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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存否辨析

2022-03-17刘同舫

关键词:普鲁士恩格斯马克思

张 娥, 刘同舫

(1.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2.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前进报》(Vorwärts)是由德国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亨利希·伯恩施太因于1844年1月在巴黎出版的温和的自由派刊物,后在马克思的影响下逐渐成为宣传共产主义的理论阵地。从1844年8月马克思开始为《前进报》撰稿到1845年2月该报被查封,马克思以撰稿人和编辑的身份参与了《前进报》的出版工作。恩格斯晚年《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提纲挈领地回顾了马克思一生的历史贡献,在陈述马克思的“革命家”身份时,并置性地列举了马克思主编或参与的丰富的办报活动,其中将《前进报》视为马克思1844年参与报刊活动的代表性刊物,其在马克思思想生涯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目前学界对马克思《前进报》时期文本的关注大多聚焦于《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因为该文是马克思与卢格公开决裂的标志,也是马克思在该报公开署名发表的唯一一篇文章,而较少注意到马克思这一时期的另一种特殊文本形式——未署名文本。对《前进报》时期马克思未署名文本进行考证与考察,揭示这一时期马克思未署名文本中内蕴的丰富思想,为我们研究马克思的思想拓展了新的视域,是补充马克思文本群进而勘察与补全其思想发展脉络的积极尝试。

一、《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存否争议

马克思发表在《前进报》上具有明确署名的文章并不多见,《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是其公开署名发表的唯一一篇。“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要声明,本文是我送交《前进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马克思这里所说的“特殊原因”是指1844年7月卢格署名“一个普鲁士人”在《前进报》上发表了《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主张进行社会改革,否定了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的世界普遍意义与工人阶级在社会革命中的主体地位。卢格模糊不清的署名引发了诸多猜测,而马克思被误认为是这篇充满谬论的文章的作者。为了回应对于署名问题的种种猜测,批驳卢格的错误言论,马克思随之写作《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关于卢格为何要署名“一个普鲁士人”而非自己的名字,梅林提出了两种解释:一是卢格想把对批判普鲁士的“罪行”推到他“恨透了”的马克思身上,因为这一署名极易使人联想到当时在巴黎公开抨击普鲁士政府的“普鲁士人”——马克思;二是为其抨击普鲁士政策的文章增加分量(参见〔德〕弗·梅林:《马克思传》,罗稷南,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93-94页)。梅林的观点为我们理解卢格的署名问题提供了一种解释框架,但将卢格署名“一个普鲁士人”的动机归结为个人情绪的宣泄恐怕有失偏颇,定位为“增加文章分量”似乎更具解释力。而对于《前进报》时期马克思未署名文本的存在与否,学界尚未达成共识。有学者否认《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的存在,将《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视为马克思在《前进报》上公开发表的“唯一”一篇文章[1](p114),也是马克思“最后一次”投给《前进报》的稿件[2](p94),认为马克思更多地以编辑而非撰稿者身份参与了《前进报》的工作。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存在未署名文本,却只是较为笼统地提及马克思为《前进报》撰写了“许多文章”[3](p326)或“一些文章”。如有学者援引马克思与他人往来的相关信件作为例证,称被马克思视为“德国工人阶级最杰出的理论家”的魏特林曾写信给马克思,表示自己通过阅读其发表在《前进报》上的“一些文章”认识了马克思[4](p71-72);也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为《前进报》“写了一些论文和短评,阐述自己刚刚形成的共产主义观点”[5](p120);还有学者谈道,马克思经常在《前进报》上“发表反对德国落后的社会政治制度和反动的普鲁士主义的文章和札记”[6](p51)。对于这一时期未署名文本的准确数量或确切文本,他们都没有给出具体例证。但无论是用“许多”还是“一些”作为马克思发表文章数量的修饰语,均指向了《前进报》时期马克思公开发表文章的非唯一性。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学者们对马克思《前进报》时期发表文章的数量给出了迥乎不同的答案呢?

恩格斯晚年的回顾性论述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为了纪念马克思逝世十周年,恩格斯应耶拿出版人路·埃耳斯特尔的请求写作了传记《马克思·亨利希·卡尔》。在这篇传记中,恩格斯较为详尽地罗列了马克思不同时期公开发表的文献,提及了马克思在《前进报》上发表的文本:“1844年在巴黎报纸‘前进报’上发表的短文(未署名)。”[7](p400)从恩格斯的表述中我们可以推断,马克思在《前进报》时期公开发表的文章也许不止一篇,他还撰写了许多以匿名形式发表的“短文”,这些未署名“短文”由于作者不详而未被视为马克思的文本保存下来,而这直接导致了学者们对马克思在《前进报》上是否刊发了未署名文本意见不一。恩格斯早期写给马克思的信也可以印证这一猜测。在得知《前进报》要改为月刊之时,恩格斯写信给马克思:“你每隔四到六个星期就得为它写一篇文章,不要受自己情绪的‘支配’!”[8](p337)恩格斯的书信能够佐证,在《前进报》变为月刊之前,马克思一直在为其撰稿,只是写作的频次略有不同。在此之前,《前进报》每周出版两期,这意味着马克思为其撰稿的频次更高,甚至每期都要撰写一篇文章。遗憾的是,这些文章并没有署“马克思”之名而流传下来。

马克思《前进报》时期目前可以确定作者归属的未署名文本包括两篇(2)除开这两篇之外,马克思在《前进报》时期也许还撰写了一篇批判施蒂纳的文章,但这篇文章目前还无法找到确凿的证据予以证明。1844年12月,马克思写信给《前进报》的主编亨利希·伯恩施太因,声称其批判施蒂纳的文章未能按时完成,但“我的文章您下星期可以收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2页)。由此推断,马克思这篇批判施蒂纳的文章既可能最终未完成,也可能以匿名的形式发表在《前进报》上。:第一篇是马克思为回应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遇刺事件而写作的讽刺文章《对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最近在诏书上所做的修辞练习的说明》(下文简称《说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编撰者通过将这篇匿名发表的文章与马克思《莱茵报》时期所写的讽刺文章《〈莱茵—摩塞尔日报〉的修辞练习》进行对比,认为该文属于马克思“确定无疑”(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84—685页。《说明》主题的呈现方式与马克思《莱茵报》时期公开发表的《〈莱茵—摩泽尔日报〉的修辞练习》在谋篇布局与叙事风格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从谋篇布局来看,马克思将批判对象的文本穿插在自己的论述之中,并逐段地进行了分析与批驳,区别仅在于《说明》是在完整引用普鲁士国王“感谢诏”的基础上进行了逐段分析。大篇幅引用批驳对象的原文并有针对性地深入批判的结构布局在马克思的其他批判性文本中亦十分常见,如《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等。这种布局方式能够清晰、详细而直观地呈现马克思与其批判对象之间的观点分殊,增强批判的对比度与说服力。从叙事风格来看,《说明》在写作风格上带有深刻的马克思的烙印,集合了彻底的批判与犀利的反讽。国王在“感谢诏”的开篇写道:“我不能离开祖国的土地,哪怕只离开很短的时间,而不公开表示深挚的感谢,以我和王后的名义,它激动着我们的心。”(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7页)马克思回应道,“‘我们的心’用的是单数,却代表国王的心和王后的心,堪称富有诗意的大胆文笔,堪称知心的国王伉俪的知心和睦的知心表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8—399页)。他表面上赞扬了国王的文笔“大胆”且“富有诗意”,称赞国王与王后“伉俪情深”,实则讽刺了他们言辞的虚伪性与欺骗性。批判与反讽的结合增强了马克思抨击普鲁士封建专制制度的力度与语言感染力,使人民更为深刻地感知到普鲁士政府潜藏在“感激”之后的真实意图。。德国学者奥古斯特·科尔纽也曾提及,马克思在《前进报》上“又发表了一篇短文,在这篇短文里,他评论了国王由于市长捷希对他行刺未遂而公布的告普鲁士人民书”[9](p126)。第二篇是马克思为海涅的诗歌所撰写的“引言”。马克思在1844年10月写给尤利乌斯·康培的信中曾谈到,他将在收到海涅诗歌的第一部分——叙事诗后再发表关于这些诗的报道(4)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24页。海涅寄给马克思的长诗,名为《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长诗以梦境、幻想和传说的形式,描绘了普鲁士政府统治的德国社会各方面的落后面貌。(中译本参见〔德〕海涅:《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冯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从马克思的表达和“引言”内容的相似性可以判断,海涅发表在《前进报》上的长诗“引言”确为马克思所作。

马克思《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的准确篇目尚不得而知,抑或永远是一个未解之谜。但马克思为《前进报》撰稿的时期是其搭建科学理论大厦趋于“完工”的“前夜”,通过对马克思未署名文本群的关注与探索,回答这一时期未署名文本的存否之辨,挖掘和开显未署名文本的核心议题,可以为我们探究马克思该时期思想转变(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完整脉络提供文本依据。

二、《前进报》时期文本未署名的原因

马克思之所以在《前进报》上以匿名的形式发表文章,主要原因在于他看重未署名文本的正向价值——未署名文本承载与发挥着国家的“第三种权力”。马克思曾说:“当报刊匿名发表文章的时候,它是广泛的无名的社会舆论的工具;它是国家中的第三种权力。每篇文章都署名,就使报纸仅仅成了或多或少知名的人士的作品集。每一篇文章都降到了报纸广告的水平。以前,报纸是作为社会舆论的纸币流通的。”[10](p232)所谓“第三种权力”是指独立于行政权、立法权之外的人民的监督权,是被统治阶级发挥自身影响力的一种权力形式。报纸作为社会舆论引导和传播的主阵地,独立于国家权力与社会资本之外,是人民的“英勇喉舌”。报纸上刊登的未署名文本为那些藉藉无名之人提供了发声的机会,强化了文章本身的传导力,能够成为国家权力的监督者。马克思刊发匿名文章的初衷在于让人民关注事件本身,聚焦文字内蕴思想的批判力与穿透性,通过媒介传播刺破笼罩在普鲁士政府之上的虚假面纱,使未署名文本成为社会舆论传导的助推器。

“第三种权力”归根结底是人民以报刊为载体对抗统治阶级压迫与奴役的权力,它有助于打破身份、地位与阶级不平等的桎梏,发扬与捍卫历史“剧作者”参与历史的权利。马克思通过未署名文本传达了这样一种精神理念——剥离出外在因素的制约与影响,每个人都可以平等地参与到现实的革命斗争之中,成为社会发展的监督者、批判者与建设者。当一篇文章以匿名的形式在报刊上公开发表时,人们不会过多关注作者的身份、地位,而更加专注于理解文章本身所传达的观点与思想。《前进报》作为在巴黎出版的德文报纸,其订阅者主要为德国的政治流亡者。抨击普鲁士封建专制制度的腐朽没落,揭示德国的“时代错乱”是该报改版后鲜明的政治方向。马克思将未署名文本作为独立于国家之外的“第三种权力”的载体,公开谴责了落后的普鲁士封建专制制度,引导民众推翻这一旧政权,这是改变德国“时空错乱”现状、探寻新的政治制度的时代选择的一种具体表现。“报刊按其使命来说,是社会的捍卫者,是针对当权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无处不在的耳目,是热情维护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万应的喉舌。”[11](p275)报刊的人民属性要求它必须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成为人民利益的坚决捍卫者,成为当权者统治“遮羞布”的揭露者。马克思《前进报》时期的未署名文本通过揭露普鲁士国王的虚假谎言,发挥了其作为“第三种权力”的舆论监督力,体现了马克思对封建专制制度一以贯之的批判态度。避免民众被普鲁士政府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揭穿政府当局者的丑恶嘴脸,正是马克思通过《说明》等文本试图传达的核心主旨。《说明》作为“第三类文本”(5)以思想与现实的黏合度为标准,马克思的报刊文本属于“第三类文本”。“第三类文本”由于报刊载体的特殊性,决定了创作者必须考虑写作内容的社会效应。参见张娥:《马克思“第三类文本”的传播效应——对恩格斯“遗漏”〈德法年鉴〉的一种解释》,《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其发挥的社会效应远胜于理论效应,它探讨的主题与马克思的其他类型文本略有不同,解决时代困惑而非自身的理论困惑构成马克思创作这一类文本的内驱力。

《前进报》时期的未署名文本或许只是马克思整个未署名文本群的“冰山一角”。未署名文本作为国家的“第三种权力”得以发挥的重要媒介,是马克思省思现实问题、解答时代之问、批判一切奴役人的社会关系的重要武器。马克思第一次论述中国问题的长文——《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就是以社论的形式匿名发表于《纽约每日论坛报》,他在这篇文章中批判了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和欧洲列强入侵对中国人民的奴役和压迫,肯定了中国革命的世界历史意义。为了尽可能详尽说明马克思发表的文章,恩格斯晚年在列举《前进报》时期的文本时也曾提及,马克思“在‘德意志—布鲁塞尔报’(1847—1848年在布鲁塞尔出版)上发表的一些署名和未署名的文章”[7](p400-403)。从恩格斯的表述中不难发现,马克思撰写文章时不具体署名的情况并不少见,而确证这些文本存在的真实性,还原马克思的原初思想,补充与完善马克思的文本群,构建更加完整的马克思思想体系是马克思文本研究的题中之义。正如德国学者马丁·洪特所说:“我们必须放弃这样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了马克思的重要的东西,一些摘录笔记不会带来什么具有颠覆性的新东西。这种想法是根本错误的。事实上,马克思的著作始终还是一块尚未发现的新大陆。”[12]马克思未署名文本的发现可以成为其思想整体性把握的重要佐证,开掘马克思思想研究的新的问题域。把握文献的整体性与准确性,拓展马克思思想研究所依托的文本的广泛性,对推动马克思思想的历史阐释与当代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三、《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的主题

确证马克思《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的存在,并探究马克思对文本未署名的主客观原因之后,我们需要进一步分析这一时期马克思未署名文本写作的主题及其产生的社会效应。恩格斯晚年曾不止一次谈到马克思《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的主题,在1883年写给威廉·李卜克内西的信中他指出,马克思专注于使《前进报》“保持正确的方向,并且经常在那上边发表一些反对普鲁士人的论战性的文章和短评”[13](p51);在为马克思写的回忆性传记中,恩格斯也提及了马克思在参与《前进报》编辑工作的过程中“辛辣地嘲笑了当时德国专制制度和冒牌立宪制度的空虚拙劣”[7](p393-394)。苏联学者康捷尔也曾指出,马克思在《前进报》上除了刊发“两篇大文章”,“还在报上发表了许多短评,抨击统治着德国的专制制度”(6)〔苏〕康捷尔:《马克思、恩格斯是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组织者:创建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斗争史》,李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64页。“两篇大文章”是指《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与《说明》,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后者确为马克思所作。。从这些记述中可以知悉,批判封建专制制度是马克思《前进报》时期的核心议题之一,而这一主题在《说明》与“引言”中亦能得到印证。

德国施托尔科夫市前任市长亨·路·切希刺杀国王威廉四世未遂之后,特权阶层与政府当局发起了“感恩祈祷、致敬国王”的活动,随后威廉四世发布了简短的“感谢诏”以表达对贵族和人民的“感激”之情。在《说明》中,马克思在完整呈现“感谢诏”全文的基础上,逐字逐句地分析了这封“感谢诏”的语言结构与表达内容,指出威廉四世颁布的诏书在行文上不仅修辞混乱、词不达意,而且存在逻辑悖论。国王用虚假的言辞试图“既讨好贵族又讨好人民”,一面对人民许之以“爱”,一面又用“鞭子”鞭笞人民。马克思以犀利的笔触批判了普鲁士国王威廉四世暧昧不清的立场,一针见血地披露了“感谢诏”结束语中未说完的“后置句”,即“我的人民的爱”“‘应该得到尼古拉妹夫的鞭子和梅特涅老兄的政策’或者‘应该得到本生骑士的不足道的宪法’”[14](p400-401)。马克思批判“感谢诏”的初衷在于防止人民被普鲁士国王虚假的感激所蒙蔽,“尼古拉妹夫的鞭子”“梅特涅老兄的政策”和“本生骑士的宪法”都是贵族与特权阶层利益的“保护伞”,是普鲁士封建政府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工具。为了揭露普鲁士政府的丑恶嘴脸,马克思将《前进报》作为社会舆论引导的主阵地,以更加猛烈的“炮火”抨击了普鲁士国王试图以“爱”掩盖其专制统治以及虚伪本性的荒诞行径,谴责了普鲁士的封建专制统治。《说明》作为“第三类文本”,写作的即时性、内容的时效性以及受众的阅读需求在创作之初便占据了主导地位,这直接影响了马克思理论创作的方向与形式:在内容上,切中时代之问,直面当时政治斗争中迫切需要回答的理论困惑,对封建专制制度的腐朽统治予以坚决地、彻底地批判;在形式上,避免深奥、晦涩的哲学论述,以短小精悍的短文代替长篇著作,从而适应工人阶级的阅读能力与需求。正因如此,当普鲁士国王对人民表达了虚情假意的“感谢”之后,马克思立即以短文的形式对国王进行了无情地诘问与揭露。

马克思为连载于《前进报》上的海涅的长诗所写“引言”的主旨与《说明》具有一致性。“引言”的篇幅短小,但折射出的马克思的态度与立场却一目了然。马克思认为海涅的诗风“泼辣而又热情”,内容十分有价值,且“新思想的力量把海涅从沉睡中唤醒,他威严地登上了舞台,高举新的旗帜前进,用‘有力的鼓声’发出自己的号召”[15](p559)。海涅曾用浪漫主义的诗歌形式描绘了人间疾苦,批判了德国的封建专制统治。海涅用具有美好象征意义的事物,如“玫瑰花”“常春藤”“甜豌豆”以及“美丽的自由天使”等意象,表达了对德国“童话”的失望和对美好社会的向往,旗帜鲜明地宣称“要在地上建筑起天国”,呼唤新时代的来临。马克思对海涅反讽诗价值的肯定,表明其赞赏海涅对德国封建专制制度的批判,主张用“新的旗帜”带领人民走向更加自由、平等的新社会,而他与海涅所说的“新思想的力量”正是当时在巴黎广为流传的共产主义思想。

通过文本分析发现,《说明》和“引言”的主题与其同时期的其他署名文本相比具有特殊性与互补性。《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作为马克思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初步阐释的理论成果,批判了资本主义私有制造成的普遍异化,是马克思《莱茵报》时期面对“苦恼疑问”寻求政治经济学解决方式的持续推进;《神圣家族》揭示了自我意识哲学的精神幻象,是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思辨哲学、建构唯物史观理论大厦的初步尝试,阐释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必然瓦解的历史趋势;《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是马克思为驳斥卢格关于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的历史价值与无产阶级前途命运的谬论而作,此文中马克思旗帜鲜明地表达了社会革命的重要性,强调了社会主义实现的条件。《说明》与“引言”的特殊性在于马克思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落后于时代的封建专制制度,构成其批判资本主义的重要补充,是其《德法年鉴》时期“揭露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理论延续。“如果说整个19世纪都是革命的世纪,那么法国巴黎则是整个革命世纪的中心。全世界的革命者在这里都可以获得一种联合的可能性。”[16](p132)在巴黎,资本主义占统治地位、资产阶级大奏凯歌的社会局面,与德国封建专制独断专行的社会环境迥然有别。此时的“无产阶级”已不再是《德法年鉴》时期具有抽象普遍性的哲学概念,而是一群被资本主义制度敲骨吸髓的活生生的具体的人。尽管在同时期的其他文本中,马克思似乎将批判的重心转向了资本主义,但他对德国进行“社会革命”以实现普遍解放的初衷并未改变(7)从马克思刊发的燕妮的书信中可以看出,马克思即使在巴黎也对德国的革命问题保持着极高的关注度。1844年10月,马克思将燕妮的信以《一位德国女士来信的摘录》为题刊发在《前进报》上,这一行为表明马克思赞同燕妮对德国政治情势的认知,并借此进一步回答了《德法年鉴》时期“德国能否实现有原则高度的革命”的问题。燕妮在写给马克思的信中谈到亨·路·切希刺杀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事件时指出:“正是在这里重新发现这样的证据:在德国,搞一次政治革命是不可能的,然而存在着社会革命的一切起因。那里从来未曾有过一个敢于走极端的政治狂热者,却有人第一个敢于进行谋杀尝试,这是由于贫困,由于物质贫困的驱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19—620页)。燕妮的表述说明德国进行社会革命的条件已经出现,即无产阶级正逐步走上历史舞台并承担起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而他们敢于反抗封建专制统治并非出于政治上的狂热而是经济上的赤贫。这封信虽然为燕妮所写,但马克思将其公开刊发于《前进报》上则反映了马克思赞同燕妮的观点,即通过社会革命消除经济赤贫进而实现共产主义的革命路径。,这一初衷在《说明》与“引言”中得到了鲜明体现。只有不断揭露德国封建专制统治的腐朽与黑暗,才能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进而推翻旧统治、建立新社会。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批判,彰显了马克思关注时代问题、切中时代要害的理论自觉,呈现了潜藏于马克思思想发展深处的历史意识、问题意识与时代感悟,其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中具有贯通性,裨益于我们洞悉马克思思想发展转变内蕴的致思逻辑。

马克思《前进报》时期未署名文本内蕴切中时代之问、聚焦时代命题的方法论自觉,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需要学习马克思关注时代和时代问题的自觉意识,寻求解决社会难题与全球性危机的“药方”。紧扣时代发展脉搏,以时代之问为研究导向,是理论赓续发展的永恒动力和思想永葆生机活力的关键所在。时代命题构成当代马克思主义发展的理论生长点,也是我们解决现实问题的着力点。只有通过聚焦时代难题,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与方法解剖现实,才能实现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自我发展与理论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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