖民统治之下,苦难的爱尔兰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1845-1850年的大饥荒进一步加剧了民族矛盾。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有识之士“主张复兴爱尔兰的神话传说、民间传奇等传统文化,发展具有爱尔兰特色的民族文学,以求唤醒爱尔兰民众的民族意识”[12]。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就此拉开了序幕,叶芝就是这场运动的领袖,他相信文学是塑造民族身份的有效手段。以家乡斯莱格为基点,叶芝将个人理想和家国情怀结合起来,将艺术性和民族性统一起来,提取这片土地上的神话传说和英雄故事来重构爱尔兰民族身份。其诗歌经常流露出对民族精神、民族智慧的热爱,富有浓重的民族共同体意识。

叶芝向往阿卡狄亚式的田园生活,经常用自然景观的书写来吸引读者,进而引导读者实现对爱尔兰民族身份的认同。以《茵纳斯弗利岛》为例,该岛是爱尔兰的一个湖中小岛,风景宜人。在全诗开篇,叶芝模仿了圣经中的句式,书写了几个略带乡土气息的意象——泥巴屋、芸豆架、蜜蜂巢等,引领读者进入一个梦幻般的仙境。接着诗人想象了岛上昼夜相继的绚丽景象,将静态的意象与动态的视听巧妙融合。最后,诗人以湖水声音不断响起来表达他急切地希望来到岛上的心情。在这里,小岛成了爱尔兰文化的载体,诗人通过对爱尔兰自然景观的书写来构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在《致未来爱尔兰》中,叶芝写道:“他们唱着歌使爱尔兰伤痛减轻,用民谣、故事、俚曲、歌行;而且,我也不愿比哪一个逊色,因为她那红玫瑰镶边的服饰,/在上帝创造这天使般的民族之前,就把历史书写在书页之间,……人类永远和他们一道前进,追随着那红玫瑰镶边的衣襟。啊,仙女们,在月光下舞蹈,巫师的故国, 巫师的曲调! ……我把心铸入了我的诗行,使你们在隐约的未来时光,会明白我的心与他们同往/追随那红玫瑰镶边的衣裳。”[13]这里叶芝提到了与爱尔兰民族运动相关的三位前辈诗人:台维斯、曼根和费格生,强调爱尔兰除了有悠久的历史、美丽的景观、动人的传说以外还有自己伟大的民族诗人。同时也表达了诗人自己要像上述三位诗人那样为抚平爱尔兰的创伤而歌唱。另外,该诗三处提到了“红玫瑰”的意象,象征着爱尔兰的民族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叶芝所建构的民族身份并不是囿于海岛地域的爱尔兰,而是一种爱尔兰文化统摄下的“想象的共同体”,这使他的诗歌创作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实现了爱尔兰文学身份的重建。叶芝坚持用英语来进行创作,是希望借助英语的强势文化地位来将其诗学思想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萨义德说“叶芝的诗歌不只是关于爱尔兰的,而且是关于爱尔兰身份认同的,我们能在其中发现他的世界观”[14]。诗歌作品不仅建构了一个想象的爱尔兰共同体,也成就了叶芝“伟大民族诗人”的称号。正因如此,1923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叶芝,以表彰他那“始终富于灵感的诗歌,并以精美的艺术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15]。可以说,叶芝的大半生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的运动密切相连,其作品更是民族精神的真实写照。

三、结 语

综上所述,英国诗人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在其作品中都有着强烈的共同体意识表征。借助文学想象,有的实现了民族身份的构建和认同,有的表达了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注,也有的表达了对逝去乡村或宗教共同体的留恋,对社会问题的担忧和对理想世界的展望等。不论具体表征内容如何,无不体现着英国诗人对生命情怀、悲悯精神和人类命运的诗性关怀。

需要指出的是,作家的共同体意识和民族身份认同往往是密切相关的。在这个认识过程当中,不同社会时期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对作家共同体意识的形成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在近代英国的历史语境中,统治阶层和文化精英借助于英语语言和英语文学等媒介,实现了民众对英国民族身份的认同。而随着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作家对共同体的认识也冲破了民族身份认同的局限,描写其他类型“共同体”的作品也与日俱增。以上四位诗人也只是英国文学史上共同体表征中的典型代表。他们选择了“共同体”作为艺术表现对象,通过诗的语言,生动再现了各种社会群体在特定历史和文化语境中的命运诉求,并且都以强烈的情感表达了诗人自己对理想中的共同体的企盼,为英国文学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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