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不加倍
2022-03-14富大人
富大人
小希回来已经快两个月。南方的天气没有一点准数。前些日子山茶花开得热烈,这几天又下起春雪。这场雪,对有的人来说,是稀客,是与众不同的一天里的一场欣喜,对有的人来说,只是更冷的一天罢了。
小希看了看窗外大小与头皮屑差不多的雪花,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厚珊瑚绒睡衣,然后什么额外的举动都没有做。没有掏出手机拍张照片,没有沏茶,也没有找点零食嚼嚼,她干坐了一会儿。
家里这会儿很安静,父母上班去了,他们离退休还有几年。家里暂时只有她,跟少年时的那些寒暑假一样。五点半,父亲下班后会直接去奶奶家,奶奶去年底查出肺癌。之前瞒着她,回家之后,她才知晓。
奶奶一头银发,大眼,小脸,气质佳,有人说她像观音,《西游记》版本的观音。她哪有那么慈目,一生都是脾气大、嗓门大过来的,做事风风火火,每日步数排行榜总是名列前茅,整个家族精力比得上她的,没有人了。但是她倒下了。
大医院的人让做一个切片活检。奶奶拒绝了,她担心引发更糟的局面。她自己托人找了中药方子。苦得要死的黑药水,一天要喝几杯,实在喝不下的时候,她说宁可早点死。
小希劝她不要喝了,想让她尽量还是做个切片,但被回绝了。说什么都不会切片的。过年时节,家里有几个年轻一点的亲戚也来劝过,说要相信科学,草药没用。最后奶奶听进去了一点,改成了喝另外一服草 药。
姑姑们都没有说什么,爸爸也没有异议,小希自己不过是一个在外工作了四年又回来的人,说话没有人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有时都不愿意去爷爷奶奶那间小屋子。狭小的58平,上世纪分的房子,二楼的光线一直就那样,爷爷耳背到跟他说每一句话都很费劲,扯起嗓门最后也只能听到几个零星片段。他的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赶上腰疼的时候,就更逮谁骂谁了。这个腰痛折磨了他好几年。
以前,他不这样。每年的年夜饭几乎都是他掌厨,他做的菜既好吃品相又好看,也许是因为当过兵,身手麻利,也不会惜力,也许是喜欢在端出最后一盆菜时,听大家招呼他赶紧入座的那种感觉。总之,记忆中他一直是张笑脸,红里带黑。
过去,他的职业是司机。最初是运输兵,后来在国营的企业车队。1985年到1995年这段时间,应该就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了。那家企业是当地最好的企业,奶奶则干起了个体户,卖服装让她成了最早的万元户。家里有人负责稳定,有人负责创收。小希的姑姑和爸爸,都可以进厂就业,大姑高考只差两三分,最终也放弃复读,进了机械厂。比机械厂更好的去处,能有几个呢?过年前能发那么多米面粮油的又有几家呢?大家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几年后机械厂倒了,改制了,大家都下岗了。
两个姑姑跟着奶奶一起干起了服装生意。三百块钱可以砍到三十的那种衣服,看起来不算高级,但是这个营生比上班强。扶两个女儿上马后,奶奶没多久正式退休了。她的退休生活显得朝气蓬勃。由于喜欢跟人聊天,喜欢听人奉承她气宇轩昂、神清气爽,也喜欢锻炼身体,所以每天晚饭后,她雷打不动地要去广场会友,然后散步一个小时。
这些年,其实一直是老头子身体传来这那的毛病,大家默认他要走下坡路了。奶奶则从未被人怀疑过。她是硬朗结实的同义词。哪料想,却直接赶上了癌。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只能佯装镇定地说自己已经活到了70多,够本了。这话叫人听着有点不舒服,并且完全不知道接什么茬好。高情商的亲戚会大声打断她,说您老这精气神,不会出岔的,请菩萨保佑,肯定可以闯过去的。
这种不容分说的吉祥话,其实能起到最大限度的安抚之用。可惜小希家里人没有一个是这种嘴皮溜的。他们全家人都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心里乱糟糟的,既没有清零键,也没有指导方针。
小希这次回来,大家于是也没有多少心思关注。
反正27岁的女孩,还算年轻。外面不好干,要租房子,要買这个买那个,一年到头,攒不下来多少钱,回来总归有个照应。
所以见面,亲戚们都轻描淡写地说着笼统的欢迎词:回来挺好的。至于好在哪,这就是小希自己的事了。
回来这么多天,她没有头绪。是,房租钱省下来了,但是好点的工作也难碰—什么是好点的工作,其实都很难判断。而考研考公这种路子也不合适。
小希听说有个小表弟辞了银行的工作,回家连续考了两年都还没有考上。再说,考上了,回头一样也是找工作。
先网上看看吧,海投点简历碰碰运气。她更新了一下简历,把上一份工作的几个亮点,补充了进去—想不到,那些也能算亮点。她不由得嘴角撇了撇。
上一份工作,只坚持了一年,小组领导实在太喜欢开电话会议了,在这个核心话唠之外,还有一个其实不关他事但是他就是想多说几句的男同事,两人里应外合,你丢出一大段我补充一大段,一聊可以聊两小时。小希不知道其他同事怎么想,他们怎么想也不重要。她只需要硬着头皮听下去,按着指令,做好PPT,给甲方过目,再改几遍,就算完事了。活干得并不精细,但是无所谓。市面上比这糙的比比皆是。小希看穿了这草台班子里的窍门,但身体已经受不了在两小时的晚间会议之后改写方案到凌晨的生活了。
这些人似乎都是奶奶的加强版。他们的精力取之不尽。自己这个疲惫的普通队员,只能败下阵来。
考虑了两个星期,小希提出了离职。这期间,与她合租的小姑娘的清仓甩卖也给了她一些动力,这位姑娘打算去她异地恋的男朋友所在的城市。她正在整理一些旧物件,挂在闲鱼上,也挂在小区群里,一个看上去9.8成新的铁艺小茶几标价只要60,一个崭新的榉木衣架自提只要50。每卖出一件,似乎就离轻装出行更近了一步。
小希一边看着室友忙忙碌碌,羡慕她卖出一件物品时真实的欢喜,一边又庆幸没有这样的甩卖时刻。她在这里的几年,是清心寡欲的几年,添置的最大物件只是一个放平板电脑的透明架子,大概20厘米长。
既然不确定,也没有办法在这里扎根下来,提前买那么多东西就是不必要的负担。她无法理解那些花上数万元甚至十多万,给出租房刷漆、砌墙、换家具,最后还出“我是怎么爆改出租房的”攻略的人。
看起来,她显得冷静而克制,实际上也许只是没底,手里的牌除了对三、对七这样的小对子,还有两个零星的三带一,只能早早点击“不叫地主”“不加倍”。
眼下,这一把无心战斗的牌总算结束了。至于新的牌局怎么样,她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点击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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