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胜利》与《调换位置》的存在主义解读
2022-03-17李媛媛
陈 夺,李媛媛
(哈尔滨学院 外国语学院,哈尔滨 150080)
引言
威廉·福克纳,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也是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人物。福克纳作为具有丰厚历史文化底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长期以来一直是中国学术界关注的焦点,由于译介和文学评论的不断繁荣,读者、学界对福克纳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争相阅读和评论自20世纪70年代逐渐体系化,研究成果斐然。存在主义是对西方社会影响较大的一种哲学思潮,并未形成一个统一的综合体系,往往关注物质世界的本源、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个人行动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等问题。因其在“自由选择”和“道德责任”等伦理层面上的专注与西方现代文学的关注点不谋而合,两者一直存在着积极的互动。无独有偶,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法国哲学家萨特也是福克纳的忠实读者,曾高度评价福克纳的文学地位。1939年,萨特发表了至今仍然被认为是十分重要的评论文章——《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反之,身为作家的福克纳也必然摆脱不了时代的烙印,他的作品中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胜利》与《调换位置》是福克纳作品中为数不多的以战争为背景和题材的作品,这两部短篇小说较明显地带有存在主义色彩,其呈现的方式既步调一致又大相径庭。
一、刻画“自由选择”的人物命运
存在主义认为,“人类的存在是自由的,我们所选择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行为和这些行为的目的,而且也是这些行为的理由和动机。所有行为不可或缺的、最为基本的条件是行动着的自由。”[1]
《胜利》描写了一个苏格兰工人家庭的孩子亚力克·葛雷以为参军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以在伦敦当一个上流社会绅士的故事。他努力作战,得到表彰,有了一定的军衔、地位。然而战争并没有改变英国社会的阶级结构和经济成分。战争结束后,他拒绝父亲的劝告,不肯回苏格兰继续在造船厂工作,而是留在伦敦的一个办公室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也无法进入上流社会,最后流落街头以卖火柴为生。葛雷的命运轨迹实际上反映出的是存在主义哲学命题中自由选择的理由和动机与决定论的关系问题,即人类在选择、行动和道德责任上的相关信念不外乎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作出自由选择,即自由地在备用的各种替代性方案中作出选择;二是回顾过去的选择,即便当时其他事态完全不变,人们还是能够作出另外的选择;三是全部有意图的选择和行动都建立在一定的理由或动机之上。《胜利》中的亚力克·葛雷出生在苏格兰克莱德河畔的船工之家,家族世代以造船为业,诚如亚力克·葛雷的父亲马修·葛雷所言:“除了星期天,哪一天没有一艘船不建造起来,或者没有一艘敲着葛雷家钉子的船不驶出克莱德港口。”[2]年轻的亚力克·葛雷完全可以沿着家族的轨迹成为一名熟练的造船工,而且在其祖父的口中得知,这个年轻人的手艺也日臻成熟。然而葛雷“行动着的自由”却将其引导向参军、参战这样一个替代性选择。葛雷的入伍表面上看是行为与目的的选择,深层上看却是行为动机的自由选择。葛雷祖父小心保存着家族获得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葛雷本人退伍后无法在伦敦谋生却依然选择留在那里,这一切都印证了存在主义对于动机的解释:“我们大多数的动机都未经我们任何选择就在我们身上发生了。”[1]如果说葛雷选择成为士兵是“自由意志”下的替代性方案,那么这一替代性方案的破坏性远大于建设性。《胜利》中的亚力克·葛雷的“自由选择”在当时其他事态完全不变的情境之下,是否能够作出另外的选择呢?答案是肯定的。存在主义认为,人的自由是通过作出选择来实现的,只有在这一“自由选择”的过程中,人才能认识到自由。葛雷在全营士兵接受军官检阅时就“为何不刮胡子”这一问题固执的回答令上校大为不悦,后被军士长送入惩戒营。面对惩戒,葛雷非常顽固、不急不火,这是他自由选择的过程,也是他认识自由的过程。七个月后回到原部队的葛雷,周遭的一切似乎未曾改变,葛雷却出人意料地刮了胡子,原因竟不是遵守军规,而是固执地认为“我现在长大了,也要刮胡子了”的自由选择。“存在先于本质”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首要原则,通过自由选择,《胜利》中的亚力克·葛雷不断实现着自身具有理由和动机的生存本质、价值和意义。
《调换位置》是一篇以军人英雄形象为主体的故事,同样地,这部短篇小说也明显带有存在主义的印记。萨特认为,“我们的自由是通过苦恼的情感不间断地向我们透露出来的。所谓苦恼,是我们在面临不得不作出将要改变我们人生历程的抉择这种不可逃避的行为时,所体验到的忧惧、焦虑和负担感。”[1]《调换位置》中,美国空军上尉鲍加特在夜晚的法国港口遇上了酩酊大醉的英国年轻水兵霍普,美国人看不起英国年轻人的游戏人间,本想带着这个半醉半醒的小伙子见识一下美国空军轰炸德军的威武,未料几乎弄巧成拙,着陆时因失误,炸弹划过沙地,险些全员殒命。在天真的英国小伙子眼中,这失误竟也是美国飞行员的技术高超。作品中鲍加特上尉的“自由选择”是伴随着“苦恼”的,这位美国空军上尉的英雄主义情节在面对酒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的霍普时,产生了极大的忧惧和焦虑。福克纳轻巧而又不乏幽默的笔触之下,实则体现了小说中人物对于战争改变人类社会进程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就是存在主义所描述的苦恼的情感。决定带英国海军小伙子霍普见识见识美国空军打仗,鲍加特上尉对同伴说:“他们参战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可他的态度还像是个进城来寻找刺激的二年级大学生。”[2]霍普不仅将战争视作游戏,对死亡的危险亦是视为必然。此后,在见识到英国海军小伙子和他的同伴们英勇的战斗方式之后,沉重的负担感推动着鲍加特上尉继续英勇作战。诚然,两位主人公自由选择的代价就是必须对自己的所有选择承担全部责任。存在主义的这一基本观点在《调换位置》的结局也得到了印证,霍普执行任务阵亡,鲍加特上尉虽仍在英勇作战,但对战争的苦恼与质疑却已无可排解。
二、呈现“荒诞”的叙事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类所生存的外部世界是荒诞和不可理喻的,这种令人难以抗衡的外部世界往往是人类产生烦恼、忧惧、孤寂甚至绝望的根源。”[3]《胜利》和《调换位置》的荒诞叙事效果是福克纳这两篇短篇小说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胜利》的荒诞叙事效果主要体现在葛雷胡子的意象和两次嘉奖令的意象之中;《调换位置》的荒诞叙事效果则主要体现在英国海军士兵霍普的外在形象与所驾驶的舰艇的意象之中。
《胜利》中葛雷的胡子为主人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却也是后来葛雷一直难以舍弃的存在感的明证。在一次上校对士兵的检阅中,未刮胡子的葛雷引起了军官的注意,尽管葛雷固执地解释自己年纪不大不用刮胡子,上校还是命令军士长将他不刮胡子的行为记为违抗命令,军士长愤懑难平,将葛雷送入惩戒营七个月之久。惩戒结束后,葛雷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刮胡子了,故事中胡子的意象行将消失之际,读者却又在后文数次见到“梳理好上蜡的胡子”的葛雷,即便是在头发近乎全白、生活极度窘迫之时,葛雷依然把胡子卷了又卷,让胡子“上了蜡像针尖一样”。葛雷的胡子从有到无,再到与其不可分隔,甚至成为其内心自我肯定的意象的外在具象化,与整篇故事的荒诞叙事效果前后呼应,极具荒诞的讽刺性。
《胜利》中两次嘉奖令则更是令读者体味到存在主义所描述的外部世界的荒诞。小说中对第一次嘉奖令的细节描述无一遗漏,嘉奖令说列兵葛雷在夜袭的战斗中作为四个幸存者之一,在军官受伤、军士阵亡的情况下控制住局势,在敌军的前沿阵地守住一个立足点,直至后援部队到达。嘉奖令又说战斗中军官如何大义凛然,命令士兵后撤,以图自救,但列兵葛雷端着德国轻机枪,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来到军官面前,拿起信号枪发射了号召进攻的彩色信号弹,以致敌军未有任何反应,支援部队已到达,这一切干得干净利落。此份嘉奖令所述与战斗真实情况大相径庭,葛雷因与军士长的过节(军士长将葛雷送入惩戒营七个月之久)心生怨恨,用刺刀杀死了军士长,之后葛雷的果敢英勇或与军官所述一般无二,但那条因此而被授予的绶带和这一份嘉奖令却是小说中最荒诞的意象,预示了葛雷烦恼、孤寂、绝望的一生。小说中的第二份嘉奖令是比第一份嘉奖令更为荒诞的存在,文本中只提到了葛雷的父亲从《时报》上看到了嘉奖令,剪下来,寄给在医院的儿子,对嘉奖令的内容只字未提,而这一次的战斗中上尉葛雷组织得力、异常英勇、舍死忘生,以致于停止射击很久以后,士兵们看到葛雷上尉身体靠在窗子上,边上放着冷却的机枪,大家都以为上尉已经死了。
《调换位置》的荒诞叙事效果主要得益于英国海军准尉的人物刻画及其战斗中所驾驶舰艇的意象描述。年轻的福克纳生活的世界仿佛是一个被时代遗忘了的岛屿,距离当时让数以百万计的欧洲士兵前赴后继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西部战场”非常遥远,不过那里的人仍然能够了解到有关一战的消息。少年福克纳的心里涌动着一种渴望成为英雄的激情,尤其渴望像空军飞行员一样体验那种不可一世的速度感;他想象着在法国和比利时的上空飞翔,心里念叨着那几个因为战争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名字。福克纳在后来回忆道:“一直在等待,在准备,希望能在足够成熟、足够自由的那一天去法国,成为又一个大名鼎鼎的战斗英雄。”[4]福克纳终于将战斗英雄的热望融入小说的人物塑造中,对于短篇小说追求完美的故事细节在《调换位置》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增强了这些意象描述的存在主义荒诞效果。“他双腿细长,柔弱无骨,看上去像个参加假面舞会的姑娘。他也许只有十八岁,个子高高的,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和一双蓝眼睛,那张嘴也像是姑娘的。”[3]顶着英国皇家海军官帽的霍普准尉的出场形象浑然不似作战人员,却很符合美国空军军官口中的“海军浑小子中的一员”,当地港口的宪兵们经常把宿醉的浑小子们从排水沟里拖出来,一车车把他们装走。美国空军鲍加特上尉试图好好给英国年轻人上一课,其目的也基本达成,霍普准尉对美国人的战斗技能羡慕不已,但天真的霍普却不知鲍加特上尉的战斗机出现了重大失误,险些全员阵亡。投桃报李的霍普带鲍加特参观自己的战斗,他们冲到德军的海港进行攻击,他们驾驶的轻型快艇设备简陋,甚至鱼雷都无法正常发射,需用扳子拧动绞盘才能发射武器。然而此时鲍加特上尉才真正见识到这弱不禁风、天真烂漫孩子的勇气,这种勇气是全然不把死亡当回事,全然接受命运一切安排的泰然。福克纳用夸张到荒诞程度的叙事方式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效果,他用似乎不可能来揭示可能发生或实际发生的事情,从反面揭示了现实世界的本质,达到了以荒诞隐喻真理的艺术目的。
三、印证“虚无”的主题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极其推崇黑格尔关于“虚无”的观点,“天地万物无不在自身内兼具存在与虚无两者。”[5]萨特“虚无”的概念也可部分地理解为虚假信念,即诸如恐惧、兴奋、愤怒、悲伤等强烈的情感,他们均是我们所选择的人生在世的自我欺骗方式,用以回避通往我们目的途中的实际障碍。《胜利》和《调换位置》的主题均指向战争是虚无的,是不可理喻的,战争的“虚无”无可避免地制造了恐惧、愤怒、悲伤的情绪。
成为作家后的福克纳很看重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军入伍的经历,并写了一些这方面的短篇小说。他后来在编辑《短篇小说集》时把这类故事都归在一起,加上《荒原》这一标题,从而把自己的作品加入庞德和艾略特精确评价这次大战在文化和心理方面所付代价的作品行列。换言之,它们都属于“迷惘的一代”的作品,描写战争的残酷、士兵毫无意义的牺牲以及他们在战后归来所感到的失落和绝望。
《胜利》的结局是福克纳对于战争“虚无”的愤怒与忧伤,而这些情绪的表达甚至远远超出了作家本人所认识到的“义愤”。《胜利》中的葛雷结局悲惨,沦落到以在伦敦街头卖火柴为生,虚假的造访法国的“英国大老爷”形象、造船工的家族传承、军队里的嘉奖令、上尉十字勋章、战时优异勋章、自己也说不清的伦敦梦,除了“上了蜡的胡子”,葛雷的生活中的一切尽皆归于虚无。作品本身并未使用死亡的元素来烘托战争“虚无”的主题,但葛雷这般精神含义上的死亡,则更加重了存在主义所论证的虚无主题。
《调换位置》的结局比之《胜利》更加强化了存在主义描述的“虚无”的表达。在鲍加特上尉与霍普准尉攻击德军海港一个月后,英国公报宣布霍普和他的鱼雷艇在执行任务时未能返回,美国空军作战总部也发布公报,表彰鲍加特在敌军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将敌军团总部城堡部分摧毁,机组成员安全返回。小说结尾处,鲍加特驾机轰炸德军城堡,心里想,“但愿他们全在那里——所有的将军、海军上将、总统、国王——对方的、我方的——整套班子,一个都不剩。”[2]短短一句话,借故事中人物之口,宣泄了对好友失去生命的愤怒、对战争的痛恨、对将战争这一虚假信念强加于人们头上的自我欺骗行径的谴责。
结束语
福克纳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不容小觑,在总数超过一百部的短篇小说中,精品众多、题材丰富、技艺娴熟。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并非具有完备的综合体系,但其对个人行动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自由选择、责任等伦理范畴的讨论与现代文学密切相关。《胜利》与《调换位置》两部短篇小说所蕴含的对自由选择的思考、对人类生存的外部世界荒诞性的思考、对存在与虚无关系的思考,与存在主义思想不谋而合,从存在主义角度解读福克纳的这两篇短篇小说,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理解福克纳作品的新的思维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