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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西游记》研究的奠基礼
——纪念1982年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40周年

2022-03-17竺洪波

关键词:吴承恩淮安西游记

竺洪波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在当代《西游记》研究历程中,1982年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具有醒目的标志性意义。它承上——这一年,正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逝世400周年,也是《西游记》百回本(世德堂本)正式面世近400年,自然也是以陈元之《序》为标志开启的《西游记》研究400年;启下——由1982年至今,40年来,各种成果精彩纷呈。本次研讨会堪称当代《西游记》学术研究的奠基礼,值得纪念。

1982年10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现江苏省作家协会)、《江海学刊》编辑部,以及淮安市和连云港市人民政府等单位联合发起的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在淮安和连云港两地隆重召开。共有22个省、市、自治区的95家单位约150位专家、学者与会,会议收到学术论文68篇。李希凡、黄裳、陈新、杜维沫、蔡毅、何满子、萧兵、刘毓忱、陈毓罴、苏兴、吴志达、王永生、郑云波、朱彤、胡光舟、吴圣昔、胡小伟、王丽娜、彭海、高明阁、刘烈茂、李时人、萧相恺、欧阳健、李洪甫、孟繁仁、彭海等学者作主题发言。中华书局、上海古籍、江苏古籍、中州古籍、春风文艺、天津百花等出版社派代表出席,专业古籍出版社几乎悉数到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西游记》学术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大规模、高级别盛会。(1)关于会议概况与代表发言内容,请参考《〈西游记〉首届学术讨论会简介》(《江海学刊》1983年第1期)、《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发言摘编》(《淮阴师专学报》1982年第4期),以及由连云港社科联《研究》杂志编辑的“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专辑”(1980年11月10日)。《新观察》《新华日报》《江海学刊》等主流媒体和学术期刊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报道。(2)参见高空蔚《吴承恩的身后种种——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侧记》,《新观察》1982年第23期;张泾德《溯源寻迹探“西游”——〈西游记〉学术讨论会侧记》,《新华日报》1982年10月20日。

结合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学术勃兴的历史背景,可以看出会议具有“破冰”意义,在研讨《西游记》思想与艺术方面取得了开创性、突破性成果。站在当下《西游记》研究的高度与深度,回看当代《西游记》学术史,我们不难认识到一个事实:正是这次会议吹响了《西游记》研究振兴的号角。在此后的40年间,《西游记》研究不知不觉已经蔚为大观,成为我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一块生机勃勃、醒目耀眼的园地。其中,以苏兴、刘怀玉、蔡铁鹰等人为代表的吴承恩研究,以陈新、吴圣昔、刘荫柏、曹炳建为代表的版本研究,以张锦池、胡小伟、李时人、蔡铁鹰、张同胜为代表的成书史研究,以萧兵、杨义为代表的神话和人类学研究,以朱一玄、刘荫柏为代表的文献研究,以竺洪波为代表的学术史研究,以胡胜为代表的“西游戏”戏曲研究,以王毅为代表的《西游记》语言学研究,等等,在学界都产生了较大影响;涌现了一大批为学界称许的高水平、有影响的学术成果,如《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西游记〉的诞生》(中华书局,2007年)、《20世纪〈西游记〉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西游记〉版本源流考》(人民出版社,2012年)、《〈西游记〉整理校注本》(人民出版社,2013年)、《西游故事跨文本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情关西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吴承恩与〈西游记〉》(中州古籍出版社,2017年)、《〈西游记〉成书的田野考察报告》(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西游说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等等。它们大多由国家级、省部级社科基金立项资助(包括重大、重点项目),有的还被国家社科基金当代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立项走向世界。此外,还有若干吴承恩年谱、传记、诗文集(笺校)出版,对于推动《西游记》的研究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更有意义的是,当下《西游记》研究的一系列重要论题,也大都与本次会议有关,有些甚至是直接由会议提出与引发。一次盛会,犹如在沃土里播下良种,不断开枝散叶,结出丰硕的学术成果,其深远、持久的影响,值得我们总结和检讨。

一、全国性《西游记》学会的筹备与建立

众所周知,经国家民政部批准的全国性学术组织“《西游记》文化研究会”(国家一级学会)成立于2008年,由文化部(今文化和旅游部)管理、指导,但其发轫与漫长的酝酿、筹备工作却可以追溯到本次会议。

鉴于当时的《西游记》研究在学科形态上处于稚嫩状态,无法与“显学”《红楼梦》研究比肩,相较《三国》《水浒》等同类研究亦较为逊色,总体呈现相对后进的态势,当时与会的许多代表倡导成立全国性《西游记》学术机构,用以“举旗定向”,组织、协调、推进《西游记》研究。这一倡议得到本次会议的高度肯定,与会代表纷纷响应,提出了一系列初步构想。这些建议主要有:(1)在国内外设立经常性的学会组织,联络各地学者开展学术交流。(2)在条件具备的大学建立研究室、教研室,开设选修课,培养《西游记》研究的后备人才。(3)不间断举办《西游记》学术研讨会,展示阵势,扩大影响。

这些建议都得到很好的落实。会后各种规模的地方性学术组织相继出现,并举办了多次全国性学术活动,其中有影响的有:1986年浙江普陀山会议、1988年新疆乌鲁木齐会议、2001年江苏淮安会议、2002年河南开封会议、2006年江苏连云港会议、2007年江苏盱眙会议,以及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淮阴师范学院、淮海工学院(今江苏海洋大学)等高校举办的各类专项学术交流活动。另外,以上高校先后开设“《西游记》研究”相关课程,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高等院校专用教材《西游学十二讲》(竺洪波,2018)、“十二五”职业教育国家规划教材《〈西游记〉导读》(蔡铁鹰,2019)。《〈西游记〉的前世今生》(新华出版社,2008年12月,蔡铁鹰)获得教育部第六届优秀社会科学成果奖,2010年央视科教频道《子午书简》节目曾予以专题介绍。淮阴师范学院蔡铁鹰教授视频课程“《西游记》的历史文化解读”被教育部评定为国家级精品视频课程,并在高等教育出版社“爱课程”网上线。

成立全国性学会的倡议一经提出,应者甚众,但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虽然遭遇坎坷,学者们热情从未稍减,孜孜矻矻、一如既往致力于学会的筹建。《西游记》学术会议与学者活动(聚会)也不间断举行,而这些会议和活动都会有一个中心论题:筹建全国性《西游记》学会。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个相对固定而又灵活的筹备机构。所谓“固定”,是指由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和民族文学院所、中国艺术研究院、江苏省社科院等学术机构支持,形成了淮安、连云港两个重要基地,淮阴师范学院与淮海工学院(今江苏海洋大学)专门下拨经费支持《西游记》学术活动,中国社会科学院刊物《文学遗产》《民族文学研究》和江苏省社科院《明清小说研究》杂志予以学术引领、指导。所谓“灵活”,是指这个筹备机构处在不断变化之中,通常每一次学术活动之后就会有新人和青年才俊加入。有资料显示,先后参与筹备组活动的有中国社科院胡小伟和汤晓青、中国艺术研究院刘荫柏、江苏省社科院萧相恺和王学均、南京大学苗怀明、河南大学曹炳建、淮海工学院张锐戟和徐习军、淮阴师范学院蔡铁鹰、华东师范大学竺洪波、辽宁大学胡胜、江苏特殊教育学院杨俊等人。其时的《西游记》学术活动通常以“《西游记》论坛”名义举办,挂靠淮海工学院出版会刊《西游记文化论坛》(内部印行)。即使在2008年全国性学会成立以后,“《西游记》论坛”也依然被一些学术机构和学术会议沿用,足见其深远、持久的影响力。

教师:“同学们发现,面对同一个生活实际问题,我们找出了6种分配方案,并且答案不尽相同。请同学们辩论:如果你是甲,你会接受哪种方案?为什么?如果你是丙呢?”以此让学生形成综合运用知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2008年,经国家民政部批准,全国性一级学会“西游记文化研究会”终于成立。原《人民日报》(海外版)总编辑丁振海任会长,原国家图书馆馆长詹福瑞、浙江师范大学校长梅新林、南开大学副校长陈洪、《文艺研究》主编方宁、《文学遗产》编辑部副主任竺青、著名表演艺术家六小龄童等任副会长。原筹备组的蔡铁鹰、竺洪波进入学会领导机构,双双出任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后来学会成立“吴承恩专业委员会”,蔡铁鹰担任主任,竺洪波、徐习军担任副主任;成立“《西游记》学术中心”,竺洪波担任副秘书长。学会于2017年筹备出版会刊《西游记文化研究》,由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承办,以不定期的形式陆续出版;会刊中“学之重典”栏目系统介绍受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全国高校古委会和各类省部级基金立项资助的《西游记》研究项目,在学界反响极好。

总而言之,学会成立以后,在领导《西游记》研究尤其在集聚研究力量、组织学术活动、出版学术著作、培养学界新人等方面发挥了积极的引领作用,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十余年来《西游记》学界出现的新气象令人振奋。学会的成立离不开诸多学者为筹建学会长达20余年的艰辛努力,1982年首届全国《西游记》学术讨论会则无疑是先路之导。

二、《西游记》资料的整理与汇编

1982年会议召开之时,与会学者有一个共同的困惑:《西游记》研究资料匮乏,严重抑制了学术研究的深入。其时正值思想解放初期,学界还存有极“左”思潮的影响,但学者们敏锐地感到,随着《西游记》研究的全面展开,编纂《西游记》资料汇编已显得十分迫切。《西游记》研究当务之急是打破禁区,开拓创新。他们提出,对数百年来丰富但散落各处的《西游记》研究资料,“不要主观地加以否定,应该是有这方面的资料都应选择,资料越全越好,只要是有关《西游记》方面的资料,我们都要全面地编上”。会议呼吁,有条件的学者首先考虑介入这项基础性工作,为后来者的研究提供基本参考;关于编纂的方法,会议认为在第一阶段可以现有之《红楼梦》《水浒传》的资料汇编为参照。

自会议提出编纂动议,翌年即有朱一玄、刘毓忱主编的《〈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以下简称朱编)快速出版。后来又有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以下简称刘编)和刘修业、刘怀玉整理校点的《吴承恩诗文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相继出版。上述诸书资料翔实,功能齐备、实用,立时成为《西游记》研究者的必备书目,被引用的次数难以统计,其推助学林,嘉惠学人,功莫大焉。

南开大学朱一玄先生是著名版本目录学家,熟稔中国小说、戏曲资料,尤其对版本和序跋资料的积累异常富赡,此前已与刘毓忱合作编成皇皇巨著《三国演义资料汇编》(正式出版稍晚,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具有编纂小说资料的丰富经验,故能捷足先登,最早推出《〈西游记〉资料汇编》。朱编约30万字,分列本事编、作者编、版本编、评论编、影响编五部分,体例与《〈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全同,基本囊括《西游记》研究的主要方面。除影响编细分“对社会的影响”“对小说的影响”“对戏曲的影响”外,基本不分细目,资料主题相对集中。读者查阅、引录十分方便。特别是收录版本序跋最全,是其一大亮色。仅刘一明《西游原旨》的序跋,即达12篇之多。

刘编《西游记研究资料》,约53万字,篇幅较朱编有明显放大。全书分列作者生平、本事衍变及影响、版本和序跋评点、评论四大部分。体例上出现新特点:1.设置大纲细目。2.列入若干当代学者的论文。3.附录《西游记》研究论文索引。关于是否设置细目(二级栏目),优劣互见。某一问题的资料,如果性质、内容确切,当然在细目中寻找方便;但如果读者所知朦胧,所属边界不清,还不如在某一大编中一路查阅比较有效。朱编采取大类统编,刘编后出,意欲与朱编有所区别,其探索之意是值得肯定的。编纂古典文学资料一般不收当代学者的论文。刘编别出心裁,编入了一组当代《西游记》研究论文,如刘修业《吴承恩著述考》、赵景深《谈〈西游记平话〉残文》、季羡林《罗摩衍那初探》、刘怀玉《吴承恩墓地调查散记》、陈新《重评朱鼎臣〈西游释厄传〉的地位和价值》、邓平《失而复得倍觉亲——〈李卓吾评本西游记〉简介》等。这些论文或因包含大量、罕见、新发现的基础资料,或因所涉问题结论明确有广泛认同,而被收入,作为《西游记》研究的重要文献被广泛使用。刘编附录“《西游记》研究论文索引”,梳理、串联、呈现了以往《西游记》研究的线索,极具文献价值。

遗憾的是,由于当时《西游记》研究规模尚小,上述两部资料的印数都很有限,如刘著只有2 500册,现在,在一些大中型图书馆也难觅踪迹。

近20多年来,《西游记》研究取得了长足进展,出现了许多新命题、新结论,关于《西游记》的新文献、新史料——包括地上地下、本土域外、文字实物等多种形态——也源源不断涌现,研究队伍空前壮大,研究水平和学术环境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既有之资料集已不足以满足不断发展的研究需要。于是,编纂新的、更大规模的《西游记》资料集便成为水到渠成的事。蔡铁鹰主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以下简称蔡编《汇编》)应运而生。

蔡铁鹰先生系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在《西游记》成书研究、《西游记》文化研究和吴承恩研究方面都有显著成绩。与之前的资料集相比较,蔡编《汇编》不仅规模宏大,资料搜罗齐备,在体例上也多有创新,考订精审,取舍有度,同时编者在汇编文献、总揽成果的基础上,还注意贯穿学术史意识,体现着一种梳理学科进程、总结治学经验、提升学术品格、引领研究新潮的学术取向和担当精神。无疑,此书是《西游记》学术史上资料编纂的集大成之作。

《汇编》分上、下两册,计近80万字,其规模比诸刘编(约53万字)有较大增幅,比诸朱编(30万字)则扩大一倍以上,在同列中华书局“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丛书的几部小说名著的资料集中,其规模也是首屈一指的,甚至超过了资料最为富赡的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对于“史料”的界定,编者持开放、宽泛之理念,“涉及(与《西游记》相关之)历史、社会、宗教、文化等相当多的方面,所以撷取其相关研究资料的面也相当地宽”(《西游记资料汇编·编写说明》)。(3)关于小说史料的通行观念,参见程毅中《古代小说史料漫话》(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研究小说史,还需要参考(作品以外的)其他书,包括作家传记、作品的目录、版本和考证、评论、编辑等各方面的资料。有些古代小说的书已经丢失,但是还有一些旁证材料,这也是小说史料。”从现有规模看,虽然还难说已将《西游记》的研究资料“一网打尽”,但就其基本、主要和有价值的文献而论,已经是很少遗漏了。与以往《西游记》资料集比较,《汇编》具有如下的特色:

其一,广泛收录新发现的《西游记》资料。20世纪80年代出现过一波发掘吴承恩文物的高潮(下文有另述),90年代以后全国各地多有关于取经本事和《西游记》演化的文献发现。这些新史料有的已被既有的资料集吸收,有的则因发现于后亟须推介。所以,对于诸如在敦煌发现的西夏唐僧取经壁画、在山西发现的《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在福建发现的元代齐天大圣民间祭祀神位、在日本发现的元代《唐僧取经图册》、在广州发现的清代《西游记》评点本《金丹大道》批语等珍贵新史料,《汇编》收录不遗余力、不吝篇幅,力求囊括无余,编者不仅移录原文,而且特以编者按、附录等形式介绍其发现的背景、经过和意义,其中仅《礼节传簿》的相关文字即近2万字。许多学者使用蔡编后称赞:丰富的新史料不失为《汇编》首要的价值体现。

其二,编纂体例创新,取舍有度、排列有序。《汇编》对单元设置作了重新组合,分为本事、源流、版本序跋、作者、批评与影响5编。虽然基本上采纳了传统归类方法,但鉴于所有资料在性质和形态上的复杂性,编者采用了多层次纲目体例。比如,“源流”一编分为“原生的取经故事”“佛经、变文与取经故事”“笔记、传奇、话本与取经故事”“戏剧、宝卷、平话与取经故事”“取经故事图片资料”5目,“批评与影响”一编分为文评、续书、戏曲、近人考论4目。各目内再根据资料的具体分布细设子目。比如,“笔记、传奇、话本与取经故事”一栏又细分为本土猿猴、佛教猿猴、猪八戒、江流儿等11个子目。作为一个庞大的《西游记》资料库,蔡编结构合理,层次清晰,各类资料有序排列,一目了然。

其三,贯穿学术史意识,引领学术新潮。《汇编》表面看只是资料结纂、史料集成,其实隐含着一根红线,那就是回眸历史,紧贴现状,最终取向是展望未来,引领学术新潮。编者蔡铁鹰在《西游记》研究方面多年深耕,在成书、作者诸多方面的研究都走在学科前沿,在研究中对各类资料多有使用、辨析,十分熟稔,领悟深刻,所以引领学术新潮的意识就更为强烈。这在“近人考论”部分选录今人论著方面表现最为显著。虽然篇目不多,但具有代表性和典范性:入选作者多是新时期以来卓有建树而目前仍然活跃在《西游记》论坛的中坚学者,入选论著则分别在作者研究、成书研究、宗教文化研究和学术史研究中引发争论,或者在学界发生过巨大的影响。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蔡编作为考订注释的“编者按”。在已有的三部《西游记》资料集中,蔡编《汇编》的“编者按”的篇数最多,篇幅最大,内容最广,在重要的资料栏目里几乎都有编者精心撰述的“编者按”,俨然构成了体例上的基本要素和有机部分。它们或辨析资料的真伪,或阐释资料的价值,或分析资料与《西游记》及《西游记》研究的关系;对于最近二三十年来发现的新史料,则对其发现(包括勘察、鉴别、发布等)经过、背景、影响和意义作了详细介绍,从而对相关问题的深入研究起到有益的引导作用。

三、加强新出土文物与吴承恩研究

1982年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的缘起是纪念明代伟大文学家、《西游记》作者吴承恩逝世400周年。所以,举办地会议选在吴承恩故乡淮安及与吴承恩关系密切、有丰富《西游记》传说的古海洲即今连云港,会议主办方亦打破常规,于开幕前夕组织全体代表去凭吊吴承恩墓,瞻仰吴承恩故居——射阳簃。

吴承恩纪念馆的建立源于新出土的吴承恩文物。吴承恩墓和吴承恩头骨是20世纪后期《西游记》研究的重大发现。根据刘怀玉《吴承恩墓地调查散记》[1]和张建军《吴承恩的面貌复原》[2]两文介绍:1975年1月在淮安县(现淮安市淮安区)城南二堡大队(现为二堡村)出土了吴承恩为其父吴菊翁所作的《先府宾墓志铭》,和写有“荆府纪善”四个字的半截棺材头挡板(现收藏于南京博物院),引起极大关注。1981年8月,在江苏省人民政府有关部门的指示下,淮安县人民政府组织人员,根据这些线索对吴承恩墓地进行了调查。(4)吴承恩墓紧靠其父吴菊翁墓,据高空蔚《吴承恩的身后种种》(《新观察》1982年第23期):“根据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吴承恩死后多半葬在祖茔中父亲一侧。”调查确定了上述出土文物的事实和价值,并取得“一项很大的收获”——找到了吴承恩夫妇三人的三具颅骨。后将掘出的三具颅骨送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经著名考古学家贾兰坡教授鉴定,其中一具男性老年头骨的特征为:年龄达七八十岁,是典型的黄色人种(蒙古人种)。考核有关文献记载和发掘现场的证据,这具头骨可以断定为吴承恩。在贾兰坡先生的主持下,该所运用科技手段成功地复制出吴承恩立体半身塑像。淮安县政府旋即组织调查,找到了文献记载的吴承恩故屋——射阳簃,并加以复建,安放吴承恩塑像;并在墓地原址扩辟三亩土地,修建吴承恩陵园,以供世人凭吊、瞻仰。难能可贵的是,国内根据遗骨复原的历史文化名人塑像只有两座,一座是明万历皇帝朱翊钧,系根据定陵出土的骨骼复制,但朱的头骨和塑像在文化大革命中已被毁;另一座就是吴承恩。由于历史名人的遗骨难以确认,所以吴承恩的塑像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将仍然是全国唯一一座古代名人的真容复原像。

在这次会议上,与会专家高度关注、重视新出土的吴承恩文物。首先呼吁国家文物部门和淮安县政府加强吴承恩文物的保护、利用工作;其次建议加强对吴承恩的研究。

众所周知,“吴承恩著《西游记》”(以下简称“吴著”说)一说在五四时期由鲁迅、胡适考定,但学界一直存在不同意见,反对者的主要理由是现存文献没有吴承恩著述《西游记》的明确记录,“吴著”说缺乏直接证据。而吴承恩墓和吴承恩头骨,特别是写有“荆府纪善”四个字的半截棺材头挡板等新出土文物的意义,即在于针对上述质疑组建了“吴著”说新的证据链。

这条证据链围绕世本陈元之《刊西游记序》展开:(1)陈《序》指出《西游记》出自藩王府——准确的表述是“《西游记》作者与藩王府有关”(5)世本陈元之《刊西游记序》:“《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刘荫柏编《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55页)这三个“或曰”明确指向:《西游记》作者与藩王府有关。。(2)吴承恩的别集《射阳先生存稿》吴国荣《跋》记载吴承恩任职荆王府(6)吴国荣《射阳先生存稿跋》:“顾屡困场屋,为母屈就长兴倅,又不谐于长官,是以有荆府纪善之补。”刘荫柏编《西游记研究资料》,第555页。。两条都是确凿之一手文献:世本,即现存最早的《西游记》版本——明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藏有摄影胶卷;《射阳先生存稿》及吴承恩的诗文别集,曾一度失去踪迹,1929年重新发现于北京故宫,原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1930年故宫复排本今存国家图书馆。这次考古发现确证任职荆王府纪善、创作《西游记》的“八公之徒”即淮安吴承恩,吴承恩完全符合“《西游记》作者与藩王府有关”这一必要而统一的前提。可以说,有出土墓碑等文物证明的吴承恩与荆王府的关系,是鲁迅、胡适“吴著”说的强有力补充。

会议对“吴承恩著《西游记》”一说作了充分肯定,对吴承恩生平事迹进行了深入的追忆和研讨。有学者透露了两条有关吴承恩和《西游记》的信息:其一,黄裳在发言中说:“师陀先生最近说《金瓶梅》可能也是吴承恩写的;他发现里面用了大量的淮北土语方言——这是一个有活力的方法。……如果能证明《金瓶梅》确实也是吴承恩的作品,那么吴就更加是中国小说史上一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人物。”[3]其二,胡小伟在发言中提及:“钱钟书先生说过《西游记》比《红楼梦》还伟大。”[3]师陀、钱钟书都是名重于世的大学者,他们的意见值得重视。

关于《西游记》作者,学术界曾经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讨论,至今余音未息。此后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日后的《西游记》作者争辩中,参加过本次会议的学者大多持“吴著”说,如何满子、刘毓忱、陈毓罴、苏兴、吴圣昔、胡光舟、彭海、刘怀玉、陈澉、蔡铁鹰等,都是“吴著”说的代表人物;而持“非吴著”说的学者则大多没有参加此次会议,如章培恒、杨秉祺、张锦池、黄霖、李安纲等,这说明会议对于“吴著”说的普及、流行确有很大的影响,并且有力助推了对吴承恩本人的研究。

可以说,会议的一大意义是为“吴著”说奠定了新的坚实的基础。时至今日,吴承恩研究有了全面的、突破性的进展,其年谱、传记和诗文整理校点本相继出版,并且获得多项国家、省部级资助。吴承恩诗文集《射阳先生存稿》原刻海内孤本,也已经从台北故宫博物院寻回,以《吴承恩集笺校》的名义出版。关于吴承恩与《西游记》关系的研究,也已经摆脱了简单的“是”与“否”的研究,而走向结合吴承恩的身世、环境、三观以及文学才华研究《西游记》文本的新阶段,吴承恩不仅作为《西游记》作者,而且作为明代有影响有成就的大作家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四、推动淮安与连云港《西游记》文化产业联动发展

除此之外,会议还有一个具有较高社会意义的发散性“附加值”:最早建议开发、建设淮安与连云港两地的《西游记》文化产业。在“双创”背景推动下,我国今日之文化产业如火如荼,蒸蒸日上,其经济效益甚至已经在GDP中占有不小的比重,且已成为衡量文化遗产、文学研究社会价值的一个重要指标。《西游记》研究的学术价值向社会价值延伸,研究成果向社会效应转移,在全国范围都有了卓有成效的范例,具有明显的示范作用。今日之局面,当然与《西游记》自身的价值有关,与地方领导的重视与积极推进有关,但显然也与1982年首届学术研讨会的宣传、造势有关。

几十年来,《西游记》的文创从无到有,蔚成大势,渐趋成熟。连云港以建成5A级花果山风景区为标志,淮安以建成4A级吴承恩纪念馆景区和大型西游记乐园为标志,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并且业已形成一种可资借鉴、推广和复制的开发模式,正在显现其宝贵的示范、样板效应。站在文化产业日益受到重视的今天,回望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对于相关问题的关注,我们不得不说,在40年前即已倡议开展《西游记》文化产业,绝对是领风气之先。

淮安与连云港是两个与《西游记》颇有渊源的城市——淮安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故乡,连云港系《西游记》花果山原型所在地——这是两地开展文化产业的学理依据与先天优势。

1982年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上半场在淮安举行,第一项活动是参观射阳簃,当晚,即有学者提出在吴承恩故地建设《西游记》文化设施(如以《西游记》为主题的博物馆、剧场、乐园等)的建议。下半场移师连云港,代表们登临云台山,俯瞰黄海之滨大好河山,不禁心潮澎湃。学者们纷纷呼吁连云港市抓住机遇,利用云台山这一天然的“仙山”资源大力开发、建设花果山旅游景区。代表们认为,经济搭台,文化唱戏,作为《西游记》渊源城市,淮安与连云港的文化产业资源得天独厚,大有可为。

连云港的《西游记》文创早有酝酿。会议代表、连云港学者李洪甫先生曾先行著作《云台山、吴承恩与〈西游记〉》《吴承恩写〈西游记〉的故事》(7)分别载《群众论丛》1980年第1期、《民间文学》1982年第2期。李洪甫还在其他报刊上发表过同类文章,如《〈西游记〉里的花果山》(《新华日报》1979年12月5日)、《吴承恩与水帘洞》(《文汇报》,1982年7月26日)。两文,揭示云台山系花果山的原型:“江苏连云港市的云台山,海拔625公尺,濒临大海,耸立于我国的东大门。这里峰奇石朴,树老林深,十七世纪中叶以前,一直是浩海中的山岛。”当地传说此山上的花果山水帘洞即是“孙猴子的老家”,云台山上有七十二洞,山上的自然环境也与吴承恩《西游记》所描写的花果山水帘洞十分相似,所以“它正是《西游记》的模特儿”。由此,连云港市政府动议、主持了花果山名胜区的规划和建设,不久又实施以西游文化兴市战略,大力开发《西游记》文化产业,连续开设《西游记》文化节和西游嘉年华活动,并委托市社科联与淮海工学院举办多届《西游记》学术会议。遂使连云港逐渐成为国内《西游记》研究的重镇。李洪甫还主持校点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三版《西游记》和《西游记整理校注本》,成为重要的《西游记》当代通行本。上述西游文化研究的累累硕果,是连云港的亮丽名片,是连市经济社会发展的“软实力”和一份无价的无形资产。

淮安的《西游记》文化产业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淮安市政府实施西游文化兴市战略,先后建设了吴承恩纪念馆、六小龄童工作室、中国西游记博物馆、西游乐园等著名的《西游记》文化项目。继成功建成4A级吴承恩纪念馆景区与西游记博物馆之后,一座现代化大型主题乐园“西游乐园”已经开园。乐园建筑总面积66 000平方米,总投资31亿,是目前国内最大的《西游记》主题乐园。

值得一提的是,淮安的《西游记》文创也凝结着一位本土《西游记》学者的智慧与心血。1982年召开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时,蔡铁鹰还是一个刚出学校大门的小字辈。他全程与会,也提交了论文。这次盛会开启了他的《西游记》研究之旅。他的学术研究带有深深的淮安烙印:“淮安—吴承恩—《西游记》”的三维立体视野;他的著作,无论是《〈西游记〉的前世今生》,还是《淮安有部〈西游记〉》,都透露着作者浓浓的乡邦之情,对母亲河——古淮河文明的拳拳感恩之情。淮安和吴承恩成为他研究《西游记》的两个坐标、两大支点。由此,在古淮河文明宏大背景观照下,全方位、立体化地再现吴承恩的旷世奇才和人文个性,揭示《西游记》的前世今生和灿烂未来,便成为蔡铁鹰《西游记》研究的主要内容和显著特点。除蔡铁鹰教授外,淮阴师范学院的许芳红、王毅、赵科印等学者也为“西游记博物馆”和“西游乐园”的建设,献计献策,功不可没。淮阴师范学院还组建了文化创意产业研究中心(江苏省重点人文社科基地),对接、助推淮安地区的《西游记》文旅建设。这些《西游记》文化产业的创新项目,连同蔡铁鹰等人的学术研究,成了淮安地方的一张亮丽名片、一个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

综上,淮安、连云港因为联手主办了1982年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而形成了风气、培养了学者、创建了基地,同时也推动了两地的文化产业发展,服务了大淮海区域经济建设。

2020年6月29日,人民网发表采访报道:《一个西游IP,连云港淮安两座城市能否共同擦亮》,连云港籍学者、中国西游记文化研究会理事、吴承恩研究专委会副主任徐习军先生介绍了淮安、连云港两地《西游记》文创联动开发的模式、规划与前景。据该文披露,两地政府已对淮安、连云港联手发展西游文化作出了明确规划,“目前两市在西游文化开发方面已经呈现出差异化的发展,下一步要开展合作互补、共享共赢”。淮安与连云港是近邻,列车50分钟即可到达;在文化传统上同属淮海地区,民俗心理上同气连枝,完全有条件、有必要联手“一带一路”沿线城市,共同开发西游IP,可以在做好“一个规划”的基础上,开发一条“长藤结瓜式”的旅游线路,提升以江苏为龙头的西游文化旅游品位。徐习军指出,两地联手开发的中远期目标是在国内段合作打造“西游文化旅游长藤”,即以《西游记》为文化主题的远程旅游线路,例如从花果山(连云港)、吴承恩故里(淮安)出发一路西行,途经唐僧故里与主要活动地(洛阳、西安、铜川)、河西走廊,最后到达“一带一路”的核心区新疆火焰山、高昌故城(玄奘讲经处)等,其要义在以一线而辐射各地,从而让更多地方享受淮安、连云港联动开发的“红利”。[4]

综而述之,1982年的“首届《西游记》学术研讨会”给后来的《西游记》研究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成为值得参考的时间节点和事件。今天的许多议题和成果,都可以追溯到当年的倡议和发明;而后起的研究,也要捋清前行者探索的思路、成果,才能更上层楼,发扬光大。这就是我们把400年学术史的承袭和40年新时期成果回顾结合起来予以纪念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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