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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文学意象的“秦吉了”

2022-03-16丁一凡

关键词:鹦鹉

丁一凡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秦吉了,又称吉了、了哥,即现今世人所熟悉的“鹩哥”。按生物学的分类,它属于雀形目椋鸟科,全身覆盖黑色、蓝紫色且具金属光泽的羽毛,头部两侧的橘黄色肉垂是其鲜明特征,与八哥外形近似。一方面由于其观赏价值,一方面更因为它像鹦鹉那样可学人语,因而秦吉了多被作为宠物饲养,与人类关系较为密切。秦吉了作为一种渊源悠久且灵动生趣的鸣禽,很早就出现在古人的各类地理风俗志记载中,而后它又经由文人的采撷及化用,成为了文学史、文学作品中一个内涵丰富的意象。

一、“秦吉了”得名由来

首先,考之有关“秦吉了”的最早出现在地理风物志中的记载,为唐人刘恂的《岭表录异》:

容、管、廉、白州产秦吉了,大约似鹦鹉,嘴脚皆红,两眼后夹脑有黄肉冠,善效人言,语音雄大,分明于鹦鹉,以熟鸡子和饭如枣饲之[1]。

《岭表录异》是刘恂任职广州司马期间所记载关于岭南道物产、民情、风俗等的一部地理志,此条目中提到的容、管、廉、白四州,除了管州一地暂不明确外,其余三地皆对应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地名(容州为今广西省北流市,廉州为今广西省北海、钦州一带,白州为今广西省玉林市博白县,三地近邻)。由此可见,根据刘恂的记载,秦吉了是一种产自岭南地区的鸟,显著特征有黄肉冠、善人言等。刘恂所说之所以较为可信,除了它是作者亲身经历见闻之外,更因为它和后世的一系列相关记录和描述完全契合,可为印证。这里试举具有代表性的,南宋地理学家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九释“秦吉了”一条以佐证:

秦吉了,如鸲鹆,绀黑色,丹咮黄距,目下连项,有深黄文。顶毛有缝,如人分发。能人言及咳嗽讴吟,闻百虫音,随辄效学,比鹦鹉尤慧。大抵鹦鹉声如儿女,秦吉了声则如丈夫。出邕州溪峒中。《唐书》:“林邑出结辽鸟。”林邑,今占城,去邕、钦州但隔交址,疑即吉了也。白乐天“讽谏”又自有《秦吉了》诗[2]。

周去非于淳熙年间授桂林通判,游历两广多年,期间潜心搜集岭南一带资料,其《岭外代答》一书详实可信,至今仍是研究岭南历史地理的重要资料。对比刘说与周说,二者虽在对于秦吉了的外形描述上有不少出入,但都同时提到了两个重要的特点:一是善人言,二是产自岭南(周去非提到的邕州即今广西省南宁市)。此外,再结合《能改斋漫录》[3]《方舆胜览》[4]等唐宋时的笔记、地理志里所见的相似记载,可见古人对于秦吉了之善学人言的特点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识。

其次,是关于“秦吉了”的命名问题。“秦吉了”作为鸟名由何得来,宋人罗愿在《尔雅翼》卷十四释“鹦鹉”中,附带着给出了一个解释:

盖羽虫之能人言者,必有人形之一端。今秦中有吉了鸟,毛羽黑,大抵如鸜鹆,然有两耳,如人耳而红,此与鹦鹉之人舌人目何异?然吉了生秦中,其声音差重浊,如秦人语,不若鹦鹉之轻清云[5]。

按照罗愿的说法,存在一种产自秦中地区的鸟,叫做“吉了”,故又称“秦吉了”——此说似乎并不可靠。且不说“能人言者必有人形之一端”这样荒诞不经的臆测和预设,单看《尔雅翼》作为解释《尔雅》名物概念的著作的性质,其真实性也逊于史书及地理志一类的文献。罗愿认为秦吉了产自秦中,而秦中泛指今陕西中部地区①如《汉书·娄敬传》云:“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颜师古注:“秦中谓关中,故秦地也。”见班固:《汉书》第2124页,中华书局1964年版。,去岭南甚远,显然存在问题。不过,罗愿将“秦吉了”拆为“秦”和“吉了”分释,这是合理的。“吉了”之名始见于《旧唐书》卷二十九“音乐志”:

今案岭南有鸟,似鸜鹆而稍大,乍视之,不相分辨,笼养久,则能言,无不通,南人谓之吉了,亦云料。开元初,广州献之,言音雄重如丈夫,委曲识人情,慧于鹦鹉远矣,疑即此鸟也[6]1061。

此外,新、旧两《唐书》之《南蛮传》皆载林邑国献“结辽鸟”一事,可与上文互证。“结辽”和“吉了”音近,极有可能是直接借用当地土语的发音而来,用于指称这种产自岭南,善言人语的动物。

“吉了”已明,但“秦”字何由则着实费解。笔者通过检索大量类书文献,发现了可能指向答案的一个有趣现象——类书作为一种带有百科全书性质的资料汇编,一方面它需要摘录、熔裁各种一手资料(比如前文提到的《岭表录异》中对于秦吉了的记载,就几乎完全为《太平广记》收录),一方面更要分门别类,排列次序,构建系统——在唐宋以来的各种类书中,秦吉了一般不会单独列出条目,而是作为“能言鸟”的一种,附于“鹦鹉”条目之中或之后。如《太平御览》第九百二十四羽族部十一中,秦吉了出现在“五色鹦鹉”条目的最后一段[7];又如《古今事文类聚》卷四十三“羽虫部”,释“鹦鹉”标题下有小字“秦吉了附”[8],如此种种,不胜枚举②类似的记载,另见于宋代《事类备要》卷六十七、《锦绣万花谷》卷三十七、明代的《天中记》卷五十九、《骈志》卷十八等类书文献。。类书在著录善言的诸多鸣禽时,往往选择“鹦鹉”这个更早进入中国人认知世界③“鹦鹉”一名最早或已见于汉代《淮南鸿烈》卷十六:“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是何则?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另东汉末祢衡有《鹦鹉赋》咏之,据此可断,“鹦鹉”在汉代已进入时人的认知范畴。,也更加常见、典型的物种作为主位,而将秦吉了居于次位,构成一种主次排列的解释构型。鹦鹉和秦吉了在外形和模仿人语方面具有极高的相似度,故经常被拿来比较,因而也就经常并称连用、同时出现——这很可能造成区分模糊以至于混淆(如前文《岭表录异》之“大约似鹦鹉”)——尤其是对于不曾亲见这种异域物产的人而言更是如此。鹦鹉在很多古人看来,是一种出产自秦陇地区的鸟,如《禽经》云:“鹦鹉出陇西,能言鸟也”[9],《旧唐书》卷二十九:“鹦鹉秦、陇尤多,亦不足重”[6]1062,另外还有“秦陇州缘鹦鹉贵,王侯家为牡丹贫”[10]“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闺人数寄书。”[11]这样的诗句,等等,不胜枚举。虽然鹦鹉并不真的产自秦陇一带,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它形成一种常识性的观点,而这样的常识性的观点,则有可能在“鹦鹉—秦吉了”并称连用的时候,造成张冠李戴的讹误转移。于是乎,那种叫做“吉了”的、与鹦鹉相似、也善学人语的鸟,也被附会成了秦陇地区的东西,进而衍生出“秦吉了”这样的新名称了。类似的,还有古人对于“猿”“猴”,以及“猩猩”的合称和混用。诸如此类具有相似特点的物种,在古人的理解程度中,往往就会被模糊化处理,从而产生一些衍生性的认知。

当然,上述推论只是笔者的一个猜想,“秦吉了”三字最早出现于文献中,或可能为李白《自代内赠》一诗,而后又有白居易著名的新乐府诗《秦吉了》,这些都要早于《岭表录异》中的记载④刘恂生卒年不详,但可以肯定他是昭宗朝人,活动时段为唐朝末期,距白居易也有几十年时间。。同时,再结合《汉书·武帝纪》中所提南越献“能言鸟”之事⑤《汉书·武帝纪》:“夏,马生余吾水中,南越献驯象、能言鸟。”颜师古注认为指的是鹦鹉,而王先谦补注引沈钦韩云:“《武纪》南越献能言鸟,注《汉书》者皆谓鸟为鹦鹉,若是鹦鹉,不得不举其名而谓之能言鸟。鹦鹉秦陇尤多,亦不足重。所谓能言鸟,即吉了也。”参见仓修良主编《汉书词典》,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601页。此条还可作为前文所论鹦鹉与秦吉了容易混淆的佐证。等,说明“秦吉了”可能较早,或者至少在中唐,就是一个固定的称名且为人熟知。亦或者,秦吉了很早已传入中土,但当时并没有“秦吉了”之名,反而因与鹦鹉近似而被误以为是鹦鹉的一种,故没有严格区分只是泛称为“鹦鹉”而已。

最后,再考虑如今唐前文献的存毁情况,也许有更早的记录和解释,今人却已不得而知了。

除此之外,元人伊世珍《瑯嬛记》卷上引《谢氏诗源》的一则故事中给出了“秦吉了”得名由来的解释:

昔有丈夫与一女子相爱,自季夏二十六日以书札相通。来年是日,箧中殆满,皆凭一鸟往来。此鸟殊解人意,至是日忽对女子唤曰:“情急了。”女子因书系其足曰:“秋期若再不果,有如白日,唯其所为。”因名此鸟为“情急了”。沈如筠诗云:“好因秦吉了,方为寄深情。”“秦吉了”,后人误呼[12]。

按此,“秦吉了”是为“情急了”的谐音——这当然只是文学作品中的虚构成分,带着文人的趣味和美好的想象。另外,单从这则材料出现的时间来看,它也不太可能是“秦吉了”命名的真正原因。

二、“秦吉了”意象的代言、传情与讽喻

上节已经提及,“秦吉了”最早见于文献是唐人的诗,而非史书、地理志等。《李太白集》卷二十四“闺情”有诗《自代内赠》云:

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

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

别来门前草,秋巷春转碧。

扫尽更还生,萋萋满行迹。

鸣凤始相得,雄惊雌各飞。

游云落何山?一往不见归。

估客发大楼,知君在秋浦。

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

妾家三作相,失势去西秦。

犹有旧歌管,凄清闻四邻。

曲度入紫云,啼无眼中人。

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

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

窥镜不自识,别多憔悴深。

安得秦吉了,为人道寸心[13]。

此诗置于“闺情”之列,主题已然明了。此诗起始比兴,引出“妾意”缠绵,痴心相随。而后以“门前草”暗指丈夫离家之久,进而以凤凰自况,说明夫妻分别,天各一方。接着“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一句则直接表现妻子守家的空虚寂寞。“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比喻新颖,带着几分哀叹,又有一丝嗔怒,表现出两人无法见面的无奈和忧伤。于是在诗的最后引出秦吉了,妻子宗氏希望这能言人语的秦吉了代为传达消息,寄托她对于远方丈夫的爱恋之情。整诗词句平实,连用比喻,表达的情感婉转缠绵,李白摹拟妻子宗氏口吻而作,实为表达自己对于妻子深深的思念和眷恋之情。

秦吉了因为善言人语,富有灵性,因而用于文学作品之中一个很重要的功能便是“代言”和“传情”,李白的《自代内赠》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个更具代表性的例子,是《萤窗异草》中的短篇小说《秦吉了》,因原文较长,此处不作引用。这篇小说讲述了剑南某大户人家的一个奴婢和当地书生梁绪的爱情故事,文中出现的秦吉了,正是这两人通信传情的渠道。那奴婢原本是秦吉了的同类,因做了善事投胎成人,秦吉了因担心她嫁于普通之人,故主动介绍给了书生梁绪,撮合这对才子佳人约定终身。正当事情发展顺利时,秦吉了却在传言途中为弹弓击伤殒命,奴婢这边也在大户人家中受到排挤和诬陷,被主人毒打至重伤而后遭掩埋。正当书生梁绪听闻此事而伤心欲绝之际,秦吉了托梦而来,讲述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并留下暗示让书生去救回他的心上人。梁绪醒来,跟着梦中记忆找到了奴婢的掩埋之处,救出了尚存一息的奴婢,送至附近庵里休养。最终,书生和奴婢两人终成眷属,故事圆满结尾。《秦吉了》这篇小说情节曲折跌宕,引人入胜,善于营造氛围,穿插多种叙事手法,艺术水平较高。它塑造的“秦吉了”形象,更具有了鲜明的人格化倾向,善解人心,有情有义,信守诺言,赤胆忠心,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怪乎结尾处,作者借“随园老人”之口评价道:

随园老人曰:鹦鹉能泄人言,此鸟独玉成人事,且以死殉之,羽族之微,不图有此侠气[14]!

由此可见,短篇小说《秦吉了》中的“秦吉了”超越了代言和传情的基本范畴而达于“玉成人事”,“秦吉了”的形象进一步丰富和升华了。

基于善人言语特点而演变的另一个“秦吉了”意象内涵,则是讽喻,这是由白居易的新乐府《秦吉了》开创的:

秦吉了,出南中,彩毛青黑花颈红。

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

昨日长爪鸢,今朝大嘴鸟。

鸢捎乳燕一窠覆,乌琢母鸡双眼枯。

鸡号堕地燕惊去,然后拾卵攫其雏。

岂无雕与鹗,嗉中肉饱不肯搏。

亦有鸾鹤群,闲立扬高如不闻。

秦吉了,人云尔是能言鸟,岂不见鸡燕之冤苦?

吾闻凤凰百鸟主,尔竟不为凤凰之前致一言,安用噪

噪闲言语[15]。白居易作新乐府凡五十篇,《秦吉了》是其第四十八篇,归于四部丛刊本《白氏长庆集》卷三之“讽喻三”,目录载此诗题旨为“哀冤民也”。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对此诗有精到的解读:

寅恪案:诗中之鵰鴞,乃指宪台京尹搏击肃理之官,鸾鹤乃指省阁翰苑清要禁近之臣,秦吉了即谓大小谏。是此篇所讥刺者甚广,而乐天尤愤慨于冤民之无告,言官之不言也[16]。

《秦吉了》篇幅不长,它以鸡和燕比喻柔弱无助的下层平民,以鸢、乌、雕等猛禽比喻严苛残酷的各级官吏,寥寥数笔即勾勒出一幅统治阶层鱼肉百姓,欺压良善的图景。中唐以来,朝政日坏,鸢乌一类的下层官吏想尽一切办法搜刮民脂民膏,巧取豪夺,敲骨吸髓;而雕鹤一类的高位大臣则利用职权中饱私囊,尸位素餐,对于人民的水深火热熟视无睹。同时,秦吉了象征的大小谏官,本来应该发挥沟通上下,疏通民意,辅助治理,劝诫君主的重要作用,但此时却集体失声,对百姓的呐喊及冤情视而不见,只知粉饰太平,曲意逢迎,牟取私利。白居易有感于这不公的现实,感到极大的愤慨、失望乃至悲痛,于是作《秦吉了》予以大胆揭露和辛辣讽刺。在《秦吉了》中,秦吉了鸟因其善言的特点而被用于指代谏官,在讽喻中首次被赋予了负面的内含,这是和最初代言、传情的意义完全不同的。

和白居易《秦吉了》中意义近似的,还有辛弃疾所作之《千年调·卮酒向人时》:

(蔗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

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

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

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

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

学人言语,未会十会巧。

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17]。

此词据学者考证作于淳熙十二年(1185),次题中“蔗庵”为辛弃疾好友郑汝谐的住所。郑汝谐,字舜举,号东谷居士,青田人,绍兴二十七年(1157)进士,当时正知信州,和辛弃疾交好。郑汝谐在蔗庵中建了一个名为“卮言”的小阁,辛弃疾作此词予以调侃,顺带讽刺了他一贯鄙视的世故圆滑之人。“卮”为一种圆形的酒器,盛满酒后会自动倾倒,然后如不倒翁般恢复。辛弃疾巧妙地联想起平日所见那些唯唯诺诺,随声附和之人,他们都“然然可可,万事称好”,左右逢源,表面一团和气,内则心机万千。词的下阙以略带自嘲的口吻调侃自己,当年年少轻狂,口出无拦,过于刚直,直至现在才懂得说话的道理。结尾笔锋一转,以秦吉了作为象征,再次表达了他对于当时官场不正风气和逢迎谄媚之人的不屑和不满。此词本为一篇酬唱之作,但却没有丝毫敷衍和平淡,口语化的语言增添了些许诙谐的色彩,讽刺批判的精准和强烈,堪称辛词中的上等,亦鲜明展现了作者的真性情。

对比白诗和辛词,二者借以秦吉了的能言善言为着眼点设置象征意象,白居易笔下的秦吉了用于贬刺谏官本该言而不言的失职,辛弃疾笔下的秦吉了是嘲讽一众阿谀奉承的势利小人,它们都饱含作者强烈的思想和情感,具有较高的艺术表现力,因而成为古代讽刺文学中的经典之作。

除了上述两个例子外,还有元人郭翼《林外野言》(补遗)中的《五禽言·秦吉了》[18],明人高启的《咏苑中秦吉了》[19],等等,皆为运用讽喻或象征性秦吉了意象的佳作,因题材、主旨等类似,不再一一例举。

三、“秦吉了”忠于故土、气节坚贞意象

秦吉了作为一种文学意象,还有一种与其善言性质无关但又频繁出现的意义,其典故源头来自宋人邵伯温之《闻见前录》:

泸南之长宁军有畜秦吉了者,亦能人言。有夷酋欲以钱五十万买之,其人告以苦贫将卖尔,秦吉了曰:我汉禽,不愿入夷中。遂折颈而死。呜呼,士有背主忘恩与甘心异域而不能死者,曾秦吉了之不若也,故表出之[20]。

《闻见前录》一书即《邵氏闻见录》,因区别于其子邵博所作《邵氏闻见后录》而添一“前”字。邵伯温(1055—1134年)历经王安石变法至靖康之乱的北宋重要时段,其笔记体见闻录《闻见前录》是具有较高参考价值的史料。我们现在虽不得知邵伯温于何时何处听闻了这则故事,但它作为秦吉了忠于故土、气节坚贞这个形象内涵的现存源头,意义重大。从南宋末年开始,以忠烈悲壮形象示人的秦吉了开始出现在诗文之中,如林景熙的《秦吉了》:

尔禽畜于人,性巧作人语。

家贫售千金,宁死不离主。

桓桓李将军,甘作单于鬼[21]。林景熙,字德旸,一作德阳,号霁山,世称“霁山先生”,是南宋遗民诗人的代表。此诗收录于其《霁山集》卷一,笔者所见明嘉靖十年刊本中,此诗标题之下正是引用了《闻见前录》中那则关于秦吉了的故事作为解释,稍有出入之处在于结尾,此处记载秦吉了绝食而亡,邵氏之说则是“折颈而死”。诗的内容浅显易懂,前两句可以说就是秦吉了不入夷地而死的概括,最后一句用李陵之典,表达出哪怕山河沦陷,身处异乡,但却心系故国,忠于前朝的气节和决心。

除了易代后隐居不仕的林景熙,金元间人冉琇亦有诗咏秦吉了,见收录宋末遗民作品的诗集《谷音》中的《秦吉了》一诗:

有鸟秦吉了,鸣声一何悲。

自言承主恩,十载供提携。

雕笼闭羽翼,系之双华丝。

一朝不终惠,零落投荒夷。

自伤去汉土,岂不怀南枝。

诚堪利主家,生死不敢辞。

努力万里风,寄此长相思[22]。

据《宋元诗会》载,冉琇,字温季,琅琊人。“好纵横谈,业渔猎,世为李氏客。难且作,琇累书止之,不听,乃南走。渡江,闻璮灭,东向三哭伏剑。”[23]——这其中涉及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即是李璮之乱。李璮为金末军阀李全之子,长期经营益都行省,占据今山东地区的大部,拥兵自重。1260 年,李璮趁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争夺帝位之际,起兵反元,但最终事败,遭忽必烈处死。冉琇作为李璮曾经的门客,在劝阻李璮举事无果后选择离开,听闻故主败亡而自刎而死,不可谓不壮烈仁义。冉琇的这首《秦吉了》以鸟自况,除了暗含有家国情愫之外,更侧重于彰显一种眷恋故主,忠贞不二的节操和品行。

时至明末清初,秦吉了这个意象进一步活跃于遗民群体的文学创作中,而且较之宋末元初,秦吉了被赋予的具体含义更加的明确,蕴含的情感也更加的强烈,乃至于悲壮苍凉。试举明末抗清义士张煌言的一首《秦吉了》以证:

秦吉了,生为汉禽死汉鸟。

塞南塞北越禽飞,怅望故山令人老。

载鸣鸣华音,载飞飞华土。

翮折翅垂,夷敢我侮!

生当为凤友,死不作雁奴!

我自名禽不可辱,莫待燕婉生胡雏!

鸢犹吓,鹊休唶,仓庚空格磔。

哀哉不能言,起视尝叹息[24]。

张煌言的这首《秦吉了》收录于其《张苍水集》第二编中,题下有标明此诗写作时间为“癸卯”,即1663年,清历康熙二年。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浙江鄞县(今宁波)人。甲申之变后,张煌言在家乡从鲁王朱以海起兵抗清,活动于浙东沿海一带,坚持与清廷斗争长达十九年(乙酉至甲辰,1645—1664年),后因叛徒出卖被捕,英勇就义。此诗创作的1663 年,正是张煌言抗清事业完全走向结束的前夕。上一年(1662)鲁王朱以海在金门岛病逝,当年(1663)其族弟嘉言又在海战中壮烈牺牲,张煌言所率领的义军也人困马乏,饱受重创,大势已去。抗清事业至此,张煌言彻底心灰意冷,遂于甲辰年(1664)遣散义军人马,携随从罗纶等人,去往一个名为花岙的荒僻小岛上隐居。在此诗中,张煌言以秦吉了自比,开头“生为汉禽死汉鸟”即奠定主旨和基调。随之“怅望”故土河山,丛生感怀,“华音”“华土”则寄托着满满的对于华夏民族的热爱。接着笔锋一转,发出“夷敢我侮!”“我自名禽不可辱”的怒吼——这正是作者借秦吉了之口而发的真诚热烈,又绝望惨痛的呐喊和感叹。结尾“哀哉不能言,起视尝叹息”一句,使整诗的节奏瞬间由之前激昂的高潮转入低沉平缓,作者似乎正从刚才化为秦吉了的梦境中醒来,面对惨淡冷酷的现实,充满了复杂但忧伤的情感——这里面既有难以改变现状的无奈和哀怨,也有壮志未酬的不甘和惋惜,更有着对于故国、故土,以及民族至高的热爱。联系诗作的背景和张煌言的人生经历,这篇《秦吉了》不论何时读来,都异常的感人至深。张煌言此诗虚实相交,化典精巧,情感充沛,气势沉雄,堪称以秦吉了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的绝唱,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和影响力。作者公忠体国、仁民爱物的儒者形象,加之其正气凛然的民族气节和情怀,正是那只宁死不屈的秦吉了的化身,名留青史,光照千古。

身为明遗民的董说亦有一首《秦吉了·用林霁山韵》,有着和张煌言《秦吉了》相似的主题和情感:

前身读忠经,那忍习蛮语。

目溢曰汉禽,结心报贫主。

死共鹤鸿魂,双飞哭秋水[25]。

董说,字若雨,又字月函,自号漏霜,浙江乌程人。曾为黄道周弟子,明亡后出家隐居,改名为林蹇,字远游,号南村,亦称林胡子。董说最有名的作品当属其《西游补》,多为后人称道。和起兵抗清的张煌言不同,董说走的是避世归隐的路子,同时又因潜心佛法,生性散淡,因而董诗风貌与张诗之激昂沉雄迥异。朱彝尊《静居志诗话》卷二十二评曰:“若雨腹笥便便,未免有才多之恨。至其硬语涩体,绝不犹人,方诸涪翁不足,比于饶德操有馀。”[26]在朱彝尊看来,董说天资颇高,满腹经纶,其诗风近似于江西诗派的硬痩奇崛,虽略逊黄庭坚,但胜过饶节。以本文所举《秦吉了·用林霁山韵》观之,确有生新冷峻、冲淡萧索之韵味。此诗用林霁山韵,有和前文提及的林景熙《秦吉了》一诗之意。诗的前两句指明秦吉了身为汉禽宁死不入夷地的典故,用语平实简明,隐约带有忧伤悲凉之感。后一句想象魂魄归来,目及故土河山,不禁怆然泪下。这首古体呼应前人林景熙之作,篇幅短小,看似轻描淡写,随意勾画,但背后暗含着巨大的情感能量的涌动——正是这种似说非说,欲言却止的表现方法,恰恰反衬出作者难以言表的哀伤和悲愁,从而引发读者共鸣,造成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张煌言和董说这两首咏秦吉了的诗,前者激烈慷慨,后者简至哀婉,基于同样的意象典故,衍发出不同的风格和意味,堪称遗民诗中的佳作。除此之外,同时期还有方文的《宋宪使署中鹦鹉能言索赠二首》(其二)[27],女诗人周玉箫的《杨太后》[28],等等,皆用了秦吉了身为汉禽不入夷地的典故以明己志,同时表达故国之思。由此观之,《闻见前录》里的秦吉了,因其气节的刚烈,操守的高洁,而成为后人心中忠贞形象的典范,在易代之际更成为遗民群体所青睐的情感和精神寄托。

四、结 语

纵观历史发展及漫漫文献,我们可以观察到秦吉了主要以两种面貌呈现:一是作为一种来自岭南的奇特物产,被记入各种见闻录、地理志里,然后进一步辗转于各种类书、笔记、乃至注释中;二是作为一种具有非单一内涵的文学意象,经由文人的加工化用,出现在唐宋以来的诗文和小说中。在整个有关秦吉了的记录链条中,不同时代、不同性质典籍里的种种出入并不鲜见①不同文献中的出入,可参见第一节中《岭表录异》和《岭外代答》的差异,以及第三节中林景熙《秦吉了》诗题下引用部分的例子。此处再补充一例以证之——《列朝诗集》闰集卷四录周玉箫《杨太后》一诗,诗题下有注解云:“宋宁宗后有宫词五十首,国亡从北狩已七十矣。时有能言鸟秦吉了,遇北客买之,鸟云:‘我南鸟,不愿北去。’遂以头触笼堕池溺死。老媪之舌亦巧,心亦慧,视之有愧多矣。”这则故事的情节主体仍和《闻见前录》里的一样,而略有改变。,除了文字流传的讹误可能外,也和秦吉了本身作为一种异域的形象有关。

在古代那种交通和信息极不发达的情况下,空间上的隔绝其实也就意味着认知方法和思维方式的隔绝,这进一步演化出不同地区各自相异的文化类型——对于身处中原的汉族文人而言,他们的世界又何尝不可被理解为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场域呢?在这个场域中,知识阶层共享着情感、记忆、理想、归属、认同等观念,他们以儒家思想为核心建构起一套认知过程和话语体系,并以此去维持自身文化和社会的形态,去处理自我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以及去规范、描述、界定其他的存在。当空间作为一种不可抗的影响因素介入规范、描述、界定的过程中时,情况就会变得复杂和多变起来——尤其是对于思维和技术层面都不可与今日相比的古人而言,更是如此。以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异托邦”(Heterotopia)概念去处理这个含混、隐约的状态或许会非常合适——福柯在阅读《中国百科全书》的基础上,借用“乌托邦”的概念创造出“异托邦”这一隐喻。他认为,在一种文化或文明中存在某个真实的“场所”,它在社会的构建过程中形成,凝结着认知主体对于异域空间的复杂、模糊、真假交织并存的想象:

异托邦有一个创造幻象空间的作用,这个幻象空间显露出全部真实空间简直更加虚幻,显露出所有在其中人类生活被隔开的场所。也许现今人们感到被剥夺了的这些少有的关闭的房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起的正是这个作用。或者相反,创造另一个空间,另一个真实的,与我们的空间同样完美、同样细致、同样安排得很好空间②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著,王喆译:《另类空间》,参见《世界哲学》2006年第6期第57页。原文为Michel Foucault:Des Espace Autres,Architecture,Mouvement,Continuité no.5(1984):46-49.笔者另参考Jay Miskowiec 的英文译本Of Other Spaces,参见Diacritics,Vol.16,No.1,1986,第22-27页。……

福柯在文中以镜子比喻“异托邦”这个概念,正巧妙点明了“异托邦”基于主体认知角度的非真实性本质。镜子中反射出的是“我”的影像,即“异托邦”创造的映射主体的那个虚幻的空间——正因为有了这种机制,所以在主体的认知世界里,总是存在着“混和的、中间的经验”①同前注。。秦吉了作为某种“他者”,在进入我们认知理解范畴的时候,天生就带着空间因素赋予其的神秘、怪异、未知和陌生感,所以在《岭表录异》和《岭外代答》这样已经比较可信的原始史料中,秦吉了仍然找不到一个统一且完整的形象。接下来,这种原生性的模糊,附带着各种想象,又会进一步被不同文献之间誊录、倒转、蔓延而产生的损耗、误差加以放大——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放大,反而给予秦吉了以充足的意义拓展空间,故可在文学领域不断生发出新的创造力。

人类的经验并非完全源于实际,而更多的内在于思维乃至认知本身。“异托邦”理论揭示出:空间的遮蔽一方面是想象和认知的最大障碍,但它更是意义与观念的生发起源。作为一种空间形象的秦吉了,以其开放互通的赋义场域,承载着古时文人们的浪漫、悲喜和人生体悟,演变出多姿多彩的文学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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