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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绅商”到“洋务委员”:晚清变局下的伍崇曜

2022-03-17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怡和行商广州

王 健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少不了伍崇曜的名字。自林则徐赴粤禁烟,又历经第一次鸦片战争、广州反入城斗争、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直至第二次鸦片战争,伍崇曜作为清代广东巨富怡和行的继承人,凭借其家族影响力,参与过不少历史事件。追溯伍崇曜家世,不难发现伍家原为广东行商家族,而行商角色带给他们的不仅是金钱利益,更多的则是参与到早期中外关系的发展变革中。以往学者对于伍崇曜的研究,多集中于其经济、文化领域的探讨,尤其是在伍崇曜保存与传播岭南文化的贡献方面。①参见谭赤予《丛书刊刻 青史留名——论谭莹和伍崇曜的合作》,《岭南文史》1996年第1期;高炳礼《伍崇曜、谭莹与〈粤雅堂丛书〉》,《图书馆论坛》1997年第1期;谭赤子《伍崇曜的经济与文化活动述略》,《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黎聪《谭莹、伍崇曜文献整理思想刍议》,《兰台世界》2016年第22期;黎聪《论晚清广州十三行的士商文化合流——以怡和行伍崇曜为中心的考察》,《齐齐哈尔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6年第6 期;杨恒平《士人与乡邦:伍崇曜图书刊藏述论》,《河南科技学院学报》2017年第9期。但伍崇曜作为中国近代史开端的参与人物,其生平经历多有与西人打交道的“外交”活动,给地方史志留下许多珍贵的材料,亦成为研究晚清中外关系的重要人物,却鲜少有人着墨于此。章文钦教授曾发表《从封建官商到买办商人——清代广东行商伍怡和家族剖析》《十三行商首领伍秉鉴和伍崇曜》等文,以怡和行家族为整体,讨论了伍崇曜作为“封建官商”到“封建买办”的过程,其中涉及到伍崇曜参与中外交涉的部分事宜,却仍未见全貌。②参见章文钦《从封建官商到买办商人——清代广东行商伍怡和家族剖析》,《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3、4期(后收录于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章文钦《十三行商首领伍秉鉴和伍崇曜》,载于《广州名人传》,暨南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为此,笔者基于清宫档案、地方史志、家族谱牒等资料,力图展现晚清时局变革下,广州“绅商”伍崇曜是如何蜕变为“洋务委员”,把握早期地方人物与中外关系发展的。

一、半道经商

嘉庆十五年(1810)伍崇曜出生于粤东巨室怡和行伍家,据《岭南伍氏阖族总谱》载:“崇曜原名元薇,字良辅,号紫垣,邑廪生就职教谕。”③伍瑶光、伍有容、伍润三:《岭南伍氏阖族总谱》卷二上《各房先代世系》,1933年石印本,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第46页。伍崇曜原名伍元薇,他是其父伍秉鉴第五子,与他同一辈的还有长兄伍元芝、二兄伍元兰、三兄伍元莪、四兄伍元华、六弟伍元菘、七弟伍崇晖等人,家族以父亲伍秉鉴为核心。④伍凌立:《伍氏莆田房符龙公广州十三行支脉族引谱》,2010年版,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第51页。同治《南海县志》中《伍崇曜列传》亦有载:“先世自闽迁粤,父秉鉴多财善贾,总中外贸迁事,手握赀利枢机者数十年。”①[清]郑梦玉等修,梁绍献等纂:《广东省南海县志》卷一四,清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276页。 罗国雄:《安海伍氏入粤源流征略》,《广州修志通讯》1986年第1期,第43页。伍秉鉴经营的怡和行,总揽广州贸易数十年,与中外商人交往无数,在所有行商中已经成为翘楚,是“广州商界一个重要人物”②〔美〕马士(Morse):《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年)》卷三,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如此看来,广州怡和行伍家家族成员庞大,本身已十分富足,伍崇曜一出生便是含着“金汤匙”的阔家少爷,不必再为以后的生计忧愁。

怡和行伍家因经商起家,到伍秉鉴一代家族已不缺经商人才,所以伍氏子弟多有其他上进之路。伍秉鉴长兄伍秉镛“壮岁游京师”③[清]罗文俊:《渊云墨妙山房诗钞》序,《广州大典》总第450册,清道光五年(1825)刻本,广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年少就曾屡试科举,不过较为遗憾的是伍秉镛并未凭借科举考取功名,反而因家中富裕,通过捐纳等途径取得官职。伍秉镛曾任道员一职,又“官至湖南岳常灃道”④罗国雄:《安海伍氏入粤源流征略》,《广州修志通讯》1986年第1期,第43页。,可谓一心放在仕途,著有《渊云墨妙山房诗钞》存世,颇有几番文人风范。伍秉鉴其弟伍秉珍则获“刑部山西司主事候选员外郎加五级”⑤伍瑶光、伍有容、伍润三:《岭南伍氏阖族总谱》卷二上《各房先代世系》,1933年石印本,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第44页。,伍家的财富令族人纷纷得到恩荣,家族仕途之路得到进一步扩展。伍秉鉴总共生有七子,每一位伍家子弟或多或少因捐纳授官,这些虚衔反映出行商家族作为官商在社会中的地位。⑥伍凌立:《怡和行前世及后人补遗录——广州十三行伍氏国内后人记实》,《广州十三行文献研究暨博物馆建设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3年版,第153—158页。伍崇曜作为伍秉鉴第五子,自然受到家族的照顾,他起初同自己的叔伯一样,致力于仕途。由于家庭富裕使伍崇曜拥有良好的基础教育,在十三岁时便以幼童身份考入县学,十七岁又以科考一等的成绩获得“教谕”一职,二十一岁借家族捐纳特封“钦此举人”荣恩。⑦伍凌立:《怡和行前世及后人补遗录——广州十三行伍氏国内后人记实》,《广州十三行文献研究暨博物馆建设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3年版,第156页。因而,伍崇曜得以在早年专心读书,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家族的帮助,年纪轻轻就已取得不错的功名,如果继续在京师进修,想必他的仕途之路将更加宽阔。

伍崇曜在伍秉鉴的七个儿子中排行第五,若论资排辈,他必定不是怡和行家业的首选继承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道光六年(1826),怡和行主伍秉鉴时年五十七岁,他已决心退出行务,但由于怡和行在广州十三行中贸易量常年稳居第一,偌大的行号贸然退出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因此,在这一年伍秉鉴决定先将怡和行由“第四子[Wu Show-chang(伍受昌)]掌管,他把其子推荐给委员会照顾”⑧〔美〕马士(Morse):《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年)》卷四,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8页。,而自己则居于幕后“负担所有行商的一切责任”⑨陈国栋:《东亚海域一千年》,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290页。。伍秉鉴在选择继承人上并无较多考虑,那一年长子伍元芝、次子伍元兰、三子元莪已先逝去,仅有四子伍元华(25岁)、五子伍崇曜(16岁)、六子伍元菘(10岁)在世。⑩伍凌立:《伍氏莆田房符龙公广州十三行支脉族引谱》,2010年版,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第51页。所以伍秉鉴只能选择最为年长的第四子伍元华,令其以商名“伍受昌”出任行商,继续维持怡和行的商贸运作。伍元华原本未曾接触过行务,他同其他伍家子弟一样更擅于诗文书画,曾“刻有《经验良方》四卷、《此君轩帖》《圣教序帖》《成邸临九成宫真迹帖》等”⑪[清]郑梦玉等修,梁绍献等纂:《广东省南海县志》卷一四,清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276页。 罗国雄:《安海伍氏入粤源流征略》,《广州修志通讯》1986年第1期,第43页。,另著有《延晖楼吟稿》。出任怡和行行主,对喜欢书画的伍元华来说是一个挑战,因为怡和行在当时坐拥十三行最大的贸易份额,处理中外事务繁多,稍有不慎便会招致官府苛责。在接下来几年里,凭借父亲伍秉鉴的帮助,伍元华作为商人经营的有声有色,但现实中的意外也令人猝不及防。道光十一年(1831),伍元华因处理外国商人占地事宜不周,又被责备监管外商不力,差点招致砍头之罪。①〔美〕马士(Morse):《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年)》卷四,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05、316、318页;英国国家档案馆藏:英国外交部档案F.O.1048/31/24、34。虽以贿赂免遭罪罚,但伍元华经此一事,对怡和行的经营已力不从心。这一年伍元华不过才三十来岁,但身体却时常抱恙,友人曾致信伍元华“珍重调摄,俾早复元”②[清]潘斯濂、潘斯澜:《潘氏家乘》卷2《潘思园祖遗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4页。,面对经营行务的压力,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道光十三年(1833),重压之下的伍元华病情未能好转,于本年去世,其出任怡和行行商不过七年。

伍元华的去世使怡和行行商之位出现空缺,此时的伍秉鉴亟需再次选取继承人,“他的第五子仍在北京,而他的第六子只有十岁”③〔美〕马士(Morse):《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年)》卷四,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92页。,原在北京读书以求仕途的伍崇曜,便理所应当的成为怡和行继承人。由上文可知,伍崇曜早年经历多以读书为主,作为富裕商人家庭的后代,他期许考取功名以做一番事业,由于有父亲和兄弟的帮助,他自己便安心在北京准备科举的会试,丝毫未曾料到中途将成为一名商人接手怡和行。1833年伍元华逝世,伍秉鉴便召回在北京的伍崇曜,令他以“Woo Shaouyung 伍绍荣”④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7页。的商名承商,但由于伍崇曜此前并未学习经商事宜,所以伍秉鉴则再次居于幕后帮助他熟悉中外商务。“道光十三年(1833)至鸦片战争期间,担任公行总商的是怡和行的老板伍绍荣。”⑤〔日〕陈舜臣:《鸦片战争实录》,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36页。至此之后,伍崇曜遂放弃通过读书考取功名的事业,他的人生轨迹因这一场突发变故而彻底改变,脱离书生气的伍崇曜开始半道经商,而他掌舵的正是粤东最为富庶的怡和行。初经对外贸易的伍崇曜,显得十分稚嫩,他作为行商与外国商人签署商业合同时,并不像其父伍秉鉴那样大胆的使用英文商名“Houqua”签字,而是小心翼翼的使用“央浩官(young houqua)”签署,表示他还只是一位年轻的新手,不敢继承父亲的名号。⑥John D.Wong,Global Trad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The House of Houqua and the Canton Syste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p.159.在伍崇曜初涉商界之始,他的业务能力远不及其兄伍元华,地方官府与外国商人也看出这位年轻的行商缺乏经验,然而鉴于怡和行市场份额的庞大,仍有许多中外贸易仰仗伍崇曜打理。经由伍秉鉴的扶持,伍崇曜逐渐熟悉中外贸易的具体事宜,从一位年轻的行商成长起来,到后来“敦元殁,传业于子紫垣名崇耀者,富益盛”⑦[清]徐珂:《清稗类钞》第5册,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32页。。怡和行真正成为伍崇曜所经营的事业,他个人已经彻底从一介书生转型为一代行商,而家族的财富也在他的手上越做越大。

自从伍崇曜半道经商接手怡和行,富裕的伍家便完成平稳的过渡,粗算起来怡和行从其祖父伍国莹到其父伍秉鉴,再到伍崇曜的手上已历经三代人的经营。由于早年经历的不同,伍崇曜自幼读书深受良好教育的影响,使他在父辈的经营商业形式上,更多的体现出地方士绅的作为,因而其个人的“绅商”形象颇为凸显。

二、“绅商”形象的树立

伍崇曜刚接手怡和行的时候,伍家在当时便有“共约值2600万元”⑧〔美〕亨特(William C.Hunter):《广州番鬼录旧中国杂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的财产,早已成为富甲一方的豪门商人。父亲伍秉鉴已经为伍崇曜打好坚实的商贸基础,所以伍崇曜只需巩固维护好怡和行的正常商业运作即可,而在获得家族深厚财力支持的同时,从商的伍崇曜越来越专心的融入到地方士绅阶层之中。

不同于商人的形象,地方士绅更多的关注到地方事务。早年因广东水患,珠江三角洲附近的桑园围遭到破坏,“邑绅伍紫垣明经,笃念桑梓,捐银三万三千两,以为修筑桑园围坡子角各基费,而于仙莱岗基尤加意焉”⑨[清]潘斯濂、潘斯澜:《潘氏家乘》卷二《潘思园祖遗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8页。。伍崇曜深明大义,慷慨捐资,对地方上治理水患有较大帮助,得到地方乡亲的一致认可。几年后广东水患因桑园围的修缮得到较好的治理,南海士绅潘进于是在寄给怡和行伍家的信中说道:“尊府捐修坚固且又加高,得藉无恙。”正因为伍崇曜不仅作为富商独善其身,他还将更多的钱财捐助到地方事业当中,方才赢得其他地方士绅的尊敬。同样见于广州正南门内西湖街一碑文,名为《新建惠济东西仓碑记》,其中记载道光十八年(1838)广东修建惠济东西两家粮仓的事宜,伍崇曜作为十三行行商之首积极捐输四万两白银,义仓的建成有助于缓解省城广州的粮荒问题,对地方百姓的生活多有改善。①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94页。岭南文士谭莹也曾记载过伍崇曜会同地方士绅重修珠江河道上的航塔之事,其《代阖省士绅为潘德畲廉访伍紫垣观察请修赤岗、琶洲两文塔启》等文,详细讲述潘仕成、伍崇曜两位士绅捐资修塔的过程,重申文塔的修缮对广州的重要性,亦赞扬了士绅们的功绩。②[清]谭莹:《乐志堂文续集》卷二,《广州大典》总第460 册,清咸丰间吏隐园刻本,广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827—828页。伍崇曜凭借家族财富捐修公共工程之事不在少数,他个人的影响力于地方上逐渐扩大,成为广州士绅们最爱招揽的人士。此外,十三行商人还曾一道筹措资金设立种洋痘局,经费由广州商人会馆共同出摊,种洋痘局的出现使广州当地百姓能够有效抵御“天花”的袭扰。不过由于后期行商经营困难,种洋痘局的经费日益紧张,达到难以为继的地步,“伍紫垣方伯遂独任之”③[清]郑梦玉等修,梁绍献等纂:《广东省南海县志》卷二六,清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444页。。伍崇曜独自承办起种洋痘局的经费,使当地百姓能够继续享受较好的医疗救助,对引入西医的作用也帮助极大。后来但凡地方上有什么公共事务需要帮忙总揽,伍崇曜便会利用自己的声望出面帮衬,如在咸丰年间伍崇曜仍旧“主持大佛寺劝捐总局”④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成为广州城内著名地方士绅。

伍崇曜不仅在地方事务上做出许多贡献,他作为士绅的另一大表现即在于对岭南文化的传播与保护。伍崇曜自幼饱读诗书,又屡经科举之路,在文学素养上有一定的积累,曾著有“《茶村诗话》二卷,辑有《粤雅堂诗钞》十二卷、《粤十三家集》共十三种”⑤伍瑶光、伍有容、伍润三:《岭南伍氏阖族总谱》卷六下《艺文》,1933年石印本,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第32页。,所流传于世的文集与诗稿颇多,普通的商人很难做到如此地步。伍崇曜在家中建有“远爱楼”,楼名采自苏轼“远望若可爱”一句,充分表现其本人的文学嗜好,而楼中藏书亦甚富。谭莹作有《远爱楼记略》对此记载道:“远爱楼者,吾友伍君紫垣所筑……紫垣以轶群之量,冠古之才,储书万签,贮酒千斛,相与命嚋啸侣,送抱推襟。”⑥[清]谭莹:《乐志堂文集》卷一一,《广州大典》总第460 册,清咸丰间吏隐园刻本,广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680页。广州有名的地方士绅、文人墨客,经常赴远爱楼与伍崇曜吟诗唱和,“谢兰生、观生、张如芝、罗文俊、黄乔松、梁梅、李秉绶、钟启韶、蔡锦泉辈,时相过从”⑦[清]梁鼎芬修,丁仁长、吴道镕等纂:《宣统番禺县续志》卷四〇,民国二十年(1931)重印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556页。。伍家子弟则“与同邑诸名流屡开文社”⑧[清]梁肇煌:《月波楼诗钞》序,《广州大典》总第462册,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广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365页。,广泛的士绅交往之间,使伍崇曜养成了独特的品性,他已经完全融入到广州地方士绅阶层,成为一名“绅商”。最后,伍崇曜与谭莹的刻书事业,可谓是将岭南文化的瑰宝得以继续留存。士人谭莹作为知名的岭南文人颇受伍崇曜看重,而伍崇曜身为怡和行的继承人手握万贯家财,两人对古籍文献又同样十分感兴趣,于是一拍即合,展开了浩大的刻书工程。谭莹对伍崇曜在刻书事业的努力尤为推崇,他称伍崇曜:“遍收四部图书,尤重本邦文献”、“然则紫垣之功,黄才伯、张园公且逊之。紫垣之学罗上舍、温中翰转愧之矣”⑨[清]谭莹:《乐志堂文集》卷一一,《广州大典》总第460 册,清咸丰间吏隐园刻本,广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679页。。虽说谭莹对伍崇曜的夸奖多有溢美之词,但从中亦能体现出岭南士人对伍崇曜刻书事业的赞赏,广州士绅阶层已经视伍崇曜为值得尊敬的人物。广州地方志作为官方编纂的史料,也曾积极评价伍崇曜:“素耽风雅,既选岭南耆旧遗诗又汇刻先贤著述,如《岭南遗书》等数十种后更推广之,刊《粤雅堂丛书》多至数百种,其好事近来所未有也。”①[清]郑梦玉等修,梁绍献等纂:《广东省南海县志》卷一四,清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277页。伍崇曜的刻书事业范围之广、涉猎之多,深刻影响着岭南地区的学术发展,有人甚至夸张的称:“自此广州学者不出门而坐拥百城矣”②[清]戴肇辰等修,史澄等纂:《广东省广州府志》卷一二九,清光绪五年(1879)刊本,成文出版社1966年版,第296页。,对伍崇曜的社会贡献表达出极大的褒扬。

纵使伍崇曜已经成为广州城内著名的地方士绅,但经商依旧是他的主业,作为怡和行的继承人,他所面临的是不一样的贸易格局。鸦片战争后,由广州垄断的“一口通商”对外贸易市场转变为“五口通商”的条约体制时代,广州十三行已不再具备独揽对外贸易的特权。伍崇曜经营着十三行内最大的行号怡和行,他继承了商人的衣钵,同样也习得了商人谋利的特性。当丧失独揽外贸的经营特权后,伍崇曜积极调度市场,借助怡和行此前积累下的商贸资源,强令各地茶叶进入广州后需由原十三行商人的仓库保存,这无疑是茶叶专卖的表现。③〔美〕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The Chinese Repository,日本复印版,丸善株式会出版社1941年版,Volume19,pp.406-408.最后伍崇曜作为商人,显然没有其父伍秉鉴的经营谋略,他虽然积极倡导茶叶专卖,但无济于事,外商主导下的广州市场已不再是行商所能掌控。纵观伍崇曜的前半生,他的一举一动使他成为一名“绅商”,因为他能够积极参与到地方事业之中,又有着独特的文学艺术贡献,且凭借商人的背景显赫一时。地方上对于伍崇曜的“绅商”形象有着很高的赞同,同治二年(1863)五十三岁的伍崇曜病逝,“省垣官吏及泰西官商咸往祭奠,有唏吁泣下者,其为人敬慕如此”④[清]郑梦玉等修,梁绍献等纂:《广东省南海县志》卷一四,清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277页。,无论是伍崇曜作为士绅的义举,还是作为行商的对外商贸,在很长一段时间受到各个阶层的褒扬,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伍崇曜的“绅商”形象已经融入人们的心中。

三、清政府的“洋务委员”

正如前文所述,伍崇曜原本以“绅商”形象,获得广州城众人的赏识,但鸦片战争的到来,使他所面对的局势已悄然发生变化。随着中西交往的深入,作为曾经占据对外贸易最大份额的怡和行继承人,伍崇曜自然成为同西方打交道的亲密伙伴。道光十九年(1839),林则徐受任钦差大臣,亲自赴粤筹办禁烟事务。同年三月,林则徐令在粤外国商人交出私藏的鸦片,“为进一步施加压力,将伍绍荣等革去职衔,逮捕入狱”⑤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正因林则徐知晓伍崇曜作为十三行的首席行商,同外国人的交往十分密切,所以林钦差希望以惩治商人的办法,令外国人引以为鉴。即便官府惩治伍崇曜,但行商终究受制于官府的管辖,伍崇曜不仅不敢反抗,他还得积极向朝廷示好以求获得恩赦,不惜多次捐资效劳。以鸦片战争前修筑防御工事为例,伍崇曜就曾捐资8万6千两用于虎门炮台的修建,对付航行在珠江上的外国船只。⑥广东省地方史志编委会办公室、广州市地方志编委员会办公室编:《清实录广东史料4》,广东省地图出版社1995年版,第210页。由此可见,鸦片战争打破了地方上原本稳定的中外交往格局,伍崇曜也由此前专注于地方事务的参与,转而越来越多的将注意力放在中外关系的处理上。

鸦片战争爆发后,广州的商贸活动受到影响而暂停,此时的中外势力在珠三角剑拔弩张,伍崇曜审时度势“将茶叶一项应得行佣银两,捐缴三年”⑦《清实录》卷三三四,道光二十年五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0页。,希望通过向朝廷捐输钱财,能够获得他们的认可。广东官府不仅需要伍崇曜的钱财帮助,他们更需要派遣伍崇曜参与中外谈判,据悉“琦善与义律在虎门蛇头湾会晤,便带同伍秉鉴和伍绍荣一道参加”①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页。《清实录》卷二四六,咸丰八年二月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04页。。由于伍崇曜经办的怡和行经常与外国商人打交道,所以官府认为伍崇曜对外国事务有一定了解,便屡次派遣伍崇曜协助中外之间的谈判。当初的“绅商”已经参与到如今的中外高层谈判,伍崇曜在处理洋务事情上越显成熟。仔细看来,伍崇曜之所以能够受到官府的赏识,一方面是因为怡和行具有强大资金保证,另一方面则是战争初期清政府亟需外交人才。战争中伍崇曜多次依靠怡和行资金为官府出资,“举人伍崇曜,捐塞河道银一万余两,捐修炮台银三万两,又另捐铸一万二千斤大铜炮十尊,缴银三万余两,共计捐银七万余两”②齐思和、林树惠等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4》,神州国光社1954年版,第266页。,官府需要的大量花销,已经由伍崇曜代为填补。外国人亦十分信任伍崇曜,“英夷乃托米利坚国夷目与洋商伍怡和投书”③[清]李福泰修,史澄、何若瑶纂:《同治番禺县志》卷二二,清同治十年(1871)刻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266页。,不论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都委托怡和行伍家来帮助处理事务,甚至还有传闻“小浩官曾经把秘密的政府文件带给他的美国朋友”④〔美〕雅克·当斯(Jacques Downs):《黄金圈住地:广州的美国人商人群体及美国对华政策的形成,1784—1844》,周湘、江滢河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68页。,这体现了伍崇曜作为怡和行的行商,在中外交往方面有着独特的外交能力。当鸦片战争行将结束之际,朝廷需要得力的外交人才促成《南京条约》的签订,此时怡和行的伍崇曜便受到征召,上谕“令伊亲子伍崇曜,迅速代伊前往江苏听候差遣”⑤[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道光卷五七,《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42页。。随着早期中外碰撞的发生,伍崇曜已然成为清政府的“洋务委员”,由从前的“绅商”一步步转变为同外国人打交道的得力助手,伴随着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伍崇曜在中外交往中的作用愈发突出。

道光二十九年(1849),英国人强行进入广州城未果,时任两广总督徐广缙因在广州反入城斗争中起到主导作用,受到道光皇帝嘉奖。与此同时,徐广缙将伍崇曜在反入城斗争中的协助一并向朝廷报告,朝廷认可了伍崇曜在反对外国人进城中的努力,“尤得士绅许祥光、伍崇曜之力为多,二人并被优擢”⑥《清实录》卷四六六,道光二十九年四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79页。。伍崇曜因此深受广东官府的信任,在筹办夷务中屡受重用与提拔,其身份与之前大有不同。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运动发展到江南一带,由于清军江面军事作战不利,咸丰帝想起在广东办夷务的伍崇曜,亲自下旨:“伍崇曜素悉海洋情形,屡次出力……朕必当破格施恩。”⑦《清实录》卷八九,咸丰三年三月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5页。伍崇曜过人的外交才能已经受到清朝皇帝的重视,他在广东为朝廷协办中外交涉事宜深受器重,以至于面对来势汹汹的太平天国运动,咸丰帝竟会亲自点名伍崇曜办理。第二次鸦片战争来临时,“洋务委员”伍崇曜再一次卷入其中,英国人攻城时“巡抚柏贵檄士绅伍崇曜等议和”⑧《清史稿》卷三九四,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766页。。有传闻声称,伍崇曜受官府所命前往英领事巴夏礼和谈时,惨遭对方的羞辱。⑨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03页;周湘:《广州的外洋行商人》,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6页。历经多场中外交涉的伍崇曜,渐渐意识到早期中外实力的差距,他开始对自己的外交手段进行调整。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伍崇曜便以投降的姿态,不断劝说广东巡抚柏贵重开广州的中外贸易,坊间更有传闻:“夷人之进省河,洋商伍绍荣实导之。”⑩[清]黄钧宰:《金壶七墨全集》卷二,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43 辑》,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47页。此时的咸丰帝对此批驳:“该绅虽熟悉夷情,究系洋商与夷人多有交涉,其谋亦未可尽用。”⑪章文钦:《广东十三行与早期中西关系》,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页。《清实录》卷二四六,咸丰八年二月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04页。显然朝廷对“洋务委员”伍崇曜开始产生怀疑,因为在这么多年的中外交涉中,伍崇曜已经结交不少外国朋友,难免令朝廷起疑心。尽管如此,缺乏外交人才的清政府却不得不继续使用伍崇曜,令伍崇曜多次参与到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中外交涉之中,期间“(外夷)屡求伍崇曜等探问”“(官府)令伍崇曜等妥为开导”①《清实录》卷三一九,咸丰十年五月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03页。。伍崇曜已经成为早期中外交涉的一个重要连接点,清政府在对外交往中,既不能舍弃伍崇曜,又不能过分依赖他。

伍崇曜作为清政府的“洋务委员”,除了经常为官府同外国人打交道外,他还承担着一笔笔早期的外债事宜。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伍崇曜代借银三十二万两应用……有银二百万两,交与伍崇曜收存”②《清实录》卷二九四,咸丰九年九月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11页。,清政府知晓伍崇曜与外国人亲密的联系,便令他亲自负责向外国人借债,此后伍崇曜的“洋务委员”职责又更加广泛。虽然伍崇曜在当时已经出面借下大量现银,但是偿还债务却是一件漫长的事情,而官府主导的借款也并未在战争结束后偿还完毕。外债尚未还清,经办人伍崇曜却在同治二年(1863)去世,当朝廷得知“今该绅(伍崇曜)已于十月二十四日病殁”且债务未能解决时,表示“能否令伍崇曜子弟自行筹补若干”③《清实录》卷八八,同治二年十二月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51页。,这笔本息约四十七万两白银的债务便成为“洋务委员”家属所需承担的债务。“伍崇曜身列衣冠,素明大义,岂能豫存挟制之心,致为乡里所不齿。今该绅虽已病殁,而其家尚称殷实,自当力图报效。”④《清实录》卷九四,同治三年二月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0页。官府有意识的将这笔债务转嫁到伍崇曜家族身上,督促伍家承担起这笔沉重的债务。事实证明,朝廷对“洋务委员”只有尽力利用之意,“有伍氏所开之怡和等行,欠缴公项银二百六十八万余两……传知该故员家属,俾知感激图报,速为清理。傥仍藉词推诿,有意宕延,即照道光二十五年奏案,执法严惩”⑤《清实录》卷一二二,同治三年十一月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86页。。最终,伍崇曜出面替官府向外国人借下的款项,商讨后由官府与伍家后人共同承担,“洋务委员”伍崇曜在中外交涉下只能成为博弈的牺牲品。

广州地方百姓并未因伍崇曜身为“洋务委员”而对他多加赞赏,反而对伍崇曜勾结外国人的事情异常反感,特别是在鸦片战争中伍崇曜急于投降妥协的态度,令百姓们深恶痛绝,乃至在伍崇曜死后,“粤民佥以死一大汉奸为幸”⑥[清]文庆、贾祯、宝鋆等:《筹办夷务始末(三朝)》同治卷二二,《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48页。。伍崇曜由“绅商”形象的广受褒奖,再到身为“洋务委员”的屡遭唾弃,不仅是个人形象鲜明的反差,更反映出近代史开端下,人物角色的多重变化。

四、结 语

综上所述,伍崇曜是一位合格的“绅商”,且随着晚清时局的变化,他已经衍生出“洋务委员”这一角色。伍崇曜出生在富裕的行商家庭中,早年就曾专心仕途,若不是其兄伍元华的突然病故,他也不会半道继承怡和行的经营。早年良好的教育背景,使伍崇曜经商有着自己的鲜明特色,他时常结交地方士绅,又屡屡在地方事业上做出自己的贡献,显然已经成为地方上著名的“绅商”。然而,自从鸦片战争爆发以来,晚清的时局发生猛烈震荡,新兴的外来势力不断同古老的中国传统相碰撞。清政府急于应对时局的变化,往往选任旧广州贸易体制下的商人作为外交助手,此时的“绅商”伍崇曜开始新的职责,在随后发生的中外交涉中频频出现。伍崇曜在变革的时局中,俨然成为清政府的“洋务委员”,不仅在各项中外事务中出资出力,还须为清政府向外国人借债,所作所为已经超脱出一个“绅商”的能力范围,这也是晚清变局下地方人物最真实的状况。当晚清的中外关系走向正轨时,曾经那些在广州口岸形形色色的人物正逐渐被淡化,掀开历史的面纱我们仍能发现诸如伍崇曜一样的人物,他们对当时的时局变化有着自己深刻的感受,这些历史细节对我们了解晚清历史有重要帮助,值得继续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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