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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佛国圣地”到“夷人之夷”:魏源《海国图志》中的印度

2022-03-18石丰铭

关键词:佛国魏源图志

石丰铭

(安徽大学 历史学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师夷长技以制夷”,是魏源在鸦片战争落败后提出的主张。该主张以“制夷”为最终目的,以“师夷”为实现手段,其“学习西方”这一手段在当时并未引起重视,但自洋务运动开展以来,该方法却成为先进知识分子寻求自强的行动指南。而在中国“学习西方”以求向近代民族国家转变这一过程中,西方国家却从未停止对中国这个“学生”的侵略。正如毛泽东的 “先生”与“学生”理论里所说的那样:自鸦片战争失败后,先进的中国人一直在向西方国家寻求真理,与此同时“先生”却老是侵略“学生”。其最终结果为“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1]1470,中国人对这位“先生”的侵略性警惕起来,开始不再一味“学习西方”。近代中国在中西交手中往往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这种惨痛使得人们寄希望于“师夷长技以制夷”,但过分重视西方“长技”又令国人对西方国家发动战争的非正义性有所忽视。作为近代史上第一个系统提出了解外情、“学习西方”的思想家,魏源的思想固然已远超同时代大多数人,但其对西方国家殖民侵略的形式与本质认识仍然有限,《海国图志》中所体现的魏源印度观可以论证这一点。

学术界以往对魏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海防思想、爱国思想、改革思想等方面,侧重于魏源“睁眼看世界”的前瞻性[2]536。近年来除对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的进一步研究与探索外,学术界亦对魏源外交观与外交思想有所阐述,如胡慧娥就鸦片战争后魏源提出来的一系列对外政策及外交方略展开讨论,并从中寻求对当代外交政策的启示[3];刘勇另辟蹊径,对魏源于《海国图志》中提出的另一制夷之法——“以夷攻夷”思想进行评述[4];尹素敏将魏源与徐继畬应对西方的策略进行比较分析,指出魏源的“筹海”策略相较于徐继畬的“自强”策略来说未能远谋[5]。总的来说,现有关于魏源“睁眼看世界”局限性的研究稍显不足。本文拟从《海国图志》入手,对魏源的印度观进行阐述与评析,探究以魏源为代表的晚清先进知识分子在“睁眼看世界”的同时,如何受制于传统观念与西方文本的双重影响,从而对与中国国情有着部分相似性的印度产生有限认识,最终导致该群体未能正确认识到西方国家殖民侵略的意图与本质。

一、“佛国圣地”形象的旧记载

《海国图志》之所以被称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部最完备与最详尽的世界史地巨著,很大原因在于其广征博引,征引资料囊括古今中外。中印两国交往已久,关于双方互动的记载既有如《后汉书》《梁书》等官方文献,亦散见于法显《佛国记》、玄奘《使西域记》等私人撰述。这就为魏源在《海国图志》中介绍印度提供了中方文本。总的来说,前人著述中的印度是一个以中印友好交流为基调的邻邦,其国气候湿热、土地富饶、物产奇异、国人敦厚,乃佛法兴盛之地,可谓是“佛国圣地”。

传统文献记载中的“佛国圣地”形象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正史文献的官方记载;二是赴印名僧的私人撰述。在《海国图志》的编纂过程中,魏源对文献所记载的印度情形及所展现的印度形象基本持认可态度。现拟从这两方面分述之:

官方记载中的“佛国圣地”形象之所以能够生成,很大程度上源于中印两国基于佛教文化进行的友好交流。双方能够在古代交通条件不发达、信息传播不便利的情况下互通有无,此一交往事实是以中国大致认可佛教文化为前提的。更进一步来讲,这种对异域文化的好奇与追慕是中国主动寻求接触印度的动力之一。这一事由在《海国图志》辑录中的《后汉书·西域传》里记载如下:“天竺国,一名身毒,……其国临大水,乘象而战,其人弱于月氐,修浮图,道不杀伐,遂以成俗。……和帝时数遣使贡献,后西域反叛乃绝。至桓帝延熹二年、四年,频从日南徼外来献。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像焉。楚王英始信其术,中国因此颇有奉其道者。后桓帝好神,数祀浮图、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转盛。”[6]857我们可以看到:统治者的“遣使贡献”“问佛道法”从一开始就为印度披上“佛法兴盛”的神秘面纱。在王朝统治者的“信其术”下,民间百姓亦开始“奉其道”,上下层对佛教的认同和崇拜令“佛国圣地”成为时人对印度的第一印象,而这种形象也随着中印双方交流的不断加深而日益牢固。

在双方不断交流的过程中,前人记载了印度的山川地貌、丰富物产、兴盛贸易、民风习俗等情形,这又使印度“佛国圣地”的形象更加立体。《魏书》有载:南天竺国有“伏丑城”,“城中出摩尼珠珊瑚”;有“拔赖城”,“城中出黄金、白真檀、石蜜、葡萄,土宜五谷”[6]861。《梁书》中关于印度的记载更加广泛与详细,有载曰:印度“国临大江名新陶,源出昆仑,分为五江,总名曰恒水。其水甘美,下有真盐,色正白如水精。其西与大秦、安息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6]861;“及陈宋等具问天竺土俗,云:佛道所兴国也。……其宫殿皆雕文镂刻,街区市里,屋舍楼观,钟鼓音乐,服饰奢华;水陆通流,百贾交会;奇玩珍玮,恣心所欲”[6]862。对于官方文献记载的“佛道所兴国”,魏源在经过简单考证后,给出案语如下:“梁时佛教盛行,梵僧来往内地,言皆亲历,故境无凿空语。印度者,当以《后汉书》《梁》《魏书》为本,而一切夸诈矫诬之语,可比诸无稽焉。”[6]862可以肯定的是,魏源认为,中印以佛教为纽带进行实地交流所产生的历史记载当为可信,这也表明魏源对于官方文献记载中的印度“佛国圣地”形象表示认同。

另一方面,赴印名僧的私人撰述为“佛国圣地”形象提供了丰富详实、真实可信的佐证。中国僧侣远赴印度取经,这一行为本身就足以表明时人对印度“佛法兴盛”的深信不疑。《海国图志》所辑《佛国记》详细记载了法显旅印的见闻。其中既有“过河有国名毗荼,佛法兴盛,僧众万数”,“家家门前皆造小塔,最高者可高二丈许”[6]858等体现印度“佛法兴盛”的直接描述,又有通过记载当地民俗习惯来侧面表现印度国民深信佛法的例子,如“(中天竺国)无户籍官法,惟耕王地者乃输地利,不用刑杀,随罪轻重输钱,恶逆惟截右手。国王悉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葱蒜”[6]859等。所辑《使西域记》中亦有诸如“国王菜食长斋,晨夜礼佛,日中巳后始治国事。钟声遍界,异花供养”[6]863等记载。可以说,赴印名僧的私人撰述从非官方的层面为印度“佛国圣地”的形象增加了说服力。

魏源对传统文献中的印度史料进行重辑与考证,在《海国图志》中对印度国情进行了归纳与整理。对于旧记载中所呈现的“佛国圣地”形象,魏源基本表示认同,这一点可以从他对前人典籍关于印度著述无“夸诈矫诬”之语的案语,以及后来关于鸦片为何独钟于“佛国”的慨叹中都可以窥得。得益于丝绸之路的交通连接与印度佛法的文化纽带作用,古时印度的面貌被中国典籍记载并流传下来,明清以前的印度是一个以佛教文化为纽带与中国进行友好交流的邻邦,其气候、风俗、物产、国情等与中国虽有所不同,却极具特色,其佛教文化的兴盛更是给国人留下了“佛国圣地”的印象。

二、“夷人之夷”形象的新构造

受闭关锁国政策的影响,中印之间的直接交流在明清之际基本断绝。时至鸦片战争清王朝战败,魏源受好友林则徐所托完成《海国图志》一书以期御敌图强。国内介绍外情的书籍匮乏与“筹夷事必知夷情”的双重因素,让魏源在著述过程中不得不也不能不征引西洋书籍、报刊等。他本人就称《海国图志》“以西洋谈西洋”,相较于“中土人谈西洋”更为全面。《海国图志》征引国人书目的种数虽然多于西人著作,比例大约为七比一,但从实际的征引资料比重来看,征引国人书目资料与西人著作的比重为一比四[2]134。

采用西人著述作为基本资料来了解外部世界,此方法固然是当时认知世界各国情况的一大途径,但也意味着其对外部世界的看法会受到西方文本表述的影响,魏源在辑录关于印度的史地知识时就不自觉地掉入西人设置好的语境之中。在大量征引西方文献的过程中,魏源的印度观也相应转变,传统文献中的“佛国圣地”逐渐被英人治下的“夷人之夷”所替代。

“夷人之夷”形象的生成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印度主体性地位的丧失;二是魏源对英国统印治印的肯定。

魏源在总述印度时说道:“东、南、中三印度,今皆属英吉利,惟西、北二印度各自为国。”[6]667这表明魏源在编撰《海国图志》时对英国占领印度大部的既定事实已有所认识,那么在彼时清王朝刚刚战败的时代背景下,魏源对于印度这一邻邦大国五分之三被英国所占领的形势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魏源对印度“夷人之夷”的形象认知,首先体现在印度于中英印三方格局中主体地位的丧失。《西南洋五印度国志》中有载:“西南洋为印度海。惟西、北二印度尚各自为国,其中、南、东三印度并据于西洋。东印度为英夷驻防重镇,凡用兵各国皆调诸孟加腊。…… 故英夷之逼中国,与中国之筹制英夷,其枢纽皆在东印度。”[6]666在魏源的海防构画中,东印度被视为中英攻防的枢纽,曾经的“佛国圣地”在此时已经四分五裂,成为魏源海防筹划中“筹制英夷”的砝码。这种认知在他的“以夷攻夷”战略构想中表露得更为明显,“惟是东天竺即今南洋孟加腊地,久为西洋英吉利所据,专产鸦片烟,流毒中国。诚能募腾越土勇万人,渡江而西南,长驱捣其背腋,通绝域为邻壤,实制西夷之一奇”[6]726。除了攻印度以制西夷的“围魏救赵”构想外,魏源还认为印度“专生产鸦片”“流毒中国”,而印度种植鸦片的原因,魏源并未深究。他之所以对印度有所关注,是因为印度在中英海防较量中可以发挥攻印制英的战略作用。昔日的“佛国圣地”已不复往日荣光,留下的只是“西夷”治下的“蛮夷”,无怪乎魏源会发出“宇宙浮孽之气乃独钟于佛国,何其怪也”[6]711的慨叹,慨叹的背后又显示出他对印度被英国殖民统治、丧失主权这一现状的认知不足。

其次,“夷人之夷”形象的新构造,还体现在魏源对英国占领统治印度的肯定。在清朝“禁海闭关”政策形成的封闭状态下,很少有国人能够去接触和认识同时代的印度,魏源之前仅有陈伦炯所作《海国见闻录》与谢清高口述而成的《海录》。其中《海国见闻录》对印度轮廓进行了模糊的介绍,谢清高(1)谢清高,广东嘉应州人,为乾隆年间一海员,青年时曾遍历南洋诸国,至诸岛习其语言,记其风俗物产,后不幸目盲,其经历由其本人口述,经杨炳南笔录著《海录》一书。因其亲身游历印度的经历,故而对英国殖民占领印度的情况了解更多,《海录》有载:“明呀喇即孟加腊,英吉利所辖地,周围数千里,西南诸番一大都会也,……其港口名葛支里(2)今印度西孟加拉邦胡格利河口一带。,港外沿海千余里,海水浑浊,浅深叵测,外国船至此不能遽进,必先鸣炮使土番闻之,请于英吉利,命熟水道者操小舟到船,为之指示,然后可。”[6]722从上述记载中可以看到:谢清高已经认识到孟加拉等地已为英国所掌控的事实,从外国船只进入港口需“请于英吉利”就可以看出,但他未对英国殖民占领印度的具体手段进行分析。与海员出身的谢清高不同,士大夫出身的魏源看待事情与分析问题会更加深入,清王朝又刚刚于鸦片战争中落败,此时的魏源可能会认识到英国能够统治印度,倚仗的是其船坚炮利、军纪严明等而纵行海上的“长技”,但印度作为被动应战的一方,其抵抗英国的正义性与正当性则被忽视。

魏源所述英国占领印度之事如下:“英吉利在印度国权力势重,始系商贾结伙为公班衙,其贸易人等,到印度沿海各口,建立商馆买卖,因土君力索磨难,必须防范,是以操演军法,逐一过人,百击百胜。虽本国距印度几万里,能遥制之也。所养骑、步、炮手各等兵共计三十万,其中仅十分之一为英人。恒布真教,劝人弃菩萨而崇拜真主上帝。又引导各民悦服救世主耶稣,故上帝增广其土地而竖其国家矣。”[6]682-683从“能遥制之也”,我们可以看出魏源对英国军事力量进行了肯定。另外,关于英国为何要在印度驻扎军队、“操演军法”,他认为是因为“土君力索磨难”,不得不防范所致,而英国在殖民扩张中“挥舞着大棒”的一面魏源并未看到;甚至与“大棒”手段共同推进、以从精神层面稳固殖民统治的宗教传播,也成了英国“增广土地”的原因之一(3)有关魏源对基督教的更多看法可以参阅刘勇的《〈海国图志〉研究》,扬州大学2015年博士论文。。在魏源看来,英国依靠船坚炮利、军纪严明、广传真教等手段统治与占领印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从“佛国圣地”到“夷人之夷”,此间差距有如云泥。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魏源对此一既成事实不仅认同,甚至隐有赞许之意。对此,我们要思考的是:印度从以往熟悉的强大近邻一转为陌生的英夷附庸,此一现实为什么没能引起魏源对英国的警惕?透过印度这面“他者”的镜子,魏源为何没有从中观照到清王朝可能面临的危机?中印两国渊源颇深、国情相似,再加上彼时鸦片战争中清王朝落败的时代背景,基于以上条件,魏源有理由将印度命运移情于己,并对英国心存警惕,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这种现状至少反映出两个问题:一是魏源对印度主体性地位的忽视,具体来讲,在魏源看来,当时的印度与清王朝已不能相提并论,故而印度的历史经验不值得“天朝”借鉴;二是魏源对英国殖民下印度真实状况的误判,“识印不明”自然就导致“识英不明”,戴上“文明”面具的英国也就无法引起魏源的警惕之心。

三、夷夏观念与东方主义

魏源在编撰《海国图志》的过程中广泛搜集资料,以期尽可能真实详尽地对世界各国进行介绍,但《海国图志》中所呈现出的他对印度的认知,仍处于一个支离且隔膜的状态。诚然,以我们后人“事后诸葛亮”的历史眼光,来要求前人在当时所处历史环境下做出最接近历史真相的最优判断与选择,这显然是不公允的,但探究魏源印度观的形成与转变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能够为我们当今认识印度与世界提供历史借鉴。笔者认为夷夏观念的根深蒂固与西人著作的话语诱导,是制约魏源看清印度面貌的两个因素,也就是说魏源印度观的形成与转变是夷夏观念与东方主义影响下的产物。

我们首先来探讨夷夏观念是如何影响魏源“佛国圣地”与“夷人之夷”两种印度观的形成的。中国传统的夷夏观念原是界定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地区的一套观念体系,其中的“夷”与“夏”,分别指“夷狄”与“华夏”,也称“夷夏之辨”。在此观念基础上形成的以中国中原帝国为核心的朝贡体系,也一直被历代王朝用来认知与处理周边关系。贾小叶在论及1840年至1900年间国人“夷夏之辨”观念的演变时,提到过夷夏观念的一体两面,她指出中国传统的“夷夏之辨”包含“开放”和“封闭”两面:“开放”,即指以文化上的文野来分辨夷夏,强调夷夏之间的互变,即“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流于夷狄则夷狄之”;而“封闭”的一面指以族类、地域乃至政治关系辨夷夏,强调夷夏之间的对立,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内诸夏而外夷狄”[7]。魏源两种不同印度观的形成正好体现了夷夏观念“开放”与“封闭”的两面性。

魏源认同旧记载形成的印度“佛国圣地”形象,显然是其受夷夏观念中“开放”一面影响的有力体现。古时印度虽未“进于中国”,但其迥异于儒家文化的佛家文化在中国却广受认同。魏源并未目睹历朝历代所述的印度佛教文化传播的盛况,但通过旧时记载有所领会,在夷夏观念“开放”一面的影响下,魏源对于旧时印度“佛国圣地”的形象表示认同也就不足为奇了。而这种认可与接纳不同优秀文化的“开放”一面,也是中华民族得到不断发展的原因所在。

但到了明清之际,王朝统治者开始实行“闭关锁国”政策,这就使得“夷夏之辨”观念中“开放”一面越来越孱弱,“封闭”一面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最为明显的就是晚清时期“天朝上国”观念的产生。这种观念主导下的清朝官民对外部世界的判断和认识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偏差,由此引发的识夷不明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到广州实行“禁烟”政策的林则徐,断绝与英人通商的理由之一竟为中国的茶叶、大黄为“蛮夷”们须臾不可缺少的宝物,长期断绝此类物品的供应会使“蛮夷”统统毙命[8]107。与林则徐同时代的魏源也很难不受此种观念的影响。不同于汉魏晋唐时期中印之间的直接交流,晚清时期魏源要认识印度只能求诸传统典籍与西人著作,而在明清之际的时人著作当中,人们以“天朝上国”的姿态来评述印度的例子并不少见。如《西域闻见录》称印度“最贵中国磁器,或有携至其国者,争以白玉盘碗交易而去,惟恐失之。而大黄尤为至宝,以黄金数十倍兑换,盖其地之一切疾病疮疡,得大黄即愈,百不失一。贵客来及大筵席,皆以大黄代茶。人若经年不服大黄则必死,故虽贫苦小回,亦必有一半两大黄囊胸前,舌舐而鼻嗅之。其地之江河皆通海洋,时有闽、广海航到彼停泊,多有以大黄渔利者”[6]720。林则徐“夷人离不开大黄”的判断可能源于此。在这种思想大背景下,魏源以“天朝上国”观念来认知当时的印度也就无可厚非了。

印度“夷人之夷”的形象转变,是魏源受到夷夏观念影响的又一证明。由“佛国”到“蛮夷”的形象转变,其中固然有魏源未能直接接触并了解印度的客观限制,但也表明了魏源受到“天朝上国”观念的影响,有明显的单纯以地域、民族、政治关系等来进行“中印之辨”的倾向。那么,抛开中印当时互相知之甚少的客观限制,又是何种原因导致魏源对同时代的印度认识不足,使其忽视印度文化中可取的一部分,从而产生印度为“夷人之夷”的形象认知?笔者认为,西人著作中的“东方主义”是诱导魏源识印不明的关键因素。

毫无疑问,外国史料与著作中“为西人讳”的历史叙事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魏源的印度观。这种对殖民侵略行径进行美化的叙述模式,后来被萨义德归结为“东方主义”,他在《东方学》一书中分析认为:西方关于东方的学问是以西方为主体企图征服东方的产物,目的是为西方侵略东方提供理论依据,并且以知识的形式使得这种文化侵略更为隐蔽[9]3-5。这明显表现为对东方的“污名化”。此种类型的表述在魏源征引的外国资料中并不少见,如“野蛮”“道德沦丧”“习俗丑陋”等字眼。魏源在《海国图志》中所引相关资料以《外国史略》《万国地理全图集》及中文报纸《每月统计传》为主(4)《每月统计传》经熊月之考证为郭士力(一作郭实腊)创办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万国地理全图集》疑为郭士力《万国地理全集》的另一版本。详见熊月之:《〈海国图志〉征引西书考释》,刘泱泱等编:《魏源与近代中国改革开放》,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32页。。魏源本人未与西人有直接的学术交流,因此在著述方式上,《海国图志》对所引西方文献基本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考证较少[5]。这就导致魏源印度观的形成受到西方文本中“东方主义”的影响。相较于依靠坚船利炮来打开中国国门的武力征服,传教士们在征服中国的过程中往往采取“和平说服”这一更为隐蔽的文化侵略手段,而让中国人能够接受西方思想与文化的最佳方式就是让中国人自己意识到西方文明的“优越性”并向其学习。这一动机在郭士力创办《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的创刊宗旨中表露无遗,他们认为中国人仍以天下第一自居,并将所有其他民族视为“蛮夷”,“有鉴于此本刊将避谈政治,也不在任何论题上以粗鲁的言词激惹他们,而采取较为巧妙的方法表明我们确实不是‘蛮夷’,编者更属意于陈述事实,使中国人确信他们仍有许多东西要向我们学习”[10]10。

要使中国人意识到西方文明的“优越性”,就必须要对西方国家推进资本主义市场全球化进程中的侵略行为进行掩饰或者“美化”。在“东方主义”的历史叙事模式下,印度昔日文明古国的面貌遭到改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宗教习俗落后野蛮、民众愚昧不堪、匪乱横行,诸侯土君争权夺利、不顾百姓生死,其王大多昏庸无能、贪图享乐的印度。至于英人在印度进行的血腥殖民过程与垄断贸易、强迫贸易与强迫生产、疯狂榨取土地税的殖民掠夺则丝毫不提。在此语境下,受鸦片毒害至深的中国自然而然将对中国输送鸦片最多的印度视为罪恶渊薮,而英国人则成为征服教化印度蛮夷的王师,化身为文明的代表。以下举两例细分析之:

《海国图志》中所辑《每月统计传》曰:“塔喇瓦府,每年纳饷七十万员,昔属玛哈喇塔国(5)今印度马拉塔。其国本有大权势,因与回回战斗不息,而后衰败,民遂肆意作乱,诸侯操权,战斗为务,自王达于庶民,俱劫夺为业。婆罗门僧狡狯巧捷,煽惑民人,恐吓取财。既贮藏银,王即革顶,夺其不义之利。嘉庆二十年间,玛哈喇塔王攻孟买,肆焚掠,与英军交锋。玛哈喇塔兵败走,诸侯皆服,百姓甘顺。自从英人操权,匪徒安分,其王除位而安享空禄。”[6]673此处所载为发生于1815年的塔喇瓦府进攻孟买,后被英人击退的事件,应为发生在1817—1818年的马拉特联盟与英人的战争,史称第三次马拉特战争。战争缘于佩什瓦巴吉·拉奥二世不满英国的统治进而发动人民起义,其他马拉特王公起兵响应,但最终不敌英人,起义以失败告终[11]220。其中的“玛哈喇塔兵败走”即意味着马拉特联盟的消解,而各个王公家族的无力对抗也变成了“诸侯皆服,百姓甘顺”,其背后的强力镇压消匿于笔端,取而代之的是“英人操权,匪徒安分”等易于被中国传统士大夫接受的话语表达。

同样的描述手法亦见诸《海国图志》所辑《万国地理全图集》中对印度各土邦的描述:“乾隆二十年,旁葛剌总帅肇衅,执英人付囚狱,暴虐之甚。英官力击土人,厚施贿赂,教其将帅奸计投降,土军即时四散,而英官操权。于是其土君皆怨结,约合军南北,两边力战而究败走。惟英官施政行义,故其土民仰之,不敢背乱。”[6]680此处所载事件应为1756—1763年发生的第三次卡尔那提克战争,其本质为英法欧洲七年战争(1756—1763年)在印度的扩展[11]213。而“旁葛剌总帅肇衅”实际上为孟加拉总督指定的继承人对英人商馆的攻击,肇始于英人干涉继承人之间的竞争。英国人在取得既定目标的同时并未满足,以纳瓦布收容法国人再起兵端,即上文提到的“立击土人”,最终实现了征服孟加拉的野心。

由此观之,郭士力表明他们确实不是“蛮夷”的方法如下:一方面将被西方占领的印度描述成“国君昏庸、百姓愚昧”的化外蛮夷,另一方面将英国塑造成同天朝上国一样威仪四方、教化苗蛮的王师。一褒一贬之间,印度“夷人之夷”的形象便“自然而然”地在魏源心中生成,而英国殖民者的野蛮侵略行径则被隐而不现。这种替殖民地他者命名、令其臣服于己的殖民话语,刘禾在谈论话语政治时曾经提到过:欧洲各帝国将美洲土著人和欧洲以外的种族叫作“savages”(接近“畜类”)或“barbarians”(野蛮人),进而在认识论上维持殖民地他者的文明低劣等级[12]89。至于这种“东方主义”的叙述模式奏效与否,我们可以从魏源对英国管理印度的评价中窥得:(英国)“距印度几万里,能遥制之也”,“又引导各民悦服救世主耶稣,故上帝增广其土地而竖其国家矣”[6]682-683。对英国殖民印度的正当性与合理性进行肯定,是魏源印度观受西方话语中“东方主义”影响的直接证明。

四、余论

晚清以降,中西方碰撞日益加剧,中外交流也随之不断深入,如何准确认识外部世界与定位自身是国人不得不面对的重要议题。伴随着中英鸦片战争的落幕,以魏源、林则徐为代表的开明知识分子已然认识到天朝与外夷相比不再是单纯的全方位领先,至少在军事制度、武器装备上,“英夷”是领先于清王朝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魏源在认识到中西方差距后给出的自强方案。而“师夷”则必先“识夷”,为此魏源广征博引完成《海国图志》,该书的问世并未在朝野上下引起反响,反而出现了流传日本并引起轰动的“墙内开花墙外香”现象。魏源的主张和他的《海国图志》在中国受到重视更是要等到洋务运动开展时,彼时清王朝已在浑浑噩噩中失去了奋起直追的二十年。究其内因,当时的清王朝自我隔绝于世界,封闭环境加上夷夏观念的思维惯性,使得当时的知识分子很难对世界局势有一个准确清醒的认识,遑论有所作为。在此背景下,魏源能够努力探索已属难能可贵。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在魏源努力“睁眼看世界”的同时,西人话语的诱导如同“一叶障目”,令魏源对印度和西方国家的真实面目认识有限。《海国图志》中所见的魏源印度观呈现出一种失真的状态,这种印度观从侧面表现出魏源对西方国家先进性的一面更加重视,而对其隐而不显的侵略性一面却相对忽视。魏源的“师夷长技”、海防思想仍是在华夷秩序下中英两国之间攻防角力的策略应对。尽管对英美等国家的政治制度、社会运作等有所认识,魏源对西方国家殖民统治的侵略本质与非正义性认识还是有所不够,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在随后一个多世纪的中外交流中才逐渐对自身国情与他者本质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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