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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巴蜀诗作中的博物视野
——兼论杜甫的博物情怀

2022-03-17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博物巴蜀杜甫

高 昱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中国有着悠久的博物传统,“博物”是古人对世界进行理解和把握的基本方式。中国的“博物”不等同于西方概念的“博物学”(Natural History)[1]而是儒家“博物”观念的产物,它既包括自然世界的知识,也包括社会生活的人文知识。中国古人对博物的追求不仅仅出于对知识的好奇,而更多出于一种志趣和情怀,是人生实践和情感体验的统一,是对“人与物”关系的整体理解。[2]因此,中国传统博物思想重在人,是基于人文和社会的体用,有着极强的人文色彩和实用特性。

唐代巴蜀地区交通较为闭塞,开发程度有限,在人们心中有许多神秘色彩。乾元二年(759 年)岁暮,杜甫携家人从同谷(今甘肃成县)出发,经蜀道辗转跋涉来到巴蜀,面对这里迥异于北方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诗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新奇感,他在《成都府》中写道:“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①强烈的新奇感使杜甫对巴蜀自然和文化的特质格外关注,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将巴蜀独特的自然和物产变为自己的诗材,以多层面、多维度的视野,空前展现了巴蜀多姿多彩的博物世界,表现了诗人对自然生命和巴蜀文化的探索和关切。黄生评价杜甫诗云:“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法勘入,故觉篇篇寓意,含蓄无限。”[3]主要从杜诗与社会现实关系的角度着眼。受“诗史”观念影响,学者也多热衷于探讨杜甫诗中物象的隐喻意义,讨论其背后蕴含的现实内容,而当我们从博物的角度着眼,将诗中的物象当做独立的审美客体时,才会体悟到诗人笔下风云变幻,鸢飞鱼跃的多彩世界,感受到诗人博物而爱物的深广情怀,从而对杜诗有更深的理解。

一、杜甫巴蜀诗作中的博物视野

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入蜀,大历三年(768)正月离开夔州前往湖湘,在巴蜀地区生活了约九年。久居巴蜀的杜甫,深刻感受到这片土地与中原地区的自然人文差异,他以其敏锐的观察、深刻的体验和切身的实践,留下了大量反映巴蜀特色的诗作。巴、蜀虽为两个不同的地域,但文化同源,在博物空间的感知中常将它们并举,这一地区位于长江上游,气候湿润,丰富的水系为这里带来肥沃的土壤,其物产之丰富,动植物之多样明显高于秦岭北面的关中地区。据《华阳国志》所载这里:“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苎、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灵龟、巨犀、山鸡、白雉、黄润、鲜粉,皆纳贡之。其果实之珍者,树有荔支,蔓有辛蒟,园有芳蒻、香茗、给客橙、葵。其药物之异者有巴戟、天椒。竹木之璝者,有桃支、灵寿。”[4]5其中多数在杜诗中有所展示。杜甫自言:“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其一)他对新鲜事物有着强烈而自觉的求知和探索欲,其诗博物视野之开阔、博物内容之丰富可谓空前。由篇幅所限,本章节仅选杜诗中最具巴蜀特色的内容进行论述。

巴蜀地区是我国竹资源的重要产区,这里竹林茂密、品类众多,仅杜诗中所提到的就有绵竹、笼竹、筇竹、桃竹、苦竹、斑竹等等。杜甫对竹子十分钟爱,在成都写道:“懒性从来水竹居。”(《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在梓州时写道:“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寄题江外草堂》)在夔州亦有诗云:“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客堂》)凡所居处,必有竹为伴,究其原因,除了申涵光所云“出自高人性情”外,与巴蜀地区丰富的竹资源也不无关系。在成都初营草堂时,杜甫就向朋友要该地特产的绵竹:“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避乱梓阆时,也不忘写诗嘱咐弟弟栽竹:“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春笋长成时,杜甫又作:“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戏为三绝句》其三)“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绝句四首》其一)为了保护娇嫩的春笋,诗人甚至不惜闭门谢客。在诗人的精心看护下,“舍下笋穿壁”(《绝句六首》其五),竹子野蛮生长,也必要裁剪一下,所以“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竹子长成后,诗人不免得意:“我有浣花竹,题诗须一行。”从觅竹、栽竹到护竹、裁竹、赏竹,杜诗中记录了种竹的全过程。

蜀地盛产荔枝,唐玄宗为满足杨贵妃对荔枝的喜好,不但在蜀地开辟荔枝园广泛种植,还在蜀道之中,专门开辟了一条运输荔枝的驿道,以保证荔枝的新鲜。杜甫《解闷十二首》其九:“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就写出朝贡荔枝这一现象。《方舆胜览》载:“蜀中荔枝,泸叙之品为上。”[3]1517叙州即戎州,杜甫也曾亲至泸戎“忆过泸戎摘荔枝”(《解闷十二首》其十)、“轻红擘荔枝”(《宴戎州杨使君东楼》),故知荔枝生长之异:“可怜先不异枝蔓”(《解闷十二首》其十一),能状出荔枝生长环境之险“侧生野岸及江蒲”(《解闷十二首》其十二)。除了荔枝,杜甫诗中还描写了多种巴蜀地区盛产的水果,如:“枇杷对对香”(《田舍》)中的枇杷;“青青不朽岂杨梅”(《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中的杨梅;“细雨更移橙”(《遣意二首》其一)中的香橙;“茅斋依橘柚,清切露华新”(《十七夜对月》)中的橘柚。橘子的种植在巴蜀有相当长的历史,《史记·货殖列传》中就有“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5]的记载,可见橘子能带来经济效益,巴蜀人家大量种植,“秋日野亭千橘香”(《章梓州橘亭饯成都窦少尹得凉字》),“此邦千树橘”(《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望黄而知橘来,可以想见橘柚之广。杜甫在瀼西有果园四十亩,其中植以柑橘,“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三寸黄甘犹自青”(《即事》),这都是在北方见不到。其《甘园》诗云:“春日清江岸,千甘二顷园。青云羞叶密,白雪避花繁。结子随边使,开筒近至尊。后于桃李熟,终得献金门。”从春日写起,青叶而白花,直至冬日结子,写出了柑橘一年的生长,并想象最终献给天子,于博物之中暗喻了杜甫自身的愿望。

芋头广泛生长于长江流域,是巴蜀重要的粮食和经济作物,卢纶有诗:“榷商蛮客富,税地芋田肥。”(《送盐铁裴判官入蜀》)[6]说明蜀地的芋田需要向国家缴纳赋税,可见其种植规模可观。杜甫巴蜀诗中多次提到这种物产:“我恋岷下芋,君思千里莼。”(《赠别贺兰铦》)“偶然存蔗芋,幸各对松筠。”(《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在这里,芋是贫者所食,是无所收成时的充饥之物,如《南邻》中“园收芋栗不全贫”,王洙注:“芋栗,皆成都所产矣。”[3]761栗同芋一样,也是山家之食“山家蒸栗暖,野饭射麋新。”(《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茅屋二首》其二)然而杜甫在青城山还尝到过一种颇为珍贵的栗子:“入村樵径引,尝果栗皱开。”(《野望因过常少仙》)宋祁《益部方物略记》载:“天师栗,生青城山中,他处无有,似栗,味美,以独房为贵,久食已风挛。”[3]826在夔州,杜甫又写道:“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色好梨胜颊,穰多栗过拳。”(《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连举出紫芋、白莲、色好之梨、过拳之栗这四种夔州特色之物。另外,夔州时期杜甫还种过莴苣,莴苣并非中国固有,而是自西域传来,“莴苣”一词最早见于陈藏器所著《本草拾遗》(739年),此后不到十年,杜甫就写有《种莴苣》,最早以“莴苣”入诗,可见杜甫对蔬菜关注之热切。[7]另外,棕树、楠树、桤树等在西南地区也有广泛分布而为北方所少见。杜甫有《枯棕》:“蜀门多棕榈,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剥甚,虽众亦易朽。”写出蜀地棕榈之常见,其被剥割而枯,可见其用途之广。又有《枯楠》诗,伤其木材可为栋梁而无识者。杜甫成都的草堂前亦有颗老楠树,诗人常醉于树下,写有《高楠》一诗状其枝叶之盛。后来此树为大风所拔,诗人哀叹不已,写下《楠树为风雨所拔叹》一诗,足见诗人爱物之情。初营草堂时,杜甫就向友人要百根桤树苗,“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宋祁《益部方物略记》中写道:“桤木蜀所宜,民家蒔之,不三年可为薪,疾种亟取,里人利之。”桤树三年可以成材,树叶又可作茶饮,十分经济,可见老杜是很了解物性的。

杜诗博物视野中的巴蜀植物大多是与己切身相关的,体现诗人的“物与”之情,且能带来审美上的愉悦。而对巴蜀动物的关注,则更多表现出诗人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巴蜀一带的气候湿热,地势复杂,森林密布,自古以猛虎、毒蛇闻名。杜甫在巴地时常常感慨“岁月蛇常见,风飙虎忽闻”“前有毒蛇后猛虎”,在夔州时,杜甫迁居多次,每到一处,都有关于猛虎活动的记录。在云安时他感慨“峡深豺虎骄”(《又雪》),虎的数量之多甚至“人虎相半居”(《客居》)。在夔州城外赤甲和瀼西时,为防虎患,他只好学习当地风俗“课竹木以补篱,伐竹篠以固墙”(《课伐木并序》),只因此地“人烟生僻处,虎迹过新蹄”,猛虎之多,以至“虎穴连里闾”。迁居到距城较近的东屯时,他仍要“不寐防巴虎”,因为他曾亲见“泥留虎斗迹”。通过种种描述,可见唐代夔州地区人们开发自然的能力十分有限,人在与虎的斗争中仍处劣势,而今天,巴蜀地区的野生虎已然绝迹。猛虎易防,毒蛇难避,巴地毒蛇十分猖獗,“巴”字本身,就有蛇虫的意味[8],杜甫生活于此感到十分无奈,即便在室内也常有蛇的踪迹:“虫蛇穿画壁”(《诸葛庙》)、“蝮蛇暮偃蹇,空床难暗投”(《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在秦岭与巴峡的险山之间,则是猿猴等灵长类动物生长的乐园,仅杜诗中所见就有猿、猴、狖、猱、玃等等。老杜居于巴地时见惯了猿猴、听惯了猿啼,由于朝夕相处,诗中常常提及。他注意到这类灵长类动物的习性:“惯习元从众,全生或用奇。前林腾每及,父子莫相离。”(《猿》)写它们在饮江水时“高萝垂饮猿”(《长江二首》其一),猿之相戏“猿挂时相学”(《瀼西寒望》),猿之啼叫“啼猿僻在楚山隅”(《寒雨朝行视园树》),就连诗人睡眠时也“暂睡想猿蹲”(《东屯月夜》),可见诗人对猿类习性之谙熟,同时也透漏出几分无奈。另外,犀牛在我国曾仅见于西南地区,杜诗博物视野中多次出现了犀牛:“青兕黄熊啼向我”(《忆昔行》)、“山寒青兕叫”(《雨四首》其四)、“云雪埋山苍兕吼”(《复阴》),可见在唐时巴蜀的犀牛还不难见到。而今天,不惟西南,在我国境内都已经见不到野生犀牛了。

巴蜀水系发达,河流丰富,鱼类众多,水边居民常以鱼为重要食物来源,正杜甫所谓“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其二)“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一)将鱼与蜀酒并举,可见诗人眼中,鱼也是蜀中特色。同时这里还提到一种鱼,即丙穴鱼,仇注引《益部方物略记》云:“丙穴,在兴州,鱼出石穴中,雅州亦有之,蜀人甚珍其味。”雅州即今雅安,其所产“雅鱼”,至今富有盛名。蜀人捕鱼经常依靠鸬鹚,杜甫草堂诗中也常提及:“鸬鹚西日照,晒翅满渔梁。”(《田舍》)王洙注:“鸬鹚,水鸟,蜀人以之捕鱼。”以鸬鹚捕鱼,所获毕竟有限,而以大网捕鱼,一次可获鳞数百头,如杜甫在绵州所作《观打鱼歌》和《又观打鱼》,即是当地捕鱼情景,诗中所提到的鱼类就有鲂鱼、赤鲤鱼、鲢鱼、鳊鱼、鳣鱼、鲔鱼等等,种类之多令人眼花缭乱。鲂鱼外表看起来“鮁鮁色胜银”,吃法则是做成生鱼片“鲙飞金盘白雪高”,鲙飞,见其鱼片之薄;金盘,言其华美;白雪高,知其色洁且多。尽管在蜀地将鱼视为佳馔,可到了“顿顿食黄鱼”的夔州,杜甫毕竟有些“苦厌食黄鱼 ”了。巴人有渔猎习俗,鱼类是重要的生活资源,峡中鱼类也有多种,或巨大无比,或细小如雪,杜诗中专门表出的就有黄鱼和白小,“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黄鱼》)黄鱼又名黄鳣,体大而多产,常以桶取之。巴人食鱼当以黄鱼为主:“敕厨惟一味,秋饱或三鳣。”不仅人吃,黄鱼用来饲犬:“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白小俗称面条鱼,“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霑水族,风俗当园蔬。”(《白小》)白小多而易取,当地人将其视为园蔬,杜甫还特意提到,鱼肆中买卖白小,往往以筐论价:“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

二、杜甫巴蜀诗作中的博物情怀

《博物理念宣言》强调博物应“通过亲自观察、体验、探究,增强个体对大自然的感受力,更好地鉴赏自然之美,坚定合理利用大自然的信念。”北大刘华杰教授也认为,“博物强调主体的情感渗透,博物实践要求体悟自然之整体性和玄妙。感悟也是一种认识,而且认识并非目的,在这个意义上它不同于一般的科学。”[9]流寓巴蜀期间,杜甫的许多诗歌呈现一种愉悦而闲适的韵味,他细细体察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细腻地描画着万物的姿态与活力。他曾自言“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秋野五首》其二)“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其一)他自觉地将“物理”纳入创作中,诗里处处洋溢着对万物的体察和感悟。杜甫对万物的感受是多样的、立体的,不仅借助于视觉的观察,往往与嗅觉、听觉并用。“花密藏难见,枝高听啭然。”(《百舌》)“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遣意》)“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柳边》)“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田舍》)有声、有色、有味,足见诗人体物之敏感细腻,情感之深厚。《水槛遣心》其一写道:“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叶梦得《石林诗话》说:“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 雨细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唯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10]此句亦可与《江涨》中“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同看,正见老杜缘情体物之妙。这种体察物情而又工到的句子还有:“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江畔独步寻花》之七);“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狂夫》);“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绝句漫兴九首》之七),眼处心生,佳句层出。即便是微小之物,杜甫也有着细致的观察,南宋曾季狸曾说:“杜诗描状之工,皆出于爱物之情与耳闻目见。如‘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仰蜂黏落絮,行蚊上枯梨’;‘柱穿蜂留蜜,栈缺燕添巢’;‘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非目见安能造此等语。”[11]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圆荷小叶,细麦轻花皆是眼前之细景,若非对自然有着十分真切的观察,对生命之韵有着深度的关注,怎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杜甫的体物吟咏之作,正是其生命与大自然生命的交相辉映,是其体物察物的博物观的体现。“博物学的态度和思维会让我们原本的生活变得更加的丰满有趣。”[12]正是在对“物理”的体察中,诗人从饱受乱离之苦的现实超脱出来,在自然中获得了审美的愉悦。

杜甫诗中的“物”绝非消遣的玩物,也非纯粹客观的审美对象,而是融合了物理人情的生命体。在博物认知中,大自然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人类并非处于主宰的位置,而只是其中一部分,与万物同属造化的一分子。“博物学家在各处都看到了如我们一样的生命:人与草木同属于一个共同体,人不比其中任何一种植物更卑贱或更高贵”。[13]“物微意不减,感动一沉吟”(《病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复夜叹》),杜甫以平等的姿态对待万物,他的诗中体现出物无贵贱,人与物的和谐。如《江村》一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诗中白鸥飞燕与稚子老妻都是平等的存在,物我忘机,老少各得,人非众生的主宰而是与自然亲密的融合。正是博物的思维方式,让诗人把物当做自己的亲朋,诗人得以与虫鸟同乐“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与花草为知心“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我兼吏隐名”(《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正因否定了人类中心地位,杜甫能够物我一视,与世两忘,《秋野五首》中:“盘飨老夫食,分减及溪鱼。”王嗣奭评:“‘盘飨及溪鱼’,则物我一视。非见道何以有此?”[14]

在博物体验中,诗人所处的世界成为了“属己和有己的世界”,自然万物是平等的存在,而且蕴含着自身的生命与情感。诗人与大自然同呼吸,与自然物共命运,“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与杜甫息息相关,他的诗中充满了对万物的虔诚与热爱。莫砺锋先生说:“在杜甫心目中,天地间的万物都与人一样,应该沐浴在仁爱的氛围之中。”[15]在博物文化中,自然万物都充满灵性,与人相通。“人也只是在这样的语境中,才涌出属于生命本身的感动和关怀,体味生命的本然意义。”[16]试看杜甫诗中的自然物,往往富有人情味,“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春水生二绝》)赵次公注云:“公可谓与物委蛇,而同其波矣。”[3]809《三绝句》其二中的鸬鹚直如老友一般:“门前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草堂修好了,便与鸟儿相约:“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 》)不惟动物,就连植物也通灵达性,有人的情感,“青云羞叶密,自雪避花繁”(《甘园》);“去年梅柳意,还欲搅边心”(《白帝城》);“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细草留连侵坐软,残花怅望近人开”(《又送》);“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诗人与残花相怅望,共梅花相笑,同悲同喜,天真烂漫。

正是在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中,杜甫径以“尔”“汝”来称呼自然事物,如宋人孙奕所言:“尔”“汝”群物前所未有,倡自少陵。”[17]如写栀子花“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江头四咏·栀子》);写棕树“念尔形影干,摧残没藜莠”(《枯棕》);写秋草“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秋雨叹三首》其一),因为万物皆俱性灵,皆与自己息息相关,诗人便不能不时刻牵挂着它们。“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过津口》)所谓“恻隐仁者心”,便是博物而爱物思想的体现。正是在对万物细致的体察和感悟中,杜甫巴蜀时期的诗中对弱小、衰微和不幸的生命给予了无限同情,除了组诗《病柏》《病橘》《枯棕》《枯南》外,更有“世人怜复损,何用羽毛奇” 的鹦鹉;“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舟前小鹅儿》)的小鹅;“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霜雪”(《瘦马行》)的瘦马,以及黄鱼、白小、孤雁、乌鸦,甚至细小如萤虫蝼蚁之类莫不关心,这些对自然界生命充满同情的诗作,充分表现了诗人的博物情怀。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18]238杜甫这种“尔汝群物”的博物理念,与他的儒家“仁爱”思想是一贯的。诗人在天地造化之间,物喜己喜,物悲己悲,物是诗化的,而他的诗是博物的,正所谓“诗意地栖居只能是博物地栖居。”[16]

三、杜甫博物情怀的文化渊源

唐代社会风气较为开放,各家思想兼容并包,而杜甫“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19],受“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的家族传统影响,儒家思想在杜甫思想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他常以“儒”自称,“儒生老无成”(《客居》)、“乾坤一腐儒”(《江汉》)等等,虽属自嘲,但可见老杜实是以“儒者”自居的,而“博物”是儒家君子的基本修养之一。儒家十分重视博学多闻:“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论语·述而》)“友直,友谅,友多闻。”(《论语·季氏》)孔子就身兼六艺,以博学闻名:“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他教育弟子读《诗》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据学者胡淼的统计,《诗经》305篇中,有141篇492次提到动物,144篇505次提到植物。[20]1而儒家另一经典《尔雅》对众多名物的分类和训释,对传统博物之学有深远影响。郭璞在《尔雅序》中说:“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21]其内容之丰富可算得上博物启蒙书。孔子的推崇使博学成为儒家的文化传统之一,“博物”就是这种博学精神的产物。[22]汉代独尊儒术,博物学知识成为儒家构建“天人”观念的重要资源,其地位日益凸显。扬雄声称:“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法言·君子》)[23]“博物君子”成为了后世儒生所追求的目标。作为“儒家的人格理想”的杜甫,“博物”自然是其修身立业的基本内容,而博物情怀是其儒家价值观念的体现。除了“多闻”,儒家的“仁爱”思想也是杜甫的博物情怀的重要源头。杜甫一生践行儒家的“仁爱”思想,他“不敢忘本,不敢违仁”(《祭当阳君文》),真正做到了“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杜甫的“仁”不仅仅是对于人而言,而是将其扩大到了天地间一切生命乃至无生命物,即孟子所言“仁民而爱物”。人与物并非对立的,而是一体的,杜甫不仅推己及人,而且推己及物,“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过津口》),“仁”的思想完全融入了杜甫的人格,使他能够物我一视,博物而爱物,将博物修养纳入到自我人格之完善中来,《中庸》写道:“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18]33则成物也是成己,尽物之性才是人格修养的完成。刘明华教授认为“杜甫的‘民胞物与’情怀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是最突出的”[24],这种“民胞物与”的儒学精神与博物精神相契合,是形成杜甫博物情怀的深层原因。

杜甫诗中大量充斥的博物内容,除了有儒家“多闻”“物与”的重要意义,其背后还有“取类比象”“陶冶性灵”的文人性格。古代诗人追求“博物”,一方面因为诗歌的“比兴”传统对诗人的博物知识有着一定要求,增长博物见闻不仅可以掌握更多创作素材,而且能更好理解《诗经》等经典中的类比、兴寄等手法。如清人徐鼎在《毛诗名物图说》所说:“有物乃有名,有名乃知物。诗人比兴,类取其义。如关雎之淑女,鹿鸣之嘉宾,……不辨其象,何由知物。不审其名,何由知义。”[25]即是强调博物知识对于理解作品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文人“博物”能够陶冶性灵、寻找创作灵感。如钟嵘《诗品序》所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26]揭示了诗歌之产生离不开物的触发。《文心雕龙·物色》进一步解释:“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27]强调物对于诗人的感召,诗人在体物察色之中感受天地流易,从而获得诗歌灵感。“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诗人对于外界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对宇宙万物有着赤子般的深情。当杜甫饱经忧患终于在成都找到一方乐土的时候,他很容易地将自然作为自己灵魂的栖息地,在博物体验中获得存在的真意。正如莫砺锋先生说:“只有当杜甫开始以审美的目光观照草堂内外的平凡生活和平凡草木之后,这些事物才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15]166诗人面对现实中的失意,而在体物察色中寻得慰藉,获得诗思。可以说,博物情怀正是诗人本色。

从时代背景来看,博物学在唐代有了较大发展,一方面,唐代重视类书的编纂,类书中包含大量的博物内容,是我国传统博物著作的特殊形式,唐初官修的大型类书就有《艺文类聚》《文思博要》《瑶山玉彩》《累璧》等,至玄宗朝又有《初学记》等等。类书的编纂将大量零散的博物知识系统化,并形成细致的分类和统一的体例,方便查看利用,能够更好满足文人对博物知识的需求。另一方面,唐代的笔记小说和异物志沿着魏晋博物志怪的道路进一步发展,如初唐时期的王度《古镜记》、何延之《兰亭记》、张说《镜龙记》等单篇作品以及张鷟《朝野佥载》、牛肃《纪闻》等具有博物性质的著作,中晚唐更是出现了如段成式《酉阳杂俎》、房千里《南方异物志》、孟琯《岭南异物志》、段公路《北户录》等,记录了大量博物见闻,反映出唐代文人对于记录新奇事物的热情,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28]所谓“作意好奇”正是唐代文人这种博物好尚的特征。初盛唐时期政治昌明、社会开放,文人在宦游入幕、漫游山水的过程中搜奇征异,又相互讲传交流,使这种博物之风渗透到文人的社会生活之中,改变着其审美心理。杜甫青年时期曾三次漫游,足迹踏遍当时的大半个中国,创作了诸多博物纪异性质的诗歌,不能说没有受到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

另外,杜甫博物情怀的形成也与唐代的科举考试有关。诗、赋、策是唐代进士科考试的重要文体。其中,试律诗和试赋的命题方式一般有典籍命题和即事命题两种,即事命题的内容十分广泛,涉及自然物候、珍宝器物、楼台宫殿、礼乐歌舞、历史故事等等,侧重考察考生学识的积累。而试策的命题则较为切实,更多结合时政,其写法则多用赋体,需要像赋一样包罗万象,敷陈铺衍,体物写志,使用富丽工整的艺术形象来达到说理目的,傅璇琮先生称之为“策赋”,需要深厚的后天学养。可见,无论是试律诗、试赋还是试策都对考生的博物修养都有着较高的要求。此外,唐代还设有制举,其考试科目包括“博学通艺”“博通坟典”“文学优瞻”等等,仅从名目上就能看出对博学通识之才的重视。[29]杜甫早年曾满怀理想用意科举,前后参加过进士和制举两次科考,又曾三次献赋,虽应试不第,但他毕竟受此影响,在博物学养方面刻意下过功夫,其诗选取意象之繁富,涉及面之广,也与这种学养有关。

杜甫旅居巴蜀期间,行迹几乎踏遍了巴蜀腹地,他对于巴蜀自然和文化的认知不是浅尝辄止的,而是随着他的观察、体验和感悟而逐渐深入。他以其开阔的博物视野将大量巴蜀元素融入诗歌之中,对巴蜀既有全面展示又突出其特色,有着重要的博物价值。正如《杜诗详注》引李长祥所说:“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3]727可以说杜诗中的物是诗化的,而他的诗是博物的。

注释:

① 本文所引杜甫诗,均出自清代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不另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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