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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歌之诗”的节奏与韵律
——《节奏和韵律——宅居谈诗(四)》续篇

2022-03-17杜书瀛

关键词:音律曲谱词话

杜书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今天要探讨的问题是:“可歌之诗”与“不可歌之诗”是否同样讲究诗歌的节奏与韵律。

所谓“可歌之诗”是说,中国古典诗词,一般说,自古都是与乐联系在一起,可以歌唱的;“可歌之诗”自然讲究节奏和韵律。而“不可歌之诗”,即所谓“徒诗”,我认为同样讲究节奏和韵律。当然,二者略有不同——一般而言,“可歌之诗”有曲谱,而“不可歌之诗”无曲谱。但它们讲究节奏和韵律是一致的。如我在贵学报发表的前一篇文章《节奏和韵律——宅居谈诗(四)》中所说,节奏和韵律乃诗歌(包括“可歌之诗”与“不可歌之诗”)的本根性特征[1]。

单就词而言。我在《李笠翁词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前言》中曾经说过,词孕生于隋唐(更有人认为词滥觞于“六代”),成熟于五代,盛于两宋,衰于元明,复兴于清。不管主张词起于何时,有一点是共同的:最初的词都是歌唱的,而且是有词调和曲谱的。即“词”与“乐”紧密结合在一起。清代王奕清《历代词话》卷一引宋人《曲洧旧闻》谈词的起源时说:“梁武帝有江南弄,陈后主有玉树后庭花,隋炀帝有夜饮朝眠曲。”[2](p1082)如果说这是初期的词,那么它们都是用来歌唱的。清代汪森《词综序》云“当开元盛日,王之涣、高适、王昌龄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3](p1),认为唐时的“长短句”也是“诗”“乐”一体的。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词非诗之剩义”条云:“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4](p4406)陈洵《海绡说词·通论》“本诗”条也说:“唐之诗人,变五七言为长短句,制新律而系之词,盖将合徒诗、乐府而为之,以上窥国子弦歌之教。”[5](p483)它们都从词的具体诞生机制上揭示出词与乐的关系。到词最成熟、最兴盛的五代和宋朝,许多人都认为“本色”的词与音乐是须臾不能分离的。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主要从词与音乐的关系着眼。词“别是一家”,与谁相“别”?“诗”也。在李清照看来,“诗”主要是被吟诵或诵读的,而词则要歌唱,故“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总之词特别讲究节奏和韵律。她点名批评“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这些填词名家的某些词“不协音律”,“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批评“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稍早于李清照的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也批评“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宋代词人谁最懂音律?从填词实践上说是周美成、姜白石;而从理论阐发上说,张炎《词源》讲词之音律问题最详。他们是大词人,同时是大音乐家。

有人说,宋元之后,特别是近代,诗与乐明显有分途之势,出现所谓“可歌之诗”与“不可歌之诗”。

其实在很早已出现苗头。有的诗主要被歌唱(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诵读),如乐府和一些民歌等等,《碧鸡漫志》卷第一“歌曲所起”条说“古诗或名曰乐府,谓诗之可歌也,故乐府中有歌有谣,有吟有引,有行有曲”;有的诗主要被诵读(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歌唱),这就是后人所谓“徒诗”,如古诗十九首、汉赋、三曹和七子的诗以及唐诗等等。有些诗歌,原来主要是唱的(如“诗三百”),后世(直到今天)则主要对之诵读或吟唱;原来歌唱的汉魏乐府诗歌,后来也主要是诵读或吟唱。清末学者陈洵《海绡说词·通论》“本诗”条说:“诗三百篇,皆入乐者也。汉魏以来,有徒诗,有乐府,而诗与乐分矣。”[5](p483)

“诗与乐分矣”这个说法,虽不能那么绝对,但大体符合事实。而且有的诗歌形式,开始时主要被歌唱,到后来则逐渐发展为主要被吟诵或诵读,如“诗三百”和乐府诗即如此,词亦如是——从词的孕生、成熟、发展的过程可以得到印证。

就是说,在诗歌发展过程的某一阶段,“诗”与“乐”分离开来,诗自诗矣,而“乐”则另有所属。

大约从元代或宋元之间开始,词逐渐有了与“乐”分离的倾向(1)其实,苏轼“以诗为词”(陈师道《后村诗话》对苏轼的批评,认为苏词“不谐音律”“不入腔”),就露出了词与乐分离的苗头——即,在苏轼那里,词逐渐脱离乐曲束缚成为纯文学、成为诗的一种新的形式。“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说:“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语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南宋词人陆游说:“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语见《历代诗余》卷一一五,该书一名《钦定历代诗余》,乃康熙四十六年(1707)命侍读学士沈辰垣等编定,近有上海书店影印本。)就是说,苏轼的豪放性格,促使其词不顾音律束缚,而走向纯文学。,而“乐”逐渐属之“曲”。以此,词逐渐过渡到曲。宋末沈义父《乐府指迷》中说:“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6](p281)所谓“无人唱”,即有的词离乐越来越远矣,这里透露出词与乐分离的某种信息。清代宋翔凤《乐府余论》云:“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7](p2498)从这里更显著地表示出:“宋元之间”起,词就逐渐与“文”相联系,而曲则与“声”靠近;就是说词从歌唱逐渐变为吟诵或诵读,而歌唱的任务则转移到曲身上了。至明,这种变化更为明显。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下卷》云:“徐渭曰:读词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应是为庸言借貌一流人说法。”[8](p879)从徐渭“读词”之用语,可见明代已经开始在“读”词了(2)我的上述意见得到我的年轻的同事和朋友刘方喜研究员的赞同,他看后写了一封电子信给我:“您的《窥词管见》评点我匆匆看了一遍,感觉很好,但没有细读,最后一条评点涉及诗歌与音乐的关系,因为在这方面我曾搜集过不少材料,提一下供您参考:(1)墨子‘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云云,您的理解是非常准确的,这表明诗乐舞三者有分有合,从合的方面来看,我曾经有个主观臆测性的说法:诗三百既是文学作品集(诵诗),同时也是乐谱集(弦诗、歌诗)、舞谱集(舞诗),而不是讲有四种类型的诗(若如此就该有1200首诗了),我这个说法更强调‘合’的一面。与此相关,(2)我觉得诗歌与音乐分家的一个转折点是沈约定四声,我觉得您在描述中可以把这个点一下。(3)诗乐交融的艺术形式,一般认为‘宋词’是接着‘汉乐府’的,任半塘提出‘唐声诗’的概念,我觉得大致是可以成立的,您可以考虑在历史描述中将这个概念添加进去。此外,不光宋‘词’今天只能‘读’了,元代之‘曲’今天也只能‘读’了,这也可以点一下。我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这方面还是写了不少内容的,现在出的这本书《声情说》许多内容都没收进去,跟黑熊掰棒子似的,捡一点丢一点,只好以后慢慢再做了,一笑。《声情说》还是收录了一些材料,第六章诗经学‘永言’与‘言之不足’疏的‘四、因诗为乐疏’(该书页156-164)部分有所涉及,您有空可以翻看一下。这话题非常繁难,您在评点中当然也没有必要太纠缠。其余部分我会再认真阅读,有想法再和您交流。”。李渔在《词韵例言》中也说到词与曲的差别,即曲体“原使人歌,非使人读”:“夫一词既有一词之名,如《小桃红》《千秋岁》《好事近》《风入松》之类,明明是一曲体,作之原使人歌,非使人读也。”[9](p361)

清初文坛领袖王士祯《花草蒙拾》云:“宋诸名家,要皆妙解丝肉,精于抑扬抗坠之间,故能意在笔先,声协字表。今人不解音律,勿论不能创调,即按谱征词,亦格格有心手不相赴之病,欲与古人较工拙于毫厘,难矣。”[10](p684)由此可见清初文人不像宋人那么着意于词之音律(说“今人不解音律”也许太绝对)。清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一,也说“今人(清代)之词”,不可“入乐”[11](p3217)。词在明清之际,特别是在清代,逐渐变为以吟诵和诵读为主,大概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李渔《窥词管见》第二十二则才说:“曲宜耐唱,词宜耐读。耐唱与耐读有相同处,有绝不相同处。盖同一字也,读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与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为歌儿体贴,宁使读时碍口,以图歌时利吻。词则全为吟诵而设,止求便读而已。”[12](p517)至晚清,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亦云:“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神谐鬯矣。”[4](p4415)“读词”几成常态。

到今天,词几乎与乐曲脱离,已经完全成了一种文学体裁;填词像写诗一样,几乎完全成了一种文学创作。

但是这里我所要强调的是:即使诗与乐分途,那诵读的诗词同样讲究节奏和韵律。“可以歌唱”的诗词,自然非常讲究节奏与韵律;“不可以歌唱”的诗词,也要讲究节奏与韵律。二者节奏与韵律,有联系又有不同。譬如,清代以至后来对诗词的诵读、吟唱,就有节奏、音韵问题,李渔还撰写了《笠翁词韵》和《笠翁诗韵》。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说“填词最宜讲究格调”:“否则去上不分,平仄任意,可以娱俗目,不能欺识者。”(3)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一开头就说“填词最宜讲究格调”:“自来诗家,或主性灵,或矜才学,或讲格调,往往是丹非素。词则三者缺一不可。盖不曰赋、曰吟,而曰填,则格调最宜讲究。否则去上不分,平仄任意,可以娱俗目,不能欺识者。”(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75页)但,诵读、吟唱诗词,并无曲谱。我上大学时,曾听殷孟伦教授吟唱古典诗词,那吟唱虽有章法,但无曲谱。这种无谱之吟唱,更接近现代诗歌的朗诵,究竟与唐宋以歌唱为主且有曲谱的词之节奏韵律,并不完全相同。

中国自古就有吟诗或歌诗的传统。《礼记·乐记》曰:“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4)《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第1545页。我的年轻同事胡琦博士对相关问题进行了考证和研究,后来,其部分成果发表在2021年第7期《文艺研究》上,题为《知识与技艺:明儒歌法考》,读者诸君可以参照。这里说的“长言”是相对于一般的“言说”而言,因“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是拉长了普通“言说”的声音,成为吟唱。这段话中的“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是描述了七种吟唱的形态,即“上”“下”“曲”“止”“倨”“句(勾)”“累累”。宋代卫湜《礼记集说》引严陵方氏曰:“抗言声之发扬,队言声之重浊,曲言其回转而齐也,止言其阕后而定也。倨则不动,不动者方之体,故中矩,言其声之常如此。句则不直,不直者,曲之体,故中钩,言其声之变如此。累累乎,言其声相系属,端如贯珠,言其终始两端相贯而各有成也。”[12]方氏这段话,对上述《礼记·乐记》中所说吟唱的七种形态作了具体解说。

我认为,这七种形态,既可以视为对有曲谱之歌诗的描述,更可以视为对无曲谱之吟唱(诵读)的描述。诵读(吟唱)诗词,其声音的清浊、轻重、长短、高低、停顿、抑扬、抗坠、转折、连贯……随诗词内容和吟唱(诵读)者的声音气息而自然形成,这就是中国传统吟唱(诵读)的情形,它同样讲究节奏、韵律,如李清照所谓“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然,节奏韵律之妙,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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