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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诗人新诗传播中“颓废”诗学的现代性演绎
——以1940年代冯至、杜运燮、郑敏的读者批评为中心

2022-03-17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郑敏冯至西南联大

田 源

(四川美术学院 通识学院,重庆 401331)

抗日战争的硝烟迫使学术文化阵地南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转至湖南,之后又迁至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迁移奔波的颠沛流离令人倍感疲乏,战争在联大教师学生的心里形成痛苦的烙印,冯友兰撰写校史时以校歌为据指出“南迁流离之苦辛”,碑铭的开篇题辞为:“更长征,经峣嵲。望中原,遍洒血。”(1)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第5页。跨越半个中国的伤痛奠定悲壮的情感基调,战争摧残了鲜活的生命,罹难的悲痛人生既有个人的经验,也是民众悲苦处境的折射。

西南联大诗人群正是在痛苦的民族创伤中形成的文学团体,他们虽然远离了喧嚣厮杀的战场,但深重的民族灾难赋予诗人强烈的危机意识,除了老一辈诗人冯至以外,还有饱受炮火枪弹与轰鸣警报袭击的“西南联大的一些更多的年青诗人,有杜运燮,有郑敏”(2)李瑛.读《穆旦诗集》[N].益世报·文学周刊,1947年9月27日。。偏安一隅的诗人借助大后方的天然屏障,驰骋于宁静而广阔的精神领域,简陋的物质生活条件反倒使他们的心灵变得富足。读者批评视域中西南联大诗人生活在低矮的屋檐下,他们身着破旧的衣服,有的甚至和难民形貌没有两样,但是这些外在的窘迫丝毫不会影响“那点对于心智上事物的兴奋”(3)王佐良.一个中国新诗人[J].文学杂志,1947,2(2)。镌刻在杜运燮脑海里的西南联大“既有战时物质条件的贫乏,也有‘笳吹弦诵在春城’(联大校歌歌词)精神上的十分富有”(4)杜运燮.西南联大现代诗钞·书前[M]. 西南联大现代诗钞,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第1页。。

一、好奇心思与悲剧凝视

西南联大诗人的新诗创作将人生的灾患与苦难书写得淋漓尽致,1940年代的读者对于这些灾难的评价具有人类痛苦的永久属性。悲痛欲绝的颓废意识源自诗人们强烈的好奇心理,在它的驱使下通过敏锐的洞察力探寻到普遍的人间悲剧。

杜运燮童真的好奇心在读者批评里显得轻快灵动。袁可嘉揭示其“顽童的世界”,游走于讽刺与赞颂的笔锋“到处无不有新的发现,活泼而优美”(5)袁可嘉.诗的新方向[J].新路周刊,1948,1(17)。杜运燮轻松诙谐的诗风始终葆有一颗顽皮淘气的纯真童心,对周遭的一切持有好奇探索的心理。袁可嘉引用杜运燮《闪电》和《海》中的诗句作为好奇的凭证,“闪电”在杜运燮的眼中变成了一位言辞迅猛的陈述者,积蓄的丰富饱满的语言渴求在瞬间倾倒,发出控诉:“你的救世情绪太激烈”,闪耀刺眼的光线与轰鸣震耳的雷声被拟人化,亢奋的情绪爆发出更大的能量,雷霆与暴雨便是闪电的忠实随从,象征着暴烈炽热的情感,从天而降的雷雨让闪电“想在刹那间点破万载的黑暗”,自然的闪电与诗人心中的怒火重叠,愤愤不平的情绪始于无边黑夜中的压抑和窒息,诗人的好奇心令自然的景象诠释出愤懑的颓废意识。袁可嘉还列举《海》的诗句:“简单的伟大,伟大的简单,/一句话不惮烦讲了又讲”,海浪的声音单调又宏伟,同样的话语被反复提及,翻滚的海洋拍打礁石、船只引发的声响各不相同,无数次的回响,无数次的遗忘。诗人的好奇心揭示大海的秘密,枯燥简洁的涛声构成伟岸的海洋,它却不能洗刷痛苦的颓废痕迹。

杜运燮的好奇心里蕴含着一种“向上”的永不言弃的探索精神。默弓认为《山》里的“追求,所以厌倦,所以更追求”精辟地“道出一种不倦的向上精神”,即使大山雄伟的景象为诗人注入自然的生命活力,但现实琐碎的生活仍让人深感烦厌,这是现代人普遍的存在写照,杜运燮烦躁的心绪在自然的怀抱里化作继续奋进的笃定抉择,就算前方崎岖坎坷,也要抱定探求的决心勇往直前。默弓从杜运燮面对苦难的深厚毅力,联想到西南联大年轻诗人也具有相同的品质,他们“有着年青的向上的心,和对于生活的执着的爱,因此表现他们作品里的是一片赤诚,坚定而实在,没有半点浮夸和嚣张”(6)默弓.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J].诗创造,1948(12)。

唐湜把《井》里“静默,清彻,简单而虔诚”作为杜运燮“完成自我人格的理想”,读者还列举该诗的另外三句:“但我只好被摒弃于温暖/之外,满足于荒凉的寂寞:有孤独/才能保持永远澄澈的丰满。”诗人以平淡释然的心境笑看孤独,超越了局促不安的颓废堕落,知足地构建自我“完整和谐的世界”。唐湜还引用《山》第二节:“你爱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有无尽光热的太阳,谈吐风雅的月亮”,耸入云霄的山峰象征诗人执着攀越的意念,想象力在生命的巅峰感受日月星辰的气度,安享风和日丽的冬季时光。唐湜认为杜运燮无限接近天际的向上冲刺的心灵犹如高高的山脉“植根于茫茫的平原”(7)唐湜.诗四十首[J].文艺复兴,1947,3(4)。。平原与高山形成强烈的海拔落差,杜运燮攀登的信念将痛苦的颓废意识掩埋在平庸的现实里,苦难也随之完成超脱与跃进的升华。李致远引用《山》最后一句:“因为你只好离开你必需的,你永远寂寞”和《井》第五节:“你们也只能扰乱我的表面,/我的生命来自黑暗的地层,/那里我才与无边的宇宙相联”,表达“向上”的类似观点,其中生命分裂与融合的辩证关系显露出“伟大的平凡(Great Commonplaces)”,超越生命的苦难升华也显得“极其自然而又深刻,在平凡中蕴含着丰腴的哲理”(8)李致远.《诗四十首》读后[J].世纪评论,1948,4(11)。。

冯至的好奇心表现为深沉朦胧的意识。读者杨番说:“他静观,他默察,他沉思,他乃有诗。由近及远,抚今追昔,以小喻大,一个对照,一个比譬,起承转合,展缩息动,极有分寸地托出一个意象,一个观念……含蓄,慰藉,说了而又说不尽,他显露他的天地,又要你去追寻他的天地。”(9)杨番.读《十四行集》[J].诗,1942,4(11)。冯至安静地俯察世间万物,又默默地体察其中真谛,沉静的思索令由好奇心捕捉到的日常意象通往宇宙人生的深邃空间,给读者意犹未尽的韵味。李广田援引由冯至翻译的里尔克写给一位青年的信函,短视目光造就贫瘠困乏的生活,与其抱怨索然无味的生活,还不如“怨你还不配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10)[奥]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M].冯至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第3页。。冯至的好奇心如里尔克对枯燥生活的卓绝洞察,重新挖掘着贫瘠匮乏的生活,他呼唤着“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包裹着探索欲望的好奇心在李广田看来“就是仁心,就是柔嫩的心,就是那可以感受一切的生命,这是一种力量。这个,不但使诗人在那平凡的事物里发见那最不平凡的,而且使诗人有表现的力量,使他表现得非常强烈”(11)李广田.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J].明日文艺,1943(1)。。冯至的好奇心是柔软细嫩的仁爱之心,具有原始的伟力,在非同寻常的洞见里展露日常生活的苦痛。

郑敏的好奇心闪烁着感悟的智慧之光。读者默弓抄录郑敏诗歌《兽》的诗句:“言语只遗漏了思想,知识带来了/偏见,还不如让粗犷的风吹遍……而后注入笨拙的形态里/一个生命的新鲜强烈。”现代文明尽管在政治经济层面引领人类前进,但紧缩的内心与善变的灵魂改变了以往单纯和睦的人际关系,精密多样的话语和层出不穷的知识建构着个性化的体系,彼此间无法通融,阴谋、算计、固执等性格和伎俩造成现代人孤独焦虑的精神痛苦。

郑敏由日常现象深入颓废本源,嘲讽现代社会的同时渴望回返原始的纯真,蛮荒的野性灵魂对现代的价值沦陷的补充。正如西蒙斯所言:“或许我们欲求野蛮的人。人类,古老而永恒的人类,新鲜的血液需要注入偶然生成的剧烈痛苦之中。”(12)Cited by Donato,The Script of Decadence,p.44;quoted and translated by Weir David,Decadenc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sm,p.28.郑敏的好奇心不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融入了诗人的对比与深思,默弓从诗中“看出一个丰盈的生命里所积蓄的智慧”(13)默弓.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J].诗创造,1948(12)。。日常意象赋予诗人别样灵感,她用智慧去摸索痛苦的角落,黑暗里的烛光“却影影绰绰地唤醒知性的好奇,也加强了想像力”(14)郑敏.思维·文化·诗学[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第196页。。郑敏借助微弱的好奇光影,熔铸智慧的力量,彰显出宏大的诗学悟性,现代人的颓废处境在遥想远古的时空穿越里被进一步放大。

郑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窥视死亡的颓废影像。唐湜列举郑敏诗歌多处与死亡相关的诗句,分裂的生命里“冷静的忍受着死亡,/并且将死亡投掷给敌人”(《死》),被死亡模糊的“那消逝了的每一道光明,/已深深溶入生者的血液”(《时代与死》)。唐湜列举《寂寞》的诗句:“‘死’在黄昏的微光里/穿着他的长裳。”昏暗微弱的光芒点缀颓废的华丽外袍,读者将死亡看作诗人“最忠实的伴侣”,郑敏在生与死的分裂中认清死亡向生存转化的本质,果断抛弃人类荒诞、卑污、不堪的感受融入漫无边际的空间,死亡带走了丑陋枯萎的颓废情绪,好奇心的超越因素是“一个爱的结合”,这是一种回归母性的仁慈关爱,它引发了诗人对幸福的遐想和憧憬。唐湜抄录《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讯》的诗句:“理性/扶着她强壮的手臂,自/人性的深谷步入真实的世界。”死亡的苦难被圣洁的“情感”和不屈的“理性”分解,颓废的意志上升为纯粹的人性。郑敏尽管把她祈祷的爱比作“光滑的鱼身”,短暂且易遁逃,但唐湜坚信“爱着的那时间”穿越悲苦的刹那,并最终生成了永恒的契合与“永久的爱”(15)唐湜.郑敏的静夜里的祈祷[A].转引自王圣思选编.“九叶诗人”评论资料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第268-270页。。

从日常生活的好奇洞察到爱的呼吁,不仅升华了苦难的颓废意识,而且在精神层面实现了复杂人性的救赎,爱的馈赠与传递既带有时间的永久性,又具有对象的广泛性,除了自爱和向需要援助的人伸出帮手,西南联大诗人还“爱那些虚弱和惶恐不安的生命”(16)[美]艾·弗洛姆.爱的艺术[M].李健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第36页。,从而直面悲苦的颓废世界。

二、灾难弥漫与痛苦人生

在好奇心理的支撑下,西南联大诗人开启了诗歌中痛苦的颓废抒写。郑敏和杜运燮诗歌批评里的灾难真实再现了底层人民的疾苦。袁可嘉指出郑敏诗歌思想力“来自沉潜,明澈的流水的柔和”(17)袁可嘉.诗的新方向[J].新路周刊,1948,1(17)。。唐湜认为郑敏如她诗中所写的那只沉着的老鹰,飞翔的雄姿不是为了远离现实世界,而是运用缜密的思考和宁静的探索迎接“那最后的搏击”,稳健地在天空盘旋,郑敏像思想者的雕塑,浑身的“筋肉突起如连绵的山谷,思想的力量乃蟠结在额上。当宏大的生命力从深思里找到了它的方向后,它自然会鹰隼似的从高空下降,作神圣的一击”(18)唐湜.郑敏的静夜里的祈祷[A].转引自王圣思选编.“九叶诗人”评论资料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第271-272页。。郑敏的搏斗带有厚重的思想导向,在某种程度上暗示郑敏阴柔婉约的诗歌美学风格。

默弓认为郑敏的诗歌《清道夫》“借一个清道夫的眼睛,看出一切的凌乱,说最好让它们早些结束,但对于昨天可也没什么悔恨”。诗人用自然的风、雨、云、雷象征昨日的忧伤和悲痛,她想“让必须呈露的早些呈露,/让虚伪的掩饰早些结束”,诗人书写往昔苦难“都为的是催促/人们在今天的晨曦里/迈进一步”,可是麻木的人群就好似清道夫看到的“凌乱的”废品止步不前,清道夫尽管可以清扫大街的垃圾和污垢,却不能涤荡人们内心的阴霾和苦楚。默弓又解读《残废者》,诗中的“我”是一个残疾人,身体“缺少着手,缺少着脚”,读者认为它“又是多么真实动人”,郑敏怀着极沉痛的心情写道:“唯有让更多的痛苦弥补/你正痛苦着的创伤。”残缺的身躯配上孤苦的灵魂,莫大的苦痛在读者心中升腾,拯救痛苦的良药竟是与之并列的其他痛苦,不断积累和赓续的痛苦让疲乏的身心受到颓废的摧残,苦难的印记便愈发显著。

郑敏对底层人民的苦难书写在唐湜的批评里表现出更为惨淡的悲哀。同样是《残废者》一诗,唐湜的评论相比较于默弓的分析,痛苦的程度更大,读者认为该诗的主人公吟唱“不幸者的哀歌”,残疾的身躯和残缺的世界重合,郑敏怨恨地申辩道:“这世界并不完全,不完全/却在我的身上达到了极点。”支离破碎的世界就像丧失手脚的“残废者”给人“一种无望的茕独与一种可爱的悲愤”,主人公“幽幽的声音其实也是轰轰然的叫喊”,唐湜联想到“里尔克的《声音》(Die Stimmen)”,来自“残废者”身体幽暗处“的歌曲与《声音》中的那个‘瞎子的歌’里的‘无尽的叫喊’一样是极其凄凉的呼号”(19)唐湜.郑敏的静夜里的祈祷[A].转引自王圣思选编.“九叶诗人”评论资料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第272-273页。。

杜运燮采取相对柔和的“沉思”来转化苦难。唐湜认为杜运燮的诗歌“深厚有力像老年人的说教,轻快从容又像一枝箭射出去又落下来”(20)唐湜.诗四十首[J].文艺复兴,1947,3(4)。。诗人轻松诙谐的笔调里饱含哲思的老成与自在,像一位谆谆教导的老者对一切事物娓娓道来,读者列举《登龙门》的诗句:“造物者在沉思:丰厚的静穆!……为作品的完成,他要不倦地思索。”诗人从对“造物主”的沉思中汲取生命的源泉,宁静肃穆的氛围营造出丰富厚重的意象,这为杜运燮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专注和自信的动力,孜孜不倦的考量在思维意识里试图摈除苦难的阴影,这是诗人理想的最高境界,但他目睹静寂的“帆船”在湖中“慢慢航行”后“顿感寂寞”。虚无的沉默在李致远的批评里是沉潜思想里的苦苦求索,读者引用《算命瞎子》的诗句:“弹奏又弹奏,渺茫地摸索门缝后面焦虑的呼唤声”,认为这“令人回味无穷”的诗句是诗人“通过了对生活深澈的观照(Anschanung)才得到的佳句”(21)李致远.《诗四十首》读后[J].世纪评论,1948,4(11)。。盲人的焦虑也正是诗人自己的焦虑,他静观比照的探求源自深刻澄澈的思索,可是在思索里聆听的歌声不是苦难的转化,而是“尽其悲痛来哀悼”自我的“空虚”和“危险”的丧钟,虚空的沉寂深藏着生命的危机,这让诗人“勇敢而怯懦地,想把一切遗忘”。

默弓在评论杜运燮诗歌时列举《盲人》的诗句:“问他们往哪儿走,说就在前面,/而没有地方不听见脚步在踌躇……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竟然也有人为‘黑暗’而痛哭!”瞎子虽双目失明,但内心一片敞亮,健全的人们虽能看清世界,内心却一片漆黑,盲人通过敏锐的听觉感受时间的飞逝与人们犹豫的步伐,令人悲泣的痛苦在暗黑的空间延展,默弓认为诗中“有多少现代人的沉痛”。读者还摘录《登龙门》的诗句:“人类在那边喧嚣着居住,/结群而隔离,他们没有快乐……诅咒命运的刻薄。”现代都市文明搭建的钢筋大楼,彼此独立的房间阻隔了正常的人际交流,嘈杂而无序的环境让人类深感恐惧和烦躁,被密闭的空间压缩到窒息的地步,人们无能为力地咒骂尖酸的宿命,默弓对此说道:“这是今日社会的一幅写照,在这里我们看出了一切的狭窄,荒谬,不平。”(22)默弓.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J].诗创造,1948(12)。狭小的心灵世界因为繁复的现代文明造成爱欲的沦丧,从而形成种种荒诞不经的谬论,现代人无力用行动去改变这一切,只有愤愤不平的怨恨,由痛苦造就的颓废意识的根源是“意志的丧失,决策能力的丧失,和个人责任感的丧失”(23)[美]罗洛·梅.爱与意志[M].冯川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第199页。。

杜运燮的诗集《诗四十首》在读者间引起愁闷与悲伤的心灵颤动。李致远说:“《林中鬼夜哭》是假讬一个岛国士兵在战死后的哀诉,充溢着忏悔和凄怆。……《季节的愁容》一首情景交溶,处处生愁,正恰到好处地泄露了出征异邦的兵士的悒郁心情。”杜运燮在《林中鬼夜哭》的末尾写道:“死就是我最后的需要,再没有愿望,/虽然也还想看看/人类是不是从此聪明。”死亡是人类痛苦的解脱,但诗人又不敢在象征死亡的黑夜里吟游,这种关乎存在的哲学悖论表明“向死而在的过程,也就是在死亡中生存并在死亡中走向死亡的过程”(24)段德智.死亡哲学[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第269页。,读者在诗人的生死缠斗中感到恐惧和凄凉。李致远列举《季节的愁容》的诗句:“乌合的记忆:死僵的,呻吟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他们忧郁的/眼睛一起望着我,要求我叹息:/叹一口旧铅皮屋那么灰的冷意。”士兵的疲态是对残酷战争的控诉,化作心灰意冷的忧愁。李致远还列举《一个有名字的兵》的诗句:“被服发得破旧,/麻子是不会说话的,/草鞋费被吞掉/也喷不出个‘他妈的’”,这个叫“张必胜”的士兵先前在家务农,因为脸上长有麻子被人嘲笑讨不到老婆,后来抽壮丁来到军队,又因为“一副傻样子”备受欺凌,他只有默默地隐忍,连一句骂人的发泄话语都不说,读者从士兵的痛苦遭遇“感到一点愤怒夹杂着悲哀”。读完全集后,李致远认为阅览杜运燮的诗歌“正像读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柴霍甫的戏剧一样,使人感到一种不能拔去的悲哀”(25)李致远.《诗四十首》读后[J].世纪评论,1948,4(11)。。

杜运燮诗中诸如“张必胜”的可怜平民和鲁迅小说里的阿Q、孔乙己等小人物极为相似,他们是被社会压迫和淘汰的一批人,他们的痛苦好比契诃夫戏剧里樱桃园的易主一样,让人感到被新兴的势力替换而退居历史舞台的痛心。读者的悲愤情绪反而衬托出杜运燮相对独立的静观态度,诗人轻松诙谐的白描手法让读者内心泛起黑色幽默的涟漪,这正如鲁迅所倡导的诗人气质:“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26)鲁迅.摩罗诗力说[A].载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80页。。诗人对于底层民众同情且愤恨的矛盾心理也传递给读者,他们在怜悯平民苦难遭遇的同时,也对逆来顺受的麻痹心灵发出愤怒的批判声,由痛苦造成的颓废意识在意志的泯灭里生成。

三、阵痛潜藏与生命焦虑

郑敏的焦虑在唐湜看来和她“在《静夜》里的祈祷”相仿,显得“可悲而又无力”。郑敏在诗中刻画了不同人群的孤苦寂寞,譬如在柜台工作的收银员,在结束了一天忙碌的财会事务后,心中怀揣“不稳定的欣喜和难动摇的惆怅睡去,让实际/在他疲倦的身体内变成了虚幻,变成了怀疑”,又比如伫立在屋檐下“自认为幸福的情人”,甜蜜的感受只是肉体的亲密接触,情侣“在自觉的幸福里暗暗体味到空虚”。虚弱的躯体伴随着怅惘的疲态,小职员的疑惑和情侣间无聊的感受,都是对未知时间的打发和虚度,他们内心的焦灼没有任何征兆,日复一日的孤寂演绎成平淡无奇的悲剧。诗人似乎找到了解答焦虑的原因:“没有信仰的世界”,作为救赎苦难的宗教信仰本身就是一种虚空的精神,中国民众连这一点心灵的寄托都缺失了,便陷入更加虚无的混沌局面。因此,唐湜认为郑敏“感到了生活的空虚与幻灭,她感到了浮士德在书室里的悲哀”(27)唐湜.郑敏的静夜里的祈祷[A].转引自王圣思选编.“九叶诗人”评论资料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第276页。。即便浮士德走出了书斋,在魔鬼梅菲斯特的引诱下见到的依然是物欲横流的悲惨世界,虚无的焦虑为痛苦的灾难埋下了永久的迷药,普遍的颓废意识肆意地滋长。

冯至内心的焦虑尤为明显,其诗歌的读者批评大多隐含有未知灾难的颓废色彩。杨番列举《十四行集》第十五首的诗句:“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什么是我们的实在?”诗人从远方走来的“一队队的驮马”想到人类的足迹,山山水水不过是沿途的风景,从获取到遗弃只在一瞬间,“一无所有”的虚空产生对存在本体的质疑,“实在”的外部物质在变幻莫测的迁徙中消失,动摇的存在感引发的虚无“从内部腐蚀存在者,使它在本质上成为衰亡的东西”(28)[日]今道友信等.存在主义美学[M].崔相录、王生平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第66页。。读者杨番从中感到“这是空灵的声音。诗人好像感到了虚无,渺茫,想超脱现实。不消说他是看透了人生”。冯至的焦虑似乎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超然心绪,但是超现实的虚空灵魂依然无法挣脱现实人生的困顿,杨番列举《十四行集》第二十首的诗句:“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对着这茫茫入水的夜色”,现代人焦灼的颓废灵魂让自我丧失生命的主导权,被限定在虚幻的未知领域,读者认为冯至借助诗歌“对人生有点怅惘,投出了微叹”。杨番还引用《十四行集》第二十四首的诗句:“我们忧患重重”,担惊受怕的隐忧是多么的弥足珍贵,诗人时刻警惕灾难的逼近,忧心忡忡的虚无祸患表明“时代的苦难与奋斗的艰辛”(29)杨番.读《十四行集》[J].诗,1942,3(4)。。虚无的颓废意识折射出战争年代的痛苦记忆。

李广田对冯至诗歌的批评,焦虑的意识从《十四行集》第七首开始,冯至从民众在防空洞躲避日军轰炸的警报声里,预感更多潜伏的危机,读者感悟道:“只有那真正‘警醒’着的人,才知道人生是什末一回事,至于那永久睡着的灵魂就没有什末可说了。”暗藏的灾难永远威胁着民众的生命,炸弹只是众多武器之一,还有比它更猛烈的祸患使生命在旦夕间陨落,读者希望借此唤醒沉睡中的世人,但“警报”本身已经在灵魂深处埋下颓废的隐患。李广田由冯至焦虑的苦难意识引出诗中妇孺沉痛的哭泣,《十四行集》第六首中,诗人发现在原野上有村妇或孩童“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读者感觉它是“平常习见的事”,冯至却感叹人类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个体的悲痛在时间的回返里演变为历史民族的苦难,代代相传的痛哭又指向悲观的未来,诗人在虚无的怀想与遥望里滋长畏惧与害怕的颓废意识,它们尽管都“奠基在某种曾在状态中”,但“畏发源于决心的将来;而怕发源于失落了的当前”(30)[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第408页。。冯至惧怕现实中的痛苦,又对即将发生的灾难感到惶恐,李广田读完后虽然没有泪水溢出,可每个人“的心实在已哭得非常悲痛了”(31)李广田.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J].明日文艺,1943(1)。。欲哭无泪的痛感在焦灼颓废的隐忧里蔓延,李广田认为这是一种“强大的感觉”,就如同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函里所说:“我们要以比担当我们的欢悦还大的信托来担当我们的悲哀。”(32)[奥]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M].冯至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第38页。

唐湜从《十四行集》第七首感到“警报是天天会涌现的,不在空中,也在心里”。当虚无的隐患与死亡的宿命相结合时,虚空脆弱的灵魂便展露无遗,唐湜认为《十四行集》里的“几乎每首诗最后的几行,就常现出些不安的情绪”。读者列举第二十六首的诗句:“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在习惯了“熟悉”的大道后,陌生新颖的小径容易让人误入歧途,局促的情感在临死前的那刻竟然分不清身躯的所属,衰弱的意志大大削减了感受的力度,这正如尼采预言的“它否定生命,变成了疾病与羸弱”(33)[德]尼采.颓废[A].载尼采.尼采的自我哲学[M].刘烨编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第104页。,本能的生存意念被死亡的恐惧分解,转变成虚微病弱的颓废意识。

唐湜还列举《给秋心》的诗句:“我只觉得在我的血里/还流着我们共同的血球。”读者从中感受到“死亡并不能完全抹去人的存在的影子”,唐湜继续引用最后两句:“你的死觉是这般的静默/静默得像我们远方的故乡。”温暖的故土消解冰冷的死亡,慰藉枯萎的灵魂,读者认为“这正是东方人的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诗里反复出现的“静默”被阐释为“一种可以负担沉重的悲哀的信心”(34)唐湜.沉思者——论十四行诗里的冯至[J].春秋,1949,6(1)。。然而,冯至回归家乡与宁静沉默的死亡形态不是一种大义凛然的牺牲精神,他只是在默默思索中采取相对柔和的文学想象的方式来转移死亡,淡化无边的痛苦,诗人渴求用“血球”流动的生命营造唯美的死亡假象,它“作为沉沦着的存在乃是在死亡面前的一种持续的逃遁”(35)[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第305页。。残损的生存欲念在死亡的避难冥想里生出颓废的忧虑。

一些读者从冯至的《十四行集》回顾他早期的《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虚无颓废的情感可谓一脉相承。作为老一辈诗人的冯至在1920年代初期便崭露诗坛,赢得了一大批读者的追捧,时隔二十年,很多读者对冯至早期诗歌依旧是念念不忘。天行对《昨日之歌》里《“最后之歌”》的诗句脱口而出,爆裂的烛火仿佛式微的生命能量,最后都变成死灰般黑暗,诗人由此虚无地联想到黯淡无光的宇宙,前途未卜的迷茫和忧伤也在读者心间激荡,天行带着对冯至“哀怨绮丽的诗”的钟爱说道:“这样动听的诗句,深深地打入了我的心坎里。”(36)天行.冯至[J].礼拜六,1947(65)。

黄时枢回溯到冯至的《北游及其他》,认为《北游》里的诗“在感伤的调子中有时不免流露一丝颓唐”,读者列举《Pompeji》的诗句:“快快地毁灭,像是当年的Pompeji,/第一个该毁灭的,是我这个游魂!”庞贝古城的陷落和罗马的毁灭相似,是颓废主义的文化原型,诗人在狂欢纵欲的舞蹈里走向衰亡,肉身早已不复存在,游荡的魂魄也被摧毁,因此诗人在结尾说:“明日呀,一切化作残灰,/日月也没有光彩,阴沉,阴沉……”黄时枢又列举《车中》的诗句:“谁的心里不隐埋着无声的悲剧,/谁的面上不重叠着几缕愁纹”,灾难在每个人的身心悄无声息地诞生,愁苦的皱纹布满脸庞,冯至在人们谋算的希望和征途的尘埃里“感觉人人肩上担着个天大的空虚,他不由得要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他要找寻出来一粒光芒,但他不能。软心的诗人那得不苦闷,不感伤”(37)黄时枢.冯至:《北游及其他》[J].文潮月刊,1948,5(5)。。冯至在《北游》里对于人生虚幻的疑问和落寞的伤感延续到1940年代的《十四行集》,多年积淀的蜕变乃是“兼取存在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统一于沉思的转变”(38)陆耀东.冯至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第161页。,冯至尽管使用冷静的思考代替热烈的歌声,但虚无颓废的悲痛情绪和苦难意识依旧贯穿全诗。

综上所述,读者对西南联大诗人的灾难解读是以人类恒久普遍的痛苦为前提,以诗人们的好奇心理作为进入灾难内核的视域,他们的“好奇因不肯逗留而烦忙于不断涣散的可能性”(39)[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第209页。。以冯至等西南联大诗人群“跑警报”的焦虑为代表的隐患则是“不断涣散”的虚无情绪的抽象延伸,存在主义的颓废意识渗透浸泡于灾难之中,成为悲观、虚妄和疑惑的精神符号。

许多读者在对西南联大诗人诗歌批评里都将“现代”作为一个关键词。唐湜认为新诗的“现代化运动”里的西南联大诗人群体是“一群自觉的现代主义者”,师法“T·S·艾略脱与奥登,史班德们”,形成了向内合拢的浑厚的诗人气质,个性化的诗意空间容纳的自我人格,像哈姆莱特“永远在自我与世界的平衡的寻求与破坏中熬煮”(40)唐湜.诗的新生代[J].诗创造,1948(8)。。艾略特、奥登对西南联大诗人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艾略特的长诗《荒原》道尽现代社会的痛苦与悲哀,奥登的十四行组诗《在战争时期》将世界大战对人类心灵的毁灭刻画得惟妙惟肖。跨越中西异质文化的现代性征兆,好比穆旦翻译奥登《在战争时期》第十四首开篇:“是的,我们要受难,就在此刻;/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41)[英]奥登.在战争时期[A].穆旦译.穆旦(查良铮)译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32页。。

西南联大诗人在相似的战争语境中表现出献祭的受难品质,惨烈的痛苦并入灵魂,他们像莎士比亚悲剧中哈姆莱特那样质疑和思索生与死的辩证关系,试图走出颓废挣扎的森林,获得一个终极答案。默弓指出西南联大诗人诗歌与“现代”混成的关联:“作为一个现代人,总不可能怎么样单纯。”(42)默弓.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J].诗创造,1948(12)。复杂多变的时代精神让诗歌摈除单一的抒情功能,基于“现代”意义的复合多维的颓废经验促使“年轻人的生命强有力地要显示他们自身意识,新诗不再是为向读者诉说的工具,代替的是年轻人更意识到了艺术本身的严肃性”(43)鲲西.西南联大与现代新诗[A].载鲲西.推窗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第8页。。悲剧张力让诗人在深沉肃穆的诗歌里思辨颓废的自我意识,也为新诗读者审美注入崇高的生命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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