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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之中蕴含着无限
——潘军短篇小说的纯文学价值

2022-03-16唐先田

关键词:小姨小说

唐先田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安徽 合肥 230051)

潘军早期的短篇小说如《教授和他的儿子》《没有人行道的大街》等,距今已近40年了。如果说那时他的短篇小说(还有中篇小说)体现了他的才华和勤奋,那么到了短篇《溪上桥》则开始体现了他的创作对纯文学意蕴的追求。

《溪上桥》(《北京文学》1988年第1期)是一个很精彩的短篇,其中一个细节写道:“几只雏鸡杀气腾腾地争夺着一条蚯蚓,细爪挠得尘土飞扬。”这个细节是作家的信手拈来之笔,很有情趣,也增添了作品中那个小山村的闲适田园风味。这个细节使我想到了齐白石的国画小品《他日相呼》。白石老人这幅小品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并不亚于他画的那些晶莹剔透的虾,是白石老人企望世界企望人类走向和平和谐走向美好的博大人文情怀的寄托。尺幅小品,其容量竟如此之大,有限之中蕴含着无限,这便是艺术的神奇。

由白石老人的国画小品,我又想到了潘军的短篇小说,他的短篇追求,正是在有限之中蕴含着无限。他说过,“好的小说,是茶叶而不是现成的茶。你想喝就请你自个儿拿水来泡。至于水的度数如何,责任由你负。”[1]他的长篇和中篇体现了他的这种艺术追求,而他的短篇应当说在这方面做得更好。他的《溪上桥》是如此,《纸翼》(《安徽文学》2001年第9期)也是如此,其他的如《小姨在天上放羊》(《山花》1996年第8期)、《白底黑斑蝴蝶》(《作家》1996 年第4 期)、《寻找子谦先生》(《时代文学》1998 年第3 期)、《对话》(《东海》1997 年第9期)、《半岛四日》(《山花》1998年第2期)、《和陌生人喝酒》(《上海文学》1998年第3期)、《枪,或者中国盒子》(《人民文学》2004 年第12 期)、《草桥的杏》(《北京文学》2007 年第7 期)、《泊心堂之约》(《人民文学》2018 年第1 期)、《电梯里的风景》(《安徽文学》2018年第1期)、《断桥》(《山花》2018年第10期)、《十一点零八分的火车》(《江南》2019年第4期)等,都是如此。在中国当代作家群里,潘军的短篇,称得上别具一格,他的超拔之处在于耐咀嚼、有余味、意境深远。

《溪上桥》是一篇诗一样的短篇。当年的放牛佬青年农民光头如今的将军回归故里,真可谓衣锦还乡。将军毕竟是放牛佬出身,显赫之后仍不怎么张扬,这是很难得的。然而将军对于根生佬不温不火的那种情感似乎不太理解,也很有些为根生佬惋惜——“你他妈当初要是随我出来,不死也成了将军了!”将军的价值观是觉得当了将军就显赫荣耀,人生便有意义。根生佬自然不能驳回将军,但他有他对人生的看法,于是他在和将军有一句没一句极不配套地搭了一番话之后,便“没有再现脸”。在这个世界上,像光头那样当了将军的显赫者,毕竟只是极少数,而像根生佬那样的普通人,则是绝大多数。尊重绝大多数人选择的平淡,尊重和保护普通人的价值观,不也正是显赫者的一种责任么!然而,这一切潘军在《溪上桥》里真可谓不著一字,一切意蕴都深含于那在暖暖的太阳底下“唏唏”地抠着脚丫的细小动作之中,都深含于对将军那一连串的“哦哦哦”的应付声中,当然也深含于以“缺劲”为理由而挡回将军递过来的“带皮嘴”的高档香烟之中。在潘军的许多作品里,都充满着对平淡人生价值的由衷赞美,这种赞美是他对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的一种诚挚的关怀。

《纸翼》是一篇约稿,作为头条首发。《纸翼》里的青年女子楚翘和那个从未谋面也不知姓名只是有过电话交流的风光摄影师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偶然、奇特、微妙,又那样的动人心魄,这一切都包容在作家机警而敏锐的一字一句的慢慢道来之中。《纸翼》里的一连串的细节描写,读者都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可能吗?然而这个问题用不着作家来回答,读者只需稍加思索,只需对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经验作一些简略回顾,便可以从作品的字里行间得出结论:为什么不可能呢!《纸翼》结尾的细节更是撼人心魄,是一个典型的欧·亨利式的结尾,也就是我们所常说的豹尾。随着时间的推移,摄影师在楚翘的心里已渐渐地趋于平淡,在无意之中看到晚报的那条消息,又在她心里掀起了波澜:那条消息说12月12日由山里开往城里的客车翻了,“遇难者7人,其中就有一个著名的风光摄影师”。楚翘断定那个遇难的风光摄影师就是与她通过电话并且有约的那位,又经过仔细推断,车祸发生的时刻正是那个她玩的白色纸鸟随风飞出她视野的时刻。至此,小说戛然而止,这便是潘军所提供的“茶叶”。这里作家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小说《纸翼》文本只给了你一个思考之源。人生多么短暂,人生多么可贵,人生的每一次机遇都不会再来,珍爱人生,享受人生,应当是人生终极关怀的非常美好的切实的内容。

与《纸翼》有些相近的是《和陌生人喝酒》。陌生人A 这位某机关的一位处长,他之所以邀请素不相识的“我”去喝酒,表面上是他有了高兴的事儿,摸奖摸得了一个微波炉,实际上是表达了现代人内心的一种孤独和苦闷,要以喝酒这种方式找个人一吐衷肠,作一次排遣。他所苦闷的也正是他的家庭那样轻而易举地解体,他的夫人明明去了音乐厅,却欺骗他说是同学聚会等。与《纸翼》里的楚翘和她丈夫刘东的关系也有些相似,潘军一贯所强调的是只有心灵的沟通才是真正的沟通,才是人们相处的最牢固基础,这无疑是生活真实最彻底最深刻的写照。至于那张音乐厅的票到底是谁送的,读者可能会有多种猜测,那倒是无关紧要的。

关于潘军的短篇小说,不可不提及《小姨在天上放羊》《白底黑斑蝴蝶》和《对话》。前两篇小说的共同点是文本非常富有张力,标题新颖、迷幻飘逸而富有诗意,然而两者之间又有着鲜明的差异。《小姨在天上放羊》所提供的画面和信息是那样地单纯和简约,而作家在《白底黑斑蝴蝶》里所写的则是海阔天空、纷繁复杂。潘军说《小姨在天上放羊》源于一个真实的事件:一个老同学的妹妹刚读完大学就去世了,这个老同学很悲痛,时常在梦中与妹妹相见,有一天告诉潘军说梦见妹妹在天上放羊。潘军被这句话所深深打动,于是有了这篇小说。小说中那个9 岁的男孩最后一步步地爬上24 层小姨的居所,在小姨的门前焚烧他自己用一个红色纸盒做成的电话机,还有小姨大衣上掉下来的他一直珍藏的一粒钮扣。他这样做,在他的幼小心灵里是基于这两点:一、小姨在她生命旺盛的日子里最爱打电话,她是小姨电话的最大受惠者,小姨只是在生命垂危时才决意切断和外界的联系切断了电话的,他想到小姨切断电话时一定非常痛苦,焚烧这个电话机是为了抚慰酷爱电话的小姨,是为了减少小姨的痛苦。二、小姨的大衣掉了一粒大钮扣,从他9岁的眼光里看,也觉得好看的小姨穿上这少了一粒钮扣的大衣的美中不足,他要给小姨弥补上,果然焚烧之后,他在梦中见到小姨穿上的那件大衣一粒钮扣也不缺。《小姨在天上放羊》以如此简约的细节引发出那么悠远悠深的话题,这便是艺术所独有的深厚底蕴。

《白底黑斑蝴蝶》很可能是潘军在读了《里根回忆录——一个美国人的生平》之后所引发出的一些奇想。在这篇小说中,潘军将世界上许多互不相干的事儿粘贴在一起,这是一种非常大胆的创意。潘军之所以敢于大胆地将这些驳杂而互不关联的事儿写进他的小说,是出于两点构想:一是他非常善于揣摩读者的心理,那几十行的账单看似繁琐,但其中所列的每一条都对读者具有强大的潜在吸引力,世界各国元首政要的起居行踪一举一动历来非常神秘,非常引人注目,他们的死于非命更会引起读者的好奇,这些信息散见于不同年月的不同报章,人们或许已经看过了,但经潘军之手将它们重新组合在一起,又获得了巨大的新的信息生命力;二是上尉司徒建明正秘密地将这些元首政要遇刺或飞机爆炸事件编辑成一部录像《白与黑》,正是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故,诱发了他的战友上官云海想当一名杀手的欲望。潘军认为,人类对于宿命是无可解脱的,虽然这两个字里包容着谁也说不清的玄机。作品暗示的,正是那些无端的联想和推演,正是那些无名杀手们的骇世之举,使司徒建明冥冥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理躁动,于是很快有些轻率地做出了杀死叔丈人白章的决定。然而当他企图改变这个决定时,美丽的白底黑斑蝴蝶飞过来了,他下意识地挠挠头对这个他所喜爱的小精灵表示他的欣喜,然而他却忘记了“挠头”正是他和杀手之间预约的开枪暗号……那个杀手是谁?小说没有点明。或许让人想到,人生的得失乃至生与死,常常就在那一闪念之间,谁也解释不了,或许也就是潘军所常说的“宿命”。

如果从形式独特的角度去分析,《白底黑斑蝴蝶》在潘军的短篇小说中还不能说最具代表性,最具代表性的应当是《对话》。这是一篇心灵的对话。这篇小说除极少量的过渡性叙述外通篇都是男人和女人的交谈,他们在金萨克酒吧的美好对话,是在萨克斯、电钢琴演奏的《梁祝》乐曲声中完成的,“与人交谈太具体,与音乐就是抽象。抽象就是美。”他们的交谈是那样的高雅那样的有涵养,又是那样的相知那样的默契。这篇小说是对人类文明素养的一种赞美,是对人类心灵相通的一种赞美。小说中的男人和女人,在相互对话中理解了相互间的一切,然后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读者用不着去过问他们姓名,也用不着去了解他们的身世,便会认定他们走到一起是非常和谐的,也用不着去担心他们爱情的基础,便会认定他们会以较高的文明素养为基石的结合是幸福的。《对话》的新颖独特,无疑是潘军的一种探索,《对话》对于打破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形式,是开了新生面的。

将潘军的短篇小说综合起来读,可以看出潘军的总体兴趣在于探索人类心灵的奥秘,他喜欢往人的心理去,然后将人的心理微妙展示出来,这些微妙光芒的闪烁,常常让你既熟悉又惊奇。人的心灵的确是人生的富矿,那里有无穷的宝藏,因此也便有了作家施展自己创作才能的最广阔的天地。在心理探索过程中,逆向心理探索或心理悖论探索,是潘军的兴趣之所在,《半岛四日》和《寻找子谦先生》在这方面便很有意味。《半岛四日》中,刚离过婚的女人再次到半岛这座新兴城市与徐先生约会,也打算要和徐先生成为眷属,可是来半岛的这些日子,却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地投向了原来那个男人(前夫)的怀抱。看来匪夷所思,却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半岛四日》写的是逆向心理,却又精妙入微、合情合理。潘军的精巧,在于他将人的心灵彻底地打开了。《半岛四日》虽属旧情难忘那个古老的传统主题,但它以全新的方式传递出来,读来便十分新鲜有趣。《寻找子谦先生》也属潘军小说的心理悖论那一类,但比较起来《寻找子谦先生》缺乏《半岛四日》的那种自然和流畅,也不如《半岛四日》凝重。生活中虽然不乏给人介绍对象、自己却先入为主而将人晾在一边的尴尬而又难堪的故事,但自有它的深层的心理心灵因由,像何光与余佩那样打着“寻找”子谦先生的幌子,天南海北地转一圈,而实际上将寻找子谦先生的事丢在一边,终于屈从了自己的不太光明的欲念而双双出走,却使人感到缺乏心灵响应的基础,因此露出了以意为之的痕迹。

潘军写小说的杰出本领之一是常常写得扑朔迷离,让你非读下去不可,读后又不知讲了些什么,这样理解那样理解都可以,《枪,或者中国盒子》就是这样的一篇。一看这标题,你便觉得新奇,但小说里的故事更新奇。李全临走时存放在从文柜子里一尺见方的小包裹、又多时不来拿走,引起了自觉人生很灰暗的从文的好奇。终于,他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将包裹拆开,让从文大为惊骇的是,里面藏的竟是一把钢兰色的手枪。枪,或中国盒子,竟是这么回事。为了这支枪,他连做恶梦、失去女朋友小惠,从文很懊丧。但这把枪也有为他提气的时候,那就是他在多功能厅从容地制伏了那个嫌他们唱歌太吵干扰了打麻将的魁梧的男人。枪显示它的威力。令人诧异的是,枪给从文似乎带来了幻觉,当李全在多日后来拿他的东西也就是那个小包裹时,从文站在高凳子上,迅速从腋下拔出那把枪“对着李全的脑门扣动了扳机”,李全当场毙命,从文也实现了他的“打响”计划,但与此同时他只得带着那把枪去附近的派出所自首。从文想靠外力去掉他的灰暗人生,终于不能如愿,有枪或中国盒子的强力也不行,那打响了的枪给他带来的只能是以命偿命。自立自强只能靠自己的内生力,或许这就是小说中的从文给予人们的启示吧。

与《枪,或者中国盒子》比较起来,《草桥的杏》则是另一种格调,抒情中透露着辛酸。“哑巴女子硬是扳倒了一个大盖帽”,是这篇小说吸引人的亮点。草桥的姑娘杏,长得好看,但是个哑巴,听力也极差。杏靠养鸡卖鸡蛋辛苦度日并供弟弟在城里上中学。杏和木匠王三宝的婚事是李税务牵线介绍的,但李税务将未出嫁的杏强奸了,杏去派出所递状子告发,李税务反诬杏“卖蛋逃税”报复他,还欺负杏拿不出凭证。杏痛苦得只知流眼泪,此事似乎就了结了。残疾人受糟蹋、蒙冤屈,没有引起特别的重视和应有的处理,小说在平静中发出了愤怒,作家的人文精神显现出了光彩。令李税务没想到的是,杏竟怀孕了,于是他送给杏一万元钱,企图打掉孩子了事。他的企图遭到了杏的断然拒绝。于是,李税务又说通木匠王三宝同意娶杏并把那孩子认了,但杏又断然拒绝了。李税务无路可走,只得到派出所自首伏罪。《草桥的杏》中的杏和《枪,或者中国盒子》中的从文,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杏,坚定顽强地维护了自己,她是坚强的;从文,却在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并在幻想中毁灭了自己,他是脆弱的。潘军很喜欢《草桥的杏》,并将它改编成同名电影文学剧本。

隔了较长一段时间没有读到潘军的短篇小说了,他自己说是10年没有写短篇,又说短篇小说是他喜欢的艺术形式,不会不写短篇的。果然,近年间又连续读到他的4 篇短篇小说:《泊心堂之约》《电梯里的风景》《断桥》《十点零八分的火车》。这4个短篇,保持了他以往的幽默、机智、关心普通人的命运与内心世界、语言洗炼优美等特点,但又增加了作家对社会的观察与评价的内容,更觉有咀嚼的余味了。

《泊心堂之约》是应《人民文学》之约而写的,原题为《一场风花雪月的麻将》。小说从头至尾写打麻将,潘军写得别具一格、很顺手,也写出了麻将的怡情。当然,如果通篇都写出什么牌、点什么炮、和什么牌,那就成了麻将玩法讲解,没有什么意思了。潘军着重写了四个人在打麻将过程中联系各人的过去与当下的相互交流,营造了一种和谐浪漫又含有辛酸苦辣的文化氛围。四个人都是文化人,季春风是画家、任达华是文化局长、冯悦是作家、林晓雪是京剧女演员,四人又都是朋友。牌桌上除了麻将的哗哗声,还有时不时的你一言我一语,言词虽短小,却蕴含有人生的过往与岁月的风霜。其实,这不是麻将的魅力,而是社会祥和和稳定与安乐的魅力,只不过是通过小小麻将桌的那种和谐的文化氛围折射出来罢了。将日常习空见惯的麻将娱乐活动写得如此幽默闲适而又颇富深意,足见潘军的高明。这篇小说入选2018 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电梯里的风景》这篇小说强调的是对人的尊严的尊重,称得上是一篇人的尊严的颂歌。但若不仔细地阅读,也许会觉得平淡无奇,难以领略作家的苦心。小说里的电梯管理员王小翠,是一位只有二十二岁长得比较好看的农村姑娘,在电梯这极有限的空间里,乘电梯上下的男男女女在不断地观察她,她也在不断地观察那些乘电梯上下的男男女女,于是电梯这有限的空间里,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微缩社会。读罢这个短篇之后,使人不禁想到了诗人卞之琳的那首著名的短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2]人们观察到了王小翠什么呢?最显眼的是她一身名牌穿戴:手表是浪琴的、手机是苹果的、挎包是库奇的、围巾是巴布瑞的,于是夸她“很潮”。王小翠理解、感激人们的善意,也从中感到了人格尊严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但她对那个“自以为是明星的女人”、离了婚的“设计总监”胖子张鹏、企图占有她并对她有非礼动作的于大头等人的不同反击方式,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在潘军笔下,王小翠显然不是一个刚从农村到城市的女子(小说里说她来城里三年),积累了不少在城里过日子的经验。但是,她以前干什么呢?钱从哪儿来呢?小说只字未提,隐去了王小翠此前的一切,让读者去慢慢体味。潘军曾在一次接受访谈中说,这篇小说写的是“妓女的尊严”。仔细阅读,是可以从那些名牌和从于大头那里“借”三万元的描写中,看出隐藏的端倪。王小翠虽然在这个城市里有过一段尴尬不光彩的历史,但她并没有消沉下去,小说结尾写道:王小翠“要把这一生过好,过得好好的,而不比这个城市任何女人差”。这当然不是给小说硬加上去的一个光明的尾巴,潘军之所以不点破王小翠曾有过的尴尬过去,正是相信王小翠会坚决地告别过去,而祝福王小翠们从开电梯开始,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更好的未来。

在这4篇短小说中,潘军很看重《断桥》。熟悉潘军作品的人,读了《断桥》之后,不可能不想到他的中篇《重瞳》(《花城》2000 年第1 期)。《重瞳》和《断桥》都是颠覆性的写作,《重瞳》颠覆的是一个历史人物项羽,《断桥》颠覆的则是一个神话传说《白蛇传》。读《重瞳》,觉得很新鲜,打破了历史小说的固有范式,读后心情是很振奋的。读《断桥》,当然也可以看出作家的才气,特别是小说中讲述的那些关于京剧《白蛇传》的版本、掌故、历史,令人非常感兴趣。在小说中,作家撕掉了法海的伪善,他并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并不是要为许仙除妖等等,他是一个好色之徒,法海暗恋白娘子久矣,只不过白娘子钟情于许仙,他只得借一袭袈裟掩藏着他的对白素贞的“叵测之心”,这个细节写得颇具艺术胆略也颇具新意。小说的结尾写许仙的人生感觉:“好几次,我走在纷杂的人群中,某个瞬间,会猛然觉得背脊上停留着两道寒光,我这才清醒过来——有人从来就没有放弃对我的跟踪,还是以某种崇高的名义。”这种描写,顿使读者对许仙的艰难处境给予同情,也许会联想到自己,但这种颇具影射的笔法,却缺乏潘军的一贯艺术魅力。这篇小说发表后不久,潘军将它改编成同名三幕八场话剧并获“首届阳翰笙剧本奖”。他在获奖感言中说:“《断桥》是一部具有先锋性质的剧作,探讨的是对真相的追寻,对神话的质疑,对历史的拷问。”又说,对于“文学立场和价值取向的坚守,应该远远大于对于一部作品本身的鼓励”。

《十一点零八分的火车》是一个很浪漫、可读性很强的短篇。无端的期待、突而其来的美好、恼人的搅局和无法弥补的遗憾,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你的面前。小说没有什么强烈的冲突,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算计,但引人入胜,字里行间透露的是作家活跃的思维与曼妙想象,展现的是作家勤奋的阅读与文化眼界,当然更包括作家的社会经验与个人经历。小说里的闻先生也写小说,他之所以选择坐火车出行,“与其幻想中的一次或者又一次的旅行艳遇期待有关”“他的两任女友都是在火车包厢里聊上的”,于是火车包厢对于他便有了极强的诱惑力。果然,闻先生在软卧包厢里遇到了一个美丽而气质绝佳的三十岁出头的女子,一个芭蕾舞演员,他真的感谢这次邂逅,认为“实在是上帝的垂爱”,所以他一醒来,立即抓紧和“倒踢紫金冠”聊起了轶闻趣事。如果按老套平铺直叙一直让“倒踢紫金冠”讲下去,小说的意蕴会淡薄很多,潘军有意识地打了个穿插,让那个“手腕上的金表特别醒目”“一股脚臭气顿时就弥漫开来”的“很魁梧的中年男人”来到了包厢,他的铺位是闻先生的上铺,无意中的搅局,让两人只得中断那美妙的交流而去餐车用晚餐,于是有了法国普罗旺斯红酒、二人的一段双人舞……在这个美妙的夜晚,闻先生当然不会忘记“倒踢紫金冠”和她前夫的故事,晚餐后于是又有了续篇,结局是前夫做企业赚了钱,“无非就是外面有了小三、小四”,但是前夫的“气味”和“原来那个人也完全不一样了”,“陌生”“讨厌”“忍受不了”,只得离了……一个豁达的灵魂立刻出现在眼前,这是闻先生意料不到的。而她“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卷成一只长筒,和闻先生对话,更使闻先生惊骇”,他“无法入睡”,但他也并没有非份之想,高雅而有趣,才是文化的本色。小说中软卧包厢里的故事,大都是些日常之事,酸甜苦辣“倒踢紫金冠”经历过,闻先生自然能体会其中的滋味,“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潘军对东坡先生的这几句话的诠释是颇具匠心的。

潘军的短篇小说除上述提到的之外,还有很多也很耐读。我想耐读的原因大抵有五方面原因:一是他的小说所关心都是普通人的命运,都是对普通人的心灵的抚慰,他不追随时尚,但这并不等于他不关心所处的这个时代,他的作品字里行间充溢着浓郁的时代气息;二是他非常关心他的读者,揣摩读者的阅读心理和阅读兴趣,是他的创作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十分聪明的组成部分,他把很大的阅读空间留给了他的读者。但他又决不迎合读者,他认为迎合读者也是一种媚俗,这对于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三是他的语言准确机智,真可谓是炉火纯青,他的叙述所特有的那种幽默、调侃,有时又有点自我嘲讽,这种所谓“冷叙述”格调的魅力,读者常常为之倾倒,有的评论家将他的叙述称为“陷阱”,一进入其中便不能自拔,这个比喻很符合潘军叙述能力和技巧的实际;四是他不只是从篇幅的角度去理解短篇,他所关心的是他短篇里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他所营造的小说意境的无限延伸,他追求的是他揭示的心灵秘密的永恒性;五是他的不懈探索、不倦的创新精神,大胆主张标新立异,他认为小说的生命在于“怎么写”,而不在于“写什么”,“怎么写”所要求的就是从各种角度的不断创新,他的一切努力都可以归结为创新。因此,他的作品常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一切都从艺术规律的角度着眼,这便是潘军对于小说创作包括短篇、中篇、长篇创作,所持有的学术立场和学术原则。潘军曾经讲过,他的这些学术立场和原则是不可动摇的,他曾经将自己比喻为一个锻造者和一个制陶者,他的作品都是精心熔炼和烧制出来的。我想,正是这一切,使潘军作为一个严肃作家引起了当代文坛的瞩目,也构成了他的短篇创作和中长篇创作对中国当代纯文学的不可低估的价值和不可埋没的贡献。对潘军的短篇小说,如果要说还有对什么不满足的,那就是觉得他的短篇虽具一定的时代性,但对能称之为“时代潮流”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场面、人物的描写、刻画似乎少了些,对他们的悲欢离合、成功与痛苦关注得少了些。作为一个成功的作家,潘军是会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有自己的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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