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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术:执术驭篇

2022-03-18李金秋

语文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之术刘勰写作方法

○ 李金秋

(内蒙古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一、模糊思维下“术”的内涵

刘勰在《总术》篇除篇名所用“术”外,文中共使用六次。但《总术》篇中,刘勰没有对“术”进行“释名以章义”,即《总术》虽在言“术”,却看不到刘勰对“术”内涵的界定,这便为后世学者对“术”内涵所指之争鸣留下空间。总结各家研学所得之“术”论,概言其意旨为如下五种。第一,认为“术”即文学创作的基本原理,刘永济先生独持此说:“犹今言文学之原理也。”“本书各篇,凡涉及原理者,皆其事也。”[1]也就是说,《总术》篇是对全书包括总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各篇中凡是涉及“术”各篇的总括。第二,认为“术”是“写作方法”“写作技巧”,以陆侃如、牟世金、周振甫等先生为代表。或言“术”为“写作原则”“写作法则”[2],持此观点者,大多承续黄侃先生的看法,认为《总术》是对《神思》至《附会》,即现在所说的“创作论”部分所论写作方法、原理的总结、强调。第三,释“术”为“大体”。20世纪80年代王运熙先生提出此观点,他指出“这术不是局部性的锤炼字句(所谓‘练辞’),而是就整篇文章的体制而言,也就是所谓‘大体’。‘大体’一词,在《文心雕龙》的《明诗》至《书记》20篇各体文章论的‘敷理以举统’部分中,屡屡言及,指的是作品的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3]126。当然,“《总术》全篇论作文之道,贯穿着注重体制(大体)、宗法‘五经’的思想”[3]134。第四,写作之术。这是由詹福瑞、许鸿翔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观点。他们认为“术”这一概念的内涵包括:“(一)正确的文章体制和规格要求;(二)写作规律、原则和方法。当然上面所举之‘术’,仅仅是刘勰明确言及的,在《文心雕龙》中,刘勰未以‘术’标明,凡涉及写作规律、原则及方法者,亦应包括在内,刘勰所言之术,范围较广,很难用一现代的术语来代替,我们姑且叫它写作之术吧。它既包括文章的各种体裁在漫长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体制特点和规格要求,也包括人们在长期写作实践中摸索出的规律法则及方法技巧,同时也包括刘勰本人通过研究古今的文学现象和写作经验、针对当前文风所提出的写作原则。”[4]第五,认为“《总术》篇主要进一步强化‘文之枢纽’中《征圣》《宗经》等篇章所阐发的圣人的为文之术”[5]。

以上各家观点都有一定的道理,都在努力给“术”一种相对明晰的解释。在这些解释中,笔者更倾向于认同第三、第四种相对不那么明晰的界定。就如詹福瑞、许鸿翔先生所言:刘勰所论之“术”很难用一个现代术语来代替,它不能等同于某一个内涵明晰、所指明确的现代术语。因为刘勰所论之“术”并非一个现代人所使用的内涵、外延明晰的纯概念,而是一个介于具体与抽象之间的、包含很多侧面、不同性质的类概念[6]。这样的概念具有“多义性”特征,在使用的时候,作者可以因需呈现这样概念的不同侧面。这与刘勰写作《文心雕龙》时的思维特点有关。当时,人们在认识事物时,倾向于从混一的整体角度来把握,所以虽然他们也使用概念,但他们所使用的概念往往带有形象化、多义性特点。《文心雕龙》中这样的概念还有比如“气”“风”“骨”等。因此,就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运思特点而言,在诠释“术”时,我们亦应采用相对模糊的思维来理解,如此或能更趋近于刘勰的当时所想:将“圣人为文之术”演化后的为文之术的总称或具体化。

二、圣人为文之术的化用

我们现在对“术”的诠释,需要在了解刘勰运用“术”概念时的运思特点基础上去理解:乃是刘勰化用圣人的为文之术后从整体上的一种模糊界定,术的具体内涵因行文需要而呈现具体的侧面。此义,我们还可从《文心雕龙》全书的体例行文与刘勰的目的来理解“术”的这种内涵。

刘勰在《序志》篇中言道:“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因此,白建忠在《〈文心雕龙·总术〉内涵与外延新探》一文中认为“《总术》篇主要进一步强化‘文之枢纽’中《征圣》《宗经》等篇章所阐发的圣人的为文之术”[5]。该文同时认为,《征圣》篇“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中的“简”“博”“明”“隐”,以及《宗经》篇所含之“隐”“显”“详”“略”①,乃是《总术》篇所论“精者要约,匮者亦尠;博者该赡,芜者亦繁;辩者昭晳,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典”之“精”“博”“辩”“奥”所依为文之术的标准,是从圣人文章中总结出来的具有指导意义的根本写作原则。此论颇有见地。

但《文心雕龙》一书毕竟不是“注经”之作,刘勰所要完成的是对“经典枝条”“文章之用”的“为文之用心”的阐述。不可否认,刘勰崇拜像孔子那样的圣人,要阐发圣人的为文之术,以成一家之言。但就《文心雕龙》全书来看,刘勰以圣人之作为宗法对象,但又绝不仅限于圣人之作。他于“选文以定篇”中所引、所论总计涉及历代文家之作多达500余篇。如此可知,刘勰虽“征圣”“宗经”,阐发圣人为文之术,但其所论之具体写作之术,却不仅仅只是圣人的为文之术。刘勰要借《文心雕龙》一书成“一家之言”,其中有关文术之论,也饱含着他在“征圣”“宗经”之后的化用,因此刘勰于《文心雕龙》中所论之术,乃是一种刘勰演化的圣人为文之术。怀着强烈的“树德建言”之志,刘勰在书中评判各家文之妍媸美丑,总结其写作经验之成败得失,以此作为自己立论明晰的依据,形成自己既可救文坛“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之弊,又可“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而有益后生之虑的为文之术。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选文众多,于选文评析之后往往会进一步“敷理以举统”,总结选文的为文之术。譬如刘勰所论哀辞的写作。他称潘岳所写的两篇哀辞《金鹿哀辞》《泽兰哀辞》为“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这是刘勰对潘岳哀辞的评骘,也是对优秀哀辞写作之术的总结:第一,所写之情,要依心而悲,即情要真。潘岳所作《金鹿哀辞》《泽兰哀辞》,都因为亲子与姻亲之子的夭亡,有深沉的切肤之痛。潘岳行文思虑周密,辞采多变,贯穿着极度悲伤痛苦的感情,是“隐心结文”依心深悲之作。第二,书写哀情的方法:叙事如作传记,用语模仿《诗经》,均为四言。如此,在哀辞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刘勰总结写作之术的“宗经”之处:就写作内容而言是“情深而不诡”“事信而不诞”;就写作方法而言是“叙事如传,结言摹《诗》”。其中写作方法方面的“叙事如传,结言摹《诗》”是刘勰在分析具体哀辞作品基础上,总结出的具体行文之术。这种写作之术的总结是刘勰在以“征圣”“宗经”为指导下,对具体文章行文之术的总结,彰显着刘勰的文学观与鉴赏水准。

三、《总术》之“术”的意旨

在《总术》篇文中的“术”字共六段话,兹全录如下,并逐一分析。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

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

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赞曰: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思无定契,理有恒存。

第一段刘勰把“研术”与“练辞”相对,练辞也是一种具体的写作之术,“练辞”者追求新丽,是当时文坛的一种风气。刘勰赞同练辞,且专设《丽辞》篇加以论述。但刘勰批评过分的“练辞”,正如他在《丽辞》篇中强调应“迭用奇偶,节以杂佩”,即要交错地兼用奇偶句,就像有节制地佩戴各种玉石饰品一样。也就是《文心雕龙》一书虽将“雕龙”用于书名,但却不是像驺奭那样过分雕刻修饰语言。就此再结合《序志》篇所言:“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鉴于当时文坛之弊,以及刘勰的写作目的,此处的“术”不应解为“作文方法”或具体的某种为文之术,当解为“圣人为文之术”更为恰切。

第二段,刘勰用“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作比,即用能否截断弯曲的树根来检验刀锯是否锋利作比,说明“才”与“术”的关系:如果不能分析文章奥妙所在的写作道理,也就不能看出作者是否有通晓写作的妙才。要将写作之才发挥出来,需要凭借通晓写作之“术”。此处的“术”其义是什么呢?结合“术”出现的具体语境,“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自”本来之意;“圆”完备,周全;“鉴”观察,审察之意;“区域”意为界限,范围。此处在言说写作的范围,即指文章的各种体裁,包括文与笔。“条例”,指写作原理、规则。整句的意思是:本来不是全面考察各种体裁,普遍明确各种写作法则,怎能掌握思想情感的来龙去脉,在文坛上获得成功呢。刘勰就具体语境强调“条例”,可知此处刘勰更多强调的是为文之术的整体,是一种总称式的用法。同时,刘勰强调“圆鉴区域”,强调“大判”,刘勰所强调的为文之术涉及不同的文种,涉及不同文种的写作之术,因此,此处的“术”不是“圣人的为文之术”,也不是针对某一种具体文体的具体为文之术,而是以“圣人为文之术”为指导演化出来的写作之术。概言之,此段中的“术”,当是以“圣人为文之术”为指导演化出的具体写作之术的总称。

第三、四、六三段“术”的意涵与第二段同,都是指具体写作之术的总称。刘勰在这三段中突出地强调了“执术”对于很好地完成一篇文章的作用与意义:不论文场还是笔苑,都是有一定的写作规律、方法、门径的。掌握了写作之“术”再来驾驭篇章,就像善于下棋的人精通各种招数;放弃写作之“术”,随心所欲地去写,则像赌博那样靠碰运气。“术”所在的第四段中虽有“恒数”一词,即“不变之常理”,但我们认为此处的“恒数”,刘勰未必是用来强调经中所现为文之术的恒常,而是强调“术”由“圣人为文之术”演化而来的写作之术的规律性。这一点可以从刘勰在写作文体论部分所用的行文路径中看出端倪。刘勰在写作文体论时都会“原始以表末”,即会追溯各类文体的本源,考察它们的流变,在此基础上进而“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之后“敷理以举统”,即最后阐发各种文体的写作规律性,表明它们的写作原则、写作方法等。因此,说写作之术具有“恒数”的特点也不为过。同时,下一句“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所描述的也应为具体写作时的情景,写作者掌握一定的写作之术,运用一定的写作之术,按部就班地等待情理相会合,进而利用有利的时机,虽具体写作会有一定的变动,但不会背离各种文体所要求的正途。按部就班地运用一定的写作之术去书写各体文章,一般都会合于文体自身写作规律的要求,不会出错。此处的“正”即各种文体所要求的正确的样子,也可以看作是刘勰在“文之枢纽”中所强调的经书的为文正道在各体文种中的演化应用。故第三、四、六三段之“术”与第二段中“术”的意义相同:以“圣人为文之术”为指导演化出的具体写作之术的总称。

第五段“术”与“文体”相连使用,结合刘勰《文心雕龙》全书专设20篇文体论,且将文体论置于《文心雕龙》一书的上篇位置,足见刘勰对文体的重视。各类文体均有适用之“术”,故此处我们认为应将“体”解为“各类文体”。各类文体写作方法多种多样,同一种文体中所用的写作方法要相互密切配合,否则全文都会受到影响。可以看到,此处刘勰强调的是不同文体中所用的不同的写作方法,也就是以“圣人为文之术”所演化而来的适合于具体文种的为文之术。刘勰以此再次强调“术”对具体文体的重要性,强调为文一定要“执术驭篇”。

刘勰《总术》“术”的内涵到底为何,就全书而言,除少量“经术”②“儒术”③外,多为“为文之术”。但到底是在哪个层面所言的为文之术,要根据刘勰在具体行文语境中的使用来最终确定。通过对“术”的考量,我们能够看到刘勰思维模糊性的特点,能够看到他对“圣人为文之术”的重视,也能够看到刘勰将“圣人为文之术”化用为不同文体的写作之术后的演化与发展。也就是说,通过刘勰对写作之术的重视与强调,我们可见其虽依托“征圣”“宗经”,但绝不是不加任何转化的拿来主义,而是他在此基础上建构起的对写作之术的思考,从而成就他关于“术”的一家之言:《总术》篇名中的“术”乃是敷赞圣旨,征圣、宗经而得的为文之术的集合与总称,篇中之“术”则既有文术总称之意,又有文术具体化之意。

【 注 释】

①《文心雕龙·宗经》原文:“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照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

②如《辨骚》篇:“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

③如《时序》篇:“及明帝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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