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日报》与抗战时期的文艺民族形式讨论
2022-03-17杜吉刚郝芷晴
杜吉刚,郝芷晴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是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发动的一场全国性的文艺运动。在这场运动的发展过程中,许多报刊参与其中,为讨论文章的发表提供空间,成了讨论展开的重要阵地,比如延安地区的《文艺战线》《文艺突击》《中国文化》、西南大后方的《文学月报》《抗战文艺》《中苏文化》《戏剧春秋》《新蜀报》《救亡日报》、重庆版《大公报》《新华日报》、香港地区的港版《大公报》、上海孤岛的《文艺阵地》《学习》半月刊等,都属于这类报刊。
近期,笔者查找文艺民族形式讨论的资料时,发现在江西上饶时期的《前线日报》上也发表有十数篇讨论文章。很明显,江西上饶时期的《前线日报》也应该是文艺民族形式讨论的一个重要阵地。因为到目前为止,这些讨论文章在我国各类相关的汇编材料及研究成果中都没有被收集或论及,《前线日报》也很少为学术界所注意,所以,笔者认为,把这些讨论文章及《前线日报》的有关情况向学术界作一个汇报很有必要。
一
《前线日报》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的机关报,于1938 年10 月1日在安徽屯溪创刊,当时是四开一张四版的日刊,社长是李俊龙,总编是马树礼。报纸以“宣传抗日至上,激发民族意识,促进民众动员”为宗旨。1939 年4 月,报纸随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迁至江西上饶。迁址后,马树礼改任社长,宦乡任副社长兼总编辑,报纸扩版为四开两张八版的日刊。1945 年抗战胜利后,报纸随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迁到上海,社址先为河南路308 号,后为四川中路215 号。搬到上海后,报纸由官办改为民营,王艮仲任董事长,宦乡任主笔。1949 年 4 月 15 日,《前线日报》停刊。
《前线日报》刊发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文章的时间是 1940 年 4 月至 1941 年 7 月,这段时间属于《前线日报》的江西上饶时期。刊发讨论文章的版面是第七版的副刊《战地》与《诗时代》双周刊。其中,刊发在副刊《战地》上的讨论文章有:黎焚薰的《“文艺大众化”释旨》(1940 年 4 月 29 日)、《形式的中国化问题》(1940 年6 月6 日)与《关于民族形式的一点小意思》(1941 年2 月28 日),叶金的《论文艺的民族形式》(1940 年8 月8 日),欧阳洛的《民族形式》(1940 年10 月22 日),沈任重的《大众化与质的提高》(1940 年11 月28 日)与《论“民族形式”》(1941 年2 月4 日),笔名为“其”的《文艺的“民族形式”和作家》(1940 年 12 月 27日),刘黑的《“民族形式”琐论》(1941 年4 月20 日),郑蔚云的《关于旧形式的利用》(1941年5 月10 日),叶明峰的《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1941 年5 月20 日),笔名为“济”的《巴金对“民族形式”的意见》(1941 年7 月12 日),共12 篇。刊发在《诗时代》双周刊上的讨论文章有:胡明树的《关于诗的“民族形式”》、婴子的《中国作风》、谢狱的《题材与形式》、欧阳天岚的《诗的民族形式我见》,共4篇,以《诗底民族形式集体论》为总标题,发表在1941 年2 月26日这一期上。在以上16 篇文章中,笔名为“济”的《巴金对“民族形式”的意见》属于摘编性质,巴金的原文曾以《无题》为名刊发于1940 年10 月14 日的港版《大公报》上。其他的15篇讨论文章都属于首次刊发。
二
《前线日报》刊发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文章的这段时间,正是文艺民族形式讨论的高潮时期。当时文艺界讨论的核心话题是“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问题,主要有两派对立的观点。一派以向林冰、方白、王冰洋等为代表,主张民族形式的创造应以民间形式的批判运用为起点,“五四”以来的新文艺只能置于副次的地位;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或主导契机,存在于民间形式之中。另一派以葛一虹、郭沫若、叶以群、沙汀、梅林等为代表,主张内容对形式的决定作用,认为文艺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是现实生活,文艺的民族形式离不开现实主义,强调文艺民族形式的发展性、创新性。《前线日报》上刊发的这16篇文章中,直接回应这一讨论的有以下8 篇文章:欧阳洛的《民族形式》、笔名为“其”的《文艺的“民族形式”和作家》、沈任重的《论“民族形式”》、胡明树的《关于诗的“民族形式”》、婴子的《中国作风》、谢狱的《题材与形式》、黎焚薰的《关于民族形式的一点小意思》、叶明峰的《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以上这些文章,从总体上来讲,一般并不否认利用旧形式的价值意义,但更认同葛一虹、郭沫若、叶以群、沙汀、梅林等人的观点,认为内容决定形式,强调民族形式与民族现实生活的关联性,因而对向林冰、方白、王冰洋等人的“民间形式中心源泉论”多有批评。比如,沈任重在《论“民族形式”》一文中就指出:“‘民族形式’实在和民族生活有着内在的关系,这是一个统一和一个不能分离的联结。……这‘民族形式’在本质上是‘抗日的内容’,……假如,抛弃了这眼前的血淋淋的现实,而机械地埋头于民族形式的创造,这种形式是我们所不敢苟同和怀疑的。”①沈任重:《论“民族形式”》,《前线日报》副刊《战地》1941年2月4日。“‘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并不是一个形神俱完的文艺口号”②沈任重:《论“民族形式”》,《前线日报》副刊《战地》1941年2月4日。,因为它将问题仅停留于形式层面,而没有接触到血淋淋的现实核心。向林冰提出“民间形式中心源泉论”的目的无非是想为他的“旧瓶装新酒”主张建立起一个理论的体系。再如,叶明峰在《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一文中指出,“文艺是民族灵魂的声音”,“形式和内容是如影之随形,决不能孤立起来看的。……新的主题必然产生新的形式”,“民族形式决不产生在旧形式这一母体中”。①叶明峰:《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前线日报》副刊《战地》1941年5月20日。创造民族形式,离开了现实而求诸旧形式,那是舍近求远,向林冰与姚蓬子等人的错误,盖在于此。②叶明峰:《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前线日报》副刊《战地》1941年5月20日。
黎焚薰的《“文艺大众化”释旨》与《形式的中国化问题》、沈任重的《大众化与质的提高》、郑蔚云的《关于旧形式的利用》4 篇是探讨大众化问题的文章,但各自的侧重点有所不同。黎焚薰的《“文艺大众化”释旨》与《形式的中国化问题》主要论述的是大众化的原旨与途径。在黎焚薰看来,大众化的原旨在于,将新内容注入于大众所喜欢的形式当中,用于教育大众、提高大众的水准。但他反对袭用旧形式,主张内容决定形式。他向大众化问题提出的口号是“内容现实化!形式中国化!”③黎焚薰:《“文艺大众化”释旨》,《前线日报》副刊《战地》1940年4月29日。亦即创立民族形式,而“创立民族形式的先决前提就是要能够做到具备‘中国作风,中国气派’这一个地步。……是要了解自己民族的特质与性格”④黎焚薰:《形式的中国化问题》,《前线日报》副刊《战地》1940年6月6日。。沈任重的《大众化与质的提高》是一篇驳斥大众文艺否定论者的文章。作者针对文艺界“大众化”与“质的提高”相对立的观点,分别从大众化文艺在形式上的要求与内容上的要求两个方面,论证了大众化与质的提高的统一性。郑蔚云《关于旧形式的利用》是一篇论证“旧形式利用”合理性的文章。作者认为,艺术与大众的结合是一个长期的目标,目前最好的方式是旧形式的利用。但是他又主张,对于旧形式利用的意义须有一个正当的理解,须明白旧形式之所以能接近大众的特点,也须估量它能被利用的限度。
叶金的《论文艺的民族形式》与刘黑的《“民族形式”琐论》这两篇是讨论民族形式议题提出问题的文章。叶金的《论文艺的民族形式》主要论述的是文艺民族形式议题提出的正当性。作者分别从大众化的发展需要、文化资源的合理运用、与世界性永久性之间的关系三个层面论述了文艺民族形式议题提出的正当性,指出文艺民族形式是“此时此地”文艺发展的正确路径。在此基础上,叶金还引用毛泽东《论新阶段》中的语句对民族形式的内涵进行了界定。作者指出,“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应该是“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而“喜闻乐见的”应加以“那不是适应低级趣味,不是阿其所好,而是就其向上的正确意识方面的”限制。⑤叶金:《论文艺的民族形式》,《前线日报》副刊《战地》1940年8月8日。刘黑的《“民族形式”琐论》主要探讨的是“民族形式”议题的提出与“大众化”“通俗化”“中国化”议题的提出之间的关系,以及民族形式议题与“五四精神”之间的关系。作者认为,“民族形式”的提出是“大众化”“通俗化”“中国化”运动更高、更具体的发展。“民族形式”运动并不是单纯的复古运动、退化运动,它具有很强的现实性,是崭新的形式创造,与“五四精神”不相违背。
欧阳天岚的《诗的民族形式我见》一文,主要论述的是民族形式的建立与民族间文化交流的关系问题。欧阳天岚认为,要建立民族形式的诗歌,必须要不断地吸收他民族诗歌的优点。但为了避免被他民族诗歌同化,必须强固自身的消化力。具体做法有二:其一,认识自己,以利择取适宜自己消化的营养;其二,树立自己的独特作风。笔名为“济”的《巴金对“民族形式”的意见》一文,主要议题是反对旧形式的利用。巴金主张应该“摔掉一切过去的阴影,以一种新的力量向新的道路上迈进”,而不要被种种旧的形式抓住了灵魂。
三
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发动的文艺运动,宣扬的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意识形态。《前线日报》是国民党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政治部主办的报纸。那么,文艺民族形式讨论这样一种性质的文章怎么可能刊发在国民党军方主办的报刊上?这怎么能够让人理解?
经笔者考证、分析发现,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办报者群体的原因。在报社人员当中有许多地下党员或进步人士。据许杰回忆,报社主编宦乡当时就是中共地下党员。但据笔者考证,这一信息与事实不符。宦乡实际上是直到1948 年5 月份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在江西上饶主编《前线日报》的那一时期,他还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但他思想进步,不满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同情并倾向于中国共产党。据考,皖南事变发生后,他曾积极参与营救冯雪峰、王闻识、郭敬堂等一些共产党员与进步人士。除宦乡外,报社副社长徐立平、新闻编辑室主任张若达都是中共地下党员;报社电台台长朱万年、新闻编辑邹今托曾是新四军干部。报社中这些地下党员、进步人士的存在,为报纸刊发进步文章,提供了内部编辑保证。
其二,文章本身的原因。刊发在《前线日报》上的讨论文章,在政治色彩的强度方面,明显弱于刊发于西北地区与西南地区其他重要刊物上的讨论文章。这在对于毛泽东等一些革命领袖人物经典性语句的引用与对领袖人物的称谓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在延安或重庆等地由中国共产党人主办的一些报刊(如《文艺战线》《文艺突击》《中国文化》《新华日报》)上发表的讨论文章,会常常引用毛泽东的两句经典性的语句:“马克思主义必须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在这些文章中,毛泽东或被尊称为“中国革命的伟大领袖”,或被尊称为“同志”。同时,作者也会常常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有关言论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在西南地区或香港地区、上海孤岛,一些由进步文化界主办的报刊或民营报刊(如《文学月报》《抗战文艺》《戏剧春秋》《文艺阵地》《救亡日报》《大公报》《新蜀报》)上发表的讨论文章,也会时常引用毛泽东《论新阶段》中的语句。在这些文章中,毛泽东常常被尊称为“毛泽东先生”“毛润之先生”或“毛先生”。同时,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语句,也会时常被引用来阐述作者自己的观点。而《前线日报》上刊发的讨论文章,对毛泽东《论新阶段》中语句的引用,仅限于“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这一句,且常常不完整、常常被改动。毛泽东的名字,没有出现过一次。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语句,也从没有在行文中出现过。讨论者们在文章中对于政治色彩的有意弱化,避免了对报纸主管方的刺激,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讨论文章的刊发。
其三,文章刊发版面的原因。《前线日报》刊发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文章的是第七版的副刊《战地》与《诗时代》双周刊,这些版面是报纸主办方与官方管控较松的版面。一般来讲,国民党官方比较注重对报纸新闻与通讯等主刊部分的审查,对于文艺类等副刊部分的审查相对较松。所以,办刊者在编排新闻、通讯等主刊时,一般都会眼睛紧紧地盯着国民政府,而在编辑副刊部分时则相对比较自由。这在国统区基本上已经形成了一个规律(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以至于许多具有反动政治背景及倾向的报纸,一方面在社论等主刊部分反动透顶,而另一方面在其副刊部分则又往往声调不一,有时甚至与主刊部分背道而驰。仅就本文所涉及到的几家报纸来讲,情况也多是这样。除《新华日报》是中国共产党南方局的机关报因而情况有点特殊外,其他几家报纸,刊发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文章的也都是在副刊位置。比如,《救亡日报》是在第四版副刊《文化岗位》或《音乐阵线》上,《新蜀报》是在副刊《蜀道》上,港版《大公报》是在第八版副刊《文艺》上,重庆版《大公报》基本都是在第四版副刊《战线》上。由此可知,副刊《战地》与《诗时代》双周刊的版次性质,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文章的刊发。
正是基于以上这样一些原因,国民党军方主办的报纸,才刊发出了一系列共产党人阵营的文章。
其实,从全国的文艺民族形式的讨论情况来看,以国民党背景的报刊为主要刊发阵地,这也是整个东南地区(闽、浙、赣、粤四省)文艺民族形式讨论的一个非常突出的、共同的特点。比如,在浙江省,文艺民族形式讨论主要刊发文章的阵地是浙江省国民政府主办的期刊《浙江潮》;在福建省,文艺民族形式讨论主要刊发文章的阵地是福建省国民政府所属的期刊《现代文艺》;在广东省,文艺民族形式讨论主要刊发文章的阵地是第七战区政治部所属的期刊《文艺轻骑》。这种情况之所以会发生,从最直接的原因上来讲,主要是由抗战时期东南地区特殊的媒体结构情况造成的。而从更为深层的原因上来讲,则是由抗战时期东南地区所处的地域位置与政治状况所决定的。
抗战时期,东南地区地处抗战的前线,安全情况没有可靠的保障,所以,一些比较有影响的进步报刊或民办报刊,基本上都西迁内地了。另外,抗战时期,东南地区也是国民党搞反共摩擦最为频繁、最为明目张胆的地区,皖南事变就发生在国民党第三战区的辖区之内。在这样的政治环境当中,在这样的区域之内,是不可能允许共产党主办的报刊出现的。抗战时期,东南地区的这种情况就决定了,在其区域内,规模较大、影响较大的报刊,只能是由国民党地方政府主办的或所属的报刊。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共产党人及文艺界进步人士,如果想发动文化运动,想扩大自己的舆论影响,就不能不想办法去充分地利用好这样一些国民党背景的报刊。《前线日报》刊发文艺民族形式讨论文章的情况,在当时也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