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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战争
——以老子军事哲学为中心的阐释

2022-03-17陈林

宜宾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子敌人军事

陈林

(1.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北京100088;2.中共通辽市委党校,内蒙古通辽028000)

春秋战国时期的时代特点是“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诸侯割据,百家争鸣”,加之戎狄等外族入侵与骚扰,整个春秋战国的历史,似乎成为一部战争史。先秦时期人们重视战争,“祀与戎”被视为“国之大事”①。先秦诸子身处剧烈的历史变革当中,面对王道式微、诸侯干政,诸子异说蜂起,百家各以崇尚,论道议政。《老子》一书虽仅有五千余言,却集哲理之大成,融哲学与政治于一体,其中亦不乏璀璨的军事智慧之光。

有关《老子》究竟是否是兵书,历来存在较大的争议。《隋书·经籍志》当中即收录《老子兵书》一卷。唐代王真在《道德真经论兵要义书述》中讲到,“五千之言……未尝有一章不属意于兵也”[1]152。王真虽未断言《老子》即为兵书,但其观点已十分明确。宋代郑樵、苏辙,明末王夫之、清代魏源都将《老子》视为兵书。近代以来,萨孟武、姜国柱、南怀瑾等学者均认为兵家思想源自老子,把《老子》视为兵书,也不是没有道理。葛荣晋通过对老子用兵之道的分析,阐释了老子与兵家之间的密切联系,认为老子对于中国兵学有开山之功不为过,得出“《老子》既是哲学名著,也是一部兵书”[2]的结论。但是更多学者对《老子》是兵书的观点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汪秀丽认为“通过老子战争思想的分析,不难看出战争只是老子论其思想的一种辅助,而不是对战争而论战争”[3]。魏元珪提出:“老子之言究与孙吴、太公等不同,老子言兵志在弭兵,言战志在止战;而孙吴等言兵,则意在发挥韬略,胜人于千里之外”[4]759。刘泽华先生认为:“有人说《老子》是一部兵书,无疑有些偏颇,但也不是毫无道理”[5]326。显然刘先生不同意将《老子》单纯看作一部兵书,但却认同《老子》一书蕴含“治兵的至理名言”,“不失为论兵的佳作”[5]326-327。

《老子》是一部充满思辨的政治哲学经典之作,书中蕴含丰富的军事思想,但绝不能简单将其视为军事著作。《老子》的军事辩证思想在“道”的统合之下展开,而道的基本精神就是自然无为,因此老子的战争思想、战略体系、战术安排均以“止战”为目的,这是《老子》区别于诸子百家兵学思想的显着特点。

一、以道为本的非战军事思想

“道”是老子政治哲学的理论核心,“抽去了道,道家就失去了脊梁”[5]313。道的内涵极为庞大且复杂,哲学史家们普遍认为无法以明确的定义界定道的含义,故通常采用分层的方式对道的内涵进行区分。唐君毅先生将老子的道区分为六种情形:通贯异理之用之道;形上道体;道相之道;同德之道;修德之道及其他生活之道;为事物及心境人格状态之道[6]224-234。陈鼓应先生将道归纳为:实存意义的道;规律性的道;生活准则的道[7]23-25。刘泽华先生认为道是一个多层次概念,将道分为:代表宇宙和事物的本原;事物的总规律;指代自然和人事的具体规律;事物的道理[5]313-314。总体而言,“道”涉及宇宙、万物、自然、生活等方面,“道是一种在天地万物生成之先就已独立自存的浑朴状态,它既是化生天地万物的本始根源,亦是天地万物恃之以生的宗主母体,而最终道是要落实到人类的生活实践当中去的”[8]106。面对战争频仍的春秋乱世,如何将道落实战争实践当中,以引导人们清静无为,“不以兵强于天下”,(《老子·第三十章》)成为老子思考的重点。

老子以“道法自然”为逻辑起点,推导出人类社会的政治秩序应是和谐、宁静、稳定的,主张“无事取天下”的积极的政治理论,进而得出“战争”是逆自然法则而动的破坏人类社会和谐宁静秩序的非理性行为[9]。在老子看来,战争即以“战”相“争”,这与“自然无为”法则背道而驰,与“天道尚慈”法则极不协调,战争是“有为”的行径,违背“道”的自然状态,因此战争是失道的非理性行为。“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老子·第三十一章》)。锐利兵器的用途在于战场上杀人,因此它是不详的器具,一般人都会厌恶它,有道的圣人也不会使用它,而战争所造成的死亡远远超过锐利的兵器,因此,不应发动战争来解决问题。“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老子·第四十六章》)陈鼓应先生认为,《老子》第四十六章反映出当时兵马倥偬,互相杀伐的惨烈情况,该章与三十、三十一章都含有反战思想,沉痛攻击当时的武力侵略,给百姓带来灾难[7]247。春秋战国时期,战争频仍的原因在于统治者的贪婪和野心,老子沉痛地揭示了诸侯相互兼并称霸引发战争所造成的罪恶,同时警告这些无道的国君,“咎莫大于欲得,祸莫大于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第四十六章》)作为统治者,必须懂得节制欲望,贪得无厌一定会招致灾祸,一味穷兵黩武、连年征战,最终往往身死国灭、祸国殃民。

“兵”何以成为“不祥之器”?发动战争势必三军扰动,民众的生活受到打扰,农事遭到荒废,田园必定荒芜。两军交锋,兵刃相见,杀戮众多,最终一定是荆棘丛生,民不聊生,正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老子·第三十章》)战争是人类解决争端最愚昧和残忍的方式,战争的惨烈触目惊心,对于战争双方来说,是没有赢家的。失败者伤残累累、国破家亡;胜利者代价也极其惨重,陈鼓应先生称之为“口中含灰”[7]194式的胜利,武力横行最终只会自食其果、自取灭亡。老子不赞成凭借军事逞强施威,战争违背“道”的本质要求,在人的有为操控之下,才有可能出现强大的军事力量,这与自然的发展相违背,老子对恃强凌弱的侵略战争及其发动者,抱有强烈的批评态度,滥用武力、欲以兵强于天下,虽然气势上占据一定优势,但是因其不合自然之道,最终一定会招致政治上的失败甚至国家的灭亡。

老子以“道”立论,坚持“胜而不美”的主张,胜利不值得夸耀,武力更不值得炫耀,穷兵黩武、兴师动众必然招致灾难性后果。所谓“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老子·第三十一章》)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尚书》有云:“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10]359。天之道不以杀人为乐,破坏此道则灾祸必随之而来;人之道亦不以杀人为乐,破坏此道则天下兵祸连连、永无宁日。战争不是有道之君所从事的,而只是出于保家卫国不得已而使用的手段。因此即使战争取得了胜利,也不要把胜利当成是美事,得意洋洋,以杀人为快乐的人,是不可能得志于天下的。胜利时候,不要举行什么庆祝典礼,毕竟战争都是以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因此要以丧礼处置,“言以丧礼居之。”(《老子·第三十一章》)同时,有道的君主在战争进行到一定程度时便适可而止,不会对敌人穷追不舍、彻底歼灭、穷追猛打、杀人不止,做到胜而有果,胜而则止。

老子所处时代礼崩乐坏、天下大乱,诸侯之间相互征伐,民间“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而统治者却“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老子·第五十三章》)面对这些现象,老子深感人世间缺乏慈爱: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而广,舍后而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老子·第六十七章》)

“慈”是老子之道的精神,“天道尚慈”是老子军事人道主义政治观的法理依据[9],“慈”不是一味忍让懦弱,而是与大道相和相通,“慈”与“善”内涵相互关联,“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第七十九章》)道以自然为体,和世间万物没有特殊的亲属关系,都是一视同仁的,这是道的自然规律。在这一规律之下,“善人”为何能够得到客观规律的扶持和帮助呢?就在于善人行善,与天道保持一致,而“慈”与天下万物具有内在一致性,以“慈”引导战争,便能获得战争胜利。因此,国家以慈对待百姓,百姓便热爱国家,上慈下爱,上下同心,即便是遇到外敌入侵,百姓也能奋起反抗,直至战争胜利;反之,则会面临国破家亡的惨状,这便是“天道不争而善胜”的体现,更是止战的良方。老子从天道尚慈出发,认为人的生命是不可剥夺的权利,进而印证了“不以兵强天下”“无为而治”的非战军事思想。

老子主张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天下。老子言兵与兵家有巨大的差异,老子以天地之道的法则,比附于用兵之道,进而主张战争要契合自然之道,主张“不以兵强天下”,这种军事战争思想,不仅深刻揭示了战争的本质和严重后果,而且为规训后世统治者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二、守柔用弱的军事战略思想

老子认为战争是不可消除的,非战的军事思想并不是掩耳盗铃式的漠视战争,而是希望以谨慎的态度对待战争,因此研究战争、战略、战术是十分必要的。

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11]982-983。

面对当时社会的剧烈变动,新旧势力激烈斗争的现实情形,老子认识到作为弱者,想要战胜并取代强者,就不能与强者硬碰硬,而是要采取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不战而胜的战略策略,由此,老子提出了“柔弱胜刚强”的谋略。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老子·第七十六章》)。

柔弱与刚强相比,明显更具生命力,因此更加不可战胜。“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老子·第四十三章》)柔弱与坚强并没有绝对的界限,老子之所以要“守柔”,是因为“柔”更接近于“道”,因此只有强化“柔”在战争当中的作用,才能使己方战无不胜,立于不败之地。“天下莫柔弱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第七十八章》)水是天下最柔弱不过的事物,但是却能穿山透地、无往不利,老子以水来形容柔能胜刚的道理。

在老子的政治哲学当中,刚强表现为“有为”,与“道”相悖,而柔弱恰接近于“道”,往往能够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老子取法自然,故尚“柔弱”。以水为例,水面平静,舒缓而柔和;但是当水积蓄了能量,以洪水的方式爆发,却又无坚不摧,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遏制,柔弱当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而这些力量却是来自人类所忽视的“柔弱”。人类应效法自然,以“柔弱”修身、治国、用兵。守柔用弱的军事战略思维在历史上也曾起到一定影响,《孙子兵法》强调“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12]51,即为此一思想的发展。《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王翦以“柔弱胜刚强”的谋略战胜楚军②更是这一思想的成功应用。因此,老子以“柔弱”用兵,乃是大道的体现,不仅不是生性怯懦,恰恰相反,是至刚至强的表现,以柔弱的外表积蓄力量,当力量达到一定程度时,柔弱便能够战胜刚强。

老子从“不以兵强于天下”的基本立场出发,明确提出在战略上应追求的最高境界为“善胜敌者不与”。其要云: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老子·第六十八章》)不武、不怒、不与皆是不争的表现形式,老子的“不争”是以不争为争,不争只是实现争的一种手段,所以不争是弱用的实现方式之一。

所谓“善为士者,不武”,王弼注“士,卒之帅也”[13]172。“不武”即不崇尚武力,不耀武扬威,也就是统帅士卒的将帅应该收敛其威势而使人不能看到其威势,深藏其勇气而使人不能嗅到其勇气,统帅外表温文尔雅,使人无法窥探其深浅,但其胸中自有成竹。此一致思路向与《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相和,《尉缭子》引申了老子这一观点,提出:

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师散,虽形全而不为之用,此道胜也[14]210。

在战争当中,想要战胜敌人,取胜之道分为不同的类型。最佳的途径是为“道胜”,又被称之为“庙胜”,即“高之以廊庙之论,重之以受命之论,锐之以逾垠之论,则敌国可不战而服”[15]260。朝廷的决策要高明,将帅的选用要慎重,进入敌国要迅速,这便可以不经战斗就使敌国屈服。“不武”的另一层含义即“不以兵强于天下”,倡导注重道德教化,“以道佐人主”,这对于战争来说意义非凡。《左传》记载:“宋人围曹,讨不服也。子鱼言于宋公曰: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11]326。如果不修己德而只是凭借武力取胜,即便是战胜了敌人,国家的危机也并没有解除,因为敌人会随时准备反击报复。

所谓“善战者,不怒”,一位高明的将领能够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轻易发怒。“将不可愠而致战”,怒火是内心烦躁的外在体现,如果将领失去理智,以武力使人屈服,是无法达到目的的。而“主不可怒而兴师,”一时冲动终将置国家与军队于不利境况之下,最终带来灾祸[12]300-317。激将法是世界战争史上最频繁使用的策略之一,历史上将帅因怒而遭受军败身亡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老子指出“清净为天下正”,(《老子·第四十五章》)静能观其变,思虑致远,终将有益于战争的发展。

所谓“善胜敌者,不与”,不与就是“不争而善胜”,即避免与敌人作正面的冲突,以“无为”“不争”的方式来实现战略上的全胜[16]65。一方面,不正面交锋,敌人抱着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的态度,此时展开正面较量势必造成重大的人员伤亡,要等待敌人虚弱,寻求战争的胜机,换言之,即创造条件使对方失败。另一方面,使敌人难以按照其原定计划作战。打乱敌人作战计划,寻找战机,一举歼灭敌人。

不武、不怒、不与都是“不争”在战略不同层面的表现,老子认为当人产生贪欲的时候,就会出现争的心态与行为,但是争却并不是获得资源的最佳途径和方式,因为争的行为有可能会失败,“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第二十二章》)李汉相认为:“所谓不争,就是不想争,不能争,没有争,不愿意争,保持这样一颗单纯、素朴的心态,则天下莫能与之争”[17]。如果不恪守不争之德,就会违反天道,简单地以暴制暴,属于“有为”的方式,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守柔用弱是老子军事战略思想的核心主张,除善用柔弱、不争之外,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防微杜渐、知盈处虚、居上谦下、以曲求全等皆能在军事领域找到应用的可能。老子对弱在矛盾双方中的地位和作用进行了充分的阐述,极大丰富了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内容。但是客观而言,老子过分强调了弱在矛盾当中的贡献,“在充满矛盾的社会生活中,仅仅依靠弱是很难立足的,只有当弱成为强的一种补充时,才可能显示出它的真正力量,也才可以化保守为进取”[5]333。

三、以奇用兵的军事战术思想

军事战略是指筹划和指导战事全局的方略,军事战术是指进行战斗的方法。良好的战略设想需要有效地战术安排执行,否则战略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和目标。老子的军事思想以道为依归,提出守柔用弱的战略思想,虽然老子从根本上反对战争,但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任何一个关心社会现实、民生疾苦、国家祸福的思想家都必然面对战争这一话题,老子亦然。君子不得已而用兵,虽然战争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如何取得胜利?老子提出“以奇用兵”的战术安排。

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老子·第五十七章》)这一战术思想在后世兵学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大的影响,“一个奇字冲破了战争上的一切教条主义,把战略战术引导到一个崭新的领域”[5]326。奇正思想被称之为“用兵之钤键,制胜之枢机”。孙子阐释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12]128。《尉缭子》称“正兵贵先,奇兵贵后”[18]274。“奇正”这一辩证概念的意涵极为丰富,一般来说,常发为正,变法为奇;在兵力的使用上,用于守备、相持、钳制的为正兵,用于机动、预备、突击的为奇兵;在作战方式上,正面进攻、明攻为正兵,迂回、侧击、暗袭的为奇兵;在作战方法上,循规蹈矩、按一般原则进行作战的为正兵,采取特殊战法破敌的为奇兵;在战略态势上,堂堂正正下战书,然后进兵交锋为正,突然袭击,出其不意,诡诈奇谲为奇[12]131。老子“奇正”的辩证思想改变了西周以来“旧军礼”的传统,并开始触及军事斗争的内在规律,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老子的哲学思想充满辩证色彩,天下的事物,有正有反,有弱有强,矛盾双方可以转化,正可以适得其反,强可以被弱制服。战争当中,常人往往习惯于先发制人,猛攻猛打之后,也许能够占得先机,胜敌于一时,但是不能彻底让敌人臣服,只要敌人力量恢复,势必复仇,永远也达不到弭兵的意图。鉴于此,老子在以奇用兵的战术思想基础上,展示了如何运用奇正思想。

老子对于事态发展的分析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就是“物极必反”“势强必弱”。当事物发展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它必然会向相反的方向运转。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老子·第三十六章》。

想要战胜敌人,首先要实施退却防御,使对手骄傲自满,忘乎所以,然后再寻找战机予以打击,一举破敌。老子主张后发制人,如果贸然主动进攻,便会遭受彻底的失败,“舍后且先,死矣。”(《老子·第六十七章》)老子是中国历史上首位从“不敢为天下先”“后发制人”这一角度阐发军事战术的思想家,从军事哲学的角度看待,确有高明之处。但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味拘泥于后发制人的原则,只重防御和不敢在有利条件下寻求主动进攻的机会,会使战争失去良机。

世人都喜欢展示力量,显示己方占据阳、雄的一面,但是老子却与众不同,他持有另外一种观点:“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老子·第二十八章》)“知雄守雌”并不是迫于无奈的退缩或回避,而是主动选择执持“雌”的一面,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雄”的一方就会被彻底放弃,雄与雌皆在掌控之中。老子的道理是,不与人一较长短,用兵之道更是如此。人之所长,我必以避之,我之所长,亦必隐之,方可制胜敌人。“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老子·第三十章》)果字的含义即为“胜”,老子不断地提醒战胜者,切勿因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就骄傲自满,骄兵必败的例子不绝于史册。老子还提出:“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老子·第六十九章》)圣人发动战争乃是出于不得已,所以不能轻易使用战争。如果敌人来袭,且双方势力相当,敌人必然不能持久作战,其勇气也会逐渐枯竭,最终会自行退去。因此,不要与敌人产生正面的冲突,应该居后、后退,以慈哀的精神对待战争。很显然,老子“哀者胜”的分析把问题过于简单化了,因为两兵交战,需要考量多重复杂的因素,哀兵并不一定获得最终的战争胜利。

作战中要避实而击虚[19]。老子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老子·第六十三章》)事物都是由多个维度构成的,处理困难的事情要从容易的开始,实现远大的目标要从细微处着手。在战争中也是同样如此,军队力量的构成同样是多元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有强项和弱势,敌人从整体上较为强大,那么便要寻找它的弱项和短板,所以在与强大的敌人作战时,就要避实击虚,在敌人最为薄弱的防线寻找缺口,就像水“驰骋天下之至坚”(《老子·第四十三章》)一样,我方严阵以待,但却不让敌人找到踪迹,攻防之间互为转换,化难为易、化繁为简,化强为弱,一步步削弱敌人,直至敌军彻底被消灭。

老子以奇用兵的战术思想并不是要教人们阴谋权术抑或征伐杀戮,奇正、刚柔、正反等辩证的关系都是老子“道”的表现,人应该顺应自然,不能够违背天地法则而自以为之。天地之道没有生杀之心,老子又岂会教人斗来斗去。以奇用兵是在战争不可避免发生时,灵活多变地应对各种局面的手段,这里有不少充满智慧的深刻洞见,但是却也有明显的局限性。正如刘泽华先生所评价的:“《老子》是一部奇书,它把真善美、伪恶丑融为一体,在许多格言式的论断中,既有深邃的思想,又有浅薄的空论;乍然看去,充满了辩证思维,揭开了另一面又露出了形而上学;看起来荒唐,细琢磨其中又包含着真理的成分”[5]334。老子的战略和战术思想,亦夹杂着真理与荒谬的双重成分。

结语

无论是否将《老子》看作一部兵学著作,《老子》都在客观上启发了兵家的理论阐释,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老子的军事思想具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色和极为明显的个人色彩,老子反对战争,批判当时诸侯争霸的乱世局面,对饱受战争摧残的百姓深切地表达了哀怜。老子主张以道为本的非战军事思想,认为兵是不祥之器,战争违背自然无为的法则,与天道尚慈的观念亦相违背。但是老子也清醒地意识到,战争却是不可消除的,当国家不得不面临战争时,要坚持守柔用弱的军事战略,老子从“不以兵强于天下”的基本立场出发,提出“不争”的策略,这些观念无不展示了老子对政治的深刻关切。落实到具体战术层面,老子提出以奇用兵的战术原则,这一点对后世兵学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老子的军事哲学具有明显的朴素辩证法特点,但是却也存在过分夸大矛盾一方的作用和力量的问题,如柔弱在战争中的地位,后发制人对战机的贻误等,这些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使得一些军事理论命题失去了生命力,为后世兵学发展留下了遗憾。《老子》寥寥五千言,如书中随处可见的辩证法一样,“如果你相信它,那一定会上当;如果把它抛到一边,那就又抛掉了智慧之花。所有这一切都同政治思想连在一起。最后,我们要说一句:《老子》没有引导人们向前看”[5]334。

注释:

① 《左传》成公十三年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737页。

②“王翦果代李信击荆,荆闻王翦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王翦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于是王翦曰:士卒可用矣。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司马迁《史记》(第七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3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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