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谦益歌行体创作艺术风格
2022-03-17姜克滨张兰兰
姜克滨,张兰兰
(枣庄学院a.文学院;b.数学与统计学院,山东 枣庄 277000)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诗坛大家,其诗歌创作和诗学主张对清代诗歌影响深远。当今学术界对钱谦益的研究多聚焦于其生平思想和诗学理论,对其诗歌创作研究略逊一筹,依笔者所见,当代专论钱谦益歌行体创作的论文尚未见到。而实际上,钱谦益的七律与歌行①对于歌行的界定,学术界有不同看法,本文基本赞同薛天纬的“大歌行观”。见《歌行诗体论》,《文学评论》2007年第6期。艺术成就很高,历来为诗评家所重,王士禛在《分甘余话》卷二中说:“明末及国初歌行,约有三派:虞山源于杜陵,时与苏近;大樽源于东川,参以大复;娄江源于元白,工丽时或过之。”[1]53“虞山”即指钱谦益为代表的虞山派,王士禛指出其歌行与杜诗的渊源以及对苏诗的融合特点。在清初歌行多数宗唐的背景下,钱谦益歌行宗宋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朱庭珍在《筱园诗话》曾说:“钱牧斋……所为诗长于七言,以七律七古为上,七绝次之,五言则工候甚浅。”[2]2355多数研究者多关注钱谦益的诗学理论,考察其宗唐宗宋的诗歌趋向,对其诗体特别是歌行体创作,研究很少,这与钱谦益作为“江左三大家”的地位很不相称。关于钱谦益歌行的研究,散见于清诗研究专著中。如裴世俊先生《钱谦益诗歌研究》第六章第四节专论钱谦益的各体诗歌,对其七言律诗、绝句、五言排律进行了深入分析,认为钱谦益七律为清代第一,但对钱谦益的七言古诗(多数为歌行),尚未进行详细论述。朱则杰先生《清诗史》和严迪昌先生《清诗史》都有专节论述钱谦益,一般为总论、通论性质,专门论述歌行的段落比较少。明末清初歌行作家,多以唐代诗人为宗,钱谦益则以学宋为主,以文为诗。钱谦益歌行以韩、苏为宗,吸取众家之长,形成自己的风格,对清代诗坛影响深远。歌行是最能体现钱谦益宗宋诗风的诗体,其歌行创作的研究可以让我们更好地厘清清初诗坛由宗唐转向宗宋的演进轨迹。因此对钱谦益歌行作一番深入研究实属必要。
一
钱谦益在诗歌方面取得了很高成就,清代学者、诗人对其评价很高,如瞿式耜《牧斋先生初学集目录后序》中说:“先生之诗以杜、韩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东坡、放翁、遗山诸家,才气横放,无所不有。”[3]53钱谦益诗歌融汇众美,唐宋兼宗,所以能自成一家。清代著名诗论家沈德潜编选《清诗别裁集》,以钱谦益为冠,推崇备至,选诗三十二首,首四首《陆宣公墓道行》《团扇篇》《题宋徽宗杏花村图》《玉堂双燕行送刘晋卿赵景之两太史谪官》[4]1-2皆为歌行体,从中也可看出沈德潜对钱谦益歌行的肯定。凌凤翔《牧斋初学集序》中说:“其学之淹博,气之雄厚,诚足以囊括诸家,包罗万有。其诗清而绮,和而壮,感叹而不促狭,论事广肆而不诽排,洵大雅元音,诗人之冠冕也。”[3]2230凌凤翔的评价突出了钱诗的学问化倾向,这种特点在其歌行诗中体现最为充分。钱谦益对宋代诗歌的学习与借鉴,刘世南在《清诗流派史》中这样概括:
在宋人方面,他主要学苏轼和陆游的踔厉顿挫、沉郁苍老,而又风神散朗,意度萧闲,时或鲜妍清切。……总之,钱诗以学杜为主,而出入于中晚及宋元,以求诗作的浑融流丽。[5]79
钱谦益“学杜”主要体现于其七律作品,以《后秋兴》组诗为代表。钱诗出入宋、元,“学苏”主要体现于其歌行体创作。钱谦益歌行以学韩愈、苏轼为主,往往以学问为诗,有散文化的特点。钱谦益的歌行约有119首,主要录存于其《初学集》《有学集》中。《初学集》是作者在明代所写的诗文集,此集的歌行多为反映时事、朝廷政治作品,也有金石、山水题材的作品。《有学集》是钱谦益入清后所作诗文,此集歌行内容丰富多样,题画、咏物类歌行有不少佳作。总括钱谦益歌行的特点,他的叙事歌行在叙事中兼有议论,或叙事中兼有比兴;他的金石、山水题材类歌行则表现出“以才学为诗”“以文为诗”的宋诗特色,具雄奇奔放的艺术风格。
钱谦益的叙事歌行主要反映了明代政治、时事,此类歌行作品与其《投笔集》七律同样具有“诗史”性质。钱谦益有自觉的诗史意识,他早年有仕宦经历,在明末动荡的时代背景下,他对国家大事极为关注。一方面他想通过做官来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另一方面他作为东林党人,处于党争的漩涡中,时局的变化与其息息相关。从此方面说,钱谦益有着自觉的诗史观,诗与史思维的结合,成为其文学创作的主导。[6]他写了许多反映朝政时事的歌行,例如《葛将军歌》,就是反映万历三十九年苏州市民反抗税监斗争的一首歌行。钱谦益歌行,在表现历史事件时,叙事兼有议论,注重场面的铺叙。对于此点,黄宗羲曾评曰:“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必贵乎铺序而贱夫雕巧,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矣。”[7]374此方面的代表作如《五芳井歌》:
丙子之秋虏再入,旁午军书刺闺急。独石边墙一夜隳,赤县黄图少完邑。定兴小邑大如斗,登陴死为朝廷守。羊马城前炮火飞,虾蟆车上雷声吼。肉薄登城踏积尸,丽谯漂血巷流脂。狼藉满城忠义鬼,骨撑骸拒知为谁?君不见奉常鹿大夫,奋髯嚼齿詈羯奴。峨冠整衣抗白刃,至今袗袖血模糊。又不见范家五芳井,妇姑母女同素绠。俄顷芳魂断辘轳,千古寒泉见形影。胡兵宵遁三辅清,乳燕连窠枝半倾。[3]436
《五芳井歌》是钱谦益以清军攻破定兴城为历史背景创作的一首歌行,在诗中赞颂了英勇抗敌的忠臣和义不受辱的烈女。钱谦益《五芳井歌》是以“实录”精神创作的可称“诗史”的作品。崇祯九年(公元1636 年)七月二十七日,定兴城被清军攻陷。太常寺少卿鹿善继,登陴守南门,城破,为清兵所擒,嚼齿怒骂,不屈而死。《明史》列传第155中载:“鹿善继,字伯顺,定兴人。祖久征,万历中进士,授息县知县。……九年七月,大清兵攻定兴。善继家在江村,白太公请入捍城,太公许之。与里居知州薛一鹗等共守。守六日而城破,善继死。”[8]6889-6890
《五芳井歌》诗歌开头以“丙子之秋虏再入”点明了战争发生的时间、起因。在清兵大军压境之时,定兴城危在旦夕。“独石边墙一夜隳,赤县黄图少完邑”两句形象描绘了守城局势之危急。在这时候,忠臣鹿善继登陴守南门,同清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作者以“羊马城前炮火飞,虾蟆车上雷声吼。肉薄登城踏积尸,丽谯漂血巷流脂”四句诗对整个战争场面作了描绘,生动展现了战争的惨烈。作者以战火纷飞、炮声隆隆的场景,加上积尸、漂血等意象,渲染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作者在诗歌中对人物的刻画也有精彩之笔。对诗歌主人公鹿善继,以“奋髯嚼齿詈羯奴”,“峨冠整衣抗白刃”两句展现了他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神态、动作描写极为传神,一个气贯长虹的豪杰跃然于纸上。作者在《五芳井歌》以描绘战事为线索串连了两个故事,写完了鹿善继之后,又开始写范家妇姑母女壮烈投井之事。作者此处略写,仅以“俄顷芳魂断辘轳,千古寒泉见形影”两句写五位烈女自沉于井的壮举。行文至此,已将定兴城破的主要事件叙述完毕。但作者在诗歌后半部分,以大篇的议论,表现了朝廷贤愚不分、功过颠倒的现实。
大开明堂论爵赏,帷筹庙算皆公卿。朝家彝典有伦次,先策功勋后节义。金貂石窌如等闲,愍纶绰楔非容易。奉常碧血埋荒丘,五芳井水空悠悠。尚书不肯判纸尾,词臣何处书词头?吁嗟乎!忠臣烈女心赤苦,魂魄犹思扫胡虏。人间金盌幸无恙,井底银瓶何足数!老夫触事泪滂沱,偪塞汍澜一放歌。此身不共奴酋死,忍死幽囚可奈何![3]436-437
清军退兵后,朝廷论功行赏,“大开明堂论爵赏,帷筹庙算皆公卿”两句讽刺了朝廷官员的昏庸无知。真正杀敌报国者,被埋荒丘;守贞不屈者,却难旌表。诗歌末尾以“此身不共奴酋死,忍死幽囚可奈何”抒发了作者内心的悲愤之情,作者时在刑部狱中,对国事忧心如焚,对自己蒙冤入狱也倍加愤慨。《五芳井歌》四句一转韵,音调婉转,已见初唐歌行体制。而议论化的笔法,大量典故的运用扩充了诗歌内涵,又呈现出宋诗的格调。议论部分几乎占到了一半的篇幅,诗歌如同一篇时政评论。
钱谦益叙事歌行多用顺叙手法,较少采用倒叙、插叙手法,叙事结构相对比较简单。但钱谦益歌行以议论见长,他往往在叙事歌行中穿插议论,以表达对时事和人生的看法。钱谦益歌行中的议论很常见,如:
君不见东方羯奴躏几辅,去年血溅芦沟桥,今年尘暗平滦土。朝廷将吏尽贾竖,天子拊髀思文武。(《戏为拂水筑台歌赠嘉定夏生华甫》)[3]279
永贞求旧空黄土,元祐青编照千古。人生忠佞看到头,至竟延龄在何许?(《陆宣公墓道行》)[3]337
葛将军,今死矣。权奇俶傥谁与似?生惜不逢汉武帝,鸿渐之翼困闾里。(《葛将军歌》)[3]349
吁嗟乎!丹阳朋旧不可得,胜华通子谁省识?白刃有客致伯禽,青山无人吊李白。(《吁嗟行走笔示张子石》)①钱谦益:《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27-528页。
在《戏为拂水筑台歌》中钱谦益以清兵入侵之事,批判朝廷官吏,表达了对误国奸臣的痛恨。在《陆宣公墓道行》中钱谦益以唐代宰相陆宣公之事,借古讽今,于史论中暗寓时事。在《葛将军歌》中他对市民领袖葛诚进行了歌颂,更揭示了义士牺牲的社会原因。《吁嗟行》中作者谈人生哲理,有身世飘零之感。叙事兼有议论手法,拓宽了诗歌内涵,使诗歌富有理趣,体现了钱谦益对社会与人生更深层次的认识与感悟。
钱谦益歌行叙事的另一特点还在于以比兴手法来叙时事。钱谦益歌行在反映时政时,有时并未直叙其事,而是以比兴手法,隐喻暗指,有言近旨远的艺术效果。钱谦益自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 年)中进士以来,屡受奸人诬陷,直到崇祯十七年明亡,在前后长达三十五年的时间内,三起三落,可谓仕途坎坷。天启七年,思宗朱由检即位,对当时权倾一时的魏阉集团进行了打击。钱谦益久受阉党迫害、排挤,闻此消息,写了一首反映魏忠贤倒台之事的歌行《群狐行》:
一狐缢死鏁琅珰,一狐缢死悬屋梁。群狐作孽两狐当,公然揶揄立道旁。昔日群狐假狐势,一狐为宰一狐帝。一朝狐败群狐跳,杀狐烹狐即尔曹。两狐就缢皆号咷,狐不生狐乃生枭。狐已死,枭尚肆,捕枭作羹亦容易。群狐群狐莫戏嬉,夜半睒忽雷火至。[3]160-161
诗歌所叙事件为崇祯上台后安置魏忠贤于凤阳,魏忠贤在途中与李朝钦缢死,客氏与魏忠贤党羽多人被杀。《明通鉴》卷80载:
十一月甲子,安置魏忠贤于凤阳。……己巳,魏忠贤自缢死。
时言者劾:“崔呈秀为五虎之首,宜肆市朝。”奉旨“削籍,遣官逮问。”呈秀在家,闻忠贤死,列姬妾,罗珍宝,呼酒痛饮,尽一卮,即掷碎之。饮已,亦自缢死。
客氏及其子侯国兴、弟客光先与魏良卿皆伏诛。[9]3101-3103
《群狐行》以寓言隐指政事,作者诗歌全用借喻手法,若不联系时代背景几乎难以索解。诗歌将魏阉集团比作狐狸与枭,反映了他对擅权误国的小人的强烈痛恨,对尚逍遥法外的余孽敲响了灭亡的钟声。诗歌开头所写两狐之死,两狐指魏忠贤与崔呈秀。魏忠贤勾结客氏,掌控朝政,贬逐忠良;广结党徒,翦除异己,实行恐怖的特务统治。朝廷群臣则为虎作伥,“公然揶揄立道旁”一句描绘了朝廷官员对魏忠贤的阿谀奉承。“一朝狐败群狐跳”写出魏忠贤倒台后,阉党成员纷纷作鸟兽散的情形。“狐不生狐乃生枭”一句指魏忠贤被杀后余孽犹存,奸诈小人仍然在兴风作浪。诗歌结尾“群狐群狐莫戏嬉,夜半睒忽雷火至”两句,作者告诫魏阉余孽,莫得意,灭亡的日子不远了。《群狐行》采用了比兴手法,以寓言体写国家大事,构思新颖独特。诗歌语言浅俗易懂,内容却含蓄深远。
比兴叙事的手法在钱谦益歌行中较为常见,如《干将行》《玉堂双燕行送刘晋卿赵景之两太史谪官》等诗。《干将行》一诗表面题咏宝剑,实际上隐指时事。钱谦益在诗歌小注中曰:“庚午五月十三日,伤临邑司马而作。”临邑司马指王洽,崇祯元年先以忤怒阉党被贬,后以边人不戒罪下狱死。诗中“莫耶旧恨今已矣,又见干将死狱中”“可怜剑气一朝尽,黑狱沉沉埋血燐”四句以宝剑喻王洽,对朝廷冤杀忠臣表示了强烈愤慨。诗歌以“莫耶之剑”“姑苏梧桐”等意象起兴,通篇以宝剑作比,对王洽的高尚品格进行了赞美。《玉堂双燕行送刘晋卿赵景之两太史谪官》也是以比兴手法写时事的作品,诗歌以双燕喻指刘同升、赵士春。崇祯朝,黄道周上疏劾杨嗣昌,崇祯帝大怒将其贬官。翰林刘同升、赵士春,给事何楷,御史林兰友疏救道周,一同被谪调。《明史》载:“十一年,黄道周、刘同升等谏杨嗣昌夺情,被贬谪。范景文等疏救,春名与焉。明年正月,削景文籍,置春不问。春为御史,甚有声。及居大僚,循职无咎。会上疏请改折白粮,忤旨,罢归。”[8]6042诗歌以“玉堂昼暖薰风香,双双燕尾摇仓琅”起兴,题写两人被贬之事。诗歌结尾“明年社日早归来,籋口衔泥补君屋”抒发了作者对两人再得重用、官复原职的美好期盼。诗歌具有浓郁的民歌风调,比兴手法运用极为娴熟。
二
钱谦益以学识渊博而著称,《清史稿》列传文苑一中称:“谦益为文博赡,谙悉朝典,诗尤擅其胜”[10]13324,他在史学、佛学、文学等方面均有精深造诣。钱谦益的博学往往现于诗中,具体表现就是用典多,以学问入诗,以散文笔法入诗。钱谦益金石、文物为题材歌行作品最能体现此特点,此方面的作品如《新安王氏收藏目录歌》《松谈阁印史歌为郭胤伯作》等,代表作如《华山庙碑歌题华州郭胤伯所藏西岳华山庙碑》:
关中汲古有二士,郭髯赵崡俱嵯峨。伊余南冠系请室,摊书昼卧如中魔。郭生示我华山碑,欲比七发捐沉疴。展碑抚卷忽起坐,再三叹息仍摩挱。桓灵之际文颇盛,六经刻石正缪譌。开阳门外讲堂畔,车辆观写肩相摩。鸿都学生竞虫鸟,宣陵孝子群鹳鹅。石渠白虎事已远,皇羲篇成世则那。此碑传自延熙载,石经未立先镌磨。丈人行可逼秦相,一饭礼本先光和。郭香香察未遑辨,但见浓点兼纤波。锋刃屈折陷铁石,崭岩高下连嶻嵯。……每怜耆旧委榛莽,谁集金石凌坡陁?郭髯连蹇赵崡死,老夫头白空吟哦。还碑梯几意惝怳,髯乎髯乎奈尔何![3]456-457
《华山庙碑歌》是一首以碑刻为主要内容的歌行,以学问为诗,叙事中兼有议论,有宋诗格调。作者以郭生“华山庙碑”为线索,叙述了有关的历史故事,中间穿插了自己的经历,现实的处境等,章法多变,如同一篇回忆散文。“桓灵之际文颇盛”以下六句,作者屡用《后汉书》典故,回顾了汉代太学的历史,以及鸿都门学的盛况,经学风行一时,人们崇经刻石,“车辆观写肩相摩”反映了当时的热闹拥挤状况。《后汉书》卷八《孝灵帝纪》注一:“鸿都,门名也,于内置学。时其中诸生,皆勒州、郡、三公举召,能为尺牍辞赋及工书鸟篆者,相课试,至千人焉。”[11]341作者认为华山碑珍贵罕有,如同“周鼎晋牺”一般具备收藏价值。作者还对郭髯善于收藏进行了肯定,回忆了自己早年所见石鼓的情形和登泰山访古迹的经历。“圣世文章就熸熄”以下,作者感叹了风雅不存,学问空疏,文化消亡的当代社会。“儛书不顾经若典,破体岂论隶与蝌。兔园村老议轩颉,乳臭儿子评丘轲”四句表现了明末礼崩乐坏、纲纪失常的现状,文化缺失,世风日下。诗歌末尾,作者由古及今,描绘了战争动荡的社会现状。在群盗横行的时代,对文化来说,也是一场浩劫。作者站在朝廷的立场,对起义的农民军大加指责,说他们“搜金剔玉殚屋壁,崩崖焚阙倾山河”。在战火纷飞的情况下,还有谁去收集金石、保存历史文献呢?“老夫头白空吟哦”“髯乎髯乎奈尔何”两句表达了作者内心的痛苦与无奈。
《华山庙碑歌》是以金石、考古为题材的歌行,在写法上深受韩愈《石鼓歌》的影响,与李商隐《韩碑》和苏轼《石鼓歌》也有很多相似之处。诗中也化用了他们的诗句,如“皇羲篇成世则那”化用韩愈《石鼓歌》“无人收拾理则那”,再如“破体岂论隶与蝌”一句来自李商隐《韩碑》“文成破体书在纸”。但《华山庙碑歌》在内容的丰富性与叙事的复杂性上要超过前人,作者不仅叙述了华山碑的历史,而且还与石鼓、泰山古迹作了比较,突出了华山碑的文物价值。另外,作者融入了时代因素,对明末的社会背景的描述,使诗歌的内涵变得更加深厚。由华山碑到社会文化、秩序的重建,体现了作者忧时感世的情怀和保存历史文物的社会责任感。歌行的结构非常巧妙,先从郭髯展示华山碑写起,再写石碑的历史。而中间又插叙了郭髯收藏文物、作者早年祭拜石鼓和去年访岱古迹三件事情。最后作者又叙述了中原战争的局势,以及郭、赵二人命运。复杂的内容,以华山碑为线索贯穿起来,首尾呼应,浑然一体。作者在诗歌中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古往今昔,来回转换。诗歌形散而神聚,散文化的笔法运用极为纯熟,是钱谦益以“以文为诗”的典范。
钱谦益此类风格的歌行再如《新安王氏收藏目录歌》,是以收藏目录为题的歌行。作者在诗前小序中说:“新安汪宗孝收藏金石古文法书名画彝器古玉甚富。殁后散落人间,独手书目录犹在。其子权奇装潢成帙。余方有沧桑之感,为作歌以识之。”[12]58从此序可以看出,钱谦益在歌行中托物言志,抒发自己的故国之思,易代之悲。《新安王氏收藏目录歌》是典型的“以学问为诗”作品,诗中几乎句句用典,如“桓玄一廚今不亡”用《晋书》典故,“长吉家看古锦囊”引《李贺小传》等。歌行中多处化用韩愈诗句,如“邺侯万签曾未触”“陆浑新火炎昆冈”等句,“君不见甲申以来百六殃”等句表达了作者对兵燹国变的哀叹。如《有学集》中《放歌行赠栎园道人游武夷》,诗中多用典故,诸子百家,无所不用,特别是多引佛经,如“金藏兴云雨如轴,金刚界结胎堪舆”[12]266两句引《俱舍颂》《观佛三昧经》《长阿含经》等。作者在描写游武夷山过程中,融写景、抒情于一体,中间穿插了三皇五帝、共工、后羿等神话传说,为山水风景增添了许多文化内涵。
钱谦益歌行除了以“以才学为诗”,还多用散文笔法,以句式多变为其特色。句式参差错落,长短不一,不避虚词长句,形式极为自由灵活。如《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
金陵城中有一老生林古度,目眵头晕起太息。摩挲箱架繙玩占,彳亍乡邻卜蓍筮。对饭失箸寝失席,如鱼吞钩挂胸臆。蛙怒鼓腹气彭彭,蚓悲穴窍声唧唧。吟成五言四十字,字字酸寒句结轖。一吟啼山魈,再吟泣木客。三吟四吟天罔两纷来下,钟山动摇石城仄。山神社鬼不敢宁居号咷愬上帝,帝遣六丁下搜获。……雷胡为而作?乃是玉女投壶失笑天眼折。雷胡为而作?乃是东方小儿作使阿香掉雷车而扇霹雳。雷胡为而作?乃是女娲补天之余石,碎为炮车任腾掷。……眠不得,勿惊吓,乃是天公弄酒发性故与吟诗老生作戏剧。[12]54-55
钱谦益在此首诗歌中将散文化的笔法发挥到了极致,诗歌可以看作诗体的散文。从内容方面看,充满了戏谑成份,轻松诙谐,笔调挥洒自如。从句式上看,三言、五言、七言、十一言等句式交替出现,变化多端。如“眠不得,勿惊吓”三言句,“目眵头晕起太息”七言句,“三吟四吟天罔两纷来下”十言句,个别句式达到了十三言、十七言,如“山神社鬼不敢宁居号咷愬上帝”“乃是东方小儿作使阿香掉雷车而扇霹雳”。另外,作者在句中不避虚词,用排比的问句,如“雷胡为而作?乃是女娲补天之余石”等,这种句式完全是散文化的句式。散文化的句式再如《放歌行赠栎园道人游武夷》,诗歌九言句,如“砺君吴刚斫月之玉斧,扬君鲁阳指日之戈殳”;七言句如“秋风吹散孟尝客,廉公市门日旰虚”;五言句如“听我放歌行,请言造化初”;三言句如“酌君酒,揽子袪”等。句式的长短变化,打破了诗歌固有的整齐句式,具跌宕起伏之美。
钱谦益歌行,风格以雄奇奔放,纵横浩荡为主,受韩愈、苏轼影响很大。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评其歌行曰:“七古则好以驰骋为豪。”[2]2355钱谦益歌行此种风格的形成,一方面得益于他渊博的学识,另一方面得益于其熟练的散文笔法。他能够在歌行中将各种典故信手拈来,随意点染;他以散文笔法作诗,采用变化多端的句式来自由地抒情叙事。钱谦益歌行多百字以上的长篇,洋洋洒洒,在用韵上多一韵到底,气势豪迈,犹如长江黄河,一泻千里。在以上《华山庙碑歌》《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等歌行中都可以看到这个特点。
三
钱谦益在歌行方面的成就还在于对题材的新拓展。例如他的歌行体题画诗很有特色,艺术成就较高。题画诗是画家或诗人在画面上的题诗。唐代杜甫就创作了大量的题画诗,明末清初的题画诗则有明清易代的特殊内涵。此时期的诗人往往以诗画为媒介,常常以象征手法表达对故国的哀思和对清代统治的不满。钱谦益的歌行体题画诗在描写图画的同时融入自己的故国之思,或在对画面的描述中题写时事,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钱谦益的题画诗代表作如《题宋徽宗〈杏花村图〉》《为友沂题杨龙友画册》《石田翁画奚川八景图》《题汴人赵澄临赵子固栈道图》等。钱谦益的歌行体题画诗往往由画及人,融情于景,如《为友沂题杨龙友画册》:
杨生倜傥权奇者,万里骁腾渥洼马。双耳朝批贵筑云,四蹄夕刷令支野。空坑师溃缙云山,流星飞兔不可还。即看汗血归天上,肯余翰墨污人间。人间翰墨已星散,十幅流传六丁叹。披图涧岫几重掩,过眼烟岚尚凌乱。杨生作画师巨然,隐囊纱帽如列仙。大儿聪明添树石,侍女窈窕皴云烟。一昔龙蛇起平陆,奋身拼施乌鸢肉。已无丹磷并黄土,况乃牙签与玉轴。赵郎藏弆缃帙新,摩娑看画如写真。每于剩粉残缣里,想见刳肝化碧人。赵郎赵郎快收取,长将石压并手抚。莫令匣近亲身剑,夜半相将作风雨。[12]192
此诗作于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 年),通过对杨龙友所画的神马描绘,歌颂了他英勇抗清、为国捐躯的精神。杨龙友(1596—1646),名文骢,号山子,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 年)举人。隆武政权时,官至浙闽总督。后以率众抗击清军负重伤被执,谕降不屈,后被杀。杨龙友博学好古,善画山水,为当时著名的书画家。《明史》列传165载:
杨文骢,字龙友,贵阳人。浙江参政师孔子。万历末,举于乡。崇祯时,官江宁知县。……文骢善书,有文藻,好交游,干士英者多缘以进。其为人豪侠自喜,颇推奖名士,士亦以此附之。……明年,衢州告急。诚意侯刘孔昭亦驻处州,王令文骢与共援衢。七月,大清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8]7102-7103
诗歌《为友沂题杨龙友画册》开头四句对杨龙友所画之马进行了描绘,表现了画家精湛的画技。诗歌通过“双耳”“四蹄”的局部刻画展现了马之奔腾万里的矫健雄姿,“渥洼马”用《史记·乐书》典故代指神马。“空坑师溃缙云山”以下四句则画及人,由图画之马联想到作画之人。“空坑”指南宋文天祥兵败之地,诗中隐指杨龙友兵败之地浙江浦城。“即看汗血归天上,肯余翰墨污人间”两句以马喻人,表现了杨龙友宁死不屈、保持气节的崇高精神。“人间翰墨已星散,十幅流传六丁叹”以下四句,以画册的散失表现故国之思,语调沉痛,有沧桑之感。诗歌后半部分,“杨生作画师巨然”四句正面描写杨龙友的画技,而作者写作重点在于表现人物的精神。“每于剩粉残缣里,想见刳肝化碧人”两句用刘向《新序·义勇篇》弘演和《庄子·外物篇》苌弘两个典故,表现杨龙友忠义精神,表现了作者对抗清英雄的缅怀。诗歌结尾“莫令匣近亲身剑,夜半相将作风雨”两句以夸张之笔点出杨龙友浩气长存,名垂青史。整首诗歌四句一转韵,分成不同的片段,或写画册,或写画技,或写人物,抒写了一曲英雄赞歌。邓汉仪在《诗观初集》中对此诗评曰:“借马上生论却说出许大关系,想一代兴亡事迹,盘结胸中,固遇题辄发耶。”[13]196-197作者以实笔描绘画册,以虚笔写英雄之死,同时寄寓自己的亡国之痛,使诗歌具备多重内涵,感情深沉,在题画诗中确是难得的佳作。
钱谦益的题画诗,还吸取传闻轶事入诗,围绕画作展开叙事。如《题李长蘅为吴生画溪山秋霭图》:
吴生遇盗事亦奇,襆被囊琴暮雨时。向盗乞画真痴绝,盗亦欣然还掷之。此画经营良不苟,老树槎牙怪石走。豪夺巧取或可虑,岂意鲁弓还盗手。今年逢君书画船,收藏欲厌宣和编。展玩竟日头目晕,更抚此卷心茫然。水墨淋漓如欲语,眼中斯人定何许?画里还看漠漠云,灯前自听潇湘雨。诗肠泪眼半焦枯,短歌偪塞堪卢胡。凭君更属松圆老,为写江干乞画图。[3]291
钱谦益此首题画诗重点不在描绘画卷,而是托物抒情,在写法上别具一格。诗歌开头“吴生遇盗事亦奇”四句,叙述了吴生遇盗的奇事。李长蘅是当时的著名画家,他为吴生所作《溪山秋霭图》,为吴生所珍爱。在一天暮雨时节,吴生襆被囊琴,出游在外,遇到了强盗。强盗将其财物洗劫一空,吴生则痴性大发,向强盗索要此画,而强盗竟然高兴地掷还给他。“此画经营良不苟”以下四句对画卷作了评论,感叹吴生传奇经历。诗歌的后半部分渗透着作者的故国之思,在对画卷的描述中,抒发自己愁苦的心态,“诗肠泪眼半焦枯”一句形象表现出作者在清初矛盾忧郁的心理状态。诗歌夹叙夹议,以散文笔法为诗,有宋诗格调。在题画诗中表达亡国之痛,在钱谦益题画诗中屡见不鲜。如《题宋徽宗〈杏花村图〉》,对画卷并未正面描绘,反而以咏史之笔,对宋徽宗昏庸误国进行了谴责。联系明清易代的时代背景,不难理解他借古讽今的真实用意。诗歌结尾“君不见杏花寒食钱塘路,鬼磷灯檠风雨暮。麦饭何人浇一盂,孤臣哭断冬青树。”作者借清明节祭奠抒发了内心对国家沦丧的痛苦,“孤臣哭断冬青树”抒情沉郁,真挚动人。
钱谦益在歌行题材上写前人未写之物。如《眼镜篇赠张异度》题写新事物西洋眼镜。作者细致刻画了眼镜的构造,如“西洋眼镜规璧圆,玻璃为质象絣缘”“薄如方空吹轻烟,莹如月魄濯清泉”四句来形容眼镜玻璃的透明;用“帷灯帘阁对简编,能使老眼回少年”两句写眼镜的神奇功用。再如《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歌以采花酿酒为题材,将饮食文化写入诗中。诗前小序曰:“戊戌中秋日,天酒告成,戏作采花酿酒歌一首。以诗代谱,其文烦,其辞错,将以贻世之有仙才具天福者。”[12]449诗歌中详细介绍了以花酿酒的方法,具体的操作步骤,如“酿投次第应火候,揉和停匀倚心手”等,如同一本造酒手册。作者在诗歌中还对饮酒文化作了回顾,如“西国葡萄浆”“楚人桂酒”“黄州蜜酒”等。诗歌后半部分叙述了苏东坡饮酒经历,体现了文人的闲情逸致。歌行不仅题写前人较少涉足的题材,而且如同一篇小品文,将饮酒文化娓娓道来,让人读起来趣味盎然。
钱谦益歌行,以宋诗格调为主,在明末清初诗坛独具特色。邹式金《牧斋有学集序》中说:“其为诗也,撷江左之秀而不袭其言,并草堂之雄而不师其貌,出入于中、晚、宋、元之间而浑融流丽,别具炉锤,北地为之降心,湘江为之失色矣。”[14]952“浑融流丽”这个评语当然是指钱氏诗歌总的特点,用来形容其歌行风格也是恰当的。钱谦益歌行更重要的特点是“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代表了宋诗派歌行的成就。杨际昌《国朝诗话》中说道:“国朝歌行,其初遗老虞山入室韩、苏,太仓具体元、白,合肥学杜,不无蛟螭蝼蚓之杂,才气自大,韩、苏,杜之嫡派也,元、白,初唐之遗响也。”[15]1699钱谦益歌行以韩、苏为宗,吸取众家之长,形成自己的风格,对清代诗坛影响深远。在清初歌行多宗唐的背景下,钱谦益歌行的宗宋突破了旧有的藩篱,引领了歌行体创作的风气,带动了诗坛宗宋派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