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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战争后美国南部的金融困境与三农困局

2022-03-17

关键词:南北战争黑人借贷

张 准

(四川师范大学 经济与管理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1)

对于美国南部的概念,学界存在多种解释,本文专指南北战争中宣布脱离联邦并参加南部邦联(The 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的11 个州即南卡罗来纳、密西西比、佛罗里达、亚拉巴马、佐治亚、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弗吉尼亚、阿肯色、北卡罗来纳和田纳西州(按其退出联邦的时间为序)。传统观点认为,南北战争可视为第二次美国资产阶级革命,它扫清了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的障碍,是美国崛起过程中的关键节点。从事实来看,南北战争前的美国仍未完全摆脱对欧洲的经济依附,基本上是个农业国;而南北战争后美国工业革命迅速展开,1859—1914 年制造业产值增加了18倍,[1]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齐头并进,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已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但长期以来,国内学界较少注意到,在南北战争后美国大部分地区经济高速发展、社会日新月异的同时,重新回归联邦的南部地区却长期滞留在农业社会,社会整体贫困、落后、保守的程度较战争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面临着具有美国特色的“三农问题”——农民贫困、农业落后、农村凋敝,①美国南部“三农问题”的具体表现,参阅张准《美国南北战争后南方文化变迁与南部三农问题之关系初探》,《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48-58页。与全国其他地区形成鲜明的对比。[2]三农困局在美国南部长期持续,直到罗斯福新政时期才开始得到解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基本解决。而其对南部社会的影响之深远,甚至持续至今——目前美国人均收入最低的10 个州中就有5 个在南部,而南部11 州中仅有弗吉尼亚州的人均GDP 能进入美国前20 位,[3]南部尤其是南北战争前奴隶制种植园经济最发达、南北战争后三农问题最突出的“棉花地带”②南北战争前奴隶制种植园经济占主导地位、南北战争后仍然以棉花为主要作物的地区,大致东起大西洋沿岸的南卡罗来纳州,西到得克萨斯州东部,而以墨西哥湾平原的亚拉巴马、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3州为中心,参阅何顺果《美国“棉花王国”史:南部社会经济结构探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32页。诸州仍是美国最贫困的地区。这种一国内部不同地区之间发展道路和发展状况迥异且长期持续的现象,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极为罕见。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而南北战争后南部金融业发展滞后及由此导致的农业中的金融困局,是此问题的重要原因。

一、南北战争后美国南部金融业发展严重滞后

早在南北战争之前,美国南部金融业的发展就明显滞后于北部。战后,此种情形变本加厉。

南北战争前,南部的银行体制始终处于种植园经济的边缘,其运作完全围绕如何为奴隶主购置土地和奴隶提供贷款,[4]409且在资金来源上严重依赖于北部金融资本,战争爆发前南部种植园奴隶主欠北部银行的债务累计达2.11 亿美元之多。[5]5作为对比,1860年美国棉花出口(基本全部来自南部)的总收入是1.92亿美元,几近联邦政府年财政收入的4 倍。[6]战争爆发后,短短4 年内美国联邦政府开支超过了从建国到1860 年间的总和。南北双方政府除了大力提高税率、开征新税,都把发行债券和印钞作为筹资的主要途径。依赖于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发达的金融市场,林肯政府的债务融资较为顺利,美国联邦债务从1861 年的9000 万美元增至1865 年9 月1 日的28.46 亿美元,[7]97同时发行了大约4.5 亿美元的“绿背纸币”。这种绿背纸币既不能兑换黄金又不能用于国际支付,到战争结束时,1 美元绿背纸币仅能兑换金币35美分。[5]205相比之下,南部邦联的债券发行量有限,而从1861年2月宣布“独立”到1864年底,纸币发行量已达20多亿美元,1863年3月就要60美元纸币才能兑换1 美元金币,[5]30到战争结束时邦联纸币已几乎沦为废纸。战争期间,南部物价上涨约40 倍,而北部仅上涨约60%,[7]98恶性通货膨胀导致南部人心涣散,加速了其社会经济的崩溃和南部邦联的败亡。经济实力尤其是金融实力的悬殊,是北部在南北战争中最终获胜的重要原因之一。

历时4 年的南北战争基本是在南部的土地上进行的,战争破坏也集中在南部,使战争结束时的“南部呈现出一派残垣断壁、荒无人烟的凄惨景象。”[8]225据统计,战争摧毁了南部资产总值的2/3、牲畜的2/5和农业机械的一半以上,被破坏的铁路和工业无从计算,南部20—40岁的白人男性有1/4丧生。[8]205-206直到1870 年,南部的财产,即使除去奴隶所代表的部分外(而这部分往往在战前种植园主的财富中占有最大的比例),①学者估计,战前一个典型的拥有60名奴隶的棉花种植园,投资于奴隶的费用至少占到全部投资的50%,有学者甚至认为更高,参阅R. Ransom & R. Sutch, The Impact of the Civil War and of Emancipation on Southern Agriculture,Explorations in Economic History,1975(12): p11.还比战前少30%。[4]706战争破坏导致战后的南部金融业万马齐喑——由于战争期间南部邦联政府和金融机构发行的巨额货币和债券全数沦为废纸,当时几乎没有一家南部银行有偿付能力。南北战争结束几年后,南部的银行系统才在北部资本的支持下得以部分恢复,同时也彻底沦为北部资本的附庸。

不仅如此,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时期(大致从内战后到1877 年),借南部诸州退出联邦之机,美国国会通过了一系列在战争爆发前绝无可能被通过的有利于北部资产阶级而不利于南部种植园主的法律。如1864年通过的代表北部银行家利益的《国民银行法》,南部在南北战争后无奈地发现其核心内容几乎都是不利于南部金融业发展的:第一,国民银行最低资产额的规定,对本就经济落后、战后几乎沦为废墟的南部特别不利;第二,禁止国民银行接受不动产作为对5 年期以上贷款的抵押物的条款,对南部这样的农业地区的银行进入国民银行系统构成巨大障碍;第三,为了加速各类银行进入国民银行系统,法律规定在1866 年7月1日以后对所有州银行发行的钞票征10%的税,这使得战后经济凋敝的南部在国民银行系统之外发展银行业也是困难重重。综上所述,南北战争后的南部银行业长期处于极度落后的状态,1870年美国有国民银行1600 家左右,在南部的不到100家。[9]14除银行业外,南部在其他金融领域的发展同样严重滞后。如在西北部和大平原地区,主要以土地为抵押对象的抵押公司引进了大量来自东北部的资金。1891 年的一份报告统计全美有167 个抵押公司,其中南部只有6 个,南部土地对资本缺乏吸引力可见一斑。保险业亦然,1890 年美国第11次人口普查显示1880—1890年,南部只有6 家A 级人寿保险公司。其原因在于南部既贫困,黑人又占很大比例,“生命在南部仿佛是廉价的,因此似乎无需保险”。[9]14-15

总而言之,南北战争后,南部对北部金融资本的依赖程度有增无减,“纽约的金融家们仍在影响南部农业经济的重大决策方面起着左右局势的作用”。[5]68

二、缺乏信贷支持导致黑人无法获得土地

南北战争后,租佃制尤其是谷物分成制取代了马克思所谓“嫁接在奴隶制上”的商业资本主义种植园制,成为南部农业经济的主要生产方式。[10]32在此制度下,直到1910 年,南部黑人中土地所有者只占13.9%,而租佃农比例高达83%。南部的租佃农没有经营自主权特别是自主选择作物的权利,被迫长期从事单一的棉花生产;又遭受种植园主和商人的沉重盘剥,长期深陷于贫困和债务,只能以劳役偿债,甚至连迁徙自由权也丧失殆尽……[11]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南北战争后南部黑人在获得解放的同时基本一无所有,尤其是没有对之最关键的生产资料——土地,而这与战后南部金融凋敝、黑人难以获得信贷支持是分不开的。

南北战争结束后,获得解放的南部黑人最迫切的诉求就是土地,比如一位黑人退伍军人说:“每一个有肤色的人在他能种出自己的棉花并在棉花包上打上‘这是我的’标记之前,都还是奴隶或感到自己还是奴隶。”[8]241对此,当时美国社会的有识之士也心知肚明并曾为之努力。1866 年6月,在共和党激进派议员的推动下,美国国会通过了《南部宅地法》并经约翰逊总统签署生效,规定:在南部的阿肯色、佛罗里达、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和亚拉巴马5 个州拨出4400 万英亩公地,在其上居住并耕种满5年者可得到80英亩的土地。为了给南部黑人提供相对有利的申请条件,法案还规定支持过南部邦联者不得在1867年1月之前提出申请。[8]244而其实施效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到1876 年《南部宅地法》被废止,10 年间上述5 州只有67603名登记在册的宅地申请者(其中相当部分是白人),而最终获得土地产权证书的更只有21598 人(其中有多少黑人,尚无准确数据)。[12]78南北战争后南部黑人总数超过400万,足见通过该法案获得土地的南部黑人即使不是屈指可数,也是微不足道。

究其原因,有学者认为,虽然《南部宅地法》确立了免费获得公地的原则,但从申请宅地到连续耕种满5年获得土地产权证书,申请者需要支出一笔数百美元的费用,这笔钱就是农业生产的初始资本。[12]81而不要说刚刚获得解放的黑人的状态是“除了脚下满是灰尘的道路外,他一无所有……他被解放了,然而却变得赤裸裸的、饥饿的和一文莫名的”;[13]到1890 年,路易斯安那州和北卡罗来纳州的黑人人均财产不过16.46、14.07 美元。[12]81直到20 世纪上半期,南部黑人仍普遍处于极端贫困状态。甚至有学者估计,在19 世纪初奴隶制盛行的年代,一个奴隶的年生活费约20 美元;而20世纪初南部分成制雇农家庭年人均生活费仅10-12 美元,换言之其生活水平甚至比百年前的奴隶还低得多。[14]由此可见,南北战争后的南部黑人,能够在《南部宅地法》实施的10年间依靠自身努力积攒下几百美元农业生产初始资本的可能性几近于零。如前所述,在南北战争后南部银行业发展长期滞后的情况下,身无长物的南部黑人更不可能通过银行贷款来筹集这笔初始资本,而获得其梦寐以求的土地。

反之,在少数存在信贷支持的特定环境下,南部黑人就有获得土地的可能性。比如1868—1869年,南卡罗来纳州制宪大会通过法案,建立土地委员会并用政府资金购买土地,然后将其分成25-100 英亩的小块,以低价卖给无地的黑人和白人。为此,州政府还拨款70 万美元贷给黑人。根据美国黑人运动领袖杜波依斯(Du Bois,W.E.B.)的统计,最终该州有9300 名黑人和贫穷白人买到了土地。[15]两相比较之下,可以假设,如果美国国会在制定《南部宅地法》时能够规定以某种形式为南部黑人提供信贷支持,必将更有助于解决其最迫切的土地问题,而南北战争后南部黑人的命运乃至美国南部的发展道路也可能会截然不同。

三、畸形的金融借贷制度

在战后南部金融业凋敝的同时,恢复重建和被称为“Epidemic Cotton Fever”(流行性植棉热)[9]13的棉花种植业迅速、畸形发展产生了源源不断的资金需求。金融资本严重供不应求,导致南部农业尤其是棉花种植业中一种特殊的借贷制度迅速兴起。“战后银行数目的增长掩盖了银行总资产剧烈下降这一事实。再没有比小农场主,特别是前奴隶更感到由此而来的银行信贷的缺乏了。贫穷的小农场主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技术走两天的路到县城为下一秋季的作物商谈100 美元的贷款。这些银行家也未听说过佃农有能力对贷款风险作出合理公正的评价。所以地方商人成了替代的银行家,他们把食物、衣服和农业投入赊销给农场主,农场主则以其作物收成做担保。”[16]390即乡村商人向金融资本借款,再以赊销生产生活资料的形式转贷给南部农民,最后以收购农民生产的棉花的形式收回贷款本息。这一制度下,南部农民(主要是黑人)除了向地主(原种植园主)交纳地租(以收获物分成为主)外,受商人的盘剥更为沉重,甚至经常出现农民还本付息后无力交租的情况,严重影响了种植园主①严格来说,此时已转型为地主,但相关研究成果尤其是美国学者的成果多以种植园主称之,本文沿用。的利益。因此,从19 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经济实力的恢复,越来越多的种植园主也开始从事借贷业务,与商人展开激烈竞争。19世纪70年代,随着当时代表种植园主利益的民主党在南部各州重新上台,各州议会相继通过了有利于种植园主的作物留置权法(Crop Lien Law),①其主要内容是:种植园主的地租和借贷对租佃农的作物收成有“第一留置权”(The First Lien),即租佃农如同时向种植园主和乡村商人借贷,在作物收获后,必须首先偿付种植园主的地租和借贷,再偿付商人的借贷。参阅吴浩《试论内战后美国南部棉花生产扩张问题》,《古今农业》2013年第3期,第32-43页。使商人面临巨大风险,被迫从70年代后半期开始大批退出种植园地区即“棉花地带”,种植园主得以控制了当地的借贷业务。商人转而向白人小农聚居的内地和山区寻找市场,使得这些地方的借贷业务也迅速发展起来。19 世纪80年代后,南部最终形成了种植园主和乡村商人分别控制“棉花地带”、内地与山区借贷业务的地域格局。[17]3719 世纪90 年代,南部近3/4 的种植园租佃农和90%的白人小农依靠借贷维生。[18]这种畸形的金融制度在南部一直持续到20 世纪30 年代的罗斯福新政时期,堪称美国南部三农困局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首先,这种借贷制度是造成南北战争后南部农业以种植棉花为主的极度单一的生产模式的直接原因。美国学者兰塞姆(Ransom Roger)等认为,这一制度“产生或至少加剧了”“棉花生产的过度”。一方面,“商人坚持债务人种植棉花才能取得债务,也许这样才能使债务人难以摆脱其债务,即种植棉花减少了农场的食物自主性,从而确保农场主下一年仍需返回赊购粮食。”另一方面,“棉花存在一个发展成熟的国内和国际市场,这减少了棉花的交易成本,而诸如玉米等并不存在这一市场。”研究发现,越是贫穷的南部农民,越会因为债务束缚而“把更高比例的土地用于种植棉花”。[16]391据统计,1866—1929年,南部棉花种植面积增长了4.35倍,棉花产量增长了7.31倍,为此牺牲了粮食自给和农业生产多样化。[17]32过度植棉不仅耗尽了地力,更必然导致棉花价格下跌;而棉花价格越低,农民为了还债就必须种更多的棉花,从而使棉花价格进一步下跌。1865—1900 年,南部出现了在棉花价格不断下降的同时,棉花种植面积大幅增长而粮食生产规模下降的“反常供给”现象,令农民深受其害。②学者统计,1865-1900年,美国市场上每100磅棉花的价格从39.34美元下降到7美元;而1866-1900年南部棉花种植面积却从730.9万英亩增至2407.1万英亩;与此同时,南部人均粮食作物产量和牲畜饲养数量都有较大程度的下降。南北战争后南部棉花生产扩张的趋势甚至一直持续到1930年。参阅吴浩《试析1865-1900年美国南部棉花生产的“反常供给”》,《史学理论研究》2009年第2期,第118-128页。不仅如此,由于真正实用高效的摘棉机要到20世纪40年代才出现,在此之前的棉花生产基本是一种粗放型农业,完全靠农民体力种植和收摘,对生产技术要求不高。在南部存在几百万缺乏文化技术、除了务农特别是种植棉花外无路可走的黑人劳动力的背景下,技术创新更没有了需求和动力。换言之,这种极度单一的农业生产模式,又是南北战争后南部农业生产落后、农村社会停滞的罪魁祸首。

其次,这种借贷制度对农民的盘剥多管齐下、无孔不入,是造成南北战争后南部农民贫困的根本原因。其一,放贷的利率通常很高。“北方银行家首先按年利百分之八点五的利息向南方种植场主及商人提供贷款,而种植场主和商人按照更高得多的利息(通常是百分之二十五)再把从北方银行借到的款项贷给分成农。”[19]其二,放贷不是以现金而是以赊销生产生活必需品的方式进行,而赊销价格远远高于市场价格。美国学者伍德沃德(C.V.Woodward)指:“双价之差从来不低于30%,且频频冲向70%。”[9]17以南部农民的主要食物——玉米和熏猪肉为例,1881—1889 年玉米在美国的市场平均价是40美分/蒲式耳,而在南部的佐治亚州玉米平均现金售价和赊销价格却高达79.78 美分/蒲式耳和102.89美分/蒲式耳,即玉米在南部的现金售价是全国平均价格的近两倍,而赊销价格比现金售价还高约29%;1879—1880 年熏肉在美国的市场平均价是7 美分/磅,而在佐治亚州的现金售价和赊销价格却分别是9 美分/磅和10.8 美分/磅,即熏肉在南部的现金售价比全国平均价格高约28.5%,而赊销价格又比现金售价高20%。[17]36这既反映出南部由于过度植棉、粮食不能自给而导致食品价格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也可见商人对农民盘剥之重。其三,强制性地压价收购棉花。作为借贷的担保,“由某商人发放贷款的棉花农场主所生产的棉花,理所当然地由该商人收购……他低价收入棉花,高价售出,从中渔利”。美国学者维纳(J. Wiener)指出:“棉花一经装包,手握留置权的商人就得到他的份额,这使他获得来自市场投机的任何利润。”[9]17更有甚者,有的不良商人还会篡改账目来欺骗债务人,大部分的黑人分成农不识字,①南北战争前南部诸州法律明确规定教奴隶识字是犯罪行为,除极少数自由黑人外,南部黑人几乎全是文盲;重建时期的一大成绩就是黑人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1870年南部黑人文盲率降至79.9%。1880年为70%。参阅刘祚昌《美国内战史》,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568页。无法躲避甚至无从察觉这种剥削;他们也“很难去选择最便宜的价格,因为在汽车时代以前,乡村中平均每70 平方英里才有一家商店。”[8]344

高利贷、实物放贷和价格双轨制、压价收购……无孔不入的层层压榨,使得南部农民在南北战争后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终年辛苦劳作却只能勉强糊口,深陷于贫困和债务的泥沼,基本没有积累资金、扩大再生产的可能(甚至无法在还贷后自筹下一年度的生产生活费用),也就无法摆脱“借贷——植棉——还贷——再借贷”的循环往复。1880 年《美国棉花生产报告》指:在南部,“小租佃农场主,主要是黑人,遇到竭尽全力都无法偿还的债务情况是普遍的经历。”[20]白人小农的处境也相差无几,1889 年阿肯色州和路易斯安那州分别有75%和70%的白人小农无力偿还债务。[21]1892 年,佐治亚州一个农民阿姆斯特朗(Armstrong)无法忍受债务的压迫,抛妻弃子逃到亚拉巴马州,商人债主将其告上法庭,被抓回来的阿姆斯特朗愤然说:“我只是厌倦了替别人干活,我年复一年地劳作受苦,到头来那些从来不曾碰过一下犁的人却占有了我所有的劳动成果……”[22]一言以蔽之,“无论黑人农民和白人农民是否已获得了自己的土地,或者依然是租佃农或分成农,他们都发现自己受到了信贷制度的剥削压榨。这个制度使他们当中许多人变穷,并且延缓了南部农业的发展。”[8]343

四、美国南部地区三农困局的破解

综上所述,南北战争后,美国南部地区由于金融业发展滞后而产生的农业中的借贷制度及由此导致和不断强化的农业生产极度单一化,是导致南部农业生产方式落后、农民贫困、农村社会发展缓慢的三农困局的重要原因。作为典型的农业地区,农业的落后和农民的贫困又必然导致南部市场容量和经济潜力狭小,是南部工业化进程乃至整体经济发展举步维艰的重要原因。金融困境导致三农困局,最终演变为南部社会整体性的困境并长期持续,“南部的基本经济结构顽固地延续着,直到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9]20

大萧条爆发时,“无论从任何社会经济指数来看,(南部)都是美国最落后贫困的区域。”[23]单一而脆弱的南部经济在大萧条中受创至深,“棉花地带”的农民可能是当时美国最水深火热的群体。然而,祸兮福之所倚,此后的罗斯福新政却成为破解南部金融困境与三农困局的契机。罗斯福新政中两次通过《农业调整法》,以政府补贴的方式引导、鼓励农民削减棉花种植面积;后来又通过专门的《棉花管制法》限制棉花收购量,进而限制棉花种植面积。此外,政府还设立商品信贷公司,直接向农民提供低息贷款,罗斯福新政中设立的联邦紧急救济局也向贫困农民提供信贷作为生产生活费用,从而在事实上取代了借贷制度中种植园主/商人的职能,使这一制度迅速趋于消亡。棉花种植面积的缩减也迫使南部农民转向其他作物,南部农业生产日趋多样化。由于其他作物对劳动力的需求较少(相对于棉花),20世纪30年代南部农业劳动力过剩的现象比较严重。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彻底解决了大萧条以来困扰美国社会的失业问题。尤其是在1941 年12 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随着美国直接参战,大量青壮年参军、进厂,不但消除了失业现象,甚至产生了严重的劳动力短缺,②1939年二战爆发之初,美国军队总人数为33.5万,到战争结束前竟膨胀到1514万,从事与战争相关的工业、服务业者更难以统计。参阅张准《美国内战后南部地区城市化与三农问题之关系初探》,《湖南财政经济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31-36页。以致教育部门每逢收获季节要动员、组织中学生下乡支农。[10]34另一方面,战争还大大刺激了世界农产品需求,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政府的农业政策迅速由限产保价转为鼓励生产。1940—1945年,美国农业纯现金收入从23亿美元增至94.58 亿美元,“农场主们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富裕”,他们不仅偿还了几十亿美元的抵押贷款,还有了上百亿美元的积蓄。[24]困扰美国南部半个多世纪的三农困局,至此得到初步破解(彻底解决要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

大萧条及由此而来的罗斯福新政是美国资本主义从自由放任到国家干预的转折点。南北战争后美国南部农业中以借贷制度为核心的金融困局,虽然也涉及到一些政治因素如当时的联邦和州的相关法律等,但总体上是战后南部市场力量综合作用、自发形成并不断强化的。而从南北战争后到罗斯福新政前,美国社会总体上是信奉自由竞争、自由放任的。比如当南北战争后被解放的南部黑人要求得到土地时,尽管世人皆知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世代都是文盲、除了耕种并无一技之长,因而他们没有安身立命的土地就不会有真正的自由。但即使在北部,主流思想也认为“自由民应该用劳动和汗水购买土地,而不该乞求政府对他们特别照顾”。[8]245而随后的事实证明,在南北战争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绝大多数南部农民(无论黑人还是白人)的辛勤劳动和汗水给他们换来的只是贫困和债务,南部黑人能够积攒资金购买土地成为自耕农的更是少之又少。据统计,到1900 年,全美国拥有土地的黑人为192993 人,其中大部分在南部,而当时南部的黑人人口就有700万之多。[25]在没有强大的外力特别是政府力量介入的情况下,南部农业中的借贷制度极其顽固且自我强化,有学者甚至认为“内战以后南部的自耕农沦为租金农,租金农沦为分成农,它们三者从长远来看又都沦为农业工人。这种现象表明南部农业中不仅不存在‘农业阶梯’,反而存在着一种‘反阶梯’的发展趋势。”[26]对于南部农民这样的弱势群体,没有政府的特别照顾尤其是信贷支持就难以摆脱贫困。从南北战争后到大萧条,美国南部的三农困局持续近70 年之久,而在罗斯福新政后不到10 年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干预打破了南部农业中长期持续的借贷制度以及二战带来的农产品需求增加是两个最主要的因素。二者的影响孰轻孰重,尚待进一步研究。但类似二战这样的重大外部事件导致的(有利于农民的)市场环境剧变,在现实中显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农业是市场经济中的弱势产业,小农是市场经济中的弱势群体,政府如何构建有利于农民增收、农业发展的金融制度,对三农问题的破解具有重大影响,甚至可能是其先决条件。这是美国南北战争后南部地区金融困境与三农困局留下的重要启示,值得思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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