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重叙事到商业叙事的关节点
——重评王朔处女作《等待》
2022-03-05汤凯伟
汤凯伟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回看中国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时至今日依旧给人以震撼的莫过于文学圈中多极力量之间的较量,由此形成了许多思潮流派(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王朔现象”“新写实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等等),产生了许多论争(如主体性争论、现代派/伪现代派争论、人文精神大讨论等等),作家们在这些思潮流派和论争都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其中王朔其人、其作品,以及衍生出的“王朔现象”都成为了这个时期一个醒目的“象征物”。
然而,目前对王朔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八十年代之后的创作上,对王朔初登文坛的早期作品探究有限。对王朔的重评实质上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新时期以来的历史内涵、意义的重新指认。《等待》在艺术上的成就是不能被低估的。而且王朔的处女作显示了王朔最初是主流文学创作中的一员,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以对抗知识分子的姿态出现的,这反映出《等待》对于王朔而言的重要性。小说严谨的布局、简洁凝练的叙事、细腻传神的刻绘人物的心理,都表明王朔一投入创作,就是一个善于驾驭短篇小说创作的高手。《等待》不仅在王朔的小说中是一个创造,就是在整个当代小说中也是别具一格的。
一、叙事层次:叙事口吻、人物塑造和故事安排
王朔的文字能力早在《等待》中就已经体现出来了,《等待》和王朔在八十年代小说创作在语言上的一个巨大不同在于《等待》完全是书面语,与王朔形成风格的口语书写算是两种书写路径。书面语是经典作家的书写路径,大多数作家都基本掌握这种叙述方式,第二种则是为数不多的作家才能形成的风格,如老舍的京味、冯骥才的津味、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等等。“1978年,王朔发表了短篇小说《等待》。现在来看,这样一篇描写一个少女在等待‘四人帮’早日覆灭,也就是等待欢乐舒畅日子早日到来的作品,虽被湮没在当时的‘伤痕文学’大潮之中了,但作品出自一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之手,其驾驭文学的能力、叙述事态的能力是显而易见的,王朔具有艺术开发的潜力似乎也不容置疑。”[1]也即是说,《等待》的篇幅不长,因此对叙事口吻、人物塑造和故事安排要求精炼而细节化。
《等待》用第一人称青年女孩的视角讲述。从王朔整个创作过程来看,王朔对女性视角的把握也很纯熟,作为一个男性作家而用女性口吻进行叙述也是王朔的特殊之处,这与他从小就被当做一个女孩来养有关[2],而且王朔也曾说过“在我的生活中,对我起了坏影响的都是男性。在中国并不丰富的文学传统中,男性角色大都是伪君子、卑鄙小人和迫害狂。”[3]王朔从小就有一种类似贾宝玉的“女人都是水做的,男人都是泥做的”的心态,使用青年女孩的口吻体现了王朔对“伤痕”的另类阐释——女性比男性更应该在“伤痕文学”潮流中受到同情。当时比较流行的几部爱情小说《当晚霞消失的时候》《第二次握手》《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女性以一种受害者的形象出现,关注的焦点是女性在特殊年代的悲惨遭遇,尤其是爱情上的悲惨遭遇(南珊皈依宗教、丁洁琼遭受背弃、荒妹为一件新毛衣而嫁人),韩雪临对王朔作品中的女性视角的研究可以供参考:“女性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上的活动,参与当代生活形成了这个时代的‘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作家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从女性的角度来反思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给人们一定冲击。女性往往是阐释这一主题的最佳载体,她们的特殊地位和性别身份能全面深刻地折射出时代的社会现实。”[4]《等待》与这三篇小说在视角上的相似之处就在于此,和那个时期的男孩相比,女孩更加需要注意的是和异性的距离,连正常的交谈也会被误解和监视,更不要说小丽爱看的《安娜·卡列尼娜》的主角安娜是个有婚外情的妻子,女孩如果被发现看这种书会被冠上更加不耻的恶名。《等待》的女性叙事口吻是作家有意使用的,这一叙事口吻既反映了王朔对女性角色的偏爱,也是一种写作策略的试探,目的是为了引起更多读者(包括编辑)的同情心。
《等待》中的人物不多,主要是一个家庭四口人。这是一个标准的革命家庭,有代表着智慧与政治正确的父亲,“爸爸”在《等待》中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那些期盼光明的话必须由“爸爸”说出,就像《班主任》中必须由张俊石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围绕在这个人物左右的有被引导者(我、宋宝琦)、偏保守的角色(妈妈、谢惠敏)、偏激进的角色(罗新、石红)等人,在经历过种种保守和激进的碰撞之后,“引路人”以裁决者的形象出现,向文中人物也向读者昭示“百花齐放的春天”就在眼前。在“伤痕文学”这类作品中,父权、师权都蕴含着“觉醒者”“引路人”“暂时被压制,但永远正确”等意义,在这类文本中,这种形象必须是唯一的,试引一段文中对“爸爸”的介绍:“说心里话,我喜欢爸爸。他是在部队搞政治工作的,和我们兄妹经常聊天。不管我们对国内外政局形势的看法多么的幼稚,但他总是正正经经地和我们讨论。”[5]父亲在《等待》中是作为一种身份复杂的正面出现的,他既是部队政治工作的一员,也是家庭的主要话权人,这两种身份组合在一起,前者确保了其政治上的正确性和权威性,这种正确和权威影响着后者,也代表了新时期的政治正确观点——像“四人帮”这样的坏分子只占一小撮。“爸爸”在《等待》中正是大部分好人的代表,在“四人帮”的压迫下,他虽然也无法突破这种困境,但他仍然以正确的方式引导着这个小家庭前进,而像这样的小家庭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爸爸”的几个行为细描——其一是允许小丽看《安娜·卡列尼娜》,并与小丽讨论;其二是“五一”带全家出去游玩;其三是对小丽和同学的正常交往(和罗新)表示宽容。这表征了就算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作为正面的力量始终也没有放弃与黑暗势力的斗争,因此人民的基本生活并不是一团漆黑。“爸爸”这个人物在《等待》中非常重要,不仅在于他具备象征外部背景的能力,更在于他在家庭中和“妈妈”、小丽(和哥哥)形成了三角的超稳定结构,就是因为有这个超稳定结构的存在,这个小家庭才能免受“四人帮”大背景下的压迫,才不会出现一般“伤痕文学”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情节。在这个超稳定结构中,人物之间存在相互制约的力量,“妈妈”制约小丽(和哥哥)(以避免被流氓缠上或变成流氓的危险),小丽(和哥哥)反抗妈妈(以获得更多的知识和自由),“爸爸”制约“妈妈”(以避免两个孩子离家出走、退学等极端行为),“妈妈”也反过来牵制“爸爸”(为了不被社会上的人注意到而强制父亲妥协)。“爸爸”和小丽(和哥哥)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爸爸”为了保证他们健康成长而加以限制,但是鼓励他们在有限度的自由内获取知识,小丽(和哥哥)则在家庭内给予父亲支持和崇拜。读《等待》初始的感觉似乎这是一篇“无病呻吟”的文章,在《小河的那边》控诉父亲抛妻弃子、近亲乱伦的骇人听闻的悲剧时,王朔的这篇《等待》就显得太过平常,这正是《等待》超稳定结构在小说中发挥的作用,超稳定的人物结构造成克制的叙述,这种不夸大的叙述在“伤痕文学”大潮中是被提倡的(1)如胡乔木在《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中说到:“这些题材,今后当然可以写,但是希望少写一些。因为这类题材的作品如果出的太多,就会产生消极作用。”(《文艺报》,1982年第5期。)。
文中的故事主要是围绕女孩和母亲的对抗展开的,青春期的女孩和母亲对抗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特定时代下却显得不正常。《等待》主要围绕两个事件展开,事件一是某一个夜晚,小丽和哥哥像往常一样被限制在家里,他们想要打破这种常规,却被父母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事件二是母亲发现了她在看《安娜·卡列尼娜》。事件三是“五一”去白塔寺游玩引发的对衣服的不满,和罗新的交谈被猜疑。从时间上看,事件二是事件三和事件一的导火索,从逻辑上看,事件二、三导致了事件一,出于突出事件三末尾“爸爸”所讲的话的理由,这样的安排突显出王朔对行文技巧的驾驭。如果全文是按照时间或者逻辑发展的顺序安排的,就会出现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高潮出现在小说中间,事件一成了结构的累赘,缺乏叙事上的层次感。第二种结果是逻辑理顺了,但却会传达出一种错误的信号——在“爸爸”那么慷慨淋漓的一段话之后,生活依旧那么沉闷,这不符合新时期胜利的局面和社会氛围。由此可以看出,《等待》虽然是王朔的第一篇小说,但其对小说叙事层次的把握、对事件顺序的调换、安排已经能够显示出他在小说创作上的天赋。
二、《等待》与伤痕叙事
《等待》作为王朔的处女作,是王朔捕捉时代问题和文学新潮的结果。如若王朔没有对“伤痕”的把握和书写,则王朔正式登上文坛,或许还需要等待几年(2)新时期《人民文学》对短篇小说的提倡和《解放军文艺》对打倒“四人帮”题材的需求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综合以上这些内部的和外部的因素,王朔的短篇处女作《等待》才成功地登上《解放军文艺》为读者所知。。
新时期伊始,大多数文学期刊还没有复刊。《文艺报》1978年复刊,《收获》1979年才复刊,《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文艺》作为当时影响力较大的文学刊物承担了引领文学潮流的责任。1976年《人民文学》第11期发表了刘心武的《班主任》,这一被追认为“伤痕文学”开端的作品成为青年作者们竞相学习的对象,写作“伤痕”成为一时的热潮。将《班主任》与《等待》比较,可以发现《等待》中存在和《班主任》类似的诉苦模式,《等待》是一篇不折不扣的“伤痕文学”,文中“爸爸”的口吻和张俊石老师多么相似:
是谁造成了我们青年的道德水平下降?是谁造成了我们社会主义文艺园地百花凋零?你们应当好好想一想呵!在我们国家里,青年们的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而不正常的现象是决不会、也不可能永远存在的。你们应当相信爸爸妈妈们,我们会努力使你们——我们的孩子们重新幸福起来的。难道我们革命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吗?[5]
虽然处在“伤痕”大潮之下,但《等待》提供给了我们一个另类的文本——作为军属的群体在“四人帮”横行时期下的生活。对王朔以及军属子女在文学界有一个并不正面的归类——“大院子女”,刘心武描述过这个群体:“就是有一些生命,他们被遗忘和放逐在那两个‘世界’之外……他们的‘第三世界’却可以处于极度的无责任状态。”[6]“极度的无责任状态”用来描述《动物凶猛》中的孩子们是恰当的,《等待》却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了与《动物凶猛》完全相反的文本,文中的小丽既无奈又苦闷,受困于社会也受困于父母,大院更成为他们与外界隔绝的天然障碍。
相对于回归作家和知青小说中的苦难(这些苦难大部分是困苦的生活环境压迫所致),《等待》《动物凶猛》以及《看上去很美》所表述的“伤痕”更多地来自于长辈的“失位”,父母忙于工作常年累月不在家,即使在家也因为工作的特殊原因(王朔的母亲是医生)几乎见不着面,“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7](P39)。“说起来可悲,我十岁刚从保育院回到家最紧张每天忧心的是不能一下认出自己的父亲”[7](P42)。在《动物凶猛》和《看上去很美》中,父母在小说里是作为背景存在的,虽然有但是从没有出现过,人们之所以对这群“大院子弟”不抱好感,大概是将他们与“文革”时期迫害自己的掌权者混为一谈,也更是乐于见到这些以前的高干子弟跌落尘埃、在社会底层挣扎。
阿城在谈论对王朔的印象时提到王朔是“一个心理上,我的观察是在童年受过伤害的人”[8]。“大院子弟”在一段时期里成了流氓地痞的代名词,“‘大院文化’的继承者”[9]成了王朔仇视知识分子、自视高贵的原因,人们在谈论“大院子弟”时总是以一种不屑的口吻来描述他们,认为他们享受特权、未经苦难,改革开放之后他们的阶层跌落令很多人拍手称快。《等待》这篇文章讲述的就是作为“大院子女”的群体的另一面,他们虽然未遭受“上山下乡”“家破人亡”的人伦惨剧,但是他们依旧也是心存“伤痕”的群体。
《解放军文艺》是王朔文学创作的起点,在1978年第11期上刊登了王朔的处女作《等待》。发表战士、工人、工农兵学员的文章是《解放军文艺》的惯例,特别是1976年打倒“四人帮”进入新时期之后,《解放军文艺》也进行了改版,提携新作家,促进文学创作“百花齐放”的原则重新被提起,多位作家的处女作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如张欣的《“差错”三评》(《解放军文艺》1978年第3期)。王朔曾对自己的这次成功经历颇为得意:
说实话,我是有天赋的。在那之前我只接触过很少的文学作品。比如上中学时看过几本没头没尾的《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黄色’名著。后来我把作文抄在信纸上,不是这种方格稿纸。是普通的横格信纸,寄给《解放军文艺》。呱叽,就给发了。[10](P17)
王朔的得意不无道理,《等待》本来是王朔准备高考的习作,而《解放军文艺》在期刊中的地位很高,能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文章相当于被官方媒体肯定。但《等待》的成功发表,除了证明王朔确实有文学天赋之外,同时也是被规训的结果。“青年作家发表处女作是步入作品的发表无法回避时代风潮的干扰,发表作品也意味着主流文学界对初出茅庐的他们的肯定与接纳,然而,这改变不了1978-1986这一阶段的小说处女作是被规训的青春创作。”[11]1976年之后,歌颂党中央、打倒“四人帮”成为了文学写作的主旋律,《解放军文艺》作为军媒担当了新时期文艺宣传的前沿阵地,1977年第11期刊载了“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的伟大胜利”的标语和《在首都庆祝大会上吴德同志的讲话》《伟大的历史性胜利》(3)详文可以在《解放军文艺》1977年第11期中找到。等文章。从这期开始,每一期都有对“四人帮”的批判文章,而《等待》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发生在‘四人帮’横行时候的事了。”[5]这无疑是符合当时《解放军文艺》遴选文章的标准的。
由此可以看出,《等待》的发表综合了新颖的军属题材、顺应了“伤痕”文学潮流、乘上了“短篇小说百花齐放”的春风这三方面优势。一方面,《解放军文艺》这一高平台的认可肯定了王朔的文学天赋,王朔的文学起点之高在当代作家中也是罕见的。另一方面,《等待》的顺利发表对王朔最后走上作家之路有很大影响,并且激发了他著作权意识的觉醒,这在下一节中会提及。
三、《等待》与王朔著作权意识的觉醒
与很多作家做访谈时谈论的内容不同,王朔经常在访谈中谈钱。“说都往多了说,但小说发在杂志上国家有规定,千字三十。书,我在谈版税,电视剧本我拿过每集税后2500。电影最高的每集1万美元。”[10](P87)“现在有人出1万,我把价涨到2万。不写钱我得挣一笔养老钱,接一个200万、300万的大合同,拼死写一年,养老去。”[12]“另外那也不值,写给报纸才能给几个钱?都是死数,按字论价,我不是没写过,最高拿过俩字一美元。那也不如书,抽版税,万一卖一千万本呢?我这辈子能卖的字就那么多,卖给这家就不能卖给第二家,咱们是不是还得讲点职业道德?我不愿意年轻时累死,老了穷死,还想把我的版权传给我的女儿呢。”[3](P173)当代作家的访谈中涉及到如此多经济利益的,王朔是第一人,就算是市场经济发达的今天,作家们一般也不在公共场合谈论稿酬和版税。可以看出,王朔的金钱观和创作观其实是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的,即在王朔看来,金钱能够促进作家的创作,商业因素可以与文学创作和谐共存,这种缠绕很大程度上渊源于《等待》这篇处女作。
当王朔发表了《等待》后,他对《等待》带给他的好处感受最深的是稿费:
五千字。编辑做了很大的改动。给我寄来25块稿费。真容易!就觉得这事容易![10](P17)
对稿费印象的深刻让王朔在经商失败之后,依旧还是选择了写作这条路。值得探究的是,八十年代王朔在《解放军文艺》工作了几个月,后来还是离开了,王朔从未谈起过这段经历,以前的作家基本都是通过这个途径变成专职作家——发表一篇作品被注意到,通过编辑部的调函成为体制内的作家。因为种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王朔没有成为体制内的专业作家。
1977年恢复的稿酬制度给了王朔成为自由作家的机会,《关于试行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办法的通知》将稿酬恢复为千字2-7元(4)转引自张惠彬、吴运时:《新中国稿酬制度变迁:历程、动因及启示》,《出版科学》2019年第4期,第26页。,一篇短篇小说就能拿到二十到三十元的稿酬,要知道当时王朔复员之后在医药公司一个月的工资也才36元。
这种文学观带来了两方面的后果。一方面,他的小说在争取更多读者的同时,推进了新时期版税制度的实践和完善,在王朔之前,作家出文集基本都是行政行为,只有在文学史上有至高位置的作家才有这份荣誉,当然这份荣誉或许不是直接以金钱为目的的。华艺出版社的金丽红回忆到:“我们当时就总结王朔在出版社有几个是第一的,一个是他最早提出版税……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他说卖一本书你给我多少钱,不能说你一次给我稿酬后就没我什么事了,这是直接和国际接轨。我们当时和他签的10%,后来所有的作家都按版税走。”[13]在大部分作家还拿千字稿酬的时候,王朔敏锐地意识到了作家的回报应该更加规范化和公开化,一些作家因为身兼数职,既有体制内的收入也有稿酬收入,所以并不需要主动要求版税收入,而且主动要求更多的收入似乎会损坏作家的正面形象,只有王朔这样的自由职业作家才会有这个意识通过正当的途径争取更多的收入。
王朔对版税的正当要求来自于他对法律的敏感。1992年颁布了《国家出版合同(标准样式)》“并在该合同中样本中规定著作权人支付报酬的三种方式,即基本稿酬加印数稿酬、一次性付酬和版税”。(5)转引自张惠彬、吴运时:《新中国稿酬制度变迁:历程、动因及启示》,《出版科学》2019年第4期,第26页。法律上对著作权法的修订让自由职业作家可以存在于新时期以来活跃的作家群中,也极大地促进了文艺事业的发展。紧接着,音像作品酬劳法规的陆续制定让文学作品的价值不仅仅只是存在于纸媒这一个渠道,将作品制成电视剧、电影、音乐作品(6)指1992年中国音乐家音像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一卷王朔作词的录音带,里边是由王朔作词、当时著名歌手演唱的歌曲,每一首都根据他的小说名字命名,共有12首之多。,可以最大程度的满足不同读者、观众、听众的需求。王朔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翻江倒海,启发了很多作者,扫清了很多障碍,真正将改革的春风吹到了文学这一封闭结构的深处。
另一方面,这种文学观让人想起了历史上通俗小说的作家,自然作为启蒙对立面的这群作家历来是被批判的对象,新时期启蒙派重出江湖,为了打响名号,他必然要寻找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既可以延续现代文学史上启蒙派对通俗小说家的批评,又可以暗合改革开放去除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的政策,王朔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王朔到底是改革开放的逆子还是青年改革家?王朔从未吹捧过“全盘西化”“西方的月亮比中国圆”之类的西方中心论,相反,王朔大胆地承认自己站在传统和左翼进步的立场上:
我觉得小说还应当是小说,就还应当让人看,还需要那些和传统不能分割的若干因素。先锋和前卫的文学当然要有,但比例应当控制,总不能搞成这样,让人家说你们都弄成同性恋俱乐部了——我这话不是贬义,就是说,不要搞成少数人的特殊嗜好。[14]
又及:
我怎么不能站在‘左翼文学’的立场上?我不站在‘左翼文学’的立场上又往哪站?‘左翼文学’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脉单传,后来也是革命文化的一个源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革命文化的强烈环境中度过的……论秧子,还有些老根儿是长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那块厚土中,这才是‘别连孩子带脏水一起泼呢’。[3](P43)
王朔的根其实埋藏在这二者之下,他让小说回归了“小说”本体,同时辛辣的反讽语调又体现出了一名爱国“主人公”心态,通俗文学并不是完全腐朽的、无价值的文学(7)范伯群在《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史》中曾论证了现代通俗小说的现代性,汤哲声的《中国当代通俗小说史论》在卷首中就提到“有一个观点必须更正,那就是通俗小说仅仅是一种休闲、娱乐的文学,仅仅是写那些社会时尚、颓废文化、家庭伦理、日常生活的‘软性生活’的小说。”,对通俗文学的讳莫如深只能表现出启蒙批评的狭窄视野和积重难返。
《等待》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是一篇通俗小说,这表示了王朔初登文坛想努力融入主流文坛的努力,但是受限于知识水平,他对学者型小说有心无力,只能把自己的生活“平实地”表述出来,这种生活中“就有暴力,有色情,有这种调侃和这种无耻”[14],这种生活解绑了困扰了中国人一个世纪的国家现代化“焦虑”。中国人的历史感是一种双刃剑,他可以激发民族感和羞耻感,但也因为太过沉重常常压迫当前生活,国家现代化需要靠民众们一点一滴积累、需要人民在追求自身幸福的道路上同心协力奔向现代化,既需要顶棚设计,也需要每一个个体发挥积极性,中国当代文学需要那种富含哲学思辨的小说,同时也需要多元化的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
对稿费的重视从处女作《等待》就开始了,在这之后,王朔的所有文学活动都与经济、商业脱不开关系。《等待》觉醒了他的著作权意识,推动了当代文学制度的发展和完善。“同时,一个重要的内涵不应被忽略。那就是著作权的外延不仅是获得报酬的权利,他更宣示着‘我手写我心’的自由观。法制的健全不断解放着被‘政治挂帅’所束缚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再是一个‘写手’,而忽视一个有灵魂、会思考、能创造的‘作者’”。[15]从这个意义上看,《等待》在王朔创作中的位置就不仅是一篇处女作那么简单,对研究王朔和文学商业化的论题来说,《等待》是王朔文学商业意识的觉醒,是值得重视的。
四、结 语
《等待》作为王朔登上文坛的处女作,其历史地位一直被忽视,其历史意义的探求依旧需要被重视。王朔的小说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四十多年的历史,他的小说创作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演变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从语言风格、商业视野来看,王朔确实是一个无法被归类、特立独行的作家,但是从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历史环境来看,王朔身在其中必然受其影响,同时也反过来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等待》与王朔后来的创作是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从王朔登山文坛开始,他就不是毫无准备的,《等待》有利于对他创作风格、与时代主潮的互动、进行文学商业化的实践等问题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