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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的隐喻
——从《女勇士》看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中的病态书写

2022-03-18梁俐珂

吕梁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女勇士华裔

张 莉,梁俐珂

(郑州大学 英美文学研究中心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疾病伴随人类文明演进的整个过程,也成为恒久的文学话题。20世纪以来,在自我认知和身份追寻为时代主题的语境下,疾病在作家的笔下,更具有了隐喻的意义。美国著名作家、批评家、公共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1989年出版的《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一书中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1]5。桑塔格分析了肺结核、艾滋病、癌症等疾病如何被赋予了隐喻的意义,“追溯和考察了人们如何阐释疾病尤其是一些传染性疾病,如何赋予身体上的疾病以道德、政治、文化上的寓意,从而使患者承受了心理上的巨大压力。这种隐喻性思考方式根深蒂固”[2]104。桑塔格对疾病的隐喻的考察和梳理对我们解读20世纪美国华裔文学中频繁出现的病态书写不无启发,对疾病的“祛魅”有利于我们理解和还原在文化夹缝中求得生存的少数族裔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策略,从而为少数族裔文学研究提供一个有益的视角。

一、“病态的”美国华裔女性文学

在文学作品中,疾病的隐喻无处不在。这些隐喻与时代背景和社会变化保持一致,是具体时期某一特定群体的独特的思想动态。在隐喻的思维下,我们可以透过疾病这一生理现象的表面,思考并发掘文学作品中疾病书写的意义。在美国少数族裔文学尤其是华裔文学作品中,疾病书写是个显性的话题。它是展示弱势群体处境、遭遇的窗口,也迎合了白人主流社会对华人的集体想象。通常而言,在主流社会的集体想象中,男性大多被刻画成“陈查理”“傅满洲”等主流文化臆造出的奸佞、狡猾、邪恶的形象。而华裔女性则是被想象为邪恶但极具异国情调,极能诱惑人的“龙女”形象,或是“莲花”等温柔可人、依赖男人的形象[3]8。这些对华裔群体扭曲的想象和丑化的描写正是美国主流社会意图控制少数族裔的手段。

华人男性被主流社会想象成被“阉割”了的、具有“女子气”的、有同性恋倾向的“他者”,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被塑造成性无能、孱弱、古怪的病态形象。导致华人男性被打上“无能”之烙印的原因,主要体现男性在历史、政治和文化三个方面的缺席。美国的“排华法案”与反对美国公民与少数族裔通婚等法案使华人男性移民无法生儿育女,成为实际上“被阉割”的男人[4]80。在文化和政治方面,华裔男性的缺席被认为缺乏男性气质。更为严重的是,华裔作家本身也逐渐内化甚或重新塑造了新的种族主义形象,从而强化了已经根植于美国读者与观众心目当中的刻板印象[4]81。在经典华裔文学作品中,华裔男性或是处于缺席的地位,或呈现出令人嫌恶的病态形象。《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1991)中的“灶神”文福在谭恩美笔下是一个易怒、残暴、心理变态的男性形象,与文中充满绅士气概的美国男人吉米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谭恩美对华裔男性性能力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驳斥了主流社会对华裔男性“性无能”的臆想和偏见,但其心理扭曲乃至变态的描写都将华裔男性引入新的刻板印象。在雷庭招(Louis Chu)的小说《吃一碗茶》(Eat a Bowl of Tea,1961)中,由于婚前的放荡生活,华裔男青年王宾来在婚后丧失了性能力。小说的最后,宾来挣脱家长的束缚之后,坦然地与妻子共担责任,在中药和妻子的帮助与鼓励下恢复了性功能。从疾病中康复,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借用了主流话语下华裔男性刻板印象来消解了这一刻板印象。

然而,不管是心理变态还是生理层面的“性无能”,华裔文学病态男性形象的背后始终是遭受双重边缘化的华裔女性。陈爱敏指出,“阉割”一词虽然只是亚裔男性历史上在美国遭受羞辱的代名词,但它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妇女处于社会的底层[4]79。主流文化使用“阉割”“性无能”等词汇来指代弱者,反映出的正是其进一步边缘化女性的目的。相比于华裔男性,女性面临着更为严峻的生存考验和复杂的身份处境。由于华裔女性承受着性别、种族和阶级的多重压力,她们的身体饱受了压迫和折磨,心中郁积了压抑的情绪。因此在华裔女性文学中,疾病叙述普遍存在,女性病态形象更为突出。她们对疾病的书写是在男权社会中自我身份矛盾与困惑的重压之下的表现,也是其自我身份的隐喻,具有明显的象征性和符号性[3]12。华裔女作家笔下的女性病态表现在疯癫、失语、厌食症、忧郁症等方面。在谭恩美的小说《灵感女孩》(The Hundred Secret Sense,1995)中,姐姐邝的关于“前世今生”的讲述使她受到周围人的排挤,最终她被认定为精神失常,被送到疯人院接受电击治疗。为了重获自由,邝只好转向沉默。同样是谭恩美的作品《接骨师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2001)中,高度“西化”的二代移民露丝在每年的8月12日都会说不出话。她的工作要求她保持沉默,无法表达自己的思想。在与白人的婚姻中,她同样始终处于边缘的地位。刘爱美《单人纸牌游戏》(Solitaire,1979)中,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女孩艾美患上了厌食症。为了迎合男性的审美,她选择通过不吃东西减肥,甚至厌恶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这些疾病表征不仅仅是华裔女性身体上的病态,还是她们精神上痛苦无助状态的表现,向我们展示了在父权、男权和种族歧视背景下病态的华裔女性群像。

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是美国华裔女作家,曾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1981)、“美国国家评论奖”(1981)等奖项。其代表作《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1976)是美国华裔文学经典作品,在国内外享有声誉。《女勇士》从二代华裔小女孩“我”的视角讲述了身边的女性群体和自我成长的故事。小说中,疾病似乎成为华裔社区中的常态:精神失常的爷爷、疯癫的月兰、社区里的疯女人们、学校里失语的华裔女孩……汤亭亭刻画了以“疯癫”“失语”为主要表征的病态华裔形象,行文间揭示了华裔群体病态的复杂原因——西方霸权主义思想以及来自性别、种族和阶级的多重压迫。通过对不同阶级、性别和年龄华裔群体疾病的分析,《女勇士》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殖民主义者对华裔的刻板印象,也使得华裔集体内部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得以展示。

二、华裔女性的疯癫叙事

女性疯癫书写在20世纪引起了现代文学批评家的重点关注,这一定程度上受益于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Gilbert,1936-)、苏珊·古芭(Susan Gubar,1944-)合著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著作《阁楼上的疯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1978)。两位学者敏锐地注意到了英国文学经典《简爱》中少有人关注的男主罗切斯特的妻子伯莎·梅森,指出女性的疯癫“代表了女性内心深处因受到社会与文化压制而产生的愤懑与不满、冲动与狂野的反叛欲望”[5]。另外,吉尔伯特和古芭认为文学作品中的疯癫书写是女性作家的写作策略。女性作家作品中的疯癫女性形象是作家本人的“替身”,表达了女性作家在男性主导的文学传统中对作家身份的焦虑。疯癫的女性是西方文学传统中的独特现象,透过疯癫背后的隐喻,疯癫书写的原因和作家的动机得以揭示。

《女勇士》中,疯癫是华裔社区的主要疾病,整个社区似乎已经“疯”了:祖父因为被日本人打而疯、姨妈月兰被丈夫抛弃后疯了、社区里随处可见疯女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不禁产生了疑问:“也许没疯的人都留在中国,建设他们新的、不疯的社会。也许我们这地方由于长期不与外界沟通,早就有点古怪”[6]169。但是书写华裔社会的生存困境和病态并不是作者的唯一目的。男权、父权制度是女性疯癫的主要原因,女性作家将疯癫作为反击男权的符码和自我表达的方式[7]。借华裔小女孩“我”的视角,汤亭亭讲述了华裔社会不同原因下的疯癫故事,剖析了一代华裔疯癫的原因,还原了华裔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冲突时的艰难处境。

(一)希冀与失落:癫狂的妻子

小说中描写到的疯女人大都是已为人妻的一代移民,她们或追随先到美国的丈夫而来,或是被华裔单身男子从中国买来。华裔社会的这种畸形家庭是美国一系列排华法案的结果。美国国会于1924年通过了《移民法》,明确禁止中国妇女入境[8]106。此措施造成华裔社区形成了独特的“单身汉”社会,已有妻室的华人男子不得不与亲人分别两地。小说中的勇兰和月兰便是在丈夫赴美后被留在国内的。1946年,美国通过了《战争新娘法》,并单独颁布了法律允许华裔美国人的妻子和子女以“非配额移民”身份申请进入美国,这样大量华人妇女和子女得以进入美国[8]107。华裔男子置留国内的妻子获得机会赴美;许多单身男子得以从中国买来老婆。而中国女子赴美后却往往无法融入主流社会,面临着生活和身份上的困境,精神逐渐失常。

“西宫门外”一章中,中国传统女性姨妈月兰三十年来独自生活,对从美国定期寄钱回来的丈夫感恩戴德。月兰在勇兰的帮助下千里迢迢赴美国寻夫,却发现丈夫在美国已另有白人妻室。丈夫以她语言不通、不适合做家庭主妇帮他待客作为回应,拒绝了月兰的卑微请求,彻底击溃了月兰的自尊心与希望。而月兰面对已经美国化的丈夫和年轻貌美的白人妻子,“十分羞愧,双手捂着脸。她甚至也希望把长满老人斑的手藏起来”[6]139。月兰早已将男权标准内质化,是已经失去了自己独立人格的空洞存在。失去了丈夫这个精神支撑,月兰感受到与日俱增的孤独感与异化感。她时刻担心会被跟踪和窥视,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精神开始失常,常常出现自己和亲人被美国人迫害的幻觉,最后被家人无奈之下送往疯人院。月兰疯狂中对美国人的幻象,是她对美国人恐惧、憎恨的结果,这种情感已经成为她潜意识的一部分,因为是美国让她失去了丈夫和原本充满希冀的幸福生活。疯癫是月兰痛苦的宣泄,是她逃离现实而为自己建造的“乌托邦”。疯人院对月兰来说是心灵归宿,在疯人院中的月兰却令人惊讶地“像孩子般雀跃”[6]145。在这里她摆脱了美国主流文化的压迫感和父权社会带给自己的悲剧,找到了自由、独立的自己。正如“西宫门外”一章的名字一样,东宫与西宫之争指代的正是月兰代表的东方文化和美国妻子代表的西方文化之间的斗争。虽身处美国,月兰始终被拒绝在美国这个“西宫”的大门之外,她无法摆脱中国男权文化中男尊女卑思想的困扰和种族歧视的压迫。

“我”的邻居家也有一个疯女人,是邻居从中国买回来的老婆。邻居夫妻两人结婚多年却仍然没有孩子。妻子在时常地发疯之后被送往了疯人院长达两年。面对丈夫从西部带回来的私生子,老年得子的疯女人非常高兴。在中国传统男权社会中,女性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她们被物化成男性的商品,在买卖中来到异国他乡,承担延续香火的责任。而无法生育的女性对传统的男权社会来说,失去了她们最为重要的价值。被隔绝的生存空间、家庭的否定、无处寄托的心灵,种种悲惨的遭遇使她们最终精神失常。而最后邻居疯女人在门口坐着“安然去世”[6]170,心里仍然怀着老年得子的喜悦。

桑塔格认为:“精神失常者的疗养院就是疯人院,患者被送往疯人院就是一种放逐、一次‘心理旅程’精神错乱的人被隔离进疗养院即疯人院中,病人便进入了一个有着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1]34;“精神错乱能将人的意识带入一种阵发性的悟彻状态中”[1]35。只有在疯人院,女性才能摆脱主流社会和男权思想的双重压迫,实现心灵的自由。在中国传统社会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下,中国妻子被当做可有可无的“物品”留在国内,受到传统社会和舆论的规训。当中国女子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最终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受到的是来自男权社会和白人社会的双重压迫。华裔妻子在社会的束缚与压迫中疯癫,又在疯癫中找到自我。疯癫毁灭了华裔女性,却也“拯救”了她们。

(二)社会的牺牲品:底层的疯女人

无论是在中国传统社会还是在华裔社会,男权主义思想都占有支配地位。而失去了家庭支持、经济支撑和正常心智的疯女人,更是被同胞排斥到社会的边缘。人们往往对精神失常者产生排斥心理甚至暴力倾向。心理学研究显示,精神疾病一旦形成,患者的群体内部包括本人、家庭以及交际圈都会被污名化,从而产生羞耻的心理[9]749。在中国社会中,精神疾病患者被“驱逐”至社会边缘,失去了正常通婚、生活的条件和机会。在《乡村医生》一章中,单纯无知的疯女人戴着反光头饰在阳光下玩耍,却被愚昧的乡民当做日军的间谍而被活活打死。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底层社会的女性被置于最下层的位置,被剥夺了基本的权利和尊严,而疯女人则更是成为众矢之的。

在美国华裔社区,精神疾病的羞耻心理还会与华裔族群一直以来遭受的种族污名化行为重合,导致患有精神疾病的华裔群体承受双重的精神压力,时刻承担着可能抹黑自己家族和族群的心理压力。疯癫的中国人被华裔社区排挤到社会边缘,甚至会看做是影响了整个华裔种族的污点,抹黑了华裔群体的形象,不符合主流社会欣赏和设定的模范少数族裔形象[9]750。疯癫的华裔女性成为边缘外的边缘人,遭到整个社会的歧视和抛弃。“我”家附近的河湾有一位流浪的老太婆“巫婆皮亚娜”。她精神失常,穿着破烂,常在外悠游。孩子们中间流传着她可能伤害人的“巫术”,大人们也对她避之不及。因此,“皮亚娜”一出现就总是把孩子们吓得哭着跑开。如果说疯人院是疯女人们最好的“疗养院”,那么对于最底层的流浪女子来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没有亲人的帮助,皮亚娜遭到社区同胞的排斥,最后生死未卜。在种族、性别和阶级“三座大山”的压制下,底层社会的华裔女性不但得不到美国社会的救助,而且也无法获得华人社会的同情。中国疯女孩和皮亚娜的个人经历中,患有精神疾病的女性在男权社会的生存困境得以展现。底层社会的疯女人被社会抛弃,失去了正常生存的权利,成为社会的牺牲品。

三、华裔女童的病态成长

由于历史经历、成长环境、教育等的不同,二代华裔在行为、心理等方面都与第一代相异,他们在文化上缺乏归属感,感觉自己是属于两种文化之间的人,由此产生了身份认同焦虑。除了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二代华裔的身份认同焦虑程度还与年龄段、社会阶层、家庭环境、代际关系等因素有关。童年时期,大多数二代华裔直觉上极为反感被称作“中国人”,认为父母过分强调学业成绩,限制自由,强加给他们不熟悉的文化与价值观念,彼时的他们因为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这些族裔特征而遭到白人同学的嘲笑,他们强烈希望能融入主流社会[10]。另外,当有着家乡情结以及传统思维的移民长者试图把他们的思想与价值理念强加给日益美国化的孩子时,华裔代际之间的文化冲突更为明显[11]。尤其是对华裔女童来说,她们直接面对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的伤害,承受着更为剧烈的文化冲突。这些身份焦虑和文化冲突不断累积,处于旋涡之中的华裔女童常常陷入迷茫,产生自闭、叛逆、失语等心理问题。

通过《女勇士》中“我”的视角,华裔女童的文化夹缝处境和成长困惑得以清晰呈现。文中的华裔女童生活在华人聚集区,处于极其浓厚的华人传统文化中,但同时也直接受到华人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的伤害。她们向往主流文化,却又感到自卑不敢开口。她们的成长是病态的,交织着沉默与疯癫。对外,自卑战胜了自我,她们保持沉默对抗外界,却也因此丧失了话语权;对内,在严重的代际冲突中,她们对抗长辈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策略则是“装疯”。

(一)左右为难:“沉默”的言说

沉默是包括华裔在内的美国少数族裔群体的一个标签。语言不通、文化自卑等原因使得华裔在外界留下了沉默少言的印象。主流社会为其刻画的模范少数族裔“沉默、温顺”等标签,被华裔群体进行内化而进一步保持沉默。当内心的诉求无法顺利地用英文表达,表达出的声音也无人倾听,沉默背后的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说话障碍的心理问题。言语障碍是华裔女孩普遍的心理疾病。

“羌笛野曲”一章中,汤亭亭讲述了小女孩“我”和其他华裔儿童如何沉默以及自己逼迫失语女孩张口说话的故事。主流文化审美观的内化使“我”从小就对自己的华人身份产生了自卑的心理,“我”从开始讲英语时,便已经充满自卑感,华人始终是“我”时刻铭记的身份。这种心理问题使她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沉默。在白人学校华裔女孩因为过度自卑不敢大声说话,在集体活动被排挤也不敢抗争。几乎所有的华裔女孩儿都羞于说英语:“别的华人女孩也不讲话,于是我明白了沉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是华人”[6]150。在“我”的眼中,中国人说话不如美国人和日本人说话好听,因此她只好刻意细声细语地讲话,以显出“我们的美国女性气”[6]155。作者以华裔小女孩“我”的视角清晰地展示了华裔二代移民成长过程中经历的酸甜苦辣,是对二代华裔儿童们的群体构画。

华裔女孩的失语是由心理问题导致的,已经成为一种心理疾病,需要心理治疗的介入。文中“我”和妹妹在接受语言障碍治疗时,却又奇迹般地好了[6]155。而且失语现象在白人学校表现地尤为明显,在华人学校却荡然无存。这证明华裔儿童的失语不是生理上的疾病,而是心理上的恐惧。华裔儿童内化了白人种族主义的审美观,对肤色、音色的态度刻意与白种人一致,对自己的声音产生严重的自卑心理。由此可见,西方殖民主义奉行的种族等级观念以及长久以来的排华政策,已经使身份优劣的思想内化到幼小的华裔儿童心中,二代华裔被动地使自己成为主流文化中国塑造的“他者”形象。

班里一个从不敢说话的华裔女孩让“我”感到生气和厌烦,从女孩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我”开始逼迫女孩张口说话,然而无论“我”怎么威胁,女孩都不表示反抗。在文中,“我”在无奈和气愤之下边哭边向女孩喊出沉默的后果:大家的讨厌、失去参加活动的机会、成为没有人娶的“植物”、无法在社会中生存……[6]164这些声泪俱下的劝说不仅仅是“我”对这个女孩的逼迫,也是“我”对自己软弱的愤怒,是汤亭亭对曾经沉默不语的自己、对甘愿沉默的华裔群体的逼迫和警告。西方霸权主义和主流文化对东方的话语支配性,是以被支配者话语权的丧失和生命遭到践踏为代价的[3]29。沉默意味着放弃说话和争取机会的权利,是华裔屈从霸权主义、否定存在价值、放弃自己身份的表现。如果华裔女性为自己开启静音状态,便会像不知反抗的月兰一样被社会抛弃,独尝苦果。

失语是困惑华裔女性已久的困境。华裔美国移民的历史是一部受尽美国白人社会凌辱和歧视的历史。最为可悲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华裔移民的历史一直被美国当局消音,尤其是其中女性移民的历史记录。除了历史中的“失语”,在文学中华裔女性的形象也是被动地由美国主流文化定义的刻板模式化。汤亭亭在《女勇士》中借“我”之口的呐喊来伸张华裔女性的正当权利,借她们的悲惨故事来努力言说华裔女性被压迫下的不屈精神。对“失语”的描写不仅是处于边缘地位的华裔作家的发声,也是汤亭亭对自身身份的确认[12]。汤亭亭以及书中女性的呐喊与反抗解构了主流社会对华裔群体“沉默”的刻板印象,体现出华裔女性作家消解西方霸权、对抗种族歧视的意识。华裔群体要勇敢地发声,才有可能从东方主义者手中争夺话语权。

(二)亦假亦真:“装疯”中反抗

在美国华人移民家庭,儒家传统的孝顺、好学、刻苦、自律通常被用作教育子女的规范和行为准则[13]25。然而,由于两代人之间生长环境、教育等的不同,华人家庭常处于新旧文化、中西文化的双重冲突中。根据移民社会学家周敏教授的调查研究,华人聚集区移民家庭的子女“常视父母为‘老顽固’,父母之道为‘老封建’‘老过时’‘老落后’”[13]25。这种代际冲突在《女勇士》中勇兰和子女的日常相处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勇兰家教严格,希望子女成龙成凤。而子女则想方设法逃离父母管教的牢笼。华裔儿童有意识地反叛华人社区的落后思想,文中的“我”发起抗议的形式则是“装疯”。

主人公“我”成长于美国华人社区一个传统的大家庭中。家里的华裔儿童对华裔社区产生了极大的不认同。当长辈们制定严格和奇怪的餐桌规矩时,孩子们会用英文小声咒骂。社区里长辈重男轻女的言论“一个女孩还不够用,又一个女孩”使母亲自惭形秽,弟弟的出生让“我”感受到区别对待。当“我”为了改变自己在家里的处境而发奋学习时,却没有得到期待中父母的祝贺,反而因为自己的女儿身被认为读书无用[6]43。华人落后的文化、迷信的风俗观念和奇怪的生活习惯使“我”决心通过“装疯”抗议。“我”自认是家里的疯姑娘[6]173,通过“装疯”故意搅乱大人的“相亲计划”:故意破坏餐具、时不时说几句脏话、专干不吉利的事和故意对待客人不礼貌。“我”也曾试图和母亲交流,希望通过和她讲200件事使她了解“我”[6]180,但忙于活计的母亲认为她在发疯:“我受不了你这份儿咕哝……你疯了。我可不想听你的疯话”[6]183。缺乏沟通是两代华裔之间互相不了解以致于产生严重矛盾的重要原因,但从中我们也能窥见一代华裔在主流社会生存的不易。生活在华人聚集区的大部分华人移民家庭是双职工家庭,夫妻双方都日夜忙碌。文中的勇兰和丈夫经营洗衣作坊,每日都有一篮一篮的衣物,且店内环境恶劣,十分闷热。只有傍晚的凉爽时分,大多数的活计都已完成,母亲才能够静静“站在浆缸旁边拧衣服”,享受最平静的时光[6]181。在不停劳作才能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情况下,父母往往无暇关注子女的心理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二代华裔儿童承受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家庭内部,还来自于整个华人社区的制约。一代移民初到异国他乡在美国主流社会的边缘夹缝求生,只能依靠互助和族裔社区组织的支持。因此,在华人社区中,不论是个人还是家庭都与各种组织关系密切,“对社区既依赖又受控”。在这个大家庭中成长的儿童,“不仅直接受到自己父母的管教,还身不由己地受到社区内‘爷爷’、‘叔伯’的管教”,他们通常是“同族(同姓)的长辈或父母的亲朋”[13]27。父母和孩子的言行都会受到华人社区的制约。《女勇士》中,针对主人公的“修理计划”起初是由镇上首富太太发起的。首富一家将移民带到华人社区,因此长辈都对太太毕恭毕敬。她严肃地指责“我”的嗓音为“捏脖鸭嗓”,并当面“谆谆教诲”母亲“治治那嗓子,否则她嫁不出去的。甚至那些傻瓜混血儿都不会要她”[6]176。太太对女孩的评价和指责对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认为父母摆脱女儿们的下一步计划便是快速将她们嫁出去,于是开始了她的“装疯”计划以吓退相亲者。成长于美国,二代移民接受的是美国主流教育,受到了独立、自由思想的熏陶。面对华人社区和家庭不合理的安排,她奋起反抗的策略就是“装疯”。那么怎样才是理智、聪明的呢?在母亲和相亲对象的谈话中,善女工、爱打扫是“正常的”女孩应该具备的品质。于是她故意拿着扫把扬起灰尘,穿着邋遢,不讲礼貌。主人公的“疯”是对长辈制定的标准的反叛,是故意而为之的无奈之举。装疯的背后是“我”追求独立自主的渴望,这也是包括作者在内的二代移民共同的诉求。

四、结语

吉尔伯特和古芭认为父权制下的女性创作是极其艰难的,简·奥斯丁和乔治·艾略特为了出版自己的作品而化名男性,以她们为代表的早期女性创作不得不发出双重的声音,表面上是一种符合时宜的声音,但还隐藏着一种话中之话,那才是女性的心声,被认为是女性借以反抗父权制文学体系的一种策略(female textual strategy)[14]。汤亭亭在小说《女勇士》中的病态书写,表面上看来似乎迎合了主流社会的白人读者对华裔的猎奇心理,但是这些病态书写本身更加体现了华裔女性对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双重反抗意识,展现了女性自我身份的超越性别、超越阶级、超越种族的执著探寻。病态书写的背后正是作者的真正用心:解构主流社会对华裔种族的刻板印象,为历史中被消声的弱势群体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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