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构式语法十讲》述评
2022-03-18王丹瑞
俞 琳,王丹瑞
(1.河南大学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所,河南 开封475001;2.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一、引言
作为认知语言学的热门分支,构式语法研究已有四十余年。当前构式语法研究多集中在共时维度上,其历时维度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1](P26)。近年来,历时构式语法的关注度持续升高,逐步成为构式语法研究新的发展趋势,值得进一步深化和拓展[2](P50)。鉴于此,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李福印教授及其团队邀请了瑞士纳沙泰尔大学语言与文学研究院学科带头人马丁·希尔珀特(Martin Hilpert)教授就“历时构式语法”专题进行了十场讲座。该系列讲座经转写并整理成《历时构式语法十讲》一书,2021年由荷兰布莱顿(Brill)出版社发行。希尔珀特教授在该书中系统地介绍了历时构式语法产生的背景及其发展历程,提出了构式竞争、构式异化、构式相吸等前沿话题,为历时构式语法的理论发展及其实证研究开辟出一条新道路。文章先介绍该作品各章内容,再作简要评述。
二、内容概述
该书合计十讲,可分为理论、应用和拓展三部分。理论部分由前三讲构成,介绍了历史构式语法的理论渊源及其核心议题。第一讲题为“何谓构式语法”。历时构式语法根植于构式语法的研究,厘清构式语法的来龙去脉可为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奠定理论基础。在该讲中,希尔珀特教授回顾了构式语法研究的相关成果,认为构式语法研究就是研究语言中的形义匹配(form-meaning pair),即匹配语言形式和概念意义的象征单位。然而,构式的定义一直备受诟病,希尔珀特教授就此提出了四个构式判定的策略,分别为:(1)是否偏离常规形式的表达;(2)是否整体意义大于局部意义;(3)是否允准特殊限制条件;(4)是否具备搭配偏好。除了定义,构式语法研究的继承性、层级性、匹配性、范围及成员和方法论也是常议常新的话题。最后,希尔珀特教授指出了构式语法研究的三个发展趋势:通过(语义)覆盖(coverage)和统计前摄(statistical preemption)方法探索构式能产性的限制条件,通过构式晕染(constructional contamination)的实证研究预测了关联构式的选择,以及将构式语法研究范式应用到语言演变中(即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
在第二讲“构式观下语言演变研究”中,希尔珀特教授厘清了历时构式语法与语言演变和语法化之间的异同,并明确了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范围。语言演变关注语言的形义匹配及其历时变化,历时构式语法则关注历时视角下构式网络中不同构式之间的互动关系,较前者可突破某一构式、某一时段、某一说话者的局限性。语法化理论关注词项或构式在历时发展中语法功能的变化[3](P1),不涉及历时构式语法中未语法化的语义演变、词序演变和构型演变研究,但还涉及历时构式语法未涉及的语用化和句法辖域递增的研究范围。此外,语法化过程具有单向性,该过程不可逆;而构式的历时演变实际上是双向性的。Lehmann总结了六种单向性语法化过程,包括侵蚀、凝聚、范式化、合并、强制和固化,构建了较为完整的语法化单向性假说体系[4](P174)。历时构式语法则与之相反,目前尚未形成系统性的理论假说。由于语言知识是由形义匹配在历时演变中形成的矩阵构式网络,历时构式语法则聚焦此构式网络及其成员的演变过程,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第一,新构式的产生或消亡;第二,现存构式形式和意义的演变;第三,构式网络中节点(nodes)的出现或消逝;第四,构式间联结强度的演变。
为继续深入历时构式语法的理论探索,希尔珀特教授在第三讲带来了“历时构式语法开放性问题三连”。简言之,研究历时构式语法需要阐释三个本质问题:(1)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目标是什么?(2)如何界定新构式?(3)构式网络中的节点和联结由哪些知识表征?针对第一个问题,希尔珀特教授认为历时构式语法不仅仅只是研究构式及其在时间轴上的演变过程,还需要思考这些构式是否涉及语言的心理表征,是否仅仅只是历史语言记录中可观测到的语言形式。历时构式语法研究尚处探索阶段,任重而道远,然而当前的主要目标仍是从真实的语料中探索语言形式的历时演变。希尔珀特教授为第二个问题构建了“(构式)演变潜势矩阵(matrix of possible changes)”模型。该模型由横纵多变量的矩阵构成,横坐标的变量由形式、意义和联结组成,纵坐标的变量有浮现、强化、减弱和消逝。该矩阵可揭示构式在不同阶段的演变过程,研究者可据此从不同的研究视角来界定新构式。希尔珀特教授认为第三个问题已出现“肥节点问题(fat node problem)”,即既往历时构式语法研究多集中在构式的节点上,而非构式节点间的联结上。在构式网络中,每一个构式节点都具有非组构性的复杂意义。每一层构式存储的信息会随着构式层级的叠加而增加。构式节点间的联结是基于形式匹配的象征性联结和基于范畴关系的继承性联结,其联结强度与构式节点间的历时演变高度相关。
第四至七讲是应用部分,分别探讨了搭配偏好、构式网络、构式竞争、构式异化与相吸的前沿话题。第四讲题为“搭配偏好中的迁移研究”。在该讲中,希尔珀特教授分别从共时和历时的个案研究出发,探索了构式搭配偏好的演变过程及其迁移问题。研究发现:(1)构式搭配的偏好迁移并非随机事件;(2)每个构式在构式网络中均具有“主旋律”的演变路径;(3)某些构式可通过增加与其他词汇配搭的频率来扩充该构式的网络节点;(4)构式搭配偏好的迁移过程是语义演变过程中系统记录语言形式的“活化石”;(5)构式搭配偏好的演变过程受语法化路径的影响;(6)语法化路径不同,构式搭配的偏好也会不同。例如:英语be going to和荷兰语gaan均具有基于运动的语法化路径,但这并不表明它们的语用功能也相同。英语be going to倾向于与完成式动词搭配,而荷兰语gaan则偏好非完成式动词。
第五讲题为“构式网络的发展及消逝”。该讲聚焦构式与词汇间的联结演化(connectivity change)问题,即通过构式及其词汇槽位的关联强度来阐释构式网络的发展与消逝。在该讲中,希尔珀特教授以“V-ment”构式为例,运用时间段、词源、词干类型、分支结构、及物性和语义类型等多个变量对历时语料进行编码,通过“基于变异近邻聚类”和“分层聚类”的统计方法,探索了该构式在形式、功能以及频次三个层面的演变过程。研究发现:“V-ment”构式由词干和“-ment”词缀构成,表示行为、结果或方式。该类构式形成的构式网络及其构式成员在时间的长河中此消彼长。“V-ment”构式仅在13世纪的能产性最高,这一时期为“V-ment”构式本土化的高峰时期。“V-ment”构式的形式和功能经历了本土化、原型浮现、旁支衍生、右分支主导以及能产性终止的发展阶段。当前“V-ment”构式并未发生语法化,仅呈现出说话者对外来词进行总结并延伸出新构式的态势,但是这一延伸过程很快便会终止。尽管如此,英语中仍保留了某些“V-ment”构式。该讲最后,希尔珀特教授呼吁注重语言普遍规律概括的同时,也要关注语言局部性特征的概括。
第六讲题为“构式演变中的竞争研究”。希尔珀特教授在“构式是形义匹配”理论基础上提出构式演变中的竞争(competition)概念。简言之,当同一意义对应两种及两种以上不同构式时,不同构式间便会存在竞争关系。归根结底,构式竞争是构式网络中构式节点间的竞争。说话者究竟会选用何种构式表达,取决于形义匹配联结的强度。联结越强,说话者则越可能采用这一构式。通常观点认为,一种构式的成功,或多或少会导致与之竞争构式的消亡。生成语法接受并沿用了这一观点,并认为语言演变是系统性的。构式语法也支持该观点,若不同构式的意义和功能相似,那么就存在竞争关系。构式竞争的结果有二,一是最终只有一种构式幸存,二是每种构式在各自的辖域范围内各司其职。然而,不同构式的部分功能重叠使用是很常见的,即语言中的一词多义现象。希尔珀特教授还认为,构式的竞争和社会因素关系密切,并通过古英语myne和thine的历时个案研究,结合构型频率分析和二元逻辑回归模型的统计手段,发现同一意义的不同构式变体与时间、语音环境、重音、性别、正式程度以及搭配频率高度相关。此外,从myne到my的构式演变实际上是构式竞争逐渐完成的过程。新的变体的传播逐渐完全取代了旧的变体,这一传播过程与语内因素和语际因素等息息有关。
希尔珀特教授在第七讲“构式演变中的异化与相吸”中细化了构式竞争关系的研究,即构式异化和构式相吸。前者可视为构式竞争中的默认结果,而后者则是构式竞争中可能存在的一个相反的结果。正如De Smet等所言,“功能相似的构式之间一直存在着竞争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的历时演变后,在某个功能范畴上仅有一个构式存活(即取代关系),或每个构式均能找到各自的功能范畴(即异化关系)。作为类推的结果,处于竞争关系的构式之间在功能上会越来越相似。构式相吸可以维持并增加彼此功能相似交叉的部分”[5](P197)。接下来希尔珀特教授以让步插入语(concessive parentheticals)作为该讲的个案研究,具体探讨了构式异化与构式相吸在构式演变中是如何运转的。通过语言演变的动态可视化分析发现,1860年至2008年的数据不能支持一般让步插入语构式的产生。让步插入语整体上更支持缩减假说,主要体现在句法位置、句法结构,词汇搭配;而类推假说并没有得到该数据的支持。此外,句法演变是一个逐步的过程。一个新构式的产生依然会保持其原有结构特征的印记。不同构式的历时对比分析可用来检测其历时演变轨迹。该讲最后,希尔珀特教授认为构式演变并非零和博弈,不同构式的部分功能重合并非罕见,而是常态。不同构式可在功能空间内呈互补分布(complementary distribution),也可在同一功能空间内成为彼此的构式变体(variants)。
最后三讲是拓展部分,将历时构式语法拓展至心理语言学、计算机科学和分布语义学中。第八讲题为“非对称启动假说”,分别从四个方面进行介绍,包括该假说的定义、作用、实证研究和结论。该假说源自心理语言学,是指当一个语言单位的发展路径是由A到B时,A应当启动B,B却不会启动A。这样的启动关系是不对称的,可以解释语法化的单向性。就语法化单向性而言,词汇项容易触发语法项,语法项却不容易触发词汇项,如词汇形式的go会触发语法化的be going to,反之则不成立。据此,希尔珀特教授将具体的语言形式与心理实验结合,验证该假说是否能够对现实说话人的语言处理作出正确预测。实验结果显示,词汇项(如going)可强烈启动语法项(如be going to);反之,未然。这种反差是非对称启动假设所没有预测到的。尽管如此,该结论也并不能否认非对称启动假说在语言使用中的重要作用。因为人类实际使用的语言与语料库数据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在真正的语言使用中,句子是线性排列的;但在计算机中,句子中的所有元素都会混合在一起,我们只需要考虑其频率。结论只可说明非对称启动假说而并不能阐释语法化的单向性。
第九讲题为“向上增强假说”。该假说由希尔伯特2015年提出,主要研究语言使用中构式节点是如何逐步固化的[6](P1)。其核心观点认为,人类的语言由无数形义匹配的构式网络构成,基于使用的语言单位不仅激活该语言单位构式节点的心理表征,同时还会激活该节点在构式网络中更上位层次更抽象的构式节点的心理表征。此外,希尔珀特教授还强调了向上增强假说与构式化、固化之间的差异。构式化强调新概念的产生,而向上增强关注语言使用中的概念固化。与固化相比较,向上增强假说更强调语言表征在大脑中不断抽象化和图式化的过程,例如从kind of funny上升到kind of ADJ,最后抽象为kind of X。然而,不是所有的构式都可以被激活并向上增强到抽象层面。为验证该假说,希尔珀特教授将历时语料库和计算语言学相结合,探索了英语中的名词-分词复合构式。研究发现:该构式频率的增长归因于少量词语的带动,而非产生了大量新的词汇形式;该构式的限制条件没有改变,仍然受到名词非宾语和固定成分功能的限制。因此,希尔珀特教授认为这并不是一种语法化现象,更像是构式演变的路径。该构式在演变中,一些子构式节点(如noun-oriented)地位愈发突出;而另一些子构式节点(如noun-stricken)使用频率减少甚至消失。最后,希尔珀特教授指出每一个基于使用的语言单位都可导致向上增强现象的产生,而向上增强的数量取决于语言使用的有效性(构式越容易被范畴化,越可能出现向上增强)、频率(使用频率越低,向上增强可能性越高)和显著性(形式越陌生,可能性越高)。
第十讲题为“构式演变与分布语义学”。在该讲中,希尔珀特教授对分布语义学和语义向量空间等问题作出了详细阐释,并认为该理论可服务于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希尔珀特教授用两个案例研究进行了演示。第一个案例是many a NOUN构式历时演变的分布特征研究。研究发现其中的名词成分可分为时间名词、人类名词、身体相关名词和情感名词四类。虽然该构式的频率呈现下降趋势,但一直保持较强的能产性,能与新的名词结合产生新的构式。为何many a NOUN构式具有这样的语义范畴?希尔珀特教授从分布语义学和历时构式语法角度给出了具体阐释。在第二个get构式的语义分布和语法化研究中,希尔珀特教授先假定get的“许可”义是由“初始”义演变而来。为了验证这一猜想,他从COHA语料库中检索get+to+Vinf构式,并将语料分别标注到五个语义类别中(许可、义务、因果、占有、初始)。通过观察4个历史时期的分布语义图,发现“许可”和“初始”在历史初期占据相似的语义位置,随着时间的进展“许可”义不断扩展。为了量化相似语义位置的相似性,希尔珀特教授将get构式的语义空间分为12个语义聚类,例如声音、情感认知、吸收等,发现“初始”义的变化较少,“许可”义变化较多;两者在最后一个时期相似性上升。由此验证了希尔珀特教授的假说,“许可”义极有可能是“初始”义历时演变而来,是“初始”义语法化的结果。
三、简评
作为语法化理论和构式语法结合的产物,历时构式语法与语法化理论、构式化理论一脉相承,尚未构建起自身的理论体系[7](P14)。该书的面世为历时构式语法研究厘清了理论传承,提供了前沿话题,展示了先进的研究方法,其学术贡献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1)研究课题前沿,注重理论构建。历时构式语法本身就是构式语法研究的新兴领域。该著作不仅强调了历时构式语法与其他语法理论体系的异同,为读者呈现了清晰的历时构式语法理论发展脉络,还提出了构式竞争、构式异化和构式相吸等国际前沿话题。此外,该书还注重历时构式语法理论的构建,提出了“向上增强假说”。(2)交叉学科、跨学科性强。历时构式语法除了与语法化理论、语言演变研究、构式化、分布语义学等具备内部兼容性,还与心理语言学、计算机科学、社会学等进行了跨学科交叉研究,为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提供了更广阔的研究前景。(3)研究方法多样化。受认知语言学“量化”转向的影响,该书使用了大量的历时语料库和多种计算机统计方法,注重假说的交叉验证,强调多方位的汇流证据,同时也通过内省方法重新反思验证的手段。这些研究方法的结合使用为历时构式语法研究提供了“先进武器”,极具示范性。然而,该书亦有不足之处。具体而言,理论上缺乏历时构式语法研究的类型学视野,仅探索了英语、荷兰语历时构式演变的研究,其他语言尚未涉及;方法论上缺少“心理现实性”的实证支撑,如缺少神经科学等仪器设备的检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