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与女性的纠葛中看徐志摩的道德困境
2022-03-17贺志辉
贺志辉
(广安启睿第一实验学校,四川 广安 638300)
徐志摩短暂的一生,都在和女人纠缠。他集“才子”“渣男”于一身,推崇备至者有之,鄙夷不屑者有之。如果我们入乎其内体察,出乎其外观照,可以发现他行事的“合理”逻辑源于所处的道德困境。
一、徐志摩视“爱、自由、美”为道德准则
徐志摩喜欢才貌出众、与自己个性契合的女人,并热衷于欣赏、赞美、怜爱和追逐她们。在一次散步中,张歆海对徐志摩说:“你这家伙,真是个情种,一刻也离不开女人的慰藉。一旦有了一个心目中理想的女人,马上便才思泉涌,没有了女人,便整天失魂落魄。”徐志摩回答说:“我生来就爱美,美在哪里,在自然,自然中最美的是什么,是女人!女人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那美丽女人的身上,寄托着我那份‘爱、自由、美’的理想。”[1]
徐志摩视爱情为“生命的中心和精华”,视恋爱为“关超生死的事情”。他将“爱、自由、美”作为理想,“爱、自由、美”几乎成为其善恶判断标准及道德行为准则。换个说法,他以为,做什么、怎么做、做成什么样、行止控制都应该用是否符合“爱、自由、美”的标准来衡量。
二、徐志摩认为追求“爱、自由、美”的一切行为都是道德的
为了得到“爱、自由、美”,他可以冷漠无情,可以不顾情面,可以无视他人的尊严,敢于与所有人为敌,绝不隐忍,永不言弃。
他认为与张幼仪离婚是道德的。
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遵循的是门当户对原则。他一开始就鄙弃张幼仪,认为她呆板无趣僵硬乏味,视其为“乡下土包子”,拒绝从心理上接纳她。
徐志摩留学欧美多年,深受浪漫唯美文化及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潮的影响,将“爱、自由、美”视为人的“精神生命”的灵魂。
1920年秋,在英国,徐志摩通过林长民认识了其女儿林徽因。她年方二八、“人艳如花”、聪颖优雅,令徐志摩怦然心动,视她为“唯一的灵魂伴侣”,暗恋上了林徽因。
在二哥张君劢的敦促下,1920年冬张幼仪到达英国与徐志摩团聚。精神出轨的徐志摩对张幼仪漠不关心,看妻子怎么也不顺眼了,甚至施以冷暴力。幼仪偶尔想和他说话,他就一副不屑的模样说,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当幼仪告诉他已有身孕时,他不假思索地命她去堕胎。之后,徐志摩悄然离家出走。张幼仪想过自杀,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古训让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徐志摩认为与林徽因相爱的阻力来自妻子张幼仪,于是写信提出与张幼仪离婚。张幼仪在生下次子德生(彼得)一个月的情况下,签下了离婚协议。徐志摩在《新朋友》上刊登了《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和送给张幼仪的诗《笑解烦恼结》。
挣脱了婚姻羁绊的徐志摩心花怒放,满怀希冀地赶回伦敦。可命运捉弄了他,林徽因经过理智和感情的纠结后,作别了这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随父悄悄回国。这个变故让徐志摩尴尬难堪,满腹愁苦,恍惚发愣,郁悒迷茫。
徐志摩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凑合着过也是咀嚼婚姻苦渣。张幼仪可能是好儿媳、好母亲,但绝不是他的好太太。夫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及早离婚以解脱双方、成就双方,这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之事,并无不当,更无过错。
当其父臭骂他离婚时,他还嘀咕:“我既然登报,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毕竟这些人跟我不睡一个被窝”,并一脸委屈地哭诉道:“你们也要体谅体谅我的痛苦!”
梁启超得知徐志摩离婚的爆炸新闻,立即致信苦口婆心地劝导他“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 他回信情真意切地表示:“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2]
徐志摩认为追求已订婚的林徽因是道德的。1924年徐志摩与林徽音一起陪泰戈尔访华,一起用英文演出泰戈尔的话剧《齐德拉》后,对林徽音的爱情之火再度燃起。他一有闲暇便跑去接触林徽因。梁思成和林徽因常结伴到北海公园内的快雪堂幽会,他也追踪蹑迹而至,梁思成渐生反感。直到有一天徐看到梁手书的那张字条——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要单独相处),才茫然若失,悻悻而去。
徐志摩认为追求有夫之妇陆小曼是道德的。他发乎情却不能止乎礼,“朋友妻,照常欺”。他写信给陆小曼母亲,请求她支持陆小曼和王赓离婚。他还鼓动陆小曼跟他私奔,甚至怂恿陆小曼堕胎。
三、徐志摩认定为了“爱、自由、美”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在世俗眼中有些薄情寡义,可他对自己选择的陆小曼,却是极负责任、极有担当、无怨无悔的。
他在“新月”俱乐部里认识了交际花陆小曼。她灵动绚烂之极,被胡适视为“北京城里不可不看的一道风景”。王赓冷峻能干生活程式化,不懂得温存和陪伴妻子。他拜托徐志摩陪陆小曼玩,后又调往哈尔滨任警察厅厅长,夫妻分居。徐陆二人愈走愈近,渐生情愫,心醉神迷,超越礼度。
他们的恋情违背纲常伦教,不被社会和家人所容。1925年3月徐志摩取道西伯利亚到欧洲进行短暂旅行,以暂避风头。他到柏林看望了张幼仪,抱着一周前刚刚夭折的小儿子彼得的骨灰罐,流下了锥心刺骨的愧疚泪水。一路上,徐志摩被相思煎熬,用信抨击肮脏的社会,表达对陆小曼的缱绻缠绵。
徐志摩深信,他和“理想的伴侣”陆小曼的结合能让彼此的灵魂走向圆满。于是托刘海粟做通王赓和陆母的工作,让王赓与陆小曼离婚。又请胡适出面劝说父亲答应这门婚事,可徐申如不同意大逆不道的儿子娶品行轻薄的有夫之妇陆小曼。经再三劝说,徐申如在附加结婚费用自理、由胡适做介绍人、由梁启超证婚、婚后与翁姑同居硖石几大条件后勉强同意。徐申如趁此分了家,张幼仪获得部分家产。这样的家产安排,强调了张幼仪在徐家的地位。
1926年10月,陆小曼与徐志摩在北京北海公园结婚。梁启超在证婚讲话中对徐志摩的用情不专和陆小曼的不遵妇道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告诫二人只能是最后一次结婚。
徐志摩信心满满,在写给恩厚之的信中说“我毕竟胜利了——我击败了一股强悍无比的恶势力,就是人类社会赖以为基础的无知和偏见。”[3]
新婚燕尔,夫妻小日子过得浪漫而惬意,合作创作了话剧剧本《卞昆冈》,在上海夏令匹克戏院同演了《玉堂春·三堂会审》,陆小曼饰演女主角苏三,翁瑞午饰演男主角王金龙,徐志摩跑龙套。
徐申如夫妇看不惯陆小曼养尊处优,不会做事不会管钱,怒而离开硖石去北京找干女儿张幼仪,并断绝了对儿子、儿媳的经济支持。从小锦衣玉食的陆小曼奢华无度,醉生梦死,看戏捧角,吃大菜,打牌,吸鸦片。“花钱如流水,攒钱如沙漏。”徐志摩对陆小曼宠溺有加,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为了讨妻子欢喜,徐志摩绞尽脑汁到处奔波挣钱,除在光华大学、东吴大学、大夏大学授课外,还通过开书店、贩卖古董字画、写作、从事房地产中介增加收入,竭力省俭,仍经济窘迫,债台髙筑。
1930年,受胡适邀请,徐志摩到北京大学任教。他苦苦哀求陆小曼北上,陆执意不肯离开上海这个令她如鱼得水的花花世界。面对陆小曼的奢靡、堕落和颓废,徐志摩想改造转化她,一次又一次劝说陆小曼振作起来,戒掉鸦片,养好身体。陆小曼却以身体不适和内心孤独为由一次又一次回怼。落魄穷困失望的他,只有窝火憋气,痛苦无奈,一颗心被扎得血淋淋的。
“烟虽不外冒,恰向反里咽”,夫妻感情上的裂痕已明摆在那里。可当胡适等人劝他和陆小曼离婚时,他却说:“这些日,熟人都极力劝我,以为小曼既不肯来北京,最好是离婚。胡太太也居然同意这件事,她是素以保护女权著名的。但我不能这么办,你知道她原是因我而离婚的,我这么一来,她就毁了,完事了,所以不管大家意见如何,我不能因为只顾自己而丢了她……”。[4]他没有抛弃陆小曼,对她是负责任的,讲情分的。
1931年11月17日,徐志摩回到上海。他见到的是,陆小曼、翁瑞午躺在榻上吞烟吐雾,陆小曼还让千伶百俐的翁瑞午为自己按摩,便怒火中烧,与陆小曼吵了起来。陆小曼操起烟枪朝徐志摩砸去,他的眼镜掉在了地上,碎了。徐志摩愤而离家,两天后因坠机而罹难,济南党家庄附近的开山成了他悲怆生命的最后安顿。
四、持“爱、自由、美”道德观的徐志摩令几个当事女性痴迷倾心
徐志摩“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将“爱、自由、美”与灵魂交融,他的才气和亲和性使他自由洒脱、热情周到、善解人意。与她深交的几个女人都对他痴迷倾心,纵然是他遗弃了伤害了的女人,对他也无怨怼之言,到老还深深地眷恋着他。这或许折射出她们对徐志摩所持道德观的无甚反感,至少能够包容或原谅。
张幼仪做为被徐志摩“休”掉和羞辱过的受害者,少不了心酸、痛楚和无奈,与徐却坦然相处,并未产生怨恨、憎恨甚至报复心理,除了她宽容、善良、开明的品格修炼外,不能说她在徐志摩面前没有卑微仰望、惶恐不安之心,更不能说对徐没有“得而复失”的遗憾。她尽心尽力抚养儿子,料理公司,侍奉徐的父母,不反对徐陆婚姻,向徐伸出经济上的援手,无不为了维持她与徐志摩独特而有效的那层关系。徐志摩死后,她献了一副挽联:“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还策划编辑了台湾版的《徐志摩全集》。
徐志摩对陆小曼的“激情之爱”发自内心,结果并未转化为“共情之爱”,获得持久的幸福。难改交际花本性的陆小曼,在娇慵沉沦的同时对徐志摩激情减退、依恋减弱,灵性不在。夫妻俩离心离德,渐行渐远,感情死结终究未能解开。徐志摩去世后陆小曼懊悔不已,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她撰挽联:“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夫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5]又写纪念文章《哭摩》,还策划编辑了《徐志摩全集》,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据说,陆小曼生前卧室中挂着志摩的大幅遗像,每隔几天,她总要买一束鲜花送给志摩。
才情过人的林徽因满足了徐志摩对爱情美好的幻想,可二人好像总是隔着一段并不算远的距离,这段距离令她们互相吸引、互相欣赏、互相挂念,无法忘怀。徐志摩遇空难后,林徽因用黄绫将捡回的一块失事飞机皮包裹后挂在卧室里一辈子,还写了散文《悼志摩》。1934年11月,林徽因和梁思成乘坐火车到杭州考察古建筑,途经硖石车站(硖石是徐志摩的故乡和安葬之地)时,她走下列车,泪水盈盈,黯然神伤。
当时文学界四大美女之一的凌叔华,是徐志摩“唯一有益的真朋友”,也是隐秘的红颜知己。他们虽无肌肤之亲,但彼此陪伴依恋,互为对方的心理庇护所,个人秘密和不开心的事可以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地说。在与林徽音失恋的痛苦中,徐志摩与凌叔华通信频繁,半年间竟“不下七八十封”。他还把装有自己日记的“八宝箱”放在凌叔华这儿,并要求不能给任何人,只能用作日后为他写传记的参考资料。据凌叔华女儿陈小滢说:“母亲在弥留之际,一遍遍念叨的是诗人徐志摩的名字,而不是父亲陈西滢或者其他什么人。”[6]
五、徐志摩在两种道德观的殊死搏杀中走向毁灭
徐志摩如一只没笼头的野马,率性而为,全凭感情用事,情之所至随心所欲,不顾一切。
他单纯天真,胸无城府,较少考量功利,常将生活与诗混淆,现实与梦幻混淆。他毅然决然地排斥旧式女子张幼仪,虽然她孝顺贤惠;他甘之如饴地包容新式女子陆小曼,虽然她有如鸩毒。“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他在一意孤行的燃烧中毁灭了迷惘的自己,如一颗炫目的流星瞬间划过苍穹,让人唏嘘不已。
他理想而悲催。笃信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圣洁高贵的,渴望“啜饮清流”。可命运却和他开玩笑,选择与放弃、缱绻与决绝、痛苦与无奈铸就了他悲催的宿命。罗素似的叛逆使他对父母包办的婚姻有着本能的排斥,导致与张幼仪格格不入,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与林徽因,已然情深,奈何缘浅,求而不得;痴情于陆小曼,她却放诞不拘自甘堕落,得而不适。他坚信与张幼仪离婚、与陆小曼结婚是他追求“爱、自由、美”的正当步骤,是实现信仰与理想的正当行为。陆小曼的无理取闹促使他负气离家,林徽因的中国建筑艺术演讲让他急于赶往北平捧场。二位名媛一推一吸,将他送上了不归路,他孜孜追求的风花雪月、琴瑟和鸣也一并被葬送。冰心感慨“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还是‘他误女人',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蜂蜜,女人的好处他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
他向传统道德挑战,不愿将他的理想“打磨”成符合社会规范的表达,不愿被动接受责任和义务优先的婚姻。他的道德标准迥异于世俗的价值取向,有别于“存天理,灭人欲”的自觉自律。他的道德体系与传统道德体系缺乏沟通的基础,谁也不承认对方为“天理”“天道”,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看不惯谁,冲突无从化解。他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不敢抗争,竟屈服于传统道德大棒压制,“爱、自由、美”之马甘被套上辔头,心中的阳光甘被云翳所吞没,在郁闷、隐忍和妥协中苟且偷生。他说:“中国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蔑视爱的挖苦者,另一类是害怕爱的懦夫。”[7]
他陷入道德困境不能自拔。在中西文化交融中,在“美”与“善”的冲突中,在情感与理智的博弈中,徐志摩并未想过砸碎旧道德的一切,只想为“爱、自由、美”争取到不能再少的生存空间。但传统道德早已定格为一种天然正义,蓄积着所向披靡的审判力量。世俗这面“照妖镜”将他显示为离经叛道的另类,对父母不孝,对子女不慈,对妻子不忠贞,对朋友无信义。没有谁为他撑腰壮胆,于是乎,他的进取成了颓废,他的执着成了走火入魔,他的缺乏盘算成了率性而为,他的忍让成了放弃原则。可他心中的道德准则代替不了现实社会的道德准则,且前者的势力远远弱于后者,从而陷入不合时宜的道德困境。坚守道德必须付出代价,他手持理想之剑,大声呐喊,左冲右突,想以一己之力向传统道德挑战,可它稳如泰山,自己却折戟沉沙,搭上了性命。
徐志摩并无“阅尽人间春色”、玩弄女性的龌龊心思,与始乱终弃、遭人怨恨的“渣男”有本质上的区别。他崇本举末、知行合一,却被揉捏成了无心的迫害者、为情所痴所困所伤的殉道者和被爱累死的受害者。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