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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与清代国家治理的探索

2022-03-17武雪彬

关键词:华夷雍正民族

宫 岩, 武雪彬

(1.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2.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北京 100026)

民族“大一统”(1)何星亮认为中国传统的“大一统”理念包括天下一统、政治一统、思想一统和民族一统等四个方面内涵,而“华夷一统”或“华夷一体”,属于民族范围的大一统内涵(参见何星亮:《“大一统”理念与中国少数民族》,《云南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本文所使用的“大一统”概念,主要涉及民族范畴的“大一统”内涵。是雍正国家治理中的重要概念。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揭示了中国传统社会民族关系的政治与文化根源,系统阐释了国家统一条件下民族交往与融合的条件及其方式,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影响深远,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与方法。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体现了中国思想文化的连续性与创新性的有机统一。其连续性表现为其直接继承了民族“大一统”历史文化传统、清前期对民族“大一统”探索、统治初期维护民族“大一统”认识中的合理成分;其创新性体现为雍正以宏观视野,分析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华夷纷争现象,特别是深刻剖析清初以来华夷与“华夷一家”思想与实践。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奠定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合法性基础,其民族关系分析方法是分析多民族国家民族关系与结构的有效工具,对准确认识国家整体关系,特别是深刻把握国家民族结构的特征,确立国家治理的有效方略具有重要意义。

一、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理论来源

史学界关于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问题的研究,已经取得丰富成果。学者们或围绕其主要内容展开,或关注其指导下的政治实践,或集中阐述其思想来源,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角度予以分析和研究。(2)对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主要内容的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衣长春《清雍正的民族“大一统”观——以<大义觉迷录>为中心的考察》,《河北学刊》2012年第1期;乔治忠《清雍正朝对政治历史观的整饬》,《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张利锁《雍正与思想舆论话语权的另类掌控》,《江汉论坛》2017年第7期;李治亭《清帝“大一统”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等。对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指导下的政治实践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衣长春《论雍正边疆民族“大一统”观及政治实践》,《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马亚辉《从清代西南边疆的民族政策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铸建》,《广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等。对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来源研究,成果较少,略有涉及的成果有:李治安《华夷秩序、大一统与文化多元》,《史学集刊》2014年第1期;卜宪群《谈我国历史上的“大一统”思想与国家治理》,《中国史研究》2018年第2期;曾红《儒、道、佛理想人格的融合及其对国人的影响》,《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崔明德、陈铭豪《雍正帝民族关系思想初探》,《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等。然而,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理论来源是什么?基本价值取向是什么?对当时与后世产生了什么样的重要影响?这些相关而重要的问题,都指向了一个关键点: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基本内涵是什么?这也是本文首先要回答的一个问题。

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基本内涵可以概括为“合中外为一家”。具体而言,主要包含以下五个方面:一是民族“大一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1](p3);二是“合中外为一家”,摒弃华夷之辨,恪尽君臣之义,“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为君,则所以归诚效顺,尽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华夷而有异心”[1](p4);三是区分华夷的主要依据是地域不同,“本其所生而言,犹今人之籍贯耳”[1](p21),且华夷之间地位随着国家统治疆域的扩大而不断变化,“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1](p5)?四是以儒家思想中的“德”作为统治合法性的依据,进一步摒弃华夷之辨观念,“盖德足以君天下,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1](p3);五是清代民族“大一统”是真正的“大一统”,“自古中外一家,幅员极广,未有如我朝者也”[2](p2910)。

作为一种较为系统、完善的思想学说,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与“任何新的学说一样,它必须首先从已有的思想材料出发”[3](第3卷,p391)。从思想的内在关联性与时间维度来看,民族“大一统”的历史文化传统、清前期维护统一的认识与实践、官僚士大夫的民族“大一统”观念等因素,对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形成的影响更为直接。厘清这些因素的主要内容及其对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形成的重要影响,对深入理解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价值意蕴和历史意义非常重要。

(一)“大一统”的历史文化传统

“大一统”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主流,在追求和维护国家统一过程中,形成深厚的“大一统”思想文化意识。早在远古时代,各部落之间相互征战、融合,不断走向统一,逐渐形成以五帝为首的氏族部落联盟,初步形成原始的国家形态,也萌生“大一统”的整体观念。夏商周时期,初步形成较为完备的“天下一体”观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王权思想也日益生成[4](p345)。

先秦时期社会历史的发展,促成“大一统”思想的正式提出。《春秋》以“王正月”开其篇,《春秋公羊传》解释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5](p2)表达的是周文王统一正朔,强调“万物始于一”,意即“大一统”。同时,强调“大一统”定天下于一,要由近及远,由内及外,是一种内外、华夷间的秩序。“大一统”思想的提出,明确了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方向,成为中国传统社会人们追求的目标,而思想本身也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不断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秦始皇统一六国,实现中央集权的“大一统”。汉武帝致力于抗击匈奴,通使西域,开拓边疆。适应这一趋势,董仲舒发展、完善“大一统”学说,提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6](p2523),即认为“大一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同时,他将阴阳五行学说与天命观联系起来,王者受天命而后“一统于天下”。随着儒学成为官方统治思想,儒家学说也逐渐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大一统”成为人们普遍的社会追求。

“大一统”的核心,是如何处理民族关系问题,在中国历史上主要体现为华夏族(汉族)与夷狄(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先秦时期,居住在中原地区的主体居民是华夏族,而散布在其周围或杂居其间的则是诸多少数民族部落。长期以来,对华夏与诸夷的关系问题,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主张华夷之变,即认为华夏与诸夷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7](p2664)。诸夷若遵从中原地区的文明、礼乐制度,就可以视为与华夏一样。反之,若华夏采用夷狄的风俗制度,则等同于夷狄。这种观点在各民族相处和睦,国家走向统一的时期往往占据舆论主流,如春秋后期,唐代、元代等。二是主张华夷之辨,即认为华就是华,夷就是夷,华、夷之间有严格区别,不能相互转化。这种观点在民族纷争、相互征伐时期易于为人们所接受,如春秋早期、魏晋南北朝、宋辽金时期等。从历史发展长河来看,民族间交流融合是历史发展的主流,华夷之变的观点更符合多民族国家发展的趋势,也符合各族民众和平安定的根本利益[8](p48-50)。

雍正自幼学习儒家经典,接受了系统的理学教育,史称:“幼耽书史,博览弗倦,精究理学之原,旁彻性宗之旨。”[9](第7册,p29)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大一统”历史文化传统,以及关于华夷关系问题的争论,对雍正产生了深刻影响,为其将民族“大一统”确立为政治奋斗的目标,从地域差别角度看待华夷关系问题,坚持“怀德为上”的观点[9](第7册,p480),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清前期对民族“大一统”的探索

清(后金)政权的建立、巩固,是与满洲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壮大密切相关的。早在努尔哈赤时期,就不断将前来归附、被征服的东海女真、索伦等部族编入牛录,使之成为满洲新成员。皇太极认为各民族应该和谐相处,“譬诸五味,止用酪则过酸,止用盐则过咸,不堪食矣。唯调和得宜,斯为美耳”[10](第2册,p554-555)。清军入关后,顺治帝公开宣称:“朕承皇天眷命,统一寰区。满汉人民,皆朕赤子。”[11](第3册,p705-706)又以“今欲联满、汉为一体,使之同心合力,欢然无间,何道而可”为制策题目,考试天下贡士,表达追求和维护各民族统一、和睦相处的强烈愿望[11](第3册,p347)。

康熙皇帝继位后,将追求和维护民族统一作为自己的政治目标,一再强调“朕乃天下人民之主”(3)《清圣祖实录》卷54,康熙十四年四月乙卯,《清实录》,第4册,第705页。又如康熙二十五年正月,康熙帝谕厄鲁特蒙古曰:“惟是朕为天下主,凡在函盖,咸欲使之共乐太平”(《清圣祖实录》卷124,康熙二十五年正月乙亥,《清实录》,第5册,第314页);康熙三十年二月,赐噶尔丹敕曰:“朕为天下一统主,务使四海之内,人民咸获其所,以享太平”(《清圣祖实录》卷150,康熙三十年二月丁卯,《清实录》,第5册,第663-664页);康熙三十五年五月,谕噶尔丹曰:“朕为天下大一统之主,不肯罔人而行”(《清圣祖实录》卷173,康熙三十五年五月乙丑,《清实录》,第5册,第871页)。在清代有关康熙皇帝文献中,类似记载还有很多,在此不再赘述。,“天下一家”(4)如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康熙帝谕喀尓喀诸蒙古曰:“朕视天下为一体,率土之人,靡不抚恤”(《清圣祖实录》卷113,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清实录》,第5册,第162页)。。他一方面施行仁政,抚养生息,以维护和巩固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声称“有天下者,惟贵以德化民”[12](第5册,p222),“天下当以仁感,不可徒以威服”[12](第5册,p913);另一方面对破坏国家统一、扰乱民族关系的行为,予以坚决打击,“治天下之道亦然,乱则声讨,治则抚绥,理之自然也”[12](第5册,p930)。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深入大漠、亲征噶尔丹,有力地维护和巩固了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在对待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关系上,康熙帝也进行了重要探索。康熙三十年(1691)多伦会盟后,针对秦朝修筑长城之事,康熙帝认为:“昔秦兴土石之工,修筑长城。我朝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长城更为坚固。”[12](第5册,p677)他还进一步说:“帝王治天下,自有本原,不专恃险阻。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敢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12](第5册,p677-678)“不修长城”的恢弘气度,不仅瓦解了历史上形成的阻断中原民族与北方边疆游牧民族认识上的长城,而且打通了汉族与少数民族心理上的隔阂。

总体来看,清前期对民族“大一统”的探索,使清(后金)政权最高统治者将国家“大一统”与民族关系有机联系起来,认识到德政符合各民族的根本利益,有利于维护和巩固民族“大一统”。同时,也为“事事效法祖宗”尤其是圣祖的雍正(5)《清世宗实录》卷44,雍正四年五月乙巳,《清实录》,第7册,第65页。雍正在遗诏中也声称:“自古帝王统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而敬天法祖,皆本于至诚。至诚之心,不容一息有间。是以宵旰焦劳,无日不兢兢业业也……惟仰体圣祖之心以为心,仰法圣祖之政以为政,勤求治理,抚育蒸黎,无一事不竭其周详,无一时不深其祗敬”(《清世宗实录》卷159,雍正十三年八月,《清实录》,第8册,第954-956页)。另外,在《清世宗实录》中关于雍正“以圣祖之心为心,以圣祖之政为政”的记载颇多,在此不再赘述。,着重从地域分布的角度,分析统一政权下的民族关系问题,以及从不同民族间根本利益一致出发,认识化解统治民族与被统治民族、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矛盾与冲突的路径,产生了重要影响。

(三)雍正初期维护民族“大一统”的认识

实践是认识的源泉,而对认识的系统梳理、理性总结是一种思想形成的重要基础与前提。对任何一位统治者来说,一种治国理念的形成,既与历史文化传统、社会背景息息相关,也与他在政治实践中形成的认识存在密切联系。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形成,亦是如此。

雍正继位之初,西北平定准噶尔叛乱势力的军事行动尚未完全结束,雍正元年(1723)又发生了罗卜藏丹津之乱。罗卜藏丹津胁迫和硕特蒙古各部会盟于察罕托罗海,强令各部取消清朝封号,“意欲独有西招(西藏)、青海之地”[13](p192)。针对罗卜藏丹津的分裂活动,雍正态度是明确的,坚决维护多民族国家的统一。雍正元年十月,任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领兵进剿。历时近十个月,叛军主力基本被消灭,罗卜藏丹津“衣番妇衣,骑白马遁”[14](p140),青海重新归于一统。雍正二年三月,雍正颁布《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仿漠南蒙古设立札萨克,实行盟旗制,加强军事力量,完善行政制度,开始对青海民族地区实行有效的统治。

西南土司地区“改土归流”,也是雍正时期维护民族“大一统”的重要举措。土司问题由来已久,至雍正初期,部分土司头目与地方割据势力相互勾结,盘踞一方,中央政令难以贯彻,部分地方官僚指称:“今之土司,无异古之封建,但古制公侯不过百里,今之土司之大者延袤数百里,部落数万余。抢劫村寨,欺压平民,地方官莫之敢指。”[15](第21册,p816)西南土司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清朝中央政府的权威。雍正几经思索,在云贵总督鄂尔泰的积极推动下,决意实行改土归流,“自四年至九年,蛮悉改流,苗亦归化”[14](p285),“自古未归王化之地,均得沾被朝廷之声教”[9](第8册,p33)。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是雍正时期维护民族“大一统”的重要一环,有力地维护了多民族国家的统一。

总体来看,雍正初期维护民族“大一统”的实践,使其认识更加明确,思想更加系统、完善,对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

在雍正之前的思想家或政治家都未能系统、完整地阐释民族“大一统”思想。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这些思想家或政治家所处历史环境、所面临时代主题不同;另一方面也与他们所处的政治环境有关,因而他们无法,也似乎没有必要对民族“大一统”思想作出系统、完整地阐述。但这些思想、认识与实践,为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有价值的思想材料。

二、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价值意蕴

思想的价值意蕴,主要指的是思想的基本价值取向与根本目的。作为最高统治者,雍正阐发民族“大一统”思想的价值意蕴,主要不在于架构关于民族问题研究的一般理论体系,而是为批判“华夷之辨”思想、探索维护和巩固多民族国家统一的正确道路与方式,根本目的是为实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

(一)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基本价值取向

彻底批判“华夷之辨”思想,促进各民族交流与融合,破除各民族之间矛盾与隔阂的根源,维护和巩固多民族国家统一、实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基本价值取向。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是历史发展与时代需要的产物。它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适应国家“大一统”局面日益形成与发展,各民族不断交流与融合的发展趋势,吸收以往民族“大一统”历史文化传统合理成分基础上形成的。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为批判历史上的“华夷之辨”思想,消除各民族之间的矛盾与隔阂提供重要的思想理论依据。他指出,夷狄称谓的产生是历史上对未能向化、臣服的边疆民族部落的蔑称,“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且这一概念的内涵是动态变化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1](p5)?“华夷之辨”思想是民族纷争、彼此征伐的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盖从来华夷之说,乃在晋、宋六朝偏安之时,彼此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是以北人诋南为岛夷,南人指北为索虏”[1](p4)。

既然“华夷之辨”思想是民族矛盾尖锐时期的产物,那么当天下统一、民族关系缓和之时,就不能再彼此贬斥,以生仇怨了,“于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之时,而妄判中外,谬生忿戾,岂非逆天悖理,无父无君,蜂蚁不若之异类乎”[1](p5)!作为天下臣民之主,清廷自然应对各族民众抚绥爱育,恵养百姓,而各族民众既然同为清朝臣民,就应该归诚效顺,尽臣民之道,“咸知我朝覆庇卵翼之恩,各怀尊君亲上之义”[9](第8册,p423),而“不得以华夷而有异心”[1](p4)。

二是为维护和巩固多民族国家统一,实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奠定重要的思想文化基础。思想是时代问题的回声。对时代问题的理性思考,推动着思想更加成熟、系统。雍正在批判传统“华夷之辨”基础之上提出的以地域区别民族的观点,虽然未必合理,但却使以往传统社会思想家从抽象文化角度划分华夷,转变为以统一国家内的不同地域来认识不同民族,从而培养各民族新的国家、民族整体意识,体现了历史性、时代性与创新性的有机统一。

(二)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根本目的

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3](第1卷,p136)雍正对民族“大一统”问题的理论探索,不是为了构建关于民族关系问题的一般理论,而在于探索民族“大一统”意识构建的有效途径,探寻多民族国家集体意识的形成,进而实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

1.探索民族“大一统”意识构建的有效途径

雍正是务实的最高统治者,他知道仅仅提出民族“大一统”思想,不可能使多民族国家历史进程发生实际转变。各族民众只有在新的民族观念指导下,认识到自己所处的历史地位,逐渐化解民族矛盾、华夷隔阂,为实现民族“大一统”不断努力,新的民族共同体才能逐渐形成。

雍正认为民族“大一统”意识建构的途径,主要包括间接和直接两种方式:间接方式主要是指各族民众接受各级官吏,尤其是最高统治者进行的各种宣教,在有意或无意中形成一种观念,即都是朝廷的臣民。在中国传统社会,受交通、自然条件所限,人们活动范围很小,个体知识大部分都来自间接经验,即主要通过接受学校、私塾、家庭教育,甚至是道听途说,以获得知识与经验,像曾静即自述“生长楚边,山野穷僻,足迹未到通都大邑,生平未接见一名人达士”,及其翻阅八股时文和吕留良文评,才觉意念日开、识见日长[1](p163)。各族民众在长期交流融合实践中淬炼的新民族意识,是民族“大一统”意识形成的直接方式。实践是认识的来源与动力。各族民众“大一统”意识的形成,从根本上取决于彼此交流融合的实践进程。各族民众交流融合过程中,民族“大一统”意识越成长、越发展,多民族国家作为一个整体就越稳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一体性”也就越强。在接受民族“大一统”意识宣教和各民族交流融合实践中,中华民族从自然的、无意识的存在体转变为具有主动性、有意识的民族有机体,进而成为具有强烈整体感的新的民族共同体。

2.探寻多民族国家集体意识形成的道路与方式

作为政治家,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是与现实需要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根本目的在于探寻多民族国家集体意识形成的现实途径,主要包含以下几方面内容:(1)高度重视国家“大一统”对民族“大一统”的前提与基础作用。雍正认为如果没有国家“大一统”,民族之间就会充满矛盾,以致彼此诋毁,相互排斥,“北人诋南为岛夷,南人指北为索虏”[1](p4)。各民族只有在统一政权之下,“交相儆勉,共遵荡平正直之王道”[9](第7册,p388),才能形成新的民族“大一统”意识。(2)认为民族间相互交流、学习,是形成民族“大一统”的主要方式,但并不完全否定战争在民族交往中的特殊作用。雍正认为“柔远之道,分疆与睦邻论,则睦邻为美。畏威与怀德较,则怀德为上”[9](第7册,p480)。(3)强调德政是维护和巩固民族“大一统”的重要保障。雍正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观念深有体悟,认为“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德足以君天下,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1](p3)。(4)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设想。对任何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而言,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远大社会理想,不仅可以更好地坚持严密的理性原则,而且明确了前进的既定方向。在雍正看来,清朝实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一统”,“海隅日出之乡,普天率土之众,莫不知大一统之在我朝”[1](p4)。

三、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历史意义

从民族“大一统”思想发展历程来看,雍正以民族“大一统”历史文化传统、清前期追求和维护民族统一的实践与认识为基础,在一批官僚士大夫民族“大一统”观念的影响、推动下,对华夷的起源、矛盾、历史影响、发展进程,特别是华夷关系演变的历史进程,以及民族“大一统”形成的合理性、必要性等一系列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的阐释,为多民族国家统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最终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思想理论与方法。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重大历史意义,主要表现在理论与实践两个方面。

(一)构建了多民族国家统一的理论基础

雍正在继承前人民族“大一统”思想学说合理成分,维护和巩固民族“大一统”实践基础上,以“华夷之变”思想和国家统一为基础,对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华夷关系问题,特别是对统一国家内的民族关系问题,进行了深刻剖析,实现了民族关系学说理论与方法的重大突破。具体来说,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在民族“大一统”理论方面的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第一次较为系统地分析了华夷与华夷矛盾问题,明确提出华夷、华夷矛盾的产生与演进与社会历史的发展及政治分裂相联系的观点。雍正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分析华夷问题,认为对华夷、华夷矛盾起源与发展变化等重要问题的理解,必须深入到社会历史背景中去寻找。他将华夷与华夷矛盾视为一种社会历史现象,既不是从来就有,也不会永远存在。

第二,第一次较为系统地从地域差异的角度分析了华夷问题,为统一政权之下处理民族关系问题开拓了新思路。雍正认为区分华夷的标准,在于地域差异、籍贯不同,“嗜好方言,亦遂各异”[9](第8册,p48)。按照这一逻辑,在统一政权内各个民族的区别,仅在于所属地域不同,不能有“此疆彼界之分”[1](p5),更不能“妄判中外,谬生忿戾”[1](p4)。

第三,强调清朝“大一统”是真正的“大一统”,是各民族的“大一统”。雍正认为清朝实现了历史上真正的“大一统”,“中国之一统,始于秦,塞外之一统,始于元,而极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员极广,未有如我朝者也”[9](第8册,p99),“揆之天道,验之人理,海隅日出之乡,普天率土之众,莫不知大一统之在我朝”[1](p4)。

(二)推动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

在中国传统社会,政治几乎决定着社会各个方面,以最高统治者的思想为指导的政治实践,其影响更是深刻而久远的。雍正与一般思想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可以将自己的思想、观念直接付诸实践,从而影响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推动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

雍正在位13年,不及乃父康熙皇帝、其子乾隆皇帝统治的三分之一。然而,他在维护和巩固多民族国家统一,推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方面,却思想明确,意志坚定,着眼长远,气势恢宏,措施有力,其政策措施有不少地方是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的,其中尤其需要注意的,有以下几点:

1.坚持因地制宜

雍正认为“中国之人,籍贯不同,嗜好方言,亦遂各异……要亦从俗从宜,各安其习”[9](第8册,p48),“天下之人,有不必强同者,五方风气不齐,习尚因之有异……非惟不必强同,实可以相济为理者也。至若言语嗜好,服食起居,从俗从宜,各得其适”[9](第7册,p1101)。因此,雍正针对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不同风俗习惯、不同历史传统和不同宗教信仰,采取不同政策措施,以维护和巩固多民族国家统一。例如,对漠南蒙古和喀尔喀蒙古,雍正延续清初以来的招徕安抚政策,通过怀柔笼络的策略,使其归顺,实行盟旗制,众建以分其势。而对长期坚持分裂立场,对内地攻掠骚扰的准噶尔,则坚持进行军事打击,以期“兵民和洽,内外辑宁”[9](第8册,p389-391)。对坚持各自为政的西南土司,雍正剿抚并用,“改归之法,计擒为上策,兵剿为下策;令自投献为上策,勒令投献为下策”,使土司头目渐次安静,西南地区的统一局面得到巩固。

雍正坚持从实际出发,不拘成例,使清朝的边疆民族政策具有鲜明的针对性,既不空泛,也不僵化,在实践中取得良好效果,尤其是在处理蒙古、西藏与藏传佛教问题上,表现出独到的见解和做法。蒙古、西藏民众笃信喇嘛教,对喇嘛活佛言听计从,清廷要想控制蒙古、西藏地方势力,就必须笼络佛教上层。雍正早在藩邸时,即熟读佛教经典,“于性宗之学,实深领悟”[16](第1辑,p4),佛教高僧章嘉呼图克图喇嘛、迦陵性音、弘素等“僧衲往来,讲论性宗之学”[16](第1辑,p3)。继位后,更是公开宣称:“ 振兴黄教,宁谧苍生。”[9](第8册,p561)又称:“因其教不易其俗,使人易知易从,此朕缵承先志,维护黄教之意也。”[17](p315)清代利用喇嘛教笼络蒙古、西藏等民族势力的政策,取得了良好效果,后人评价称:“有清一代,以宗教之信仰,施以羁縻政策,辅以兵力御侮,(将蒙古、西北、西藏等地区)收入版图。”[18](p1)雍正朝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

2.坚持推行德政,凝聚人心

清朝(后金)政权建立后,最高统治者高度重视德政在维护和巩固国家统一中的重要作用。早在入关之前,皇太极就声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必有德者,乃克副天子之称。”[10](第2册,p278)清军入关后,随着政权日益儒学化,最高统治者逐渐接受了理学基本教义,更加重视德政,以凝聚人心。顺治帝声称“帝王化民以德,齐民以礼”[11](第3册,p597),“服人者以德”[11](第3册,p176)。康熙帝主张“有天下者,惟贵以德化民,使之无讼”[12](第5册,p222),“与其绳以刑罚,使人怵惕文网,苟幸无罪,不如感以德意,俾民蒸蒸向善,不忍为非”[12](第5册,p342)。

雍正不仅继承了其父祖的观点,反复声称“夫天地以仁爱为心,以覆载无私为量,是以德在内近者,则大统集于内近,德在外远者,则大统集于外远”[1](p5),“盖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9](第8册,p147),而且进一步认为无论何地之人,不管是华、是夷,“盖德足以君天下,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未闻不以德为感孚,而第择其为何地之人而辅之之理”[1](p3)。在具体政治实践中,他注意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以笼络人心,加强各民族的向心力。时人称赞曰:

数年以来,休征并著,嘉瑞屡见,太和翔洽,民康物阜,四海同登乐利之城,万姓共享昇平之福者,诚以我皇上道德既早与二帝三王合辙,而治效自当与虞、夏、商、周并隆无疑也。[1](p163)

其言虽不无过誉之处,但也大致反映了雍正朝推行德政、惠养元元的史实。正是雍正时期一系列德政的实施,增强了边疆各族民众的向心力,为乾隆朝最终解决新疆问题,实现“大一统”奠定重要基础。

3.坚持推动边疆与内地经济、文化一体化

民族“大一统”,必须以经济和文化作为支撑,方能维持长久。清朝统治者对此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意识地采取一些措施,推动边疆和中原经济、文化的一体化趋势。康熙中期以后,清廷逐渐默许、鼓励内地百姓向边疆地区迁徙,同时,边疆各民族之间的迁徙、流动也持续展开。这不仅有利于缓解内地人多地少的矛盾,而且也使内地先进的生产技术、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向边疆传播、扩散,促进了边疆地区经济社会的发展,有利于内地与边疆、汉族与各少数民族在经济、文化上的交汇融合,实现一体化,从而有利于边防的巩固和多民族国家的统一。

西南地区,经过雍正朝改土归流,社会生产、生活状况发生巨大变化,云南昭通府,“凡避贼逃亡及被胁从者概令招抚,悉予安插。于是良儒遗黎,残喘余生,归而完聚者得数万户。公复给以田土,助以耕牛,资以谷种,俾得各安其业……童叟忻忻,廛市攘攘,烟火万家,吠鸣千里,殷庶之象,宛然内地矣”[19](p522)。至于距离京师较近的热河地区,“五方贸易之人毕集,而佣工力作者,多系山东、山西之民”[1](p151)。农业经济也大举进入,“耕桑日以辟,户口日以滋”[20](p181)。

汉民的迁入,农业生产的引进,推动着边疆地区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各族民众在共同的生产生活中,风俗习惯逐渐趋同,像热河地区,“方今改设郡县,建立学校,人材由是蔚兴”[20](p382)。当然,民族融合是双向的,是不同民族间的相互影响和作用。清朝的历史情形也是如此。在汉族移民改变东北、西北、西南等边疆地区经济、文化面貌的同时,他们本身也在不同程度上被打上了当地固有文明的烙印,像东北“满汉旧俗不同,久经同化,多已相类。现有习俗,或导源于满,或移植于汉”[21](p30)。正是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在文化上的相互作用,交融汇合,推动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使中华民族具有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

结语

雍正继承中国历史上民族“大一统”的文化传统,坚持清前期对民族“大一统”探索中的合理成分,汲取统治初期维护民族“大一统”认识中的有效营养,形成颇具时代特色和个人特征的民族“大一统”思想。在这一思想指导下,雍正坚持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针对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特点,采取适宜的民族政策;坚持施以仁政,以德服人,凝聚人心;推动内地与边疆、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经济、文化一体化,使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具有坚实的经济文化基础。正是因为民族“大一统”思想明确,雍正维护国家统一、防止民族分裂的行动更加坚定,对一切分裂国家、损害民族利益的行为坚决以武力平定。历史发展证明,清代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发展,是空前的,至清末最终形成了具有明显近代意义的“中华民族”意识(6)“中华民族”一词最早由梁启超于1902年提出,并得到各族民众的普遍认同,如1913年初,内蒙古西部22部34旗王公在归绥召开会议,反对外蒙“独立”,通电申明:“数百年来,汉蒙久成一家”,“我蒙同系中华民族,自宜一体出力,维持民国”。(费孝通 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111-112页)又如九世班禅为反对英国分裂西藏的企图,一再强调:“原西藏之与中国,自汉唐以来,关系日深……西藏欲舍中国而谋独立,实不可能;反之,中国失去西藏,亦犹车之失辅,故中藏关系,合则两益,分则俱伤”。(卢勋 等:《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655-656页)。随之而来的,“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共同体概念,也逐渐为国际所认可。论其贡献,雍正民族“大一统”思想的认识与实践,历史影响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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