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与《包法利夫人》的互文关系看《项链》主题
2022-03-17陈为艳
陈为艳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0)
《项链》在莫泊桑众多短篇小说中不算突出,多部莫泊桑传记都未专门花费篇幅来记录这篇小说的创作背景,但在我国,这部小说却多次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有很大影响力。关于该作的主题,主流观点认为批判了玛蒂尔德所代表的中小资产阶级女性的爱慕虚荣。然而,作者并未直接在作品中表明观点,且情节上有可以多向阐释的地方,这就为其他的一些理解提供了基础,如不少读者认为不应过分苛责玛蒂尔德,毕竟项链意外丢失后她勇于承担责任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甚至是值得赞赏的:“她不仅是坚强的,她还极富韧性。她的坚强在于她对自己过失的毫无怨言的承受,而她的韧性则体现在一个美丽女子在生活中的能屈能伸。”①刘新萍:《另一种声音——谈莫泊桑〈项链〉的复调倾向》,《贵州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莫泊桑深受他的老师福楼拜影响,认为“小说家不应辩解,也不应饶舌和说教。只有情节和人物才是应当着墨之处。另外,作家不要做结论,而要把它留给读者”②[法]莫泊桑:《莫泊桑随笔选》,王观群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88页。。在这种情况下,读者确实被赋予了很大自由,只是这份自由需要慎重对待。综观对该作的各种解读,有种思路值得我们深入挖掘:1985 年,宋永毅、刘绪源在著作《文学中的爱情问题》中将玛蒂尔德与爱玛联系到一起,认为“《项链》简直就是《包法利夫人》的一个缩影”③宋永毅、刘绪源:《文学中的爱情问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6页。。只可惜这个观点被一带而过。其实,无论是莫泊桑与福楼拜之间密切的文学关系,还是玛蒂尔德与爱玛之间的高度相似,都使得这个思路值得认真对待。
一、作家之间:莫泊桑与福楼拜
20 世纪60 年代的互文性理论为我们研究作家之间、文本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角度。互文性理论在西方有深厚根基和广泛影响,克里斯蒂娃、巴赫金、罗兰·巴特、吉拉尔·热奈特等人都对该理论作出了贡献。总体来说,互文性理论是在结构主义理论背景下,对其侧重单部作品内部结构研究予以反拨,强调文学作品与文学传统和众多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具有语言学背景,认为广义上来说任何文本都是在已有文本的基础上生成的,所以她有意用文本之间的关系取代作家之间的关系。①Peter Childs and Roger Fowler,The Routledge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Abing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87,p.121.后来,吉拉尔·热奈特将广义互文性发展为狭义互文性,更为重视由创作主体间的关系引发的文本间的关系,如引用、抄袭、暗示、剪贴、拼凑、戏拟、模仿等。②[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18页。狭义上的互文通常由以下情况导致:作家创作时,或是对已有文本的主题有共同的关注与思考,或是为了实现意义的构建有意与特定文本建立某种关联。这种狭义互文既区别于克里斯蒂娃所说的普遍存在、无需刻意的互文,也区别于传统的“影响”概念,因为“影响”一词强调后来者对先来者的依附,互文则认为文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
众所周知,莫泊桑与福楼拜在私人情感和文学上的联系都是非常紧密的。莫泊桑的母亲是福楼拜的旧相识,他的舅舅是福楼拜为数不多的知己之一,这是福楼拜热心接纳莫泊桑的起因。但因舅舅早逝、父母婚姻不幸,莫泊桑在1869 年19 岁时才开始接受福楼拜的指导,其时福楼拜已经48岁,距离他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发表已12 年。11 年后,因福楼拜去世,这场“文学父子”的缘分被迫终结。可以说,福楼拜对莫泊桑有着切实的影响。莫泊桑的母亲洛尔说过:“如果布耶还活着,他可能会把居易塑造成诗人。是福楼拜让他成为了小说家。”③[法]亨利·特罗亚:《莫泊桑传》,申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9页。布耶指诗人路易·布耶,是莫泊桑的中学老师,也是福楼拜的好友。居易是莫泊桑的名字。亨利·特罗亚在《莫泊桑传》中记载:“福楼拜如同父亲一样关注着文学刚刚起步的居易,居易把所有手稿,不管是诗歌还是散文,都交给他审阅。”④[法]亨利·特罗亚:《莫泊桑传》,申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47页。莫泊桑也“以福楼拜为榜样,观察,记录,精心琢磨自己的风格,认真提炼叙事内容”⑤[法]亨利·特罗亚:《莫泊桑传》,申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48页。。鉴于如此密切的“文学父子”关系,自然会有人认为莫泊桑无法摆脱福楼拜的影响,如在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发表时,有个叫弗雷德里克·蒲莱西斯的评论家就指出这是对福楼拜风格的模仿,特罗亚则认为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一生》中带有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一颗简单的心》的影子。⑥[法]亨利·特罗亚:《莫泊桑传》,申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00页。《项链》创作于福楼拜逝世4年之后,当时莫泊桑正满怀崇敬地忙碌于福楼拜全集的出版,重读老师的手稿,他再次沐浴在那醇正的艺术世界中,感慨万千。同时莫泊桑也以之为楷模,丝毫不放松自己的创作,但关于这一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莫泊桑在给出版商的信中表示均普普通通、没有出色之处,这是因为他当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即将完成的长篇作品《漂亮朋友》一书。莫泊桑本人没有明确表达过《项链》与《包法利夫人》之间有何关联,但文学家的自供仅是支撑结论的非必要条件,有价值的论据更多来自文本本身。
19 世纪中后期的法国乃至欧洲,资产阶级与艺术家、庸俗与艺术美之间的矛盾在文学作品中被大量表现,《项链》与《包法利夫人》都是对这个主题的探讨,虽然莫泊桑反映此主题可能有福楼拜的影响,但二人作出的思考是相对独立的,所以本文将二者的关系定义为互文而非影响,在双方独立、平等的立场上,从两部作品的互文关系来解读两位作家对共同关注的问题的表现与思考,并最终回答《项链》的主题。
二、玛蒂尔德:被意外拯救的另一个爱玛
福楼拜在给高莱夫人的信中说过:“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无疑就在此刻,就在法国的二十个村庄里,同时在受苦在哭泣。”①丁世中:《福楼拜文学书简·译序》,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项链》开篇就让读者迅速将玛蒂尔德与爱玛联系到了一起:都是面貌姣好、风韵迷人的女子,因为出身、嫁妆等条件不济,不得不屈就嫁给了凡俗的丈夫,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但心中却永远翻涌着对上层社会所谓浪漫、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这也使得她们对眼下的生活十分不满:爱玛觉得“人生的辛酸统统盛在她的盘子里”,因为她家的餐厅壁炉冒烟、门吱嘎响、墙上渗水、石板潮湿;玛蒂尔德则为简陋的住室、没有装饰的墙壁、破旧的椅凳、丑陋的衣衫而痛苦。在她们眼里,丈夫是同样的凡庸、缺乏风度,令她们难以忍受:查理不会游泳、比剑、放手枪,连骑马术语也不懂;罗瓦塞尔则对炖肉心满意足,称赞这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无能的丈夫虽然提供不了她们热望的生活,但却提供了靠近、窥视这种生活的机会。爱玛夫妇受邀参加侯爵家的晚宴,玛蒂尔德夫妇去参加教育部晚会。爱玛并未为参加舞会的战袍操心,作品中透露,她发间插了一朵人造的玫瑰花,穿一件淡郁金香袍子,已经美得令丈夫心旌摇荡,还有一个子爵两次邀她共舞。玛蒂尔德则着实为服装、首饰苦恼了一番,通过撒娇哭闹,其实主要是靠丈夫的宠爱,她漂漂亮亮打扮起来,在晚会上大获全胜。至此为止,玛蒂尔德与爱玛人生的高度相似是毋庸置疑的。但就是在晚会这里,二人受命运拨弄,前途各殊——爱玛在当时很幸运,未发生意外,任由浪漫的幻想继续掌控她的生活;玛蒂尔德则不幸遗失了项链,为此不得不面对现实,用十年时间一锱一铢地积累还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都被现实的劳苦取代了,玛蒂尔德变成了罗瓦塞尔太太。
当玛蒂尔德夫妇终于还清债款、尚不知丢失的是假项链时,文中有这样一段感慨:“如果她没有丢失这串项链,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谁知道?谁知道?生活多么古怪!多么变化莫测!只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就能把你断送或者把你拯救出来!”②[法]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说选》,赵少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 页。这段话看似是作者慨叹玛蒂尔德人生的戏剧性,但承接上文也可以理解为是玛蒂尔德自己的感慨。丢失项链对玛蒂尔德是断送还是拯救?单独在《项链》文本内部看,她从之前悠闲的小资产阶级太太变身成辛劳的劳动妇女,应该是断送无疑了。但与《包法利夫人》相比较后会有完全不同的认识:丢失项链的意外实际上是拯救了她。当时幸运的爱玛,浪漫幻想得以一日日炽盛,遭遇情场老手罗道尔弗,被他投其所好,以浪漫主义的陈词滥调轻易俘获了芳心。在她以为可以与情夫一走了之,永远逃避掉乏味的现实生活时,罗道尔弗却弃她而去。爱情幻梦受重创后,爱玛变本加厉,为了与莱昂寻欢作乐而欠下巨额债务,不得不吞吃砒霜自杀。她的丈夫因巨大悲痛过早去世,成为孤儿的女儿小小年纪四处辗转,最终沦落为童工,老父亲则瘫痪在床老无所依。从幻想开始,到最终害己害人,爱玛的悲剧令人扼腕。但玛蒂尔德遭遇的丢失项链这个意外,却使她得以在悲剧还未铸成时,便从那种可预测的、与爱玛无二的人生道路中摆脱了出来,与丈夫相依为命、风雨同舟,实现了个人的蜕变与成长,懂得了责任的意义、劳动的价值以及现实生活的沉重,也感受到了丈夫的深情。相比起爱玛,这就是拯救。
玛蒂尔德在重大变故中勇于承担责任的精神,爱玛未必没有。爱玛虽然因为浪漫爱情幻想而一步步堕落,但她并不是一个弱者,她自尊心强烈甚至到了骄傲的程度,有干大事儿的野心和能力,只不过身为女性,在那个时代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把梦想寄托在丈夫或情人身上。当她得知自己欠下的债务足以让整个家庭倾覆的时候,她的尊严使得她宁愿选择自杀也不愿去哀求丈夫的谅解和帮助,因为与玛蒂尔德比起来,她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查理对妻子的深情也不会逊色于罗瓦塞尔:虽然自始至终被妻子漠视,但读者看得到婚姻里查理对爱玛的真心实意,妻子使他破产,但他连妻子的一条披肩也不肯送出,临死时手里还拿着妻子的乌发。可惜爱玛没有玛蒂尔德那样的幸运:区区一副假项链就能指引她走向现实生活,指引她看到身边真正的爱,从而避免了在虚妄的幻想中一错再错。
三、主题:对虚荣毋庸置疑的批判
有不少论文因为玛蒂尔德后来走向现实、勇于担责而对她之前的观念、行为也一并肯定,认为虚荣“实在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弱点”①黄定兴:《本真的回归——重读莫泊桑的〈项链〉》,《名作欣赏》2002年第6期。,但在与《包法利夫人》的互文解读中会发现,这种认识是不妥当的。
爱玛和玛蒂尔德渴望浪漫,一开始确实只是个人思想和情感上的倾向——这里要解决的问题便是,当一个人并无实质上的不当行为,而只在思想上出现偏差、瑕疵,该如何评判?中国传统文学受伦理学影响,更为关注人物的外在行为是否道德,对其内心深处的动机与意识多采取回避态度。文学上的此等反映与个体隐秘的自我经验共同造成一种假象:动机意识与行为之间是可以分离的,内心想法即使阴暗甚至邪恶,但如果外在行为没有表现,就不应放到道德的天平上衡量。但西方的基督教“罪感”文化却促使西方文学深入思想意识层面进行审视和反思,将内在的思想观念作为评判一个人的重要依据。爱玛与玛蒂尔德看起来只是私下偷偷地仰慕贵族风习、浪漫主义,但在基督教文化意识中,思想上的缺陷和罪恶必然导致行为上的偏差——爱玛因为这种隐秘心理,才在婚姻中看不起丈夫所代表的日常,总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和爱情,于是一路堕落下去;玛蒂尔德为了实现一次欢场胜利,不惜去向贵族同学借贵重的项链,因为不想被人看到寒酸的外套暴露出来的真实生活处境,才急匆匆拽着丈夫到远处去找马车,从而导致项链丢失。对爱玛和玛蒂尔德来说,虚荣的思想一旦产生,就无法完全隐匿,就与她们有朝一日走入歧途形成了必然的因果关系。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玛蒂尔德的梦想“有很高的文化含量和精神诉求”,不能视为一般的虚荣心②孙彩霞:《莫泊桑〈项链〉中的反讽与悲观主义》,《汉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这种观点也值得商榷。玛蒂尔德梦想的是什么?蒙着东方绸的墙壁、青铜高脚灯、穿短裤长袜的高大男仆、摆着珍贵古玩的精致家具、与最亲密的男友娓娓清谈等等,其实与爱玛的向往毫无二致。对上层生活的偶尔一瞥提供了这种幻想的基础,但那些顽固又细密的细节来自哪里呢?莫泊桑没有揭示,福楼拜却在《包法利夫人》第一部第六章清清楚楚地告知了:来自于大量的骑士传奇、历史小说、浪漫爱情故事、宗教小册子和民间情歌。19 世纪中后期的资产阶级妇女普遍能识文断字,但是没有机会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她们无需步入劳动市场,在家庭中抚育儿女的责任也可以通过雇佣女仆大大减轻,因此把大量时间用来研究流行服饰、阅读小说、彼此书信往来。应她们的需求,各种书刊报纸和书刊租借处也大量涌现。托克维尔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资产阶级阅读上的局限:“他们喜欢价钱便宜、很快可以读完和浅近易懂的书籍。他们所要求的美,是使他们一看就入迷和可以随时欣赏的浅显的美;他们特别需要的,是使他们感到新鲜和出乎他们意料的东西。由于他们已经习惯于既有冲突而又单调的现实生活,所以他们要求的,是使人立即可以冲动起来的感情,是使人惊异的妙笔,是真伪明显、立即感动他们和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驱使他们马上动笔的故事情节。”①[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634页。对广大资产阶级女性来说尤为如此。精神的空虚和审美的不成熟,使她们抓住那些浪漫幻想不放,以躲避现实生活的庸俗、无聊、缓慢和沉重,浪漫与现实的对立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也就是说,爱玛和玛蒂尔德描绘的那些理想生活的细节组成,都不过是在重复广泛流行的各类书刊中浪漫主义的陈词滥调,不过是她们道听途说、从廉价地摊书刊中拼凑出的虚假幻想。
假使将爱玛和玛蒂尔德的幻梦美化拔高一下,理解为女性对独立、自由、爱情和美的追求,也同样存在问题:这些有可能无需付出就从天而降吗?不是要靠时代、社会、个人的共同努力才能触及到的吗?爱玛和玛蒂尔德没有相应的品质配得上她们理想中的生活,而日常生活中的责任、重复也远不是她们以为的无足轻重、乏味沉闷。相反,它自带分量,勇于承受的人才能从中寻找到生命的价值。
限于篇幅,《项链》未能跟《包法利夫人》一样揭示出女主人公的庸俗本质:在福楼拜看来,爱玛的虚荣不仅是人类的普遍弱点,也是19世纪中后期资产阶级时代性的缺陷,即对社会上广泛流传的一般概念的盲目追求导致的庸俗。社会迎合她们的需求炮制了大量浪漫书籍,鼓励她们不切实际地幻想;她们因为缺乏鉴别力,被动成为一般观念的拥护者,为了虚假的浪漫宁愿抛弃现实的生活,成为庸俗一辈。男性也不能逃脱一般观念的荼毒,郝麦、神甫等人便是“启蒙思想”“科学主义”“宗教神学”等一般概念的盲从者。19世纪的法国不缺乏一般概念,更不缺乏盲从者,这就是福楼拜所批判的庸俗现象的实质。盲从、重复、一知半解、夸夸其谈、陈词滥调都是庸俗的具体表现。很不幸,玛蒂尔德与爱玛一样,她们自以为高雅的梦想其实正是庸俗的一种。
四、进一步的主题:如何消解虚荣
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刻画了一众庸俗的群像并揭露了其实质,引起一代代读者的思考。莫泊桑是众多读者中特殊的一位,他以福楼拜的终点为起点,用玛蒂尔德的人生回答了爱玛的出路问题。
一般概念的悖论在于,它看起来一般适用,被众多人认可和追求,但又因为高度概括的过程牺牲掉了大量个别和具体,导致对于具体个别的人和事来说它就是失真的、错误的。作为普通的资产阶级妇女,玛蒂尔德不了解自身所处困境的实质,也提不出高深的理论化解一般概念的裹挟,但意外发生后她通过勇敢承担自身过失,消解了“庸俗”的席卷性力量——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处境、遭遇、感情,就表示承认自身处境的独特、自己行为和内心的独特,最终意味着对“一般概念”的排斥和否定。这其实是莫泊桑对这个问题给出的应答:勇于面对自己真实的人生,用个人劳动承担责任,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因为玛蒂尔德无法自发反思到这一点,更不可能主动抛弃那一套陈词滥调,莫泊桑才借助命运的力量,以丢失项链的意外来点拨她、引导她。
福楼拜未必没有这种倾向上的思考,查理的母亲老包法利夫人就发表过类似见解。当时爱玛搬到了永镇,刚与莱昂有点情意,但莱昂远走巴黎了,爱玛又陷入了对爱情的渴望与绝望中,存心作弄自己的身体,搞到咳血、晕倒的地步。老包法利夫人这样对查理说道:“你知道你女人需要什么?就是逼她操劳,手不闲着!只要她多少像别人一样,非自食其力不可,她就不会犯神经了。这都是因为她整天没事儿干,脑子净胡思乱想的缘故!”②[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页。她并不是随口这样谈论,实在是她自己生活中的准则与经验。老包法利夫人年轻时也曾为爱情轻狂,因爱上丈夫英俊的外表而对他百依百顺;也经历过爱情的彻底失败,被丈夫婚内抛弃,不得不忍气吞声。但最终还是生活和责任赢得了她的注意力,她靠着自己勉力维持着家庭的正常运转,这才有了儿子的稳定职业,有了可以指靠的未来。只不过这一切都因为爱玛毁于一旦。两代包法利夫人作出的是截然不同的选择,其中的优劣明眼人可以轻易分辨。
在《项链》中,除了丢失项链这个重大意外之外,玛蒂尔德十年后又遭遇了一次重大意外:当她带着“足以自豪的、天真的快乐”告知昔日同学实情时,却被告知那是一串仅值500法郎的假项链,而玛蒂尔德赔偿的项链却价值3万4千法郎,其中除了1万8千法郎是罗瓦塞尔父亲的遗产外,其他全是借贷而来。这是否意味着十年的艰辛都没有价值,命运纯粹只是玩弄玛蒂尔德,也就是说,该作的主题其实是“生活本身的荒诞和变幻莫测”①孙彩霞:《莫泊桑〈项链〉中的反讽与悲观主义》,《汉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如上文所说,这样理解是偏颇的。实际上,玛蒂尔德因为丢失项链这个意外而避免了更大的不幸,她准确地把握住了命运递来的橄榄枝,十年艰辛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都是非常有价值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第二次意外对玛蒂尔德将是断送还是拯救?如果说丢失项链是外部性的灾难,也是玛蒂尔德奔向虚荣的“刹车片”,那么突获巨款就是真正的考验,需要玛蒂尔德作出独立的选择判断。作品在这里戛然而止,但想来或许有三种结局:一种是玛蒂尔德再度成为虚荣的俘虏,甚至用更夸张的放纵来弥补十年的艰辛,这必然要引导她走向类似于爱玛的悲剧性结局;一种是玛蒂尔德被命运的捉弄击倒,从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还有一种可能是十年劳苦已经夯实了她对生活的稳重态度,使她切实且朴素地懂得了“真实”的价值,即便拥有了这笔财富,仍能踏踏实实地与丈夫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作品中未给出充分细节帮我们作出预测,毕竟玛蒂尔德的第一次转变相当程度上是被动的,读者不知道她的头脑和心灵是何等状态。但对读者来说,已然知道了什么样的人生态度才能帮助玛蒂尔德彻底摆脱庸俗的虚荣,赢得人生——这对她们自己同样是适用的。
结 语
《项链》承接《包法利夫人》而来,与之形成了应答的互文关系。在互文解读中,我们清晰地看到莫泊桑对虚荣的批判,以及对摆脱虚荣的出路的思考。这样,《项链》情节上的两次意外就不能理解为“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莫泊桑在塑造玛蒂尔德这个生活悲剧中的人物形象时所坚持的宿命论观点”②胡铁生:《人的本质与其所处的社会:欧·亨利与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对比评析》,《学术交流》2004 年第2期。,而是类似于制药室的实验,其目的在于为玛蒂尔德寻求人生的药方。因为玛蒂尔德的重大改观得益于意外而不是自发的反思与批判,所以莫泊桑为她设置了第二次意外,并为小说设置了开放性结局,以此来引发读者自己的思考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