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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在茶烟里玩花生壳

2022-03-16

安邸AD 2022年3期
关键词:潮州

盛唐遗风茶道馆中一角,靠窗的清代金漆木雕书柜上摆放着清代的潮州木雕;靠墙处是清代竹制学士椅及茶几,茶几上摆放着清代潮阳锡艺犀牛望月灯;近景处,清代青石面火童椅上摆放着红泥火炉及砂铫。

对页 陳香白,广东潮州人,1937年出生于香港,潮州工夫茶文化研究第一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潮州工夫茶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兼通历史学、方志学、中医学,兼习书法、声乐等。他致力于研究中国茶文化和潮州工夫茶技艺数十年,精通潮州工夫茶的冲泡技艺,首创潮州工夫茶道太极图,出版有《中国茶文化》、《茶事通义》等专著,曾应邀在全球多国讲授潮州工夫茶课程,弟子遍天下。

在古朴自足的潮州城里,游客与居民熙攘交错,忽而乡音、忽而普通话,但到底它还是潮州人的潮州。绵延开去的牌坊和古城墙固定住了某段与我们当下相去甚远的时空,在这里,有的人活成了面子,更多人自顾自活成了里子。作为潮汕第一文化名片——潮汕工夫茶的当世“代言人”,陈香白有各种大师、泰斗、专家、非遗传承人的头衔加身,当仁不让得撑起工夫茶的“面子”。但转过头来,他却不紧不慢,还是那个乐天幽默且爱茶的“白老”。

到底是过了耄耋的老人,对于远随流水香的记忆总比近处的图景更记得生动。穿着招牌式的衬衫、背带裤,带两分旧派公子气,他怡然落座,只管叫徒弟阿彬拿大杯为他斟茶。见摄影师来自瑞典,立即感叹这个他从未到访的遥远国度有位“伟大”的等离子物理学家在获得诺贝尔奖的致辞上公开表示:人类若要在21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到2500年前的孔子思想。“我很感动啊,一个瑞典人,没有一点中国血统,但是尊崇我们的孔子,了不起!”他乐呵的脸上镌刻的皱纹荡开来,不是篆刻倒像赵孟頫的行书了。“但这人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白老当场考试,我们纷纷点开搜索引擎——果然拗口,汉尼斯·阿尔文。他径自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纸和一支钢笔,一字一字确认后记下来,“你们慢慢说,别着急,我写不了那么快。”在潮州待了几天,我们随身携带的节奏,对这座城市而言的确是有些冒失了。

老一辈的风度襟怀是松风明月养出来的骨气,也是茶烟袅袅薰染出的清韵。1937年出生在香港的陈香白算得上世家子弟,严父慈母,每天吃饭前若背不出当日所学的《论语》便要吃父亲的藤条鞭。唯独在喝茶这件事上,父母的态度登时转换:“小时候看父亲泡茶,觉得好奇喝一口,好烫,杯子摔到地上,碎了。”母亲生气,便要来骂,这次倒是父亲赶忙止住她,“老父亲说:‘不要骂,骂了以后他连茶桌边都不敢来了,还怎么喝茶?’”这般之乎者也与茶香缱绻的美丽岁月并不长久,随着日本人占领香港,陈氏一族举家逃往广东的客家山区,终于在日本投降后,辗转落定在了潮州。“我们住在姐夫的宅子里,父亲说:‘就不回去了吧,一家人,不要再颠沛失散了。’”

白老突然止住了话,低头抿一口酽茶。时光忽而拉回到4年前的盛夏,热得眼前重影的深圳,在“不二”人文空间中,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再粦(故事详情请见《安邸AD》2017年10月号《茶香不二》)。他着长衫坐在由季羡林先生题写的“潮州工夫茶”条幅下,一身清凉地提壶、注水、分茶……一招一式稳重又有静气,倒真让人觉得此中有“功夫”。言谈开去,他提到自己的父亲,如何慈爱,又如何在日复一日的工夫茶训练里严格要求。这是我们第一次从儿子的转述中“认识”了陈香白,那些沾着金粉记忆的故事让我们暗自发愿:若有一天,能得机会跟这位老先生聊一聊就好了。临别时我们跟再粦玩笑,说他真像黄飞鸿,他认真想想,说:“不像,更像叶问吧。”过两年,忽闻再粦病故的消息;又两年,此时此刻,我们终于在潮州见到了这位父亲。

听儿子口中的父亲,又听父亲口中的父亲,倒真是不负岭东佛学院的宣善法师为阿彬女儿的茶箱题上的那四个字:工夫传家。缘分很奇妙,又有点伤感。白老看着我们照片中的再粦,不讲话。我顾左右而言他,他又兀自低语:“他就是爱穿长衫呐。”

徒弟阿彬赶紧拿话来解,说女儿敏章小时候不怯场,小小年纪就争着要上台表演工夫茶,再粦的幼子不让她,两个稚童在舞台上几欲动起手来……白老哈哈一乐,一字一顿地评价道:“都是可爱的回忆!”敏章如今已是亭亭少女,乌瀑般的长发配上芙蓉样的笑靥,娇娇羞羞嗔怪父亲揭自己的短,让白老看得满眼宠溺。

如此可爱的记忆还可以回到半个多世纪前。彼时的陈香白还是在小学里教数学的小陈老师。“备课很认真,每堂课只用一半时间就讲完了。校长不准提前下课,怎么办?”他便把自小的国学底子拿出来,为学生们讲起了《空城计》,一帮顽童直听到打响下课铃也不散。“结果我的名声就传出来了。大家都说小陈老师讲课很生动,学生都不想下课,他们哪知道学生想听的不是数学课,而是《空城计》啊。弄得教导主任还误以为我是个人才!”当然是人才,陈香白一生教学相长,在工夫茶研究之外,懂中医、擅书法、通历史、了方志,熟读四书五经……传统文化里那枚旧月亮总在他胸间清光照影。

人人都期待这位工夫茶泰斗讲些深沉厚重的茶学说、茶知识,他却偏得意地讲起自己的音乐故事。“我是经过了专业美声训练的,你知不知道!我的林老师,那是马思聪的学生,这一点请你注意。那时候的老师非得教出一个得意门生,不能平庸。”上世纪50年代,他偷跑到文工团应征独唱演员,“他们叫我唱一段,我就唱了一段歌剧《伊凡·苏萨宁》里的‘苏萨宁咏叹调’,仅仅3句就被录取了!”白老颇为得意地一拍腿,“为什么?因为我是专业训练的啊!我们练发声要埋首自家的井口练,因为歌剧的发音吐字必须要圆,不能散。”

84年的岁月里,白老见证过多少离散呢?但至少工夫茶在潮汕人的生命和生活中从来没散过。就像我们不需要刻意坚持才会吃饭、喝水一般,潮汕人的血液里大概都飘着茶香。在牌坊街的骑楼下躲雨,在街角的古庙旁看人对弈,随处都是摆出的茶桌,三杯一壶,就手便冲泡起来。邻座的阿伯、对街的阿嬷,人人见我们都说一句:来吃茶!即便言语不通,也觉得暖洋洋的亲近,这才是实实在在活着的茶。

“所以到最后,你最好把什么花花哨哨的招式都忘了,一切的程序都只为了那一杯最好喝的茶湯!”白老一生,对潮州工夫茶的研究与推介功高劳苦。从退休后全心投入,到归纳总结出如今已成严谨范式的“潮州工夫茶冲泡21式”,他翻遍历史资料,访遍名丛茶山,参与每一个制作环节,务求详尽准确,“不能让人家说老陈是乱讲话”。尤其是将潮州工夫茶与孔子儒家思想相勾连的用心,只因“我们中国人的文化总要有个源,于是我向上回溯,就回到了孔子的时代。”潮汕自古就是中原儒家思想与边缘海洋文明你争我夺、你来我往的地方,借由一泡工夫茶,倒真不必干戈相向、直可以润物无声了。“这也就是我们潮州工夫茶的核心思想——和。”工夫茶在潮汕是以家庭为单位普及开来又传承下去的,千百年来,家家户户饭后便是一泡茶,既是茶聚又能茶话,工夫茶作为媒介,把家人都团聚在一起,“家和万事兴”。有矛盾的两方也可由第三方请过来喝茶,“大家出于礼貌,都坐下来,喝茶就难免茶话,矛盾不觉就解了。这就是我们说的‘吃讲茶’——边喝茶,边吃一点点心,大家话一开就把戒备之心消逝了,矛盾也自然消解了,这也是一种‘和’。”白老又讲:“如果工夫茶的核心是‘和’,那这个核心中还有个核心,就是‘孝’。工夫茶既以家庭为单位,那家庭和不和,就看子女对父母有无敬畏尊重之孝心。”这个如今看来晓白的道理,在曾经那段特殊的岁月里却绝口不敢提。“当改革开放后,我第一次讲学,前排一位江浙的老先生听我提到‘孝’的概念,感动得当即大叫起来!”

白老对来自江南的老先生总有种莫名的亲近,因为他在工夫茶研究道路上的贵人之一便是来自江南的著名学者胡道静。“那是我的第一篇关于工夫茶的系统论文。当时山西人民出版社的《孔子研究》要征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写成了《工夫茶与儒家思想》寄给胡道静先生。先生立即选登,并来信鼓励我:希望你能将此题目继续研究下去。我很受鼓舞啊,真的就听了他的话。”那是1990年,这一研究便是30载。从潮汕到全国,到亚洲,到欧洲,“除了美国,我几乎都去讲过课了。”白老很是看重自己在威尼斯大学当教授的学生查立伟,“他在威尼斯成立了中国工夫茶研究会,后来他的朋友又把学会带到佛罗伦萨,所以意大利我去过好几次。这个国家了不起,电影拍得特好,《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我前后看了16次,《警察与小偷》也非常感动人!”这大概就是白老所说对于如今潮州工夫茶的传承与扩散有的“一点满意”,但是关于“不是全满意”的那部分,他呵呵一笑:“忘了!”

对于而今已然无招胜有招的白老来说,他心里真正的“和”还有更阔大的境界——“那是我们汉朝所说的‘和’,它跟后世的‘和’相比,大气得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杯工夫茶里,至亲至孝是家人,至上至大是人跟宇宙的关系。”不过不要把工夫茶拔得太高、弄得太悬,这是白老面对如今唯数字论的商业社会油然而生的警惕。“工夫茶不是表演,不是神道设教,21式也好,16式也罢,8式也过关,最终你只需要做好一个人、泡好一杯茶,自恣以适己。”

茶饮尽了,敏章过来请师公指导。曾经的小茶童如今也逐渐能够独当一面,在潮州城南中学里创立了学校的工夫茶艺队,制作的工夫茶视频节目还刚刚拿到2021年广东省中小学科技劳动教育实践活动的全省一等奖。尚念小学的弟弟同样跟随师公学茶,只是今日仅叫他守在炉边起炭、煮水,让他颇觉大材小用。平常的一日,白老便是这样在徒弟阿彬的茶道馆三楼度过,跟他们一家大小闲聊天、午饭,胃口很好,窗外白玉兰的枝叶洇开一片翠色,白老或者也会在这浓荫下打个盹。他在生活中偶尔任性,在教学时偶尔严厉,但大多数时候终拗不过敏章的撒娇。只是晚饭是要回家和太太一起吃的,晚饭后雷打不动要两老对坐饮茶,“老伴哪一天喝不到我的茶就整晚睡不着”,直是不可一日无此君。

茶烟升起,白老圆融的脸上添了些许柔光。那是70年前了,私塾的先生姓佃名介眉,也是一位翩翩凤城才子。先生诗书画文均精致,尤其工篆刻。陈香白跟他学书、学文,也学煮水泡茶,最难忘就是佃先生用一瓣花生壳就能把炉火升起来,自己练了一辈子却必须用两片……如今,陈香白也成了白老,对工夫茶之爱、之乐,又回到了玩花生壳的年代:一瓣还是两瓣都没关系,记得远景还是忘了近景也没关系,只要工夫茶还在潮州人的家家户户里泡着,人心就不会散。

一 布用竹水勺从清代青花水钵中取水,一旁是民国时期的砂铫和红泥炉,以及要用到的羽扇、乌榄炭和民国时期的银筷。

二 在表演台上,放置着陈香白老师题写『和』字款的工夫茶具收纳柜;背景处挂着清中期书斋工夫题材的坐乐图(左)与清代的双鹅乐水图(右);前景处为漳州工大漆坐具。

三 阿彬的女儿陈敏章与儿子陈锌泽在为我们演示完整的工夫茶冲泡21式。

四 尚念小学的陈锌泽在认真地『偷』听师公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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