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诗论与文论比较探微
2022-03-17刘贵贤刘英波
刘贵贤,刘英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对袁枚及其著述的研究已有多部论著问世,但大多侧重于袁枚的诗论或文论其中之一,尤以诗论的研究较为显著。这不利于完整地呈现其整体的文学思想。本文结合袁枚诗论与文论,比较两者之间的同与异,以期管窥袁枚丰富详赡的文学观念和个性心理,以及清代转型期复杂政治和文化环境中文坛的实况。
一、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袁枚诗论与文论的相同点
诗与文是两种不同的文学样式,这种文体的差异性决定了二者的表达内容和表达方法各有侧重,但由于二者都具备表情达意与反映现实的功能,且袁枚的诗论与文论中始终体现着他个人对文学的独特认知和个性思想,因此,其诗论与文论之间又不可避免地存在许多共通之处。
(一)时代流派,难分诗文
自清初开始,诗坛就崇唐或宗宋引发了很大争议,并由此形成许多不同的流派,甚至在“唐宋之争”的过程中,部分文人经历了由唐入宋,或由宋入唐的转变,如王士禛在唐音、宋调、唐音之间的转化。由此可见,唐宋之争是清代文坛的一个显著状况,以至于王英志先生认为一部清诗史在某种意义上说,实际就是一部唐宋诗之争的流变史。[1]
袁枚的出现缓和了这种对峙的局面,他既反对以沈德潜为主的崇唐之风,又批评以厉鹗为代表的主宋派,认为诗有好坏之分,却无朝代和流派之别。与其他朝代相比,唐、宋只是代表诗歌创作总体上数量最丰富、成就最高、总体诗风较为明显的两个时代,以至于唐、宋一度成为诗的标签,但具体到特定时期特定诗人的作品时,就会发现,每个时期都有好诗与劣诗,每个诗人也有好诗与劣诗的区分。如袁枚在论诗时多赞扬杜甫的诗作,但又认为若以唐、宋诗的总体特点来划分诗,则杜甫的诗作中既有唐诗,也有宋诗,而杜甫是唐人,如此划分岂不是相互矛盾,且没有任何意义?他在《随园诗话》中写道:“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妬红花却倒吹’句琐碎极矣,得不谓之宋诗乎?”[2]由此可见,袁枚将唐、宋分界之说归为“寡识”之流,确实是辩证而透彻的看法。
与论诗相类似,清代就古文创作应遵循的法度也分为“汉学”与“宋学”两个对立的范式,前者以训诂治经为核心,后者以阐发义理为核心。并且,二者之间的论争在乾嘉之际愈演愈烈。身处“汉宋之争”的夹缝中,袁枚以独特眼光洞悉了“汉学”与“宋学”内部的弊端,“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元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3]若一味地以“汉学”或“宋学”为作文法则,不仅损害文意,更容易使文章流于空谈或蹈袭的窘境。同时,袁枚上溯周、孔之文,肯定了“汉学”与“宋学”的积极作用。最后,他采取折中的方法,认为应摒弃门户之见,从两者中取其精,由专精而广博,[4]才是古文创作应遵循的客观之法。
诗与文自生发之时起至清代,已具备较为完整的创作体系,并出现“唐诗”“宋诗”“汉文”“宋文”等几座创作高峰。清代文学家在前有珠玉的基础上力求在同时代进行诗文创作的新探索,此举虽可理解并值得赞许,但以时代和流派对诗文进行划分,不仅使得文章充满虚妄性和教条化,流为刻板化的口号和形式,更使文章缺乏风骨和内在精神。袁枚对此做法的纠正在一定程度上对深陷“刻板印象”的诗文家们具有警醒和启迪作用。
(二)考据训诂,不入诗文
通观整个清代文学史,考据学的兴起与发展对清代的学术有着相当大的影响。一方面,考据家们对古籍的整理、校勘、辨伪、注疏等工作使得许多典籍得以流传,为后世提供了广泛的文献借鉴,同时,他们就某一学术问题展开的激烈辩诘使得清代文学呈现多元争论的盛况。另一方面,具体到诗与文创作中,部分文人仍提倡以考据入诗、文,坚持遵守“无征不信、孤证不立、采书悉仍原文、注明出处”等规范。如此做法,既损害了诗、文的独立性,也将诗、文的本体价值大打折扣。
袁枚所处时代正是考据学风盛行之时,面对考据入诗、为文造成的文坛死气沉沉的状况,他持一种极力批判的观点,认为所谓的大儒所作文章皆“非序事噂沓,即用笔平衍,于剪裁提挈烹炼顿挫诸法,大都懵然”。[5]593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当时文人将考疏训经的做法照搬到古文创作中,致使古文创作皆千篇一律,没有新意。在《随园随笔序》中,他进一步表述:“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据之学形而下。各有资性,两者断不能兼……考订数目,觉下笔无灵气。有所著作,惟捃摭是务,无能运深湛之思。”在袁枚看来,著作之文与考据之学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是表达文人真实性情的文章,后者是单独的考订之学,如果以考据为文,无异于只读书而不思考,拾人牙慧的空拟乏味之作。
诗歌创作中,袁枚看到了同样的弊病,在《随园诗话》中,他犀利地指出:“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僧剃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作考据作矣。”[6]批评当下文人把作诗当作考据,生拉硬套,故作高深,卖弄学问,不仅使得诗意艰涩难解,而且妨碍了诗人性情的表达,违背了诗歌的独创性和抒情性,更无从谈诗歌的灵性。同时,袁枚认为,诗歌中用典要贴切恰当,如水中着盐,不露痕迹,过度使用生僻典故,只会南辕北辙。袁枚在论诗与论文时处处不离“性情”,从主观上讲是为了强化其“性灵说”,但客观上确是为纠正当时考据肆虐的不良风气。
应该注意到,袁枚虽在论述中反对考据入诗为文,但并非对考据之学完全排斥,且他自己就是位杰出的考据学家。他认为要具备创作之“才性”,须“才、学、识三者宜兼”,其中“学”的积累和“识”的培养都需要从考据学中汲取学问和养料。只是在具体到诗与文的创作中,袁枚对考据的否定态度是非常坚决的。
(三)述旧创新,自出机杼
清代是古代诗、文创作的总结和突破时期。在众多文人致力于总结前人创作,盲目模仿并跛足前行时,袁枚则以其独特的才思将视角转向寻求新的突破。
诗歌自《诗三百》至唐代近体诗,无论在表现内容还是外在形式上都已达到高峰。面对这一状况,宋人另辟蹊径,致力于探索诗歌的法度,以求新变;明人在“复古与求新”的口号中艰难前行,虽然诗歌创作量非常丰富,但总体没有掀起较大波浪;清代前期,在批评明人作诗之弊的同时,文人们纷纷寻求诗歌创作的新路,以“神韵说”“格调说”影响力最为突出,但这两种诗歌创作主张在具体实践中又难逃蹈袭和虚无之弊端。直到袁枚以独到的见识和胆识提出“性灵”时,才为诗歌的发展提供了一条新的道路。袁枚以“诗才”为诗论的基点,以此来消解僵化的诗法对诗歌的禁锢,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抒发真情实感是诗歌应表达的主要内容,是否以真情感人乃衡量诗歌审美功能的要素。同时,他认为诗人应具备个性,才能使艺术具有独创性。袁枚的诗论观点虽留有“公安派”的部分痕迹,但他将前人的经验系统整理和升华后,自出机杼,已形成一整套的诗学理论,为清代诗歌发展开辟了新道路。
受传统古文运动思潮与清代统治者的文化政策影响,清代古文创作总体上仍是以“尊秦汉,学韩柳”为主。袁枚是个典型的古文家,在论文时同样推崇圣人之文与韩柳之文,但他在肯定古文,对文道关系、六经、德行等思想阐述的同时,认为古文必须顺应时代的发展,关照现实,寻求新变,这样才能历久弥新。如他在《答惠定宇书》中以反问的语气提出:“周、孔复生,其将抱六经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将汉后二千年来之前言往行而多闻多见之乎?”[7]346在袁枚看来,古文之所以为后世所赞扬和推崇,是因为古人以恰当的方法表达了自己对时代及个人的思想,而今人一味地照搬古文为文,只是了解了古人的思想和时代,没有新的见解,对古文的长久发展没有益处。因此,在继承圣人之文时,必须寻求内容和方法的创新。
虽然诗与文的分途使得人们局限于文体方面的表达,难以看到文学的整体,但袁枚在其诗论与文论中一致表达的思想,从客观上来讲,正是诗与文在发展中都应长久遵循的客观规律,从主观上来讲,也是他最具价值和最迥异于同时代文人的文学思想。
二、本是同根生,相见两不同:袁枚诗论与文论的不同点
袁枚的诗论与文论虽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因为这两种文体实质功能的区别以及袁枚独立不羁的性格,使得他在论诗与论文时所表达的思想又有众多相异之处,如郭绍虞先生曾指出:“随园论诗论文,不仅态度不同,即主张也不一样。”[8]这一论断虽略有偏颇,但也证实了袁枚对待这两种文体的差异性。总体来说,袁枚论诗是为艺术而艺术,论文则偏向儒学道统,这也是历来学者将其诗论与文论分开研究的主要原因。
(一)原则上:论诗主真实,论文主道德
袁枚的诗论大多以随感、札记的形式散见于各类文体的创作中,但在这些貌似散点化的论述中处处传达着他的“性灵”思想,而“性灵”思想最核心的部分就是作诗须“真实”。
中国传统诗学最早就提出诗歌是言志抒情的文体,要求诗人在诗歌中抒发自我真情实感,但在具体实践中,所谓的真情实感往往被一层或隐或显的道德因素所制约着,使得“志”和“情”的指向多归于诗教的“守正”功用,与此相适应的诗论在评论诗歌的思想和艺术时,也难以跳出“关风化”“言近旨远”“温柔敦厚”等畛域,尤其是清代“格调”“肌理”等诗论对作诗提出的“条条框框”,使得诗歌的本原越走越偏。直到袁枚在诗论中提出“性情以外本无诗”,[9]615才将诗歌的功能拉回“情”的领域,并进一步提出“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10]将情的表现方式归为自然而不加修饰和束缚的真实流露。在此基础上,他又提出“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11]将“真实”局限于“性情”之真,这就将诗与真情相统一,区别于沈德潜为代表的“道德诗学”。最能表现袁枚对诗歌真实性倡导的是他对描写男女之情诗作的肯定,“情所最先,莫如男女”,[5]595认为即使是表达男欢女爱的诗作,只要是诗人自然、真实的流露,就是优秀的作品。袁枚的部分艳诗虽流于低俗,但不可否认,这正是源于他对诗歌真实性的追求。
我国古文自发端就一直强调德行的重要性,孔子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将文人的德行视为作文的首要条件。历经数代的传承和发展,古文虽在形式和内容上有了新变,但作文注重德行一直为历代所遵守。袁枚论文同样非常重视道德的作用,他认为,“夫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德在心,功在世”。[12]德行是作文的根本,是文人立身处世、建立功业、名垂后世的必要条件。袁枚非常注重个人德行的培养,即使仕途坎坷,但在任期间始终精于吏治,为民请命。在他的古文中,议论文和碑志传记文占有很大的比重。议论文多针对人民现实生活现状发感慨、议时弊,如《上两江制府请停资送流民书》;所撰碑志文和传记文的主体多选择功勋卓著、德行高尚的人,在行文中尤其强调传主的德行事迹。
袁枚提倡真情的诗学观点,纠正了当时以复古和考据为诗的不正诗风,批判了文坛的陈腐之气,形成一股迥异于时代的清流,但在文论中仍保持着基本的道统性,这种原则上的差异,根源于他对两种文体本质的确认。
(二)形式上:论诗自然天成,论文严谨有度
袁枚的诗论处处不离“性灵说”,他作诗力求依顺自然,任天而动,摒除一切有碍于自我表现的陈腐习气,但具体到文的创作中,又力求在形式上严谨详实,有法可依,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性。
在袁枚之前,以沈德潜为首的诗论家提倡“格调说”,要求作诗须学古,遵循法度,重视格律,在诗坛上掀起复古之风,使得诗歌创作了无生气。与论诗主真实的原则相适应,袁枚论诗在形式上遵循自然之法,不拘格套,如《老来》:“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9]587“天籁”一词,最早由庄子提出,袁枚借此来表达“天籁”之诗不需刻意寻求,而在人不自觉的意识下自然而至,且它们多是妇人女子、村氓浅学以及普通劳动者发自性灵,近乎出口成章的小诗。[13]他认为这种诗作不仅形式自由,语言上平淡如话,不艰涩拗口,而且不需声律、音韵等诗法的刻意雕琢而和谐动听。
与论诗的自由灵活相比,袁枚论文主张严谨有度。他认为诗是言情言志的文体,凡是抒情主体有感情需要抒发皆可成诗,而古文是用以明道穷经的文体,出于圣人,必须尊崇,正所谓“若夫始为古文者,圣人也;圣人之文而轻许人,是诬圣也”。[7]358在此基础上,袁枚提出,对道与经的传承是古文最基本的要旨,“盖以为无形者道也,形于言谓之文,既已谓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悦怿,而道始大明”。[14]这一观点将文与道紧密联系在一起,与“桐城派”相类似。袁枚对古文的创作也提出严格的要求,即论文必须复古,保持古朴、工整、典雅的语言特色,“一切绮语、骄语、理学语、二氏语、尺犊词赋语、注疏考证语,俱不可以相侵”。[5]725由此可见,他对古文从内容到形式上皆持严谨态度。
但这并不意味着袁枚对古文之法死板教条式地搬运,相反,他以独特的才能综合运用多种作文之法于不同的体裁中,如记叙文多用敛笔,论辩文多用纵笔,叙事则随文而灵活运用敛笔与纵笔,并兼取六朝骈俪之文法。
袁枚诗论对古典和谐美提出了新的挑战,这种独创性的突破不仅是个人天分、才力、胆识的综合爆发,更为清中期的文坛树立了新的美学理想,为诗歌能够脱离客观束缚而实现本体价值指明了方向。同时,他并非一味地“离经叛道”,标新立异,而是清楚地认识和遵循了古文的基本形式,实现了诗与文美学价值的最大化。
(三)功用上:论诗以著“我”,论文以仕用
“性灵说”重在表现真情,而真情必然是个体独有的“我”的情感,这种情感的抒发不带任何功利性,但在著文时,袁枚将文进行功能的划分和理性的取舍,多带有一种功利化倾向。
与主“真实”的原则、自然天成的形式相适应,袁枚论诗重在表达真真切切的“我”的存在与情感,所谓“诗写性情,惟吾所适”,这种“情”的抒发是被我的“性”所支配,“诗,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为则为之,我不欲为则不为”。在诗中可以随性情所到而随意抒发喜怒哀乐、嗔痴幽怨,不矫揉造作,不虚言雕琢,完全是生命力的自在流露。这就将诗定义为纯艺术化而非功利性的产物,在这种艺术中,诗歌不再是文人沽名钓誉、卖弄学问的手段,[15]不再是他们借以宣扬教化和迎合世风的工具。这就从根本上彻底颠覆了传统士人的价值观念,将作诗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将自我意识上升为存在主义层面,这种颇具现代意识的突破,已经将著“我”看作生命存在的价值和终极追求。
袁枚生性旷达,不拘于时,随处表现自我意识,与当时文坛上盛行的功利主义风气大相径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与世俗完全脱节。在论文时,袁枚仍有部分观点倡导学以致用,最明显的是他对时文的复杂态度。
一方面,袁枚非常厌恶时文,认为时文过于官化且僵化的体制和内容钳制人的正常思维,束缚人的自然天性,残害“性灵”,阻碍文章的艺术化;另一方面,袁枚又看重时文的功用,认为时文是登科及第的敲门砖,必须认真学习,以此来获得相应的地位,所谓“青云阶梯,非此不可”。[16]这一看法也是在他亲身实践之后所得。乾隆元年(1736),袁枚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落第,而后苦习时文而一举中第,因此感叹“未成进士,不可弃时文”。但袁枚性情圆通练达,决不因此而止步,他认为及第且获得功名利禄之后,应舍弃时文,再回归至古文。“无科名,则不能登朝;不登朝,则不能亲近海内之英豪,受切磋而广闻见;不出仕,则不能历山川之奇,审物产之变,所为文章不过见貌自减己耳。”[5]728因此,袁枚认为时文确是入仕和增广见识的一个跳板。
总体来说,袁枚的诗论仍是以“性灵”为根柢,将诗体回归至“缘情”的古老主张,基本是随性情所到而任意抒发情感,不加约束和限制,而在论文时虽偶有变通,但仍保留着基本的雅正传统,对形式和内容都有较为明确的规定,这是两者之间最明显的差别。
三、庐山真面目,只缘此论中:袁枚诗论与文论差异性的原因
袁枚诗论与文论的相同之处在于“诗文同出六籍”,二者在源头和内容指向上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上袁枚以其超高的天分将其深邃的思想贯穿于各种文体创作中,形成一条内在的纽带,因此其诗论与文论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共通性。但造成袁枚诗论与文论的明显差异却有着深层次的原因。
(一)康乾时期特殊的政治和文化背景
一方面,清代统治者对文人的思想进行大力钳制,以“四书五经”为政治考核标准和言行规范,文人的言行稍有不慎就被勒令纠正,甚至下狱,这种政治与文化的紧张氛围使得大多文人怯于与政治产生冲突。因此,他们选择训诂、辨伪、校勘等基础性学术活动,以保全自身。另一方面,清代统治者又很重视文化建设,他们亲身学习古代典籍,并组织大批文士入翰林进行古籍的整理、修补、评传,使得当时的学风异常活跃,不同学术流派之间也展开激烈的角逐。
清代学术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门户”之间无休止的论辩。在诗歌方面,“神韵派”“格调派”“考据派”等学术团体层出不穷,相互论争;在文章方面,“汉学”和“宋学”之争此起彼伏。袁枚认为,这种论争虽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活跃文坛氛围,但更多的是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身处这样的政治与文坛环境下,袁枚虽不想做官方文化的代言人,却又想在学术上有所建设和成就,因此,他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向官方意识靠拢以求庇佑,在此前提下进行自我意识的创作。
在具体实践中,袁枚一方面抓住古文明道穷经的作用,反复论说,弘扬时文的积极作用,并认真探讨散文的结构方式与叙事方法,与“桐城派”代表姚鼐等密切交往,为自己发表文学见解造势。另一方面,又不屑与当时的“格调派”“考据派”等为伍,不甘做趋利的庸才,正是“怜予官退诗偏进,虽不能军好论兵”。[17]尽管个体力量非常有限,但他仍希望依靠自己特有的文学才华与世俗文学力量进行角逐,在当时的学术风气中寻找到自己的价值定位。因此,他紧紧抓住诗体“缘情”的本体功能,在诗中尽情地释放个体最真挚的情感和生命最本真的天性。
清初士人在反思明亡教训时,首先从思想方面入手,他们认为阳明心学的兴起和传播使得空疏虚妄的思想充斥整个社会,传统经典失去了权威,正统学术偏离了轨道,导致士人精神涣散,价值观扭曲,世道混乱。因此,士人们普遍提倡学术应回归经典,经世致用。受这种学术氛围的影响,袁枚也呼唤“功业报国,文章亦报国”,并在作文时多流露出经世精神。应该注意的是,袁枚在诗论中随性情所到而随意抒发真情和个性的主张,一方面是袁枚个人随性不羁的性格因素使然,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僵化的儒学对文人的过度钳制而引起的“反弹”效应,刺激了文人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道学思想,使得袁枚论诗多趋向非功利化的个人情志。
正是在文论中趋圣保守,在诗论中逞才激进,这两者之间的平衡使得袁枚能够在政治与文学的风向中斡旋游走,在不跨官方政治与文化雷区的同时,又能自由地舒展自我性情。
(二)袁枚的辨体思想
诗与文虽在一定程度上都可反映现实与文人的内心世界,但这两种文体具有明显的界限。自诗与文问世以来,我国的诗论与文论就形成“诗言志言情”与“文以明道”的两种理论体系。如《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等,这些言论奠定了诗歌的抒情性与文章的明道性。
袁枚虽洒脱随性,狂放不羁,但他对待文学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尤其对文体界限的区分相当严格。他继承了我国古代文学理论,认为“诗言志,劳人思妇都可以言,《三百篇》不尽学者作也。后之人虽有句无篇,尚可采录。若夫始为古人者,圣人也;圣人之文而轻许人,是诬圣也。六经,文之始也”。[7]358袁枚认为,诗歌是表现诗人真情实情的文学,它的基本功能是“载人”,而文章是表现圣人精神的文学,它的基本功能是“载道”,二者的体制具有明显的差异。在这种明确的辨体思想统摄下,袁枚在创作中呈现出“诗宽而文严”的状态,在论诗与论文时也表现出迥异的文学观。
我国古代文论经常将诗、词、曲并列为抒发性情的文学样式,将文视为明道现世的文体。袁枚不仅对诗与文两种文体的价值和功用辨析得很透彻,而且具体到创作中,对诗与词曲、古文与时文的态度也非常明确。他认为:“词曲之于诗,犹时文之于古文也。此处界限极严,断难儳越。”在他看来,诗是抒人性情的高雅之体,词曲虽可表情达意,但却是较为庸俗的末流之物;古文是明道弘德的严洁雅正之体,时文则多描摹性与功利性,古文格高,时文体卑。
袁枚诗论与文论观点非常丰富,散见于其著作的方方面面,但其立论都是以文体的辨析为基础,既承续我国传统的文论思想,将诗与文进行功能的定位,又在此基础上对同一种文体进行价值判定与格调评析。由此可见,袁枚的诗与文,甚至这两种文体各自内部也具有诸多差异性。
(三)袁枚复杂的个性心理
康乾时期高压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及袁枚的辨体思想,使得他在论诗与论文时呈现出迥异的文学观点。事实上,造成这种差异性的根本原因还在于袁枚个人主观的复杂心理。正如他对自己思想的论断,“问我归心向何处,三分周孔二分庄”。[18]他以主流的周、孔思想为主,以“异端”的庄子思想为辅,这就必然造成其创作中出现矛盾化和差异化现象。
袁枚对周、孔思想的尊崇在于,他作为传统的文人士大夫,自幼被授习孔圣经书,从学识源头上,周、孔思想已深深植入他的内心,成年之后,袁枚又借助儒学经书而步入仕途。因此,尽管他个性超脱、放浪形骸,但仍保留着最基本的士人尊儒品性,将周、孔思想作为个人和社会的行为准则。在具体创作中,袁枚多在论文时表达其尊儒思想,要求在文中表达道德、仁义、才学等内容,并严格遵守古文的体制结构。同时,他对周、孔思想流传过程中形成的积弊现象也进行不遗余力地批判,以求保持古文最纯正的面貌。如他认为宋儒对理学的过度阐发曲解了周、孔之道,对此提出批判:“然则宋儒之于圣道,其果至矣乎?曰:‘难言也。’”[7]416此外,袁枚对古文的基本态度虽和“桐城派”相近,但他对“桐城派”作文注重理学和考据的做法也相当不满。
袁枚自称一生对《庄子》“爱而诵之”,认为庄子思想是最贴合个性修养的,尤其在他弃官归隐山林后,对庄周的崇拜更深一层。袁枚的“二分庄”思想主要体现在他个人高标独立的言行和振聋发聩的“性灵”诗论中。庄子对真人和真情的追求,为袁枚所钦慕,[19]受庄子《大宗师·第六》“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哉,不谟事”的影响,袁枚一方面坚持做最真实的自我,随性而为,不掩饰,不虚伪,如他既对科举制度大加斥责,又毫不隐讳自身对富贵名利的追求;另一方面,又在诗论中大力鼓吹抒真情、表个性、尚自然。同时,袁枚的诗论明显汲取了庄子“兼怀万物”的思想,对各个阶层的诗作都加以收录,尤其是对相对处于边缘化的寒士诗、女子诗以及普通下层劳动者之诗的赞扬中更能体现。
简而言之,袁枚的诗论与文论呈现出的迥异面貌,既明确了不同文体的本质功用,又掺杂了袁枚个人复杂的文学见解,是个人才力与文学环境的激烈交锋,是个人性格、人生经历与时代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综上所述,袁枚诗论与文论中的共同思想正是他对清中期政治与文化压力下造成的文艺创作扭曲现象的纠正,也是他在个人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宗旨,不仅为当时之药石,亦足资后世之攻错。[20]而袁枚的诗论与文论中的矛盾之处正是一直以来儒、道两种对立思想对传统文人的共同作用,也是身处清中期特殊背景下士人对传统学术的思考与怀疑,以及对个体生存价值与意义的追寻,在这种同与异的张力中更凸显出袁枚的独特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