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账户导向下的农地要素市场化逻辑
2022-03-11郑沃林邹宝玲
郑沃林,邹宝玲
(1.广东金融学院 信用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521;2.西南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重庆 400715;3.西南大学 农村经济与管理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一、引言
“小规模、分散化”是农业生产经营的基本格局,也是我国农业竞争力不足的诱因。再加上越来越多农户外出务工,形成了农地闲置等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传统农业转向现代农业的进程。在集体所有制的基本国情内,很难通过重新分配地权来实现农地要素重组。从这个角度看,促进农地要素流动具有重要的效率意义。市场是要素优化配置的重要形式。与这一思想吻合,以农地流转为手段,促进农地要素在更大范围内实现优化配置正是政策努力的方向[1]。然而,政策没有取得预期效果。根据农业农村部统计资料显示,1990年,我国农地流转面积占承包地总面积的比例为0.44%,1999年为2.53%,2008年为8%。在2008年,叶剑平等对全国17个省1656个村1773位农户进行调研并发现,仅有15%的农户转出过土地,16.5%农户转入过土地,没有进行流转农地的农户达69.5%[2]。产权理论认为,在产权明晰且稳定的状态下,市场会自动解决交易问题,从而实现有效率的要素配置[3]。由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下,地权分配是基于国家强制性的安排而非自由市场的配置,因而存在模糊产权风险。农户不愿意流转农地很可能是担心权益得不到保障。于是,界定农户对土地的权属关系并明晰农户与不特定的第三人之间的权属关系显得格外重要。2009年新一轮的农地确权颁证开始实施。自此,地权的安全性、可交易性和信贷可得性得到强化,从而降低了不确定性,促进农户流转农地。根据农业农村部统计资料显示,2011年上半年,我国农地流转面积占承包地总面积的比例为16.2%,2014年为30.4%,2015年为33%,2016年为35%。另外,根据课题组2015年初对全国9省区2704个农户的抽样问卷调查显示,有895位农户转出过农地,占总样本的33.10%。农地流转率不断提升,现实中却普遍呈现非市场化交易特征。根据课题组调研的数据显示,超过70%农地流转发生在“村落里的熟人”之间。朱建军和杨兴龙也发现,在1368位流出农地的全国代表性农户样本中,有984位农户将农地转出给本村农户,约占总样本的71.93%。这引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农地流转没有遵循效率原则,而是“小农”之间的复制[4]。全国层面的农地分散经营格局并未因农地流转率提升而发生根本性变化。根据《全国农村经营管理资料》显示,1996年经营耕地规模在10亩以下的农户占承包户的76%,2010年为85.79%,2015年仍高达85.74%。
农地流转在本质上表达为产权在交易主体之间的界定和实施。如果农地确权颁证、农地“三权分置”“承包期再延长三十年”等制度秩序很好地解决产权界定的问题,那么产权实施将成为影响农户流转农地的关键性因素。产权经济学认为,产权是产权主体对资产的占有权利,而占有是法律规则、组织形式、实施行为及其规范的函数[5]。所以,资产权利并非一成不变的,任何人对权利的主张取决于自身保护产权作出的努力、他人企图夺取形成的努力以及政府给予保护的努力这三大方面[6]。相应地,在法律明确界定产权以后,产权主体是否完全行使产权,取决于他们的行为能力[7]。农户行为能力是一个多维的概念,以往的研究将其表达为排他能力和交易能力。排他能力主要说明,如果产权主体行使产权受到他人侵犯,那么排他程度就是阻止他人侵权的能力。其中,农地流转契约具有不完全性,农地转出户难以对承租者使用农地行为进行监督。这在很大程度上诱致承租者出现过量施用化肥农药等机会主义行为。化肥农药的过量化施用导致土地质量下降、水体污染以及土壤板结,并最终表现为权益损失。农村社会独特的差序格局使得人际交往隐含着长久的预见性和低度选择性,这形成的声誉效应不仅有助于农地转出户更容易地选择值得信赖的承租者,也有助于他们将声誉资本化促使承租者为保障声誉而自发规避机会主义行为。于是,农户(尤其是排他能力较低农户)倾向于将农地流转给亲友邻居。交易能力主要是说明,产权主体与不特定第三者约定契约,并让渡资产的权利。农地流转中介组织匮乏,农户在市场中寻找合适的农地需求者是困难的。但是,村庄内部的信息是流动的,农户之间是知根知底的,从而清楚对方的用地需求。于是,农户将农地流转给亲友邻居能够快速达成交易,并获得权益分享份额。
以农户行为能力为分析线索成为解释农地要素非市场化的一个重要思路。不过,现实没有提供更多的证据。例如,沿海地区的土地流转中介服务产业链发育完善,基本实现了土地流转“一站式”服务,从而降低了农地流转的交易成本。课题组调查的结果显示,广东、江苏、辽宁等地区主要以“村落里的熟人”的关系型自发性流转为主。一个重要的判断是产权主体行使权力除了是制度预设以及社会期望的结果外,还是他们对产权属性利用、控制的结果[8]。产权主体行使产权其实是一个“保留”或“放弃”的选择。如果产权主体认为行使产权带来的收益超过成本时,会出现产权实施的动机和行为。相反,他们认为行使产权带来的收益难以补偿成本的损失,就不会主动去行使产权,从而更加自愿将产权留在“公共领域”[6]。可以说,产权实施不仅取决于行为主体的行为能力,更取决于对收益与成本的比较。理论上,在比较收益和成本后,农户将农地流转给市场主体更符合理性经济人决策[9,10]①(1)江淑斌和苏群(2013)研究显示,流转给亲友邻居的租金为400元/亩,流转给企业的租金为700元/亩。课题组调研的数据也表明,流转给亲友邻居的租金普遍少于500元/亩,流转给生产大户的租金集中在500元至1500元之间。。现实却相反,这说明农户并非遵循完全理性的收益与成本的核算方法。究其原因,对于农户而言,农地产权并非“所有可能权利”,而是嵌入“农地集体所有权”之中的“准所有权”;由此决定了农地承担着生产资料、社会保障、情感寄托等功能,并形成了主观层面的人格化价值和客观层面的物化价值[11]。根据心理账户理论,在核算的过程中,农户不是追求理性认知方面的效用最大化(即市场价格的收益和成本比较结果),而是追求情感认知方面的满意最大化,从而强化了农地要素非市场化特征。以心理账户理论为分析线索有助于揭示农户关系型自发性流转原因,从而揭示农地要素市场化的改革思路。本研究的边际贡献在于,第一,从产权残缺的角度揭示农地心理账户的形成逻辑,并剖析了心理账号的内隐结构,从而为农地流转对象指向性提供依据。第二,以江西绿公司为例证,揭示在心理账户约束条件下土地要素市场化的微观实现机理,并通过实证分析进行验证。
二、心理账户与农地要素流动
(一)产权残缺与心理账户生成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来,农户成为了农业生产经营的主体,并形成了“所有权归集体、使用权归农户”的产权制度。在集体所有制下,农民依据集体成员资格的天赋性和公平性,以家庭为单位依法享有土地承包经营权。不过,农户拥有的农地产权并非西方意义上的私有产权,而是嵌入“农地集体所有权”之中的“准所有权”[12]。在产权的权能意义上,农民仅仅享有使用权和收益权,而缺乏所有权和转让权,从而导致了产权残缺的现实[13]。产权残缺使得农户无法“卖断”“买断”土地,尽管杜绝了永久性“失地”的问题,却抑制了经自由交易契约而完全获得农地产权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是,产权残缺本质上构成了政府对农户生存权益的强制性“保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城市社会保障及其福利的“补充”[14]。这意味着政策的出发点在于构建农地保障的“生存伦理”法则而非“财产享益”功能。从这个角度看,农地天然地成为农户实现乡村自治和精神自由的资产,难以被其他物品所替代。特别在实践中,因人口变化、劳动力转移等引致的“人地关系变化”的影响,农地“大调整、小调整”现象时有发生。农地调整的实施主要依赖以村干部为代理人的村集体,由此赋予了村干部调整农地的控制权和处置权。某些村干部更在乎“熟人”利益,往往通过农地调整附加产权偏好,从而导致部分农户在利益再分配中处于相对劣势[15]。由于权利失去,农户很难重新获得农地产权,这种外部不确定性强化他们对农地权益的重视。再加上我国的人地关系历来严酷,土地被农户视为赖以生存的“命根子”,这导致农民的理性原则是以生存安全为第一,而不是追求收益的最大化。即使农民的生产、生活和交往不断被卷入开放的市场化和社会化体系中,并出现了经济分化,从而对农地的生存依附大大下降,但是,经验记忆和知识积累会以条件反射及学习的形式构成了农地社会保障的信念。这种精神“垄断性”和权力“排他性”进一步强化了农户对农地的人格财产意志。因而,产权残缺使得农户不断地赋予农地人格化财产意志,并产生某种非货币能够直接测度的人格化情感依赖和人格化保障依附,从而形成了与货币等可替代物品相对等的人格财产心理账户(图1)。
图1 产权结构与心理账户
(二)心理账户结构及其异质性
Tversky和Kahneman认为,在决策时,人们依据不同“决策任务”而形成相对应的心理账户[16]。心理账户是他们对结果的分类记账、编码、评估的过程。可以说,心理账户主要包括分类和评估两个环节。其中,人们会根据资产的属性或来源进行分类并形成心理账户系统的内隐结构。由于心理账户系统的内隐结构与资产属性或来源密切相关,农地心理账户结构与农户内生需求具有一致性[17]。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具有多元性和层次性,由低到高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与归属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除了生理需求是物质需求外,其他的需求属于非物质需求。物质需求离不开经济收入的保障,这决定了心理账户内隐结构具有生产收益和投资收益两大维度。其中,生产收益维度是指农户根据土地的自然属性,通过农业生产获得持久性的经营收入。投资收益维度是指农户通过让渡产权而获得的交易性收益。非物质需求难以完全通过经济收入来满足。其中,安全保障是指在遭受风险时,通过农业生产来保障基本生活的信念。情感与归属需求是指农户对农地的“恋土”情结及由此衍生的心理依赖。尊重与自我实现需求则是指以农地为占用作为村社成员的身份意志[18]。从这个角度看,农地心理账户内隐结构包括生产收益、投资收益、保障信念、情感依赖、身份意识五大维度。考虑到农民的生产、生活和交往不断被卷入开放的市场化和社会化体系中,并出现了分化。农户分化实际上表达了需求方面的差异性,并形成了心理账户内隐结构的异质性[19]。以往研究根据非农收入占家庭总收入比重将农户分为纯农户、兼业户与非农户。对于纯农户而言,他们通过农业生产来满足生存和发展的需求,从而强化了心理账户的生产收益维度。正因为没有“离农”“离地”,纯农户通常对农地产生强烈的情感依赖和保障信念(2)对于低收入纯农户而言,他们进行农业生产通常以满足家庭生存需求为主要目的,从而伴随着明显的生存保障信念。对于高收入纯农户而言,在满足家庭消费的刚性需要之后,仍有用于再生产的净剩余的能力,往往将生产剩余优先转化为生产资料,从而伴随强烈的情感依赖。。对于兼业户和非农户而言,工资性收入成为他们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他们对生产收益的诉求不断下降,并逐渐转向对投资收益的诉求。然而,非农劳动力市场存在着诸多不确定性,尤其是受新冠疫情的影响,经济下行,就业岗位减少,兼业户和非农户普遍缺乏就业竞争力从而面临着失业风险。这强化了心理账户的保障信念维度。同时,兼业户和非农户“离土”“离乡”,这使得农地成为资格权最好的表达,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心理账户的身份意识维度(表1)。
表1 农户分化与心理账户内隐结构
无论对于纯农户而言,抑或是兼业户、非农户而言,心理账户兼有物化价值和人格化财产价值两部分。不过,相较于物化价值,人格化财产价值难以通过货币来衡量,而最为重要的是,存在着明显的异质性。例如,纯农户拥有农地的“在位控制”,因而容易产生情感依附。相反,兼业户(或非农户)“离农”“离土”,他们内生的“恋土”情绪相对较弱,情感依赖因此而成为心理账户的次要维度,并出现较低的人格化财产价值判断特征。
(三)心理账户导向的农地流转
在心理账户结构分类的基础上,人们依据其运算规则对可能产生的“收益”和“损失”进行评估。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追求的不是理性认知层面的效用最大化,而是情感层面的满意最大化,因而情感体验成为重要的决策依据[20]。这就决定了人们关注的是相对参照点的“得失”变化而不是期望效用理论界定的绝对水平;同时,“得”与“失”呈现着敏感性递减规律,并且在同等条件下,相对于“获得”,“损失”对人的影响更明显[21]。由此,“得”与“失”不同的组合偏好及其决策结果如下(图2):
多笔收益的组合:有x和y两笔收入(x和y为正值),ν(x)和ν(y)分别表示心理效用,考虑到第I象限的盈利曲线为凸形且递减,因此ν(x)+ν(y)>ν(x+y)。为了获得更多的正效用,人们往往将两笔收入区别看待。
多笔损失的组合:有两笔损失-x和-y(-x和-y为负值),考虑到第Ⅲ象限的亏损曲线为凹形且递减,因此ν(-x)+ν(y)<ν(-x-y)。为了避免更多的负效用,人们往往将两笔损失整合看待。
收益大于损失的组合。有一笔收入x和一笔损失-y,且收入比损失大,即x-y>0,考虑到亏损曲线比盈利曲线更加陡峭,因此ν(x)+ν(-y)<ν(x-y)。为了避免更多的负效用,人们往往将损失和收入整合看待。
收益小于损失的组合:有一笔收入x和一笔损失-y,且收入比损失小,即x-y<0。如果收入远远小于损失,人们往往将其区别看待。如果收入和损失的差值较少,人们会将其整合看待,以期通过收益的正效用来弥补损失的负效用。
图2 心理账户的值函数
基于上述,农户进行农地流转决策既需要评估产权让渡的收益,也需要评估产权让渡的损失。收益主要来自承租者流入农地的租金,往往是承租者依据土壤质量、地块区位、周边基础设施等对农地物化价值作出的评价。损失则是指农户流出农地面临的权益减少,主要包括农地物化价值,还包括人格化价值。物化价值由心理账户的生产收益和投资收益进一步转化而形成,能够通过货币来测度(例如,预计农地未来的正常净收益,选择适当的报酬将其折现到估价时点后累加);但是,人格化价值由心理账户的情感依赖、保障信念、身份意识进一步转化而形成,具有相对性和主观性,从而难以通过货币度量。即使是农户不依靠农地获得生产资料,但在心理账户情感依赖、保障信念、身份意识作用下,仍表现明显的人格化价值评价。这使得损失域比收益域更“陡峭”,即农户流转农地可能获得的收益远远低于可能面临的损失。于是,农户对于损失的感受比收益的感受更为强烈。根据心理账户的运算法则,当收益远小于损失,人们往往会区别看待[22]。于是,农户将农地流转的收益和损失拆分为两个独立的结果,从而导致在农地流转过程中,获得的收益与面临的损失不具有替代性,即收益带来的愉悦感不能弥补损失造成的痛苦感。考虑到损失带来的痛苦感比收益带来的愉悦感更为强烈,有助于规避损失感的流转对象成为农户情感体验的最优选项。
对于农户而言,规避损失的关键是将农地流转给“自己人”。根据Becker的“宠儿理论”,当家长对家庭成员表现出明显的利他行为,即使家庭成员是自私自利的,也会像家长爱护自己一样,爱护家长和其他成员[23]。同样地,汉密尔的亲属选择理论表明,在“自私基因”的作用下,当两者的基因相似程度越高,他们达成合作的可能性越大,并且表达着明显的利他倾向,从而甘愿牺牲自己的适应性来增加对方的适应性。在中国农村社会内,“儒家很有意思地形成一个建筑在教化权力上的王者”,人伦教化使得农村社会结构呈现以“己身”为中心的同心圆状的差序格局。差序格局就是在农户意识中构建着自身与同一圈层成员之间均质化的社会关系[24];由此延伸出“泛家族主义”的意志。在“泛家族主义”的关系取向作用下,农户对“家”的定义更加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包括亲缘、血缘、地缘在内的成员[25]。因而,农户自出生就感知到自己作为“内群体”的成员身份,并把自己归属于组织从而将其视为个人化的空间。从这个角度看,农户将农地流转给亲友邻居如同在“自己人”当中分享“私有物品”,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损失带来的痛苦感。在现实中,农户将农地流转给亲友邻居并非遵循市场交易的逻辑,而是遵循人情循环与互动的社会交往逻辑,即对方不够地种,而自己恰好有闲置的地就“借”给对方种;或者是自己不想地被闲置就拜托对方帮忙种。于是,农地流转农地的收益不仅仅包括物化价值,还包括了人情价值(例如,在转出或转入中的互帮互助)。这种人情价值难以通过货币量化,从而决定了农地流转获益与损失的差值相对较小甚至可能为正值。根据心理账户的运算法则,当收益小于损失但差值不大(或者是收益大于损失)时,人们往往会整合看待。于是,农户将农地流转的收益和损失整合为一个独立的结果,即损失造成的痛苦感被收益带来的愉悦感所弥补,从而激励了农地流转的行为发生。
三、农地要素市场化的可能路径
(一)农地流转市场的失灵
江西省安义县是粮食主产区,曾经为当地农业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是,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快速推进,农户兼业化、农业劳动力弱质化等问题十分严重,农地利用效率相对较低,从而影响到区域层面的农业竞争力。为此,促进农地向种粮能手、龙头企业集中成为政策努力的目标。同时,大量农户“离农”“离乡”为农地要素自由流动提供了条件。为了获得规模经济性,江西绿能公司产生了大量转入农地的想法(3)江西绿能公司组建于2010年,坐落在江西省安义县鼎湖镇,其是一家集土地流转、水稻种植、大米加工及销售于一体的综合性省级产业化龙头企业,也是江西省自营种植面积较大及带动农较多的一家现代化农业企业。目前,江西绿能公司流入土地2万余亩、托管土地3万余亩,并且与5个农户专业合作社、7个家庭农场以及6千余农户建立产与销于一体的订单农业服务制度。。在农地流转初期,江西绿能公司选择与农户单独商谈农地流转事宜。然而,直接交易的方式反而让农户认为“江西绿能公司转入农地是圈地行为,可能会种植桉树等折损地力等作物,到时候农地肯定被破坏”。大部分农户表示“宁愿将农地闲置也不愿意将农地流转给江西绿能公司”。于是,江西绿能公司提出以高于江西省安义县农地租金水平的200元/亩租金流入农地。在商谈的过程中,多数农户表示愿意将农地流出,当在正式签订契约时,却拒绝签约。不考虑农户机会主义的因素(即通过拒绝签约来争取更高的租金),按照理性经济人假设,当价格高于市场均衡点,农户将农地流转给绿能公司是最优的决策。然而,在心理账户的作用下,农户产生了对农地的价值评价偏离于市场潜在交易主体形成的一般标准的现象,从而出现了安义县农地流转“有价无市”的市场失灵。
(二)农地要素市场化策略
为此,江西绿能公司采取了以下措施从而促进了农地要素市场化。
第一,强化党建引领作用从而增强人情资本。江西绿能公司给予的租金标准是基于自身对农地物化价值的评价而形成,但是农户对农地的评价包括了物化价值和人格化价值两部分,从而导致了流转农地的收益远小于损失。在心理账户的作用下,农户将收益和损失拆分为两个独立的结果,从而导致收益带来的愉悦感不能弥补损失造成的痛苦感。在此作用下,农户产生损失规避行为,表现为不愿意将农地流转给江西绿能公司。为此,县、镇两级政府和村委会干部出面“担保”江西绿能公司,保证了农地的物化价值不会折损;同时,当地政府支持江西绿能公司成立党支部,以党员为目标群体,通过与他们“交心、谈心”,提高他们对江西绿能公司的认识,鼓励他们将农地流转给绿能公司从而形成一定的学习效应和示范效用。
事实上,两级政府和村委出面“担保”江西绿能公司产生了“自上而下”的人情资本。同时,江西绿能公司成立党支部并以此为载体增进与农户的联系,也产生了“自下而上”的人情资本。即使农户流转农地的损失保持不变,但是人情资本的提高会使得农地流转获益与损失的差值减少。结合心理账户的运算法则,当收益小于损失但差值不大时,人们往往会整合看待。相应地,损失造成的痛苦感被收益带来的愉悦感所弥补,从而促进了农地要素市场化发展。
第二,组建土地流转合作社从而构建新的委托代理关系。在“泛家庭主义”关系取向作用下,农户存在两套社会交往发展:一是村庄成员为范围的“欠人情-还人情-再欠人情-再还人情”的先赋性社会关系;二是“不问对象是谁”的普遍主义尺度。前者依托已有的情感连结,构成了直接交换利益共同体;由此农地流转更容易表达为“礼物交换”,并降低了损失厌恶的约束。后者却遵循市场交易的逻辑,从而更容易感受交易过程中的“得失”。为了嵌入农村社会人情循环与互动的网络结构,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江西绿能公司以村委为单位,组建土地流转合作社作为代理人,与农户对接农地流转。村委处于社会网络的中心位置,将各个农户联结起来同时具有信息优势和控制优势,由此形成的土地流转合作社可以依靠村委在社会网络中的谈判能力和控制能力降低农地流转的交易成本。事实上,对于农户而言,他们是将土地流转给合作社,这具有长久的预见性从而降低了农户农地流转的损失厌恶感。
第三,发展农地托管业务使得农户分享到了规模经济的好处。对于损失厌恶感相对强烈的纯农户,江西绿能公司提出了农地托管服务的形式,即江西绿能公司不直接从他们手中转入农地,反而作为“代耕农”的角色帮助他们耕种闲置农地,从而提高生产效率。在这个过程中,江西绿能公司只享有管理费,不参与利润分成,产生的利润归农户所有。农地托管和农地流转在本质上都实现了规模经济。但是,农地托管没有改变农户对农地在位控制的事实,由此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产权分割引致的损伤厌恶,从而促使那些劳动力弱质化的家庭更好地进入社会分工和规模经营的进程。
(三)基于策略的实证验证
如前所述,构建村委代理人机制和党建引导体制有助于降低心理账户对农户关系型自发性流转的影响,促进农地要素市场化。为了检验这两种策略的普遍性,使用暨南大学经济社会调查中心于2019年进行的“广东千村调查”数据进行估计。
结果如表3模型3-1所示,在1%的统计水平上,村委代理人机制促进了农户将农地流转给龙头企业。与此同时,在5%的统计水平上,党建引导体制促进了农户将农地流转给龙头企业。由此说明,村委代理人机制和党建引导体制提高了人情资本,并降低了农地流转的损伤厌恶感,从而推动了农地要素市场化发展。
除此之外,表3模型3-2表明,村委代理人机制与党建引导体制的交互项的系数为1.467,且在1%的统计水平上显著。这说明,党建引导体制对村委代理人机制与农地要素市场化的关系有正调节作用,即党建引导体制强化了村委代理人机制对农地要素市场化的促进作用。由此说明,在促进农地要素市场化方面,党建引导体制和村委代理人机制具有互补性,并发挥着“1+1>0”的作用。具体描述见表2(4)该数据采用按规模大小成比例的概率抽样,抽取广东119个行政村、3622户农民家庭进行入户调查,覆盖粤东、粤北、粤西和珠三角等地农村。。
表2 变量说明与统计描述
表3 Logit模型回归结果
四、结论与建议
由于产权残缺,农户对农地形成了人格化心理账户,并形成了生产收益、投资收益、情感依附、保障信念、身份意识五大维度。其中,生产收益和投资收益构成了农户对农地的物化价值评价;情感依附、保障信念、身份意识构成了农户对农地的人格化价值评价。不过,相对于物化价值,人格化价值又难以通过货币度量。即使是农户不依靠农地获得生产资料,在人格价值的作用下,仍表现较高的价值认知。这使得农户流转农地获得的收益远远小于可面临的损失。考虑到农村社会的人情循环与互动交往逻辑,农户会权衡农地流转亲友邻居所获得的收益——物化价值和人情价值。
根据研究发现,推进农地要素市场化是需要见成效的实质性进程,政策核心在于:1.加大农地流转宣传,构建农户农地流转的市场意识,并且建立健全的农地流转协同的工作机制,依法维护农户对农地流转的监督权。2.完善农地流转、农地托管等配套政策,并且建立农地流转数据库,搭建供需双方互通的流转服务平台,不仅鼓励兼业户、非农户将农地流转给龙头企业,还可以支持他们(包括纯农户)将农地委托给龙头企业集中管理。同时,支持行业协会在对农地流转、农地托管区进行充分调研后,制定指导价格,并由省级财政按照市场价的一定比例给予参与农地托管的农户补贴。
产权理论认为,产权主体明确且允许产权自由转让并保证其中的收益,产权主体会在约束条件下配置要素从而实现收益最大化。然而,在农地确权颁证等制度推进下,农户没有将农地流转给市场主体反而出现了关系型自发流转现象,由此抑制了农地要素市场化进程。对此,论文立足于心理账户的成果进行了解释,并取得了一些突破。未来研究的重点应该是使用认知心理学方面的仿真模拟并且对农户大脑的纹状体和前额皮层这一影响主观评价系统进行跟踪,从而明确在心理账户作用下流转农地的大脑决策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