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傈僳人的火塘与日常

2022-03-14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2年3期
关键词:傈僳秀林火塘

朱英豪

从山里转出来,李秀林每碰到对面来车,或者路边行走的熟人,都要停下车,摇下窗户,与对方问候一番。

丰田车的方向盘上套了一个毛皮套,上面镶嵌着无数粒小小的白珠子。每次经过弯道,有那么一个瞬间,阳光经过那些珠子的折射,会照射到乘客身上、车棚顶上。这时候,方向盘变成了迪厅里的旋转球,随着车子的转动,整个车厢内部,都会接受阳光雨点般的惠 泽。

受高山遮蔽,对于黎明、美乐这样地处老君山峡谷深处的村子,阳光打在身上是幸运的。黎明镇中心屈指可数的几所民宿,其价格往往和几点能晒到太阳紧密关联。地势最高的一所,二层阁楼的房间大概在早上9点能迎来早已不是黎明的第一道“霞光”,老板很自信地把客店取名为“佛光客栈”。李秀林不说晒太阳,而说烤太阳,围在火塘边烤火的烤,一个听起来有点发烫的词。

地理環境塑造着人们的生活习惯。

正如黎明大街上那些旅店一致拥有的向光性,经常在山中弯路窄道上谦让甚至原地等待对面来车的云南司机,某种程度上,一定比在一马平川的柏油路上行驶的北京司机更加懂得以礼待人。

光照、海拔、土壤、山阴山阳,这些气候地理条件,对于丽江玉龙县美乐村各巴布村小组森林绿色产品专业合作社带头人、傈僳族农民李秀林来说,必须了然于胸,而且是在细微处。他给我举了个例子。在黎明村,村民发现花椒种不好,这边靠近老君山片区,很多喀斯特岩石会吸收和反射过多的热量。而几十分钟车程之外的海拉子村就可以。

我们碰到了四拨人。有手里拿着一捆长翠竹的大妈,刚从密箐(当地老人对大竹林的叫法)采来喂羊吃。有两个年轻女孩,背着背篓在河边山谷走着,要去附近的镇上赶集。还碰到一车都是人的,后座上坐着看不出干部模样的乡长和书记。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正要去别人家吃杀猪饭。进入12月,正是傈僳人家家户户杀猪,为自己的春节—阔时节—做准备的时候了。

一个中年傈僳男子守在唯一营业的超市门口等人,摩托车架上放着几袋新买的猪饲料。黎明村地处世界自然遗产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受疫情影响,本该热闹的季节,红石大街上门可罗雀。“该过的节还得过,该吃的肉还得吃”,他说道。

车到山脚下停了下来,村民和冠伟带李秀林、Pur Projet的越鹏和我上山去看项目地。一路上,我们看到不少高大的铁皮核桃树。已经过了采摘的季节,但在一些树梢上依然能看到一些漏网的核桃果。和冠伟蹿到树边踹上恰到好处的一脚,“噗噗”几声,核桃果应声而落。在隔壁维西县的傈僳语里,8月叫“哼哈”,是专门“下核桃”的月份。捡起落在地上的核桃果,小和一只手顶着树干,另一只攥成拳头砸下去,果肉随即四泄开来。

“下野核桃”是傈僳人传统狩猎和采集生活的一部分。明代《景泰云南图经志书》里记载,“常带药箭弓弩,猎取禽兽,其妇人则掘取草木之根以给日食……”。黎明村附近的山谷里,尚存一些粗大的野核桃树,银灰色的枝丫被正午的太阳照着闪闪发光。在过去,核桃还是当地人获取油料的主要来源。除了用来炒菜,还拿来点油灯。现如今,除了每年的菌子季,延续上千年的采集传统,已经被现代种植业逼到若有若无的境地。更远的山坳里,一树没有被摘的野红苹果在枝头被晒成了干,远看像一堆小红灯笼。那天晚上的火塘边,李秀林和我说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妻子,是他走在从学校回家的山路上,被上山采野苹果的她撞见。妻子对他心生好感,塞给他一个大苹果。

“当世界上还能采到那么多蒙贡戈坚果时,有这个必要吗?”小和敏捷的身手,让我想起《枪炮、病菌与钢铁》作者、历史学家贾里德·戴蒙德1990年代那篇向传统狩猎采集致敬的著名文章。文中有人问布须曼人为何不模仿附近的部落从事农业生产时,他们如此回答。

2000年,云南大学民族村寨调查小组走访了怒江另一边的泸水上江乡百花岭村,发现化肥对于那里的傈僳人还是新事物,坊间盛传“背化肥头会疼”的说法。如今,这句话“应验”了。在美乐村郊区的一片农田上,我碰到一家正在挖芸香木的农民夫妇。男主人跟我抱怨,由于连年施用化肥,土壤肥力受损严重,该收获的季节,芸香木死了1/3。

傈僳先民本无姓氏传统,只是明代以后慢慢和汉文化融合,才开始出现自己的姓氏。据丽江学者周荣新先生考证,傈僳族里的“李”姓,是因为崇拜汉文化里的“犁”。明朝初年南下屯田戍边的汉族军队及其民屯的汉民把水田旱地翻耕的犁架传给傈僳人,牛拉犁功效大于人挖地不知多少倍,苦力得以解放。有意思的是,近年流行的永续农业,因为会破坏土壤里的微生物系统,反对使用犁耕翻土。

李秀林带我去看山里野生的云南榧,那是他的心头好。依里独去年才通了毛路,是附近十里八乡最后一个通路的村民小组。也许正因为交通不方便,沟里两棵几百年的云南榧才硕果仅存。树冠犹如华盖撑天,树身盘根错节地扎在岸边红土里。河边空气湿润,地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它们肆意地蔓延着,把整个树身包裹起来。站在树底下,你能充分感受到一棵大树有能力在周身营造出一片怡人的小气候。

1848年,爱丁堡皇家植物园一位名叫罗伯特·福钧(Robert Fortune)的植物猎人曾经在浙东的山区里收集香榧的种子,并带回英国成功种植。这位植物猎人后来因为另一件事为人所知—帮助东印度公司窃取中国茶叶种子在锡兰种植。这次事件彻底改变了中国作为茶叶帝国在全球的垄断地位。一个半多世纪后,李秀林干了件让云南农科院专家感到羞愧的事,他也来到海拔只有20 0多米的浙江收集香榧的种子,并带回海拔2000多米的云南高原和云南榧嫁接。目前,嫁接成功的树苗长势喜人,只待成熟以后看是否能结出和香榧一样美味的果实来。

李秀林的朋友謝金海刚从山上下来,勾着腰,身上驮了一大背篓的芸香木,是刚从山头上自家地里挖来的。这里的傈僳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穿上一件蓝色坎肩。那是一种手工缝制的双层棉布坎肩,干活时穿上它,可以减缓与肩膀接触部位的压力。在过去,这种坎肩是用麻布织成的。云南民族博物馆里陈列着各个民族的传统服饰,在傈僳族的标牌上写着“多以自织麻布制作”。

入夜天寒,一群人围坐在谢金海家的火塘边上烤火聊天。除了我们和谢金海夫妇,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和从深圳打工回来的女儿。听我说到麻布,李秀林想起小时候最怕惹爷爷生气。那时经常穿的一件衣服就是大麻纤维搓成线织成的麻布小长襟,冬天冷的时候里面再裹上一块简单处理过的羊皮袄子。麻纤维很结实,所以只要被旱烟袋钩住了衣服,凭孩童的力气根本挣脱不了,逃无可逃。

喝下半杯杵酒,李秀林开始讲述爷爷曾经去怒江傈僳自治州建立新家庭的未竟往事,回顾自己在年轻时跑到中缅边境密支那的伐木生涯。金海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他一边添置柴火,一边跟我们讲当年在山上用栎树烧制木炭的经历。栎树是炼制白碳的好木材,能达到冶铁的温度。说来也奇怪,火塘里劈啪作响的薪柴,大多是去年夏天一场泥石流的馈赠。在封山育林,薪材林非常有限的今天,山上被泥石流冲下来的树木,成了解决村民薪柴问题的一大来源。那场泥石流中,李秀林家的四五万条鱼苗被挟裹而走,猪舍和羊圈也未能幸免。

我翻出手机里在黎明街上拍到的一副傈僳文门联,让他们帮忙翻译上面的内容。这套老傈僳文,是英国中华内地会传教士富能仁在云南发明的,沿用至今。富能仁的后代写就的传记文学《山雨》,记录了富能仁在云南特别是傈僳人聚居区传教的传奇一生。书中记载,富能仁在第一次和傈僳人见面时,就着火塘发出的光,把他们发出的声音用拉丁文记录在纸上。那些傈僳人睁大眼睛,看得发呆。

“他把我们的话拿走了,我们就没有话可说了。”火塘边有人抱怨说。

德国民俗学家Konrad Köstlin曾用“长时间燃烧的火炉”来形容作为概念的“日常”。这个比喻拿来对照傈僳人和他们的火塘生活,再贴切不过了。黑亮的火塘和它边上那些凳子所界定的空间,是傈僳人埋锅做饭的厨房、烧火取暖的壁炉,同时也是呼朋唤友的会客厅。就连那怒江人家做杵酒,蒸熟后加入酒曲密封,也得放在暖烘烘的火塘边上,拌上老乡们的家长里短,一起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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