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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下的分析哲学批判
——莫里斯·康福斯《保卫哲学——反对实证主义与实用主义》再审视

2022-03-17黄洋

宜宾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实证主义福斯唯物主义

黄洋

(首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089)

自20 世纪80 年代“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被译介至国内以来,我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界就如何理解这一新马克思主义思潮的理论实质等问题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探讨。“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试图把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并以此来反对一种粗糙化、模糊化理解的马克思主义[1]。然而,“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在重构马克思主义的同时却清除了其中的辩证要素。正如该学派代表人物柯亨(Gerald Allan Cohen)所言,“尽管‘辩证的’一词并不是一直被不清楚地使用,但它从来没有以清楚的含义指称一种可以和分析方法相提并论的方法”[2]。这种对于辩证法的否定态度引起了“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是否属于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持续争论。

作为“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来源之一,“分析哲学”这一哲学思潮本身尚未有统一的定义。从广义上看,“分析哲学”可被理解为一种坚持论证过程清晰、严密的学术传统的哲学(这一学术传统可被追溯至罗素、维特根斯坦等人的著作中)。从狭义上看,“分析哲学”可特指于20世纪20 年代兴起的逻辑实证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流派的逻辑实证主义由来自多个国家的理论小组共同组成,其中坚力量为奥地利的维也纳小组。由于“实证主义”一词在表意上的局限性,逻辑实证主义者后多自称其思想为“逻辑经验主义”。尽管各国的逻辑实证主义者在思想上各有侧重,但其均认为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形而上学”是无意义的旧哲学论题。可以说,继承分析哲学方法论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也延续了其早期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态度。然而,在逻辑实证主义的论域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也被视为一种无意义的旧哲学论题。这种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简单理解引起了同时代马克思主义者的强烈不满,英国马克思主义者莫里斯·康福斯①(Maurice Cornforth)的《保卫哲学——反对实证主义与实用主义》(以下简称《保卫哲学》)一书便是这种不满的文本表现形式之一。本文将聚焦《保卫哲学》中的逻辑实证主义批判部分,以时代背景为切入点分析康福斯写作的理论动机,对康福斯批判逻辑实证主义的理论进路进行梳理,试图揭示该书潜藏的二者公共论域。同时本文试表明,受特定时代背景因素的影响,康福斯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政治批判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理论局限性。

一、批判背景:战后英国政治——哲学界的“去马克思主义化”

进入1950年代,美苏两大阵营在政治、军事、意识形态等多个领域的对抗日益激烈。作为美国的政治盟友,英国在对外政策上积极配合美苏冷战需要的同时也对国内的进步势力进行一定程度的压制。在日益浓厚的冷战氛围下,英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政治、哲学等多个领域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敌视和排挤,具体来说:在政治界,自冷战开始后英国共产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其与工党之间的脆弱联盟在工党党魁艾德礼(Clement Attlee)获任首相后顷刻瓦解。自1948 年联盟破裂以来,英国共产党不仅面临着来自右翼保守势力的敌视与攻击,还受到工党对其的批评与指责[3]。在英国共产党对来自各个政治势力的攻击进行回击的同时,英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也同各种在理论上攻击马克思主义的行为作坚决的斗争。

在哲学界,马克思主义哲学遭到英国本土各哲学流派的批判或漠视。英国历史哲学家柯林伍德(Robin Collingwood)在《历史的观念》(The Idea of History)中把马克思视为黑格尔“历史一元主义”的继承者加以批判,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根本不是科学的历史学理论[4]。而在一些继承了19世纪实证主义传统的英国哲学家看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继承显然是多此一举的。罗素在谈及马克思时指出,“丝毫不提辩证法而把他的主张的最重要部分改述一遍也很容易……因而那一套黑格尔哲学的装饰满可以丢下倒有好处”[5]344。英国的逻辑实证主义者艾耶尔(Alfred Jules Ayer)在其晚年所著的《二十世纪 哲 学》(Philoso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中 谈到,“诚然,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打算使黑格尔头足倒置——保留他的辩证法……但他们的观点对哲学界几乎没有产生什么影响”[6]25。作为一部带有回忆录色彩的哲学史著作,艾耶尔的评论直接反映出了其青年时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漠然态度。面对战后英国社会各界“去马克思主义化”的威胁,如何在捍卫马克思主义哲学真理性的同时向公众阐明其理论价值,成为包括康福斯在内的英国马克思主义者的重要任务。从理论的社会效用上看,包括逻辑实证主义在内的分析哲学势力在20 世纪上半叶专注于抽象问题的探讨而缺少现实关怀,可以说是在用“沉默”的方式维护了资产阶级的统治[7]。而从英国哲学界的现状来看,时兴的逻辑实证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挤压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话语空间。如果能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揭示和批判逻辑实证主义的理论实质,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理性无疑能够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彰显。因此,康福斯将矛头直指逻辑实证主义:“进步和真理,只有在对反动和错误进行斗争之中才能获得。所以,我对资产阶级底哲学进攻”[8]44。尽管康福斯曾就读于以分析哲学发源地而著称的剑桥大学,但是从他出版的第一部专著《科学与唯心主义的对立》起康福斯就在批判逻辑实证主义的“唯心主义”倾向[9]。作为《科学与唯心主义的对立》一书的续篇,康福斯在《保卫哲学》中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视角出发考察和批判了已成为欧美“时髦”哲学的逻辑实证主义[10]。虽然康福斯与部分“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有着学院化分析哲学教育的智力背景,但二者对辩证法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在康福斯的认知中辩证法始终是居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地位的[11]。

二、哲学批判:从本体论到认识论的双重对立

1929 年,由纽拉特(Otto Neurath)发表的《科学的世界观:维也纳小组——献给石里克》一文标志着维也纳小组的正式成立。小组先后由德国哲学家石里克和卡尔纳普领导,维特根斯坦、波普尔等人亦与小组成员有过一定的联系。从20世纪40年代起,逻辑实证主义运动的重心逐渐从欧洲大陆向英美转移。尽管在一些问题上仍有争论,但绝大部分逻辑实证主义者均肯定了“证实原则”在区分科学和“形而上学”中的重要作用。所谓“证实原则”,就是把某一命题的意义与证实它的方法相结合的一条认知标准。根据“证实原则”,除形式科学外,任何命题只有在能够通过经验得到检验的情况下才是有意义的,反之则为无意义的。从“证实原则”出发,逻辑实证主义者逐一考察了唯理论与经验论、一元论与多元论等经典哲学问题,并认为哲学领域内的一切派别对立都得到了澄清和解决。正如艾耶尔所说,“因此,我们这些关心哲学状况的人,不能再勉强同意哲学家之间有派别分歧存在”[12]154。既然派别对立已被“解决”,那么剩下的各种哲学分歧就只是纯粹的逻辑问题。逻辑实证主义者相信,这些分歧必定能够通过逻辑分析等方式得到解决。

然而,逻辑实证主义者对哲学分歧的乐观态度并不意味其已在理论上实现了对一切派别对立的超越。相反,它不过是选择站在了二元对立中的一边来反对另一边。艾耶尔坦诚道,“唯理论者与经验论者的争论的逻辑方面,我们已经论述得很充分了……我们宣称是赞成经验论者的”[12]56。在康福斯看来,逻辑实证主义的经验论立场不仅表明了其对马赫主义的继承(“艾耶尔说:感觉内容不是主观的,它们不是‘心理的’……这个为傻瓜而设的‘确定的答案’最初是在上世纪末由马赫想出来的,他称之为‘中立的一元论’”[8]72),还证明了其史前史可被追溯至18 世纪哲学家贝克莱的哲学思想中,是贝克莱哲学在20世纪的复活。无独有偶,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也指认了马赫主义与贝克莱哲学之间的继承关系:“现在我们只作一个结论:‘最新的’马赫主义者所提出来的反对唯物主义者的论据,没有一个,真正是没有一个不是贝克莱主教所已经提出过的”[13]22。在全书第一章和第二章系统梳理了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后,康福斯在第三章中详细地分析了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世界观之间的观点对立,概括来说:第一,在本体论问题上,逻辑实证主义否认了世界的客观物质性,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则坚持其本体论的唯物主义立场。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世界就其本质上来说是物质的,强调物质具有客观实在性。但逻辑实证主义者却根据“证实原则”否认了这一观点。“显然,它否认这一点,它认为这是无意义的而加以拒绝”[8]131。有意义的命题能够在经验中得到检验,而“世界就其本质上来说是物质的”这一命题是无法通过经验检验的,因此它和“形而上学”一样都是毫无意义的旧哲学论题。即便是在1940 年代后从现象主义转向物理主义的卡尔纳普,也仅是在基于经验观察的“物理语言”范围内谈论客观实在的物理过程,而这仍是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相差甚远的。

而根据“证实原则”,我们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作为知识来源的经验,在“被给予的经验”之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显然,这一观点并没有超脱18世纪以来主观唯心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康福斯指出,逻辑实证主义拒绝承认经验之外的“客观物质”,实质上是“暗中接受了并支持了主观唯心主义的观点”[8]130。因此,逻辑实证主义对本体论问题的拒斥态度从根本上反映出其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立场的对立。

第二,在认识论问题上,逻辑实证主义否认了认识的客观性,而马克思主义则坚持其认识论的唯物主义立场。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人的认识具有客观性,这表现为人类的认识归根结底是对客观物质世界中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的反映。承认认识的客观性,就是承认认识来源于不依赖于人的经验而存在的客观物质世界,但在逻辑实证主义者看来,认识是“感觉经验”的直接“给予”。例如,在卡尔纳普看来科学认识是直接来源于经验且在经验中得到检验的一系列命题的总和[8]132。这种科学认识的正确性只能通过验证其与“直接给予的经验”是否相一致来判断。总之,康福斯认为在认识论问题上逻辑实证主义者主张认识不是来源于经验之外的客观物质世界,而仅仅只是主体感觉经验的产物。

而就认识是否具有客观性的问题而言,康福斯强调逻辑实证主义同样凭借“证实原则”拒绝了这一问题。同理,这种拒绝可被理解为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论唯物主义立场的否定。逻辑实证主义还将科学认识简化为观察活动形成的“句子系统”。这一简化的结果直接地表现在“现今广泛地流行于自然科学各个部门中的形式主义的研究方法上”[8]127。康福斯指出,这种“形式主义”把科学研究限制为寻求连接主体观察活动的命题和公式,从而切断了其与客观物质世界之间的联系。这种从逻辑实证主义的认识论延伸开来的“形式主义”将导致主观主义与相对主义在科学研究中的大行其道。

三、政治批判:阶级分析视角下的逻辑实证主义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视域下,作为观念上层建筑的哲学总是以一定的社会经济结构为基础的。这一观点可被追溯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这段经典表述:“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14]2。由于任何哲学研究都以一定的社会经济活动为基础,因此特定阶级的阶级利益总会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与各类哲学思想产生关联。康福斯根据这一点推论道,“哲学永远表示而且不能不表示一个阶级立场”[8]96。按照这一论断,各哲学流派之间的观点对立归根结底反映了现实社会中的阶级对立。

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阶级立场,康福斯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是无产阶级的哲学,不是因为它规定了无产阶级的需要和使命,而是在于“它表现工人阶级底观点和适合其需要,乃是借着按照事实本身,不要预先设想的虚构,而研究自然和社会的运动的实在的法则,以显示怎样能够改变世界”[8]108。具体来说,无产阶级的阶级需要不是要建立新的压迫制度,而是要废除现存的一切压迫制度;无产阶级的阶级愿望不是要实现特定阶级的阶级利益,而是实现全人类的自由和解放。哲学,这一观念上层建筑在无产阶级实现其阶级需要的革命实践中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如马克思所言,“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15]467。而就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而言,其力图还原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本真面目,形成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正确认识,因而从根本上来说是与无产阶级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阶级需要相一致的。综上所述,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的哲学,是无产阶级革命行动的思想指南。

然而,逻辑实证主义却基于“证实原则”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归为无意义的旧哲学论题。而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出发反观逻辑实证主义,其主张在经验之外无他物存在的哲学观点从本质上来说“继续着二百年前由巴克莱所建立了的主观主义—相对主义的传统”[8]315。这一传统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是直接冲突的。而在社会生活中,逻辑实证主义者也往往充当“反对共产主义的十字军”[8]303。康福斯指出,罗素在短文《人类的展望》②中把社会主义阵营的倾覆视为人类进入繁荣时代的前提条件,而卡尔·波普尔在其所著《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一书中更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指认为“封闭社会”的哲学,认为其完美贴合了“封闭社会”统治的需要[8]303(关于波普尔的思想归属,我国有学者认为波普尔是一位同逻辑实证主义者有过交流但不属于该流派的哲学家[16])。既然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归根结底地反映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那么逻辑实证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否定从根本上来说等同于对无产阶级利益的否定。逻辑实证主义也因此站在无产阶级的对立面——资产阶级一方。康福斯强调,从社会意义上看逻辑实证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否定反映着现代资产阶级在理智上的崩溃;逻辑实证主义者的反马克思主义立场反映着其为帝国主义扩张政策辩护的阶级实质。逻辑实证主义“完全是替一种腐朽的社会制度服务”[8]316。因此,“今天谁也不得不一边倒……为了进步和知识底进展,就要求发展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并且自觉地和不妥协地反对一切形式的唯心主义,而现代实证主义就是唯心主义底最有影响和最活动的形式之一”[8]316,在书末康福斯总结道。

四、批判之下:批判对象与批判者的公共论域

康福斯在《保卫哲学》中的论述似乎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居于完全对立的两极,二者在哲学领域内毫无对话的可能。的确,康福斯的哲学批判清晰地显现了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的观点对立。但是,康福斯在批判逻辑实证主义的同时亦肯定了其部分观点的合理之处,康福斯在书中的这些肯定表述为探寻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的公共论域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具体来说:

第一,在“形而上学”问题上,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存在旨趣上的一致性。

首先,康福斯既肯定了逻辑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态度,又指出了其在认识论上的不彻底性。康福斯指出,逻辑实证主义的错误“并不在于它们反对哲学‘系统’而主张一切知识以经验为基础。相反地,这一点倒很正确”[8]45。逻辑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态度显然是值得马克思主义者肯定的,但“它们的错误是在于它们否认以经验为基础的知识能够反映不依于经验而独立存在着的客观实在”[8]45-46。相较而言,马克思主义哲学则始终坚持认识论问题上的唯物主义立场,把人的知识建立在不依赖于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之上。康福斯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能够克服认识论领域内的怀疑主义与不可知论的根基。

其次,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态度是一致的。在逻辑实证主义者们看来,“形而上学”不仅在理论上充斥着语言的滥用和误用,在实践中也与现代科学的实证精神相违背,因此必须通过分析和批判予以“清除”。而在维也纳小组成员的视域中,这一“清除”工作应当以一种“科学的世界观”为基点。关于“科学的世界观”,纽拉特指出:“科学的世界观不承认任何来自纯粹理性的绝对有效的知识……科学的世界观只承认关于各种事物的经验陈述以及逻辑和数学中的分析陈述”[17]。以“科学的世界观”为基础,维也纳小组对他们所理解的“形而上学”进行了大量的批判。例如石里克认为,“形而上学的陈述是在经验中既不能得到证实也不能得到证伪的命题,因此是毫无意义的[8]60;卡尔纳普也在其所著《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一文中以逻辑分析的形式批判了“形而上学”,认为逻辑分析揭示了形而上学的断言陈述是假陈述。尽管后世对部分逻辑实证主义者过于激进的观点有所批评,但其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无疑是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价值的。

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态度则是一以贯之的。我们看到,早在青年时期马克思就确立起了对“形而上学”问题的拒斥态度:“既然你提出自然界和人的创造问题,你也就把人和自然界抽象掉了”[18]92。作为马克思的亲密战友,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了“形而上学”趋于衰落的历史必然性:“在这两种情况下,现代唯物主义本质上都是辩证的,而且不再需要任何凌驾于其他科学之上的哲学了”[19]400。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恩格斯再次强调了他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态度,“任何使它复活的企图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倒退”[20]42。

最后,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均构建了超越“形而上学”的理论体系。为了在后“形而上学”时代提供一种新的世界观与方法论,逻辑实证主义者试图构建起一种严谨清晰的科学语言,同时大力发展其以经验检验为核心的“证实原则”;马克思主义哲学则充分利用自然科学的最新成果建立起描述物质世界普遍联系发展的唯物辩证法。这一辩证法以实践为核心,为马克思主义者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提供了强有力的哲学支撑。就超越批判“形而上学”而言,有国内学者指出二者是具有一致性的[21]。

第二,在认识论问题上,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并非处于绝对的对立状态。

首先,康福斯并未完全否定逻辑实证主义的感觉认识论,而是指出其存在着“实践空场”。康福斯指出,“实证主义的经验主义者们虽然记得知识起源于经验并且必须在经验中受检验这一事实,却忘记了经验本身也是我们与外界物质对象之间的实际的相互作用底产物”[8]50-51。可以看到,康福斯既肯定了逻辑实证主义关于认识来源于感觉经验的观点,又指出了其没有思考主客体相交互的实践在认识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其次,从上述观点出发,我们可以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观与逻辑实证主义所持的感觉认识论之间存在着理论兼容性。所谓理论兼容性,就是指二者在逻辑上的前后相继性。关于感觉在人类认识世界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马克思曾提到:“因为人和自然界的实在性,即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已经成为实际的、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16]92。虽然逻辑实证主义者也认识到了感觉在认识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但却出于对“证实原则”的信奉否认了认识客体的存在,也就无从认识到实践的重要性。而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作为认识主体的人与作为认识客体的外部世界都是认识过程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人的认识只有在主客体相交互的感性实践活动中才有实现的可能。因此,就二者的理论兼容性而言,我们以前期维特根斯坦哲学中关于“事实”与“事物”的区分为例(虽然前期维特根斯坦在理论上同逻辑实证主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22],但其在主张认识的感觉来源性这一点上是同逻辑实证主义者们相一致的):世界之所以是“事实”的集合而非“事物”的集合,就在于所有“事物”均与他物处于一定的关系中而无法孤立地被语词指称。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推论,这种基于感觉获得的“事物”间的关系只有在主体与客体相交互的实践活动中才能为主体所把握,而这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的基本观点。在为前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图像论”补充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的基本观点后,我们看到二者在逻辑上是前后相继的,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与逻辑实证主义所持的感觉认识论之间存在的理论兼容性。而后期的维特根斯坦也从生活实践出发构建了其“语言游戏”说。这不仅表明了上述二者之间理论兼容性的存在,还反映了维特根斯坦同马克思在认识论上的观点相近之处[23]:“对于维特根斯坦来说,正如对于马克思来说,我们需要的答案应当融合在实践中,它们并不产生于那些脱离了哲学家自身的贫乏的经验(meagre experience)”[24]。

五、批判之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片面化

在今天看来,康福斯在《保卫哲学》中对逻辑实证主义的哲学批判仍然存在一定的理论价值。然而,就康福斯的政治批判而言,其则具有不可忽视的理论局限性。在我们看来,这种理论局限性的产生主要与特定时代背景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片面化有关。

为了巩固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地位,克服战后普遍的思想松散问题,苏联官方在1946 年开展了一场思想整肃运动。这场运动由时任苏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的日丹诺夫(An⁃drei Zhdanov)主持,涉及文学、哲学、音乐等多个思想文化领域。针对哲学界内的“意识形态问题”,日丹诺夫在1947年6月24日的讲话(以下简称“哲学讲话”)中指出:“科学的哲学史,是科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及其规律底胚胎、发生与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既然是从与唯心主义斗争中生长和和发展起来的,那么哲学史也就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史”[25]。日丹诺夫还在“哲学讲话”中规定了苏联哲学史研究的基本任务:全部哲学史研究必须集中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的相互斗争;必须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取得的伟大成就;必须重点揭示唯心主义的谬误之处与其阶级实质。

需指出的是,在日丹诺夫的“哲学讲话”中整个哲学史则被简单地规定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史,“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被直接等同于“正确”和“谬误”(或“剥削阶级哲学”)。而从恩格斯论哲学基本问题的相关文本上看,我们并不能从他的相关论述中直接得出整个哲学史就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史、唯心主义是“谬误”乃至“剥削阶级哲学”的同义词等“哲学讲话”中强调的内容。因此我们认为日丹诺夫的“哲学讲话”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哲学基本问题观点的片面延伸,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片面理解。然而,由于日丹诺夫本人的政治地位较高,他的这场讲话不仅奠定了苏联哲学史研究的理论基调,还对各国共产党员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造成了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片面化。在“哲学讲话”的指导下,此后数年间苏联出版的各类哲学史在内容上甚至出现了惊人的相似性[26]129-130。而作为英国共产党理论家的康福斯亦在《保卫哲学》中多次引用了日丹诺夫“哲学讲话”的基本要点[8]113-115。正是受日丹诺夫“哲学讲话”的影响,康福斯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政治批判才存在着一定的理论局限性,具体来说:

第一,康福斯的政治批判在理论思路上继承了日丹诺夫“哲学讲话”的片面理解。在具体批判过程中,康福斯把逻辑实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的观点对立直接等同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对立,认为“现代实证主义的经验主义在本质上是反对唯物主义的唯心主义底一个党羽,与现代思想中的其他的——而且更公开的唯心主义——隶属同一阵营。这一阵营是反动的、帝国主义的观念形态底阵营”[8]301。但正如我们已经所强调的,康福斯在政治批判中所承袭的日丹诺夫“哲学讲话”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作出了片面化的理解。显然,哲学观点与阶级立场并非处于一种线性对应的关系。因此,我们认为康福斯的政治批判在理论思路上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第二,康福斯的政治批判在推理过程中存在着论据不足过于草率的问题。我们看到,康福斯在《保卫哲学》书末把部分逻辑实证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否定态度直接上升为全体逻辑实证主义者的一致态度,进而得出了逻辑实证主义者本质上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资产阶级哲学家”这一结论。然而,受一战后欧洲风起云涌的社会主义思潮影响,相当一部分逻辑实证主义者都同当时的社会主义运动有所联系:例如,20 世纪奥地利著名的科学哲学家、科学史学家,维也纳小组成员之一的齐尔塞尔(Edgar Zilsel)不仅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还曾是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成员[27]。而卡尔纳普、纽拉特等人也都曾表达过对社会主义理念的支持,纽拉特甚至还参加过一战后成立的巴伐利亚苏维埃革命政府[8]141。因此,我们认为康福斯的政治批判在推理过程中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结语

实际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分析哲学均以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为起点,二者关系经历了从平行发展到相互对立,再到相互交融的曲折发展历程。受各种因素影响,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分析哲学长期缺乏应有的交流和互鉴,而《保卫哲学》的出版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种隔绝状态。从总体上看,尽管康福斯的分析哲学批判思想存在一定的理论局限性,但就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和分析哲学三者间的关系而言,这一思想在今天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理论参考。

注释:

① 莫里斯·康福斯(Maurice Cornforth,1908—1980),英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共产党员。1929年毕业于伦敦大学学院,后就读于剑桥大学。1931 年加入英国共产党。主要著作有《科学与唯心主义的对立》(Science versus Idealism,1946)、《保卫哲学——反对实证主义与实用主义》(Defence of Philosophy:Against Positioism and Pragmatism,1950)、《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Marxism and the Linguistic Philosophy,1965)等。

② 按康福斯在书中的引用,该文载于杂志“地平线”,194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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