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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浙东诗路的发展

2022-03-17卢盛江李谟润

关键词:诗路浙东东阳

卢盛江, 李谟润

(1.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2.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唐诗之路研究是近年兴起的新的学术增长点。唐代诗人游走于各地,形成多条唐诗之路。深入研究这些诗路,或者就其中一条诗路,甚至诗路的其中一个时期的发展做些探讨,可为其他诗路的研究提供一些思路,更有助于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进一步弄清唐代文学发展的面貌。本文拟就初唐浙东诗路的发展作些探讨,以求弄清这一时期浙东诗路的详貌。

浙东诗路起点在萧山,经会稽、山阴、上虞、剡县而至唐兴、临海,这是主干线。诗路支线,一线由越州上虞向东经余姚至明州慈溪、鄮县,一线由会稽、山阴往西南至诸暨。由这些干线支线延伸,就到婺、衢、处、温四州。

永嘉之乱后,南渡的侨姓士族,就是经由这样的线路进入浙东。应该说,浙东诗路的雏形,就形成于东晋南朝,特别是它的前期。南渡的侨姓士族,很多在会稽安家室、置田业。用陈寅恪的解释,新都近旁无空虚之地,京口、晋陵一带为北来次等土族所占有,吴郡、义兴、吴兴等皆是吴人势力强盛之地,只有东往吴人士族力量较弱之会稽郡(1)参见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69页。。会稽一时名士云集,有谢安及子谢琰、孙谢混,安侄谢玄及玄孙谢灵运,王羲之、孙绰、李充、许询、戴逵等,如群星璀璨。这时名僧也名士化,佛教六家七宗代表人物主要活动在浙东:支遁于沃洲立寺行道,于法开居剡石城,竺道壹居山阴,竺法蕴、竺法潜居沃洲山禅院。此外,还有于法兰、昙光居石城山,竺法义憩始宁,竺法纯居山阴。一些高道于天台山修仙学道、开馆授徒,如汉灵帝时的葛玄、南齐上清派道士顾欢、齐梁时期上清派第九代传人陶弘景,等等。此外,谢灵运曾守永嘉,沈约曾守东阳。因此,才有支公好鹤,王子猷雪夜访戴,王献之山阴道上行,顾恺之盛赞会稽山川之美;有清谈:王羲之与支遁,与许询,许询与王修论理等;名士与名僧演绎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士风流故事,成为后世文人心中的偶像。这可以称之为“名士文化”。名士文化的出现,是浙东诗路形成的一个重要标志。名士的活动区域主要在会稽,当然也及于浙东其他地方。

东晋南朝诗人在此一路留下诗文。关于六朝浙东诗,陆路《六朝浙东诗考述》有详尽考述(2)参见陆路:《六朝浙东诗考述》,《唐诗之路研究》丛刊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在萧山,谢惠连有《西陵遇风献康乐诗五章》:元嘉七年(430)春,谢惠连离开始宁赴至建康,从浦阳江出发,经萧山西陵渡写有《西陵遇风献康乐诗五章》,有“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1](p1193)的诗句。萧山是浙东诗路的起点,而西陵是萧山的重要渡口,由此可进入浙东。由萧山出发,沿浙东运河,抵达会稽。此为东晋文人聚集之处:永和九年(353),王羲之等26位诗人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即著名的兰亭雅集,就发生在会稽山阴。会稽、山阴沿运河而东,抵上虞。梁刘孝绰与徐陵曾先后在此为县令。刘孝绰有《上虞乡亭观涛津渚学潘安仁河阳县诗》[1](p1830);徐陵有《内园逐凉》[1](p2533),诗中的东海东正指上虞。上虞逆曹娥江而上剡溪,达剡县。永和三年(347)李充出为剡令,次年正月初七登剡西寺时,作《正月七日登剡西寺》[2](p65)。李充宰剡期间,其子颙曾至此探望其父。沈约于齐永泰五年(498)在剡县作有《游沈道士馆》[3](p359)。剡县往南,上虞往东,有余姚(时属会稽,后属明州)。有会稽士族孔稚珪作《游太平山》,云:“石险天貌分,林交日容缺。阴涧落春荣,寒严留夏雪。”[1](p1409)太平山,在余姚县南百里。

在临海郡,王筠、孙绰留有诗文。东吴太平二年(257)从会稽郡分出的临海郡,东晋永嘉二年(308)从临海郡又分出永嘉郡。此后临海郡,只包括今台州市、宁波市南部(宁海县、象山县)。王筠于梁中大通三年(529)出为临海太守,有《早出巡行瞩望山海》[1](p2012)等诗。孙绰《游天台山赋并序》云:“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2](p163-164)孙绰似曾游天台。

在东阳郡,沈约、刘孝标、萧子云、江总、王筠有诗文。东吴末帝孙皓宝鼎元年(266)分会稽郡立东阳郡,辖境大致相当于今浙江省辖金华市、衢州市以及丽水市遂昌县。其线路仍起于萧山,由钱塘江溯流而入富春江,经兰江至东阳郡,至兰江分流:经婺江至今金华市,经衢江到衢州。沈约约于隆昌元年(494)春至建武三年(496)春任东阳太守,作有《游金华山》[3](p346)《留真人东山还》[3](p347)《登玄畅楼》[3](p348)《赤松涧》[3](p364)《泛永康江》[3](p395)《去东阳与吏民别》[3](p353),还在玄畅楼题写了八首杂言诗即著名《八咏》诗[3](p442)刘峻即刘孝标于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隐居东阳金华山之首紫岩山,有《始居山营室》[1](p1758)诗,另撰有《东阳金华山栖志》[4](p3289-3290)。萧子云于大同七年(541)至中大同元年(546)任东阳太守,作有《赠海法师游甑山》[1](p1885)《落日郡西斋望海山》[1](p1886)。江总于太清三年(549)侯景陷台城后,避地会稽,流寓岭南,途经东阳郡太末县(治今衢州市龙游县),作有《入龙丘岩精舍》[1](p2582)。他应该是由会稽萧山,入钱塘江、富春江,再入兰江、衢江,由今衢州入饶州,再入赣江,经大庾岭而到岭南。这应是一条由会稽到岭南的路线。王筠还有《东阳还经严陵濑赠萧大夫》[1](p2021),说明他曾到东阳。据陆路《六朝浙东诗考述》,此诗至早作于梁大同三年(531)五月丙申后,当是由临海回建康途经严陵濑时作。这说明,从临海至东阳间还有一条由临海始丰溪,经一段陆路,再到东阳江即婺江的路线。这是王筠走过的诗路。

还有永嘉郡。除下面要专门讨论的谢灵运,还有梁丘迟。丘迟于天监三年(504)出为永嘉太守,在永嘉得佳琴材以赠柳恽,作有《题琴朴奉柳吴兴》[1](p1604)。

谢灵运与六朝浙东诗路,需要专门稍讨论一下。

谢灵运在始宁县有故宅及墅,其父祖并葬于此。谢灵运生于会稽郡,据钟嵘《诗品》卷上,自幼便送至钱塘杜明师处治养[5](p201)。谢灵运于永初三年(422)出为永嘉太守,曾枉道回故乡会稽始宁少住,作《过始宁墅》诗,再赴永嘉;景平元年(423)秋末辞职离郡回始宁,元嘉三年(426)被征为秘书监;元嘉五年(428)告假离京,再回始宁;元嘉八年(431)年末往临川任内史。谢灵运为较完整走过并用诗文纪录浙东诗路的第一人:从其诗与《游名山志》可知,其在永嘉曾游绿嶂山、岭门山、郡东山(即海坛山)、石鼓山、白岩亭、赤石山、仙岩山、南亭、永嘉江中的孤屿山、白石山、盘屿山、瞿溪山、横阳楼石山、石室山、泉山、步廊山、破石山、石帆山、吹台山、芙蓉山;在会稽始宁,曾游斤竹涧、石壁山、巫湖、临江楼、南门楼、石门山、横山、神子溪、石篑山(即宛委山)、嵊山、天姥山,余姚的浮玉山。由此可进步推知,其赴永嘉的路线:先过始宁墅,后溯钱塘江而上入富春江,往新安,到桐庐,经石亭关、七里濑,由建德而入兰江与婺江,至东阳郡。其后沈约赴东阳任太守,亦走此路。谢灵运《游名山志》还提及东阳郡缙云山,说明其还曾经过缙云,比沈约走得更远。谢氏的路线应是溯婺江而上,入武义江、永康江,还应走过一小段陆路,然后入南溪、大溪,经缙云、今丽水,入瓯江,再到永嘉郡治。至于灵运所走会稽诗路,则东至余姚,西至萧山,向南则溯曹娥江与剡溪而上至天姥山,有《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中云:“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6](p166)题中“临海峤”,一说即诗中所写“天姥岑”。但据《宋书·谢灵运传》:“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7](p1775),惊动了临海太守,则知谢灵运确实曾到临海,且在剡溪水路之外,还开辟一条由剡中通临海的陆路。谢灵运的《山居赋》[6](p322)还写到远处的天台、桐柏、方石、太平、二韭、四明,不知其是否曾游过此处。

就浙东诗路而言,名山文化亦是诗路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名山的形成,有自然的因素,但更多为文化的因素。就浙东来说,一些名山名水胜迹,东晋之前就被人们赋予了文化的内涵。天台山有刘阮遇仙的传说,浣纱溪有西施的故事,会稽山有大禹治水和集会的传说,涂山有大禹娶涂山氏为妻的传说。至东晋南朝,人们把浙东山水写入诗文,有孙绰《天台山赋》、刘勰《剡县石城寺弥勒石像碑铭》、谢灵运《游名山志》等。名士名僧留下风流故事之处,有永和九年兰亭修禊雅集,谢安高卧再起,谢灵运始宁隐居,十八高僧聚于沃洲禅院,雪夜访戴的剡溪,王献之游历过的山阴道,高僧们创建或寓居过的云门、法华等佛寺。这些自然山水被艺术化,佛家寺院进一步人文化,在文化中得到进一步提升,因而成为名山、名寺。自然山水及其胜迹,往往随着历史的推移,文化活动的发展,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也会越来越深。东晋南朝,浙东名山文化逐渐形成,和名士文化一起,伴随着诗人们游历的行踪,诗路已初具雏形,诗路文化已初具特色。

但也仅是初具雏形而已。

来“游”浙东的诗人不多,描述浙东的诗歌也不多。基本上是宦游,多在临海、东阳、永嘉等郡。宦游不是主动选择。兰亭雅集是一个例外。参加兰亭雅集的,应有会稽籍之外的士人。刘峻也是一个例外,他以疾去职,隐居东阳之紫岩山。很多士人虽籍贯在北方,但自己或者祖上已随东晋政权南渡,侨居江南,甚至就侨居越州。谢灵运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但早已迁居会稽,始宁一带山庄已成其新的祖居之地,故作《述祖德》颂美,出守永嘉先回始宁探望,已有视此地为其故乡之意。自建武元年(317)东晋建国至祯明三年(589)陈朝灭亡的273年间,共有49位诗人写下113首浙东诗:其中,就朝代而言东晋占了31人诗45首;就创作地域及内容而言主要在会稽,有40人67首。至于其他郡,如临海郡,东晋至齐无诗,梁时也仅有王筠诗4首;永嘉郡,宋时有谢灵运诗25首,东晋与齐无诗,至梁也只有丘迟诗1首;东阳情况稍好,东晋因殷仲文为东阳太守,宋时因谢灵运路过,齐时因沈阳为太守,梁时因刘峻隐居、萧子云为太守、江总流寓岭南路过,而分别有诗歌,但多者也只有齐时9首,梁时少则只有1人1首。南朝许多重要诗人,如刘宋颜延之、鲍照、谢庄等,齐梁王融、谢朓、范云、江淹、吴均、柳恽等,均未有诗写到浙东。至于陈朝,则既无诗人来游,也没有留下1首浙东诗。许、支、王、谢等创立名士文化以后,齐梁之后没有延续。进入诗文的名山名水不多,对名山名水的描写也不多。

至初唐,情况有了变化。描写浙东的诗更多。高祖武德元年至睿宗景云二年(618—711)94年间,有43位诗人留下107首浙东诗。其中,有不少浙东本地诗人:如孔德绍会稽山阴人,虞世南越州余姚人,辨才为越州僧,叶法善括苍人,骆宾王婺州人;写有《离别难》:“剡川今已远,魂梦暗相亲”[8](p8966)诗句的武后宫人,家当在剡川;以吴越之士名扬京师的贺知章、万齐融、贺朝,均为越州人;《全唐诗》卷八七六载《二贺诗》:“学行可师贺德基,文质彬彬贺德仁。”[8](p9919)据诗题下注,贺德基与从兄贺德仁为越州山阴人,写此诗语的时人当亦为越州人。这些浙东本土诗人均写有浙东诗。此外,玄觉为永嘉人。

有不少北方诗人曾游浙东。崔融为齐州人,曾为婺州长史;沈佺期为相州人,曾为台州录事参军;宋之问为汾州人,曾为越州长史;太宗第三子李祎,曾为衢州刺史;太宗时为监察御史的萧翼,约于贞观十八年(644)后数年间,受命计取王羲之《兰亭序》真迹于越州云门寺僧辨才处。这些宦游诗人,均写有浙东诗。

此外,《全唐诗》卷四三录诗1卷的李百药、《全唐诗》卷三九录诗1首的来济、《全唐诗》卷二收其与中宗等联句诗1句的窦怀贞、《全唐诗》卷六四存诗6首的姚崇、《全唐诗》卷四六存诗11首的崔日用、《全唐诗》卷九八录诗6首的王琚等诗人,未见有浙东诗存世,但均曾宦游浙东。如定州人李百药,于隋大业九年(613)充戍会稽,其《途中述怀》即赴会稽途经丹徒云台山所作;扬州江都人来济,显庆二年(657)八月至五年(660)曾为台州刺史;洛阳人窦怀贞,圣历(698—700)至长安四年(704)间为越州都督;陕州人姚崇,景龙元年(707)十月到景龙二年(708)七月间为越州刺史;滑州人崔日用,据《旧唐书》卷九九本传,曾为婺州刺史(《新唐书》卷一二一本传载为婺州长史),时在景云元年(710);怀州河内人王琚,景龙四年至先天二年间(710—713),曾为诸暨县尉。

非宦游而来浙东的北方诗人,王绩与王勃值得注意。两人均为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竺岳兵《唐诗之路唐代诗人行迹考》谓王绩于大业中托疾弃官归里,“复浪迹于中原、吴、越间”[9](p233),然不知何据。王绩《游山寺》云:“赤城仙观启,青山梵宇裁。”[10](p220)赤城山,在台州唐兴县(后改天台县)北。据其诗意,王绩似曾游台州赤城山。考核王绩生平,唯于隋大业中曾授扬州六合县丞;《新唐书》卷一九六本传又谓其在六合县丞时“以嗜酒不任事”[11](p5594)。六合,距离浙东为近,或许王绩为六合县丞时曾四处漫游,游台州赤城山。

王勃曾游浙东,但并非在上元二年(675)赴交趾探望父亲时。王勃《三月上巳祓禊序》,谓“永淳二年,暮春三月”[12](p211)。永淳二年(683),王勃已卒七年,当误;而王勃“暮春三月”在浙东,则应确实。王勃《上巳浮江宴序》谓:“落花尽而亭皋晚”[12](p203),时为暮春;另有诗《越州秋日宴山亭序》[12](p198)与《越州永兴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后诗云:“白露下而江山远”[12](p243),时在秋晚。据此可知,王勃自暮春至晚秋均在越州。王勃于上元二年(675)赴交趾探望父亲,据其《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知其是年秋已至洪州。王勃另有《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云:“上元二载(675),高秋八月。”[12](p235)知是年八月王勃尚在楚州。故知上元二年自暮春至晚秋,王勃不可能游越州。麟德二年(665)王勃作《绵州北亭群公宴序》,谓:“昔往东吴,已有梁鸿之志。”[12](p218)知麟德二年之前王勃曾往东吴。为与下句“西蜀”对仗,故用“东吴”,而实当指吴越。杨炯《王勃集序》谓王勃为神童,九岁读《汉书》(颜师古注),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十四岁时誉斯归,沛王征为侍读。因此,麟德二年之前王勃虽年不满十五,但游越州,展才华,与越中士人艺文交往,是有可能的。其游越州时间,或在麟德元年(664)。

王绩与王勃均非宦游,属专程漫游浙东。

佛道方外人士值得注意。前述僧辨才,为越州永欣寺(后改为云门寺)僧。叶法善自曾祖三代为括仓(属明州)道士。玄觉少出家,住温州龙兴寺。最值得注意的是,初盛唐之际最为著名的隐士司马承祯(647—735)。司马承祯为河内温县(今属河南)人,《旧唐书》与《新唐书》均有传,徐永恩《司马承祯与天台山》(3)参见徐永恩:《司马承祯与天台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有详细考证。司马承祯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捐公侯之业,学神仙之事,至嵩山拜潘师正为师,约于武则天垂拱年间(685—688)止于天台山;圣历元年(698)秋或稍前,为武后召入东都,后归天台;景云二年(711)秋或稍前,为睿宗召至西京,后还天台;开元九年(721)与开元十一年(723),两度为玄宗召至长安,两度返回天台,开元十五年(726)再度为玄宗召至洛阳并令其择居于王屋山。自垂拱年间止于天台山至开元十五年召至洛阳择居于王屋山四十余年间,除圣历元年秋、景云二年秋或稍后、开元九年、开元十一年数次受召入京外,司马承祯基本上隐居在天台山。司马承祯为北方人物,却长期隐居天台山,令人注目。

初唐诗人游浙东的范围更广。

东晋南朝诗人主要活动范围在辖境相当于今萧山、绍兴、宁波大部的会稽郡。其他地域,仅有王筠曾为辖今台州、宁波南部、温州与丽水大部的临海郡太守,谢灵运曾为辖境大致相当于今温州与丽水一部的永嘉郡太守并游辖境大致相当于今金华、衢州及丽水遂昌的东阳郡,沈约曾为东阳太守。文人活动,表面上看几乎包括了浙东的全部区域,实际上主要仍在唐属越州一带,其他地域所游范围有限。

至初唐,游浙东的诗人相比东晋六朝数量更多,范围更广,频率更密,情形更为复杂。

越州仍是诗人们的活动中心。会稽山阴人孔德绍、山阴人贺朝、越州余姚人虞世南,越州永欣寺僧辨才,及贺知章、万齐融、贺朝等越州人,生于斯长于斯,存有描写越州的诗篇。充戍会稽的李百药、曾为越州都督的窦怀贞、曾为越州刺史的姚崇、曾为诸暨县尉的王琚、曾为越州长史的宋之问、曾为山阴尉的贺朝等宦游诗人,或多或少存有反映越州风情的诗篇或轨迹。还有一些漫游诗人,如王勃等,其诗或文也描述了越州风貌或游踪。

越州之外,浙东其他州也多留有诗人的游踪。如台州,据王绩《游山寺》,其似曾游赤城山;司马承祯居天台山约四十年;曾为临海丞的骆宾王、曾为台州录事参军三年的沈佺期、曾为台州刺史的来济等,为官一任,其足迹当遍及一县或一州。如婺州,有生于斯长于斯的骆宾王,也有曾为婺州长史的崔融、曾为婺州刺史的崔日用。如温州,有本土诗僧玄觉;处州,有本土诗道叶法善,还有曾游处州白马山的孔德绍;衢州,李祎曾为衢州刺史,还有曾游衢州江山东南泉山的孔德绍。

一些诗人遍游浙东境内各处。如宋之问于景龙三年(709)冬至景云元年(710)六月贬越州长史半年多的时间,遍游越州各处名山胜迹。据其《祭禹庙文》与《谒禹庙》诗,知其曾晋谒禹庙;从《游禹穴回出若耶》,知其曾探禹穴,游若耶溪、石帆山、镜湖;据其两首《游法华寺》,以及《宿云门寺》《游云门寺》《称心寺》《游称心寺》等诗,知其不止一次曾游越州云门寺、法华寺、称心寺。其诗还描写浙东他处。如台州,有《题杭州天竺寺》写到天台山,《送司马道士游天台》云:“蓬莱阙下长相忆,桐柏山头去不归。”[8](p656)桐柏山即天台山;如剡中,其《宿云门寺》写到剡中,其《湖中别鉴上人》云:“自有灵佳寺,何用沃洲禅。”[8](p655)灵佳寺即灵嘉寺,沃洲山在剡县(今浙江新昌);如四明山,其《郡宅中斋》云:“讼寝归四明。”[8](p657)另有《景龙四年春祠海》亦云:“四明背群山,遗老莫辨处。”[8](p621)。《新唐书·宋之问传》称其任越州长史期间,“穷历剡溪山”[11](p5750)。流钦州,还有《桂州三月三日》诗回忆越中生活是“兴来无处不登临”[8](p629)。从其诗中描写的天台山、剡中、沃洲山、四明山等情形,宋之问似曾游历过。

一些诗人的游踪还到了任职境外。婺州义乌人骆宾王曾为临海丞,而曾游越州称心寺和诸暨,有诗《称心寺》[8](p852)与《早发诸暨》[8](p855)。为台州录事参军的沈佺期,而游温州乐城的白鹤寺,有诗《乐城白鹤寺》[8](p1037)。

一些身在浙东之外甚至未游浙东的诗人,写有浙东风物。如许敬宗作于征辽东时的《辽东侍宴山夜临秋同赋临韵应诏》写道:“稽山腾禹计,姑射荡尧心。”[10](p185)骆宾王于调露元年(679)出狱后所作《畴昔篇》云:“东南美箭称吴会……涂山执玉应昌期,曲水开襟重文会……舟移疑入镜,棹举若乘波。”[8](p836)据《尔雅·释地》:“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13](p2615)知其诗第一句写会稽。涂山,相传为禹会诸侯处,又传说为禹娶涂山氏处,其地一说在安徽怀远。但据诗意与《越绝书》卷八所载(4)袁康、吴平:《越绝书》,徐儒宗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涂山,当在越州。故诗中第二联,前句写大禹传说的人文故事,后句写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等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第三联,越州镜湖风光。上官婉儿《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十八):“懒步天台路,惟登地肺山。”[8](p63)郑愔《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献诗四首》(其一)云:“地轴楼居远,天台阙路赊。”[8](p1105)写天台路远。李峤《宝剑篇》:“吴山开,越溪涸,三金合冶成宝锷”[8](p689);“东皇提升紫微座,西皇佩下赤城田”[8](p689)。据《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越王请欧冶子铸剑,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知诗句写越州越溪即若耶溪及天台赤城风物。杨炯《和刘侍郎入隆唐观》:“自然金石奏,何必上天台。”[8](p616)刘希夷《春日行歌》:“醉罢卧明月,乘梦游天台。”[8](p883-884)赵彦昭《奉和幸韦嗣立山庄侍燕应制》写:“北斗临台座,东山入庙堂。”[8](p1090)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写:“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8](p896)李旦《石淙》写:“地首地肺何曾拟,天目天台倍觉惭。”[8](p25)李乂《寄胡皓时在南中》写:“江流通地骨,山道绕天台。”[8](p996)苏颋有《蜀城哭台州乐安少府》:“远游跻剑阁,长想属天台。”[8](p798)上官婉儿、郑愔、李峤、杨炯、刘希夷、赵彦昭、陈子昂、李旦、李乂、苏颋等人,身在京城而写天台。

刘宪《奉和幸韦嗣立山庄侍宴应制》:“东山有谢安,枉道降鸣銮。”[8](p783)张说《送崔二长史日知赴潞州》:“东山怀卧理,南省怅悲翁”[8](p948),《别灉湖》:“南郡延恩渥,东山恋宿心”[8](p975),《凤楼寻胜地》:“西掖持醇酒,东山就白云。”[8](p947)王丘《咏史》:“伟哉谢安石,携妓入东山。”[8](p1136)刘宪、张说、王丘,未在越州上虞,而写上虞东山。

元希声《赠皇甫侍御赴都八首》(其一):“东南之美,生于会稽”[8](p1080),孙佺《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莲井偏宜夏,梅梁更若春”[8](p1101),张说《金庭观》题下原注:“在嵊县东南七十二里。”[10](p333)未在浙东,或写会稽山水之美,或写梅梁(会稽禹庙大梁)与嵊州的金庭观人文之胜。

徐彦伯《采莲曲》:“妾家越水边,摇艇入江烟”[8](p824),许景先有《若耶春意》[14](p100),或属想象中的越州若耶女子采莲情景或春光。

又如沈佺期《同工部李侍郎适访司马子微》云:“昔尝游此郡,三霜弄溟岛……紫微降天仙,丹地投云藻。上言华顶事,中问长生道。华顶居最高,大壑朝阳早。”[8](p1022),是离台州后回忆所作。宋之问离越之后,有《忆云门》[14](p84),回忆在越游寺情景。

具有浙东诗路特点的名士文化开始进入诗歌。宋之问写得最多。其《宿云门寺》:“凤归慨处士,鹿化闻仙公……庶几踪谢客,开山投剡中。”[8](p622)前联首句疑写东晋名士会稽人谢敷,累征不起,不久仙逝;次句写葛玄道于会稽东南若耶山,葛玄飞升,其白桐几案化为白鹿;后联写向慕谢灵运之意。另诗《桂州三月三日》又写:“永和九年刺海郡,暮春三月醉山阴”[8](p628),向慕王羲之等人兰亭雅集;《游禹穴回出若邪》:“著书闻太史,炼药有仙翁”[8](p653),游禹穴、若邪溪而联想到司马迁著史实地考察禹穴及葛玄在若邪溪旁炼丹成仙故事;《湖中别鉴上人》:“愿与道林近,在意逍遥篇。自有灵佳寺,何用沃洲禅”[8](p655),与鉴上人相别而联想到东晋名僧支遁与王羲之等名士清淡玄理的故事。其他诗人也是如此,向慕支遁、王羲之、谢灵运、葛玄,向慕兰亭雅集。当然,如上文所引诸诗,更多的是写东山谢安。当然还有沈约。如崔融有《登东阳沈隐侯八咏楼》[8](p765),就专门歌咏东阳沈约八咏楼。

为宦浙东,其实很多是遭受贬谪。贬谪之旅,对于诗人来说,总是充满凄怨。贬浙东,一些诗人也有这种心态。如骆宾王贬临海丞,其《久客临海有怀》云:“欲知凄断意,江上涉安流。”[8](p841)就有凄怨之思。但是很多贬浙东的诗人,心情比较平静。如崔融出为婺州长史,其《登东阳沈隐侯八咏楼》[8](p765)也有惆怅,但惆怅的是不见夫子:“怅不见夫子,神期遥相望”[8](p765),而非贬谪,对名士沈约的向慕淹过了贬谪的哀怨。沈佺期有《乐城白鹤寺》[8](p1037),当作于被贬台州期间;李祎坐事贬衢州刺史,有《石桥》[8](p66);两诗无贬谪之怨,而是对名寺名山胜景的歌咏,沈诗尚有“谪居”字眼,李诗则连这样的字眼也没有。

典型的是宋之问。一生多次遭贬。贬泷州,流钦州,心境压抑,满怀愁怨,诗中满篇是伤神、魂断、销魂、魂惊、心死、思归、悲涕、泪沾臆、心作灰、情怯,反复称己为“逐臣”,是“严谴”,诗中自然景致写得没有美感,是瘴疠、火云、风恶、林昏。但在越州的心境却很开朗。贬越州长史半年左右时间,写浙东诗计有21题24首,浙东之外还写了8首。其游若耶溪、镜湖、山、禹穴,如《游禹穴回出若耶》:“石帆摇海上,天镜落湖中”[8](p653),《早春泛镜湖》:“杂花同烂熳,喧柳日逶迤”[10](p376),《泛镜湖南溪》:“沓嶂开天小,丛篁夹路迷”[8](p640)等,是秀丽、宁静之美,没有哀怨。游寺院,如《游法华寺》(高岫拟耆阇):“空中结楼殿,意表出云霞”[8](p652)“寒谷梅犹浅,温庭橘未华。台香红药乱,塔影绿篁遮”[8](p652),《游法华寺》(薄游京都日):“苔涧深不测,竹房闲且清”[8](p622),《游云门寺》:“沓嶂围兰若,回溪抱竹庭……雁塔骞金地,虹桥转翠屏”[8](p654),显得幽深、清静,有人间胜景的清丽与生动,也有梵天之境的肃穆与高雅,带有神圣、庄严之美,没有苦痛与悲伤。在越州时留连忘返,事后还非常怀恋,有《忆云门》,又有《桂州三月三日》:“越中山海高且深,兴来无处不登临。永和九年刺海郡,暮春三月醉山阴。”[8](p629)回忆起来,一往情深。向往留恋,浙东诗路的这一特点,初唐就已显现出来。

但是,如果与盛唐以及中唐前期浙东诗路的情形相比,我们还会发现初唐浙东诗路的其他特点。据统计,盛唐自玄宗先天元年至天宝十四年(712—755)的44年间,有88位诗人留下329首又4句浙东诗,而中唐前期自天宝十五年到德宗贞元二十一年(756—805)的50年间,有119个诗人留下497首又345句浙东诗。诗人与浙东诗数量都远超初唐。从现有材料看,盛唐时期,至少有李白、孟浩然、杜甫、綦毋潜、薛据、萧颖士、卢象、崔颢、刘眘虚、陶翰、郑绍、魏颢等十多位人漫游浙东,这与初唐只有少数几位漫游浙东情形大不一样。中唐前期,朱放、张继、李白、独孤及、皇甫冉、包佶、皇甫曾等诗人,还有参加浙东联唱的一些诗人,如鲍防、吴筠、陈允初、严维,都当是避乱来浙东。皎然、陆羽、陈羽、刘长卿、韦应物、杨凌、于良史、李翰、刘商、张佐、王建、李季兰、钱起、李端、卢纶、郎士元、崔峒、孟郊、章八元等诗人,或隐居他处来游浙东,或失官之后闲居而漫游浙东,或避乱南下,有一段经历,再游浙东,有的是一直在浙东漫游。中唐前期,浙东有不少僧、道和隐逸等方外诗人如湛然、澄观、灵一、神邕、清江、天然、法振、灵澈、元孚、潘清、景云、秦系、张志和、朱湾、齐顗,还有寒山、丰干、拾得应该也生活在这一时期,这些人物,或本家居越州,可自外地而来浙东,或长期隐居,或漫游各地而游越州。中唐前期还有浙东联唱,联唱诗人竟达57人之多。还有其他诗人群体。避乱、漫游、隐居于浙东的诗人、诗人群体数量之多,更是初唐无法比拟。当然,盛唐及中唐以后,名士文化在浙东诗路也有更充分的表现。这说明,浙东诗路在初唐,相较于东晋南朝有了发展,但从唐代整体来看,还只是发展的初级阶段。

初唐浙东诗路这些特点的形成,分析其原因,可以提出几点。

南北统一当然是首要的因素。南北对立,既分裂了政治,也阻隔了交通。北方人士不太会有南方之游的意识,即使想游南方,至少也很不方便。因此在东晋南朝,游浙东的基本上是南朝诗人,而不会有北朝诗人。只有国家统一,交通通畅,北方人才有机会为宦南方,为宦浙东,才有机会南下而游浙东,甚至有意漫游浙东。国家统一,人们的文化视野也更开阔,即使未游其地之文化风物也更易纳入视野,写入诗歌。一些诗人身在浙东之外,甚至未游浙东,而写浙东风物,这应该是一个原因。

人们开始到此地漫游,开始选择隐居此地,受贬谪怨愁甚少,心境平和,甚至留恋此地,这说明浙东有吸引人的地方。这当然与浙东的环境有关。山水秀丽,气候适宜,经济上相对繁荣,至少不至于过于穷苦,文人在这里享受和中原一带大体相当的物质生活。这是一个宜居之地。交通相对便利。浙东运河融钱塘江,连通京杭大运河,可以通达全国,在浙东境内,则连通曹娥江和剡溪,可以上达台州,而在萧山西陵进入京杭大运河,近可达金陵、扬州,远可到洛阳、长安。不至于太远离政治,政治上不至于被边缘化。浙东特有的名士文化,特有的文化氛围,在文化上也可以得到满足,不至于在文化上有边缘之感。这也是吸引诗人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漫游、隐居士人而言,这里有吸引力。就贬谪士人而言,这里可以疗伤。

但是,初唐的士风政风,决定了文人主要以宫廷为中心。自梁陈以来,直到初唐,诗歌风潮的主流是宫体诗,是宫廷文化。宫体诗的主要写作地点和对象是宫廷。时代的文化注意力和审美注意力不可能在浙东。漫游浙东,与整体的漫游之风的发展有关。唐代漫游之风是一个值得专门研究的问题,涉及甚多。漫游之风的兴起,需要一定条件。我们现在可以指出的一点是,漫游之风兴起在盛唐。这可能与盛唐时代昂扬风发的气象有关。在初唐,此风未兴。这也使初唐只有少数诗人漫游浙东。名士文化也需要积累,东晋以来的浙东名士,他们的风度和文化魅力,需要时间被人们所认识和注意。要有古代名士,还要有当代名士。初盛唐之交浙东虽然已有贺知章、万齐融、贺朝等,但名士如林还是后来的事,更浓烈的名士文化氛围的形成,还需要条件,还有待时日。

就是说,从唐代浙东诗路的整体发展来看,初唐只是它的一个初级阶段,只是东晋南朝诗路向唐代诗路高潮的一个过渡。虽然不那么特别繁盛,但是,它为后来浙东诗路的发展准备着条件。没有这个过渡,就没有后来浙东诗路的繁荣和发展。这是初唐浙东诗路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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