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探源：中国土产鸦片生产与使用的早期历史

周立民

(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鸦片烟毒问题是近代中国社会的主要问题之一。当前学界对于鸦片问题的研究集中在清末民国时期，对于鸦片战争以前的鸦片史少有涉猎。到目前为止，国内有王宏斌、龚缨晏、连东、朱庆葆、苏智良等，国外有马士(Hosea Morse)、马丁·布思(Martin Booth)、冯客(Frank Dikotter)、包利威(Xavier Paulès)、郑扬文(Yangwen Zheng)等对中国古代鸦片史进行过探讨。以上学者对进口鸦片的流布和使用情况论述较多，但对土产鸦片的生产和使用情况论述很少。

经过多年研究，学界已经基本明确清末土产鸦片的起源：秦和平认为中国西南地区的土产鸦片是嘉庆末年从印度引入夷种罂粟到云南之后，再引种到四川、贵州后发展起来的(1)秦和平.鸦片在西南地区的传播及其种植面积考订[J].中国农史，2003，(02).；连东认为清末土产鸦片是嘉道年间从印度引入新罂粟种后逐渐发展而来的(2)连东.“今年花落颜色改”——嘉道年间罂粟种替换原因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1).。但是，对于19世纪以前土产鸦片的情况，学界探讨极少，且无定论。目前，中国古代鸦片史上尚有一个问题未能解释清楚：唐代以来一直有种植罂粟，明代中叶就有了罂粟割浆采集鸦片的方法；但是，清末以前中国却长期从境外进口鸦片。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明代有土产鸦片吗？如果有，其生产、使用情况如何，是否延续到了清代？是什么原因导致19世纪以前中国土产鸦片“悄无声息”，为何后来它又“异军突起”？笔者拟对以上问题进行探讨。

一、明代及其以前中国鸦片的来源与使用

鸦片来源于罂粟。罂粟及其制品在中国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至唐代。据郭震所作《米囊花》分析，唐初中国就已种植罂粟。《旧唐书》记载：“乾封二年，遣使献底也伽。”(3)(五代)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底也伽是一种由数百种物质混合而成的丸药，鸦片是其中一种成分。王宏斌认为“含有鸦片质的药丸偶尔的少量输入”不是“真正鸦片输入的开端”(4)王宏斌.罂粟传入中国及其在古代的医药价值析论[J].广东社会科学，2009，(05).。元代《回回药方》中有“阿夫荣”“阿肥荣”等词语，龚缨晏考证后认为它们是阿拉伯—波斯语词Afyun(鸦片)的音译，这提示元代回回医生很可能已在使用鸦片(5)龚缨晏.鸦片的传播与对华鸦片贸易[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

徐伯龄，明代天顺、成化时人，所著《蟫精隽》是目前最早记述鸦片输入中国及其应用的中文著作。《蟫精隽》卷十“合甫融”条记载：“海外诸国并西域产有一药，名合甫融，中国又名鸦片，状若没药，而深黄柔韧，若牛胶焉。味辛、大热、有毒，主兴助阳事，壮精益气，方士房中御女之术多用之；又能治远年久痢、虚损元气者。往往服不三数分，多服能发人疔肿痈疤恶疮并一应热疾，而其性酷烈，甚于硫黄、丹砂；热燥猛于苏合油、附子、自仙灵脾、琐阳、阳起石、丁香、鹿茸、龙骨、兔丝，而下功皆不及也。成化癸卯，尝令中贵出海南、闽浙、川陕、近西域诸处收买之，其价与黄金等。”(6)(明)徐伯龄.蟫精隽[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谢肇淛(1567-1624年)，明代博物学家，所著《滇略》成书于天启年间。《滇略》卷三《产略》“哈芙蓉”条记载：“哈芙蓉，夷产也。以莺粟汁和草乌合成之。其精者为鸦片，价埒兼金，可疗泄痢、风蛊诸症，尤能坚阳不泄，房中之术多用之。然亦有大毒，滇人忿争者，往往吞之，即毙。”(7)(明)谢肇淛.滇略[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根据以上两则史料分析，鸦片在明代是一种与黄金等价的昂贵的药品，其主要用途是壮阳和治疗痢疾。鸦片用于壮阳，已经朝着纵欲享乐的方向发展。明成化癸卯年(1483年)，宫廷派遣太监去边疆地区采购鸦片，这表明当时鸦片在宫廷中的使用已经较为常见。从“服”“吞”可知，明代鸦片的使用方式是吞服。从“亦有大毒，……吞之，即毙”可知，时人已认识到鸦片的巨大毒性。

《蟫精隽》记载表明，明代鸦片输入中国的途径有二：一是从“海外诸国”经海路到中国沿海地区(“海南、闽浙”)，二是从“西域”经陆路到沿边地区(“川陕、近西域诸处”)。《滇略》记载表明，云南亦是鸦片入华的一个途径。当时，暹罗、爪哇、榜噶刺三国的贡物中列有“乌香”，后人考证乌香即鸦片(8)吴志斌，王宏斌.中国鸦片源流考[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05).。由此可见，东南亚各国进贡也是明代鸦片输入的途径之一。明中叶以前，输入中国的鸦片少，物以稀为贵，导致鸦片“其价与黄金等”。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陆饷货物抽税则例》规定：“鸦片每十斤税银二钱。”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货物抽税见行则例》将鸦片入口税率改为“每十斤税银一钱七分三厘”。王宏斌认为“一项税则不可能对偶尔的少量的货物来制定”(9)王宏斌.罂粟传入中国及其在古代的医药价值析论[J].广东社会科学，2009，(05).，由此，明末输入中国的鸦片已经较多。

二、19世纪以前中国土产鸦片的生产与使用

根据《蟫精隽》《陆饷货物抽税则例》等资料分析，一般人都倾向于作出以下判断：明代鸦片来源于进口。事实是否绝对如此？明代有土产鸦片吗？

首先，有必要对“鸦片”下一个准确的定义。鸦片通常被认为是取自罂粟蒴果中的浆汁的凝结物。罂粟属植物有上百种，包括鸦片罂粟(Papaver somniferum L.)、虞美人(Papaver rhoeas L.)等，它们都能分泌“乳白色带有恶臭的汁液”(10)连东.“今年花落颜色改”——嘉道年间罂粟种替换原因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1).，以上这些都是鸦片吗？显然不是。笔者所讨论的鸦片是指毒品鸦片。联合国在《经1972年议定书修订的1961年麻醉品单一公约》中对“鸦片”定义如下：“鸦片罂粟的凝结汁”(11)连东.鸦片罂粟通史：欲望、利益与正义的战争[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可见，唯有“鸦片罂粟”的凝结汁才能被称为毒品鸦片。因此，在讨论古代土产鸦片问题之前，首要问题是明确古代入华的罂粟是什么品种。对此，学界观点不一。秦和平认为唐代入华的罂粟不是鸦片罂粟，而是罂粟科中的其他品种(12)秦和平.鸦片在西南地区的传播及其种植面积考订[J].中国农史，2003，(02).。龚缨晏根据花型和花色考证出唐代入华的罂粟品种是鸦片罂粟(13)龚缨晏.鸦片的传播与对华鸦片贸易[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连东基于花色和吗啡含量两项标准考证出同样的结论(14)连东.“今年花落颜色改”——嘉道年间罂粟种替换原因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1).。笔者赞同龚缨晏、连东的观点。

其次，要分析明代记载的鸦片生产方法。刊行于1482年王玺所著《医林集要》记载：“阿芙蓉，天方国传，专治久痢不止及一切冷证。打沟阴水种红鹦粟花于畦上，勿令水淹头，至七八月间，于花卸后三五日，其壳即鹦粟壳。于午后壳上用大针刺开外面青皮，里面硬皮不动，或三四处。次日早津出，用竹刀刮，收入瓷器内阴干，每用小豆大一粒，空心温水化下，忌葱蒜姜水，如热渴，以蜜水解之。小儿黄米大一粒。”(15)龚缨晏.鸦片的传播与对华鸦片贸易[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这是目前关于鸦片生产方法的最早中文记载。王玺曾长期在甘肃任高级武官，美国人马士由此推测王玺可能从穆斯林那里了解到阿拉伯国家关于鸦片的医疗效用和制作方法(16)[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1卷)[M].张汇文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王玺之后，刊于1575年李梴所著《医学入门》、成书于1578年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刊于1625年缪希雍所著《神农本草经疏》、初稿成于1643年方以智所著《物理小识》等都记载了鸦片生产方法。例如，《医学入门》记载：“鸦片，亦名阿芙蓉，即罂粟花未开时，用针刺十数孔，其津自出，次日以竹刀刮在瓷器内，待积取多了，以纸封固，晒二七日即成片矣。性急不可多用，治一切诸痢。”(17)(明)李梴.医学入门[M].田代华，点校.天津：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

既然明代诸多医药典籍都记载了罂粟割浆制作鸦片的方法，而明代中国又有罂粟种植(据《本草纲目》记载“罂粟秋种冬收，嫩苗作蔬食极佳”推断)(18)(明)李时珍.本草纲目[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7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按照通常的逻辑来说，明代应该有土产鸦片。然而，学界对此却莫衷一是。多数学者持怀疑、甚至否定的观点，怀疑者如，林满红认为，单凭成化年间中国已得鸦片采集之法就断言当时中国已经自产鸦片，证据不充分(19)林满红.清末社会流行吸食鸦片研究——供给面之分析，1773-1906[D].台北：台湾师范大学，1985.，蒋秋明赞同其观点(20)蒋秋明，朱庆葆.中国禁毒历程[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否定者如，民国的于恩德认为：“故自明朝以后，国人虽已知制造鸦片之方法，而国内并无自制之鸦片。因明史中曾有外国朝贡者进献鸦片之记载。”(21)参见于恩德.中国禁烟法令变迁史[M].上海：中华书局，1934. 笔者不认同该观点。外国人敬献给中国皇帝的贡物，一般是中国稀缺的，但不能因此就绝对地说中国不产鸦片，也有可能是外国鸦片比土产鸦片质量好很多，所以被作为贡物。只有少数学者倾向于肯定的观点，例如，晚清的李圭认为：“成化时，中国得其取汁之法。嘉靖初，其法益精。”(22)(清)李圭.鸦片事略[M]//续修四库全书(第4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当代的连东认为：“王玺等医家虽已知其制法，但土产鸦片不能尽如人意，……”(23)连东.“今年花落颜色改”——嘉道年间罂粟种替换原因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1).事实究竟如何？

明代《本草纲目》记载：“阿芙蓉前代罕闻，近方有用者，云是罂粟花之津液也。罂粟结青苞时，午后以大针刺其外面青皮，勿损里面硬皮，或三五处，次早津出，以竹刀刮，收入瓷器，阴干用之。故今市者，犹有苞片在内。王氏《医林集要》言是天方国种红罂粟花，不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者。案：此花五月实枯，安得七八月后尚有青皮？或方土不同乎？”(24)(明)李时珍.本草纲目[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7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笔者对此分析如下：李时珍记载当时民间交易的鸦片中还有“苞片”残留，苞片是罂粟植物的叶片，这是明代有土产鸦片的重要证据。此外，李时珍认为罂粟花在中国到了农历五月就枯萎了，七八月后就没有“青皮”了，因此他对王玺关于罂粟割浆时节的记载表示质疑。据此推断李时珍记载的鸦片生产方法不是单纯的文本记载，而是当时真的有中国人以此法生产鸦片。

明代土产鸦片生产是否延续到了清代？成书于1695年张璐所著《本经逢原》记载：“阿芙蓉一名阿片，俗名鸦片。酸涩温，微毒。天方国以罂粟蕊，竹针刺破青苞，次早液出，竹刀刮取阴干者是也。土鸦片亦能涩精止泻，但力薄少效。”(25)(清)张璐.本经逢原[M]//续修四库全书(第99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土鸦片亦能涩精止泻”是清代存在土产鸦片的重要证据。成书于1757年吴仪洛所著《本草从新》记载：“此罂粟花之津液也。罂粟结青苞时，午后以大针刺其外面青皮三五处，勿损里面硬皮。次早，津出，以竹刀刮收入瓷器，阴干。故今市者，犹有苞片在内。”(26)(清)吴仪洛.本草从新[M]//续修四库全书(第99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可见，在1482年到1757年这两百多年里，中国鸦片生产方法几乎没有变化，表明中国古代土产鸦片生产长期停滞不前。

综上分析，19世纪以前中国一直存在土产鸦片。从《本经逢原》“土鸦片亦能涩精止泻”可知，土产鸦片也被用于壮阳、止泻；从“力薄少效”可晓，土产鸦片的药效不如进口鸦片。据前文《蟫精隽》的记载推测，贵族和富人更追求鸦片的品质，他们倾向于使用进口鸦片。而普通百姓出于价格的考虑，会倾向于使用土产鸦片。

三、19世纪以前中国土产鸦片药效不佳的原因

19世纪以前中国土产鸦片药效不佳的原因是什么？连东认为是中国的罂粟品种出了问题：唐代入华的单瓣罂粟种发生了变异，人们为了观赏而选育出“攒瓣如芍药”的重瓣罂粟种，该罂粟种虽仍可割浆获得鸦片，但产量低下，且所含生物碱成分已改变(27)连东.“今年花落颜色改”——嘉道年间罂粟种替换原因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1).。笔者对此存有疑问。《本草纲目》云：“罂粟秋种冬生，……花凡四瓣，大如仰盏，罂在花中，须蕊裹之，……”(28)(明)李时珍.本草纲目[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7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从外观描述看，李时珍此处记载的仍是未变异的单瓣罂粟种。可见，明清时期存在已变异的罂粟种，但单瓣罂粟种并未在中国消失。笔者认为除了罂粟品种变异的原因外，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导致土产鸦片药效不佳。在英属东印度公司时代(1600-1858年)，印度孟加拉地区的鸦片生产方法如下：收割鸦片时节是“罂粟花落且子房逐渐变硬并略呈灰色”，罂粟割浆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割浆方法是“用一种带有三个刀刃的特制小刀在罂粟子房上浅浅割几刀”，收浆时间是“次日清晨”，收浆方法是“用另外一种小刀将已经凝结的鸦片刮下”，储浆容器是“盛有亚麻籽油的陶制容器”，加工方法是“亚麻籽油必须淹过鸦片4英寸左右，浸泡几天后，再将鸦片放入更大的一种铜质容器中，用脚踩三遍，以使鸦片质地均匀，然后将鸦片加工成鸦片饼，再将鸦片饼放入干罂粟叶上，上压重物反复压制三次，历时两个多月，待鸦片中的亚麻籽油基本被吸收到干叶子里，干叶子脱落，鸦片制成”(29)连东.中国、印度与东南亚之间的鸦片“三角贸易”研究(1602-1917)[D].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2011.。

民国时期，甘肃天水地区的鸦片生产方法如下：罂粟割浆时间是“午后”，收浆时间是“第二天清早”，收浆方法是“用薄刃小骨刀刮取下来，装入罐内”，加工存储方法是“干燥后装入土大碗内，用黄表纸盖好存放”(30)窦建孝.天水鸦片流毒见闻[M]//李秉新.近代中国烟毒写真.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民国学者罗运炎记载的鸦片生产方法如下：“当罂粟果实尚未成熟之际，用小刀将其表皮割开，则果内分泌出白色之乳状粘液，随割口而流于果外。此白色粘液，曝在空气中，不久即变灰黑，更久则成黄褐色。后收集晒之，乃成黑褐色的胶状物，此即所谓鸦片是也。”(31)(民国)罗运炎.中国鸦片问题[M].上海：协和书局，1929.

将19世纪以前中国鸦片生产方法与英属东印度公司鸦片生产方法、民国时期中国鸦片生产方法进行比较，发现：它们在罂粟割浆、收浆环节上差别不大，但在鸦片浆加工、存储环节上差别较大。《医林集要》记载的加工存储方法是“阴干”，《医学入门》记载的加工存储方法是“用纸封口，暴二七日”(用纸将盛有鸦片浆的瓷器瓶口封住，在阳光下暴晒14天)；英属东印度公司用亚麻籽油浸泡、放入干罂粟叶等做法是为了使鸦片隔绝空气、保持干燥；民国时期鸦片在存放之前要暴晒(没有封口)。英国人马丁·布思在《鸦片史》一书中记载：“在树胶状态下，生鸦片水分含量很高，因而需要在阳光下晒几天。……在干燥和早期贮藏过程中，过湿或过热都会引起变质。”(32)[美]马丁·布思.鸦片史[M].任华梨，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而19世纪以前中国对鸦片浆进行阴干或用纸封口暴晒14天的方法都会导致鸦片过湿和(或)过热，导致鸦片生物碱容易霉变降解。因此，中国古代土产鸦片在制成之初就药效不佳(据前文《本经逢原》“土鸦片……力薄少效”推断)，长期存储后很可能就基本无效了。这是土产鸦片药效不如进口鸦片的重要原因。

在《医林集要》刊行后的两百多年时间里，为何几乎无人去改良土产鸦片生产方法？鸦片生产与人对鸦片的需求密切相关，而需求又与人使用鸦片的方式紧密相关。根据上文分析，明代以来中国人一直以吞服的方式使用鸦片，这种方法几乎不会上瘾(即使会，成瘾性也很小)，再加上单次使用量小且大多数人只是偶尔使用(33)偶尔使用时最常见的情况是用于治病。刊行于1482年王玺所著《医林集要》记载鸦片“治久痢不止”仅需“小豆大一粒”。成书于1695年张璐所著《本经逢原》记载鸦片“治泻痢脱肛，久痢虚滑，用一二分”，清制一二分即今制0.37～0.74克。可见，鸦片在治病时用量较小。，因此，对鸦片的需求总体较小，有李圭《鸦片事略》记载为证：“初，鸦片以药材入中国，康熙十年(1671年)以前岁不过数十箱，……”(34)(清)李圭.鸦片事略[M]//续修四库全书(第4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在土产鸦片、进口鸦片各能满足不同阶层人群的消费需求的情况下，无论是种植罂粟的农民，还是鸦片商贩，都缺乏对土产鸦片生产进行改良的动力。

四、鸦片吸食法的出现及其对土产鸦片生产的影响

中国最早的毒品是鸦片烟(35)周立民.管制成瘾物质名词的演变——从“鸦片烟”谈起[J].中国刑警学院学报，2020，(06).。鸦片是何时、如何从药物变成毒品的？目前学界普遍认为这与鸦片吸食法有关。从现有资料看，关于鸦片烟及鸦片吸食法的最早记述出自蓝鼎元。蓝鼎元(1680-1733年)，清代“筹台宗匠”，他在1724年所撰《与吴观察论治台湾事宜书》一文中记载：“鸦片烟，不知始自何来，煮以铜锅，烟筒如短棍，无赖恶少群聚夜饮，遂成风俗。……一日辍饮，则面皮顿缩，唇齿龇露，脱神欲毙。然三年之后，莫不死矣。”(36)(清)蓝鼎元.鹿洲初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黄叔璥(1680-1758年)，清代首任巡台御史，他在1724年成书的《台海使槎录》中记载：“鸦片烟，用麻葛同鸦土切丝于铜挡内，煮成鸦片烟，另用竹笛，实以棕丝，群聚吸之。……土人服此为导淫具，肢体萎缩，脏腑溃出，不杀身不止。……鸦片土出咬留吧。”(37)(清)黄叔璥.台海使槎录[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苏明良(1682-1742年)，清代首任台湾挂印总兵，1728年在广东碣石总兵任上给雍正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奏陈严禁贩卖鸦片以拯民生折》，里面指出：“窃照鸦片一项，产自外洋，近来闽广洋商以药材为名，兴贩获利。惟闽省厦门、台湾最盛。因而一种无赖闯棍勾引良家子弟，以此射利。用小铜锅将鸦片炮制成膏，然后将烟丝入内拌均，亮干为烟。……”(38)马模贞.中国禁毒史资料(1729-1949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蓝鼎元、黄叔璥、苏明良三人的记载都涉及闽台地区。事实上，闽台地区是鸦片在中国泛滥的源发地(39)周立民.鸦片与烟草拌和吸食法在中国传播的历史及启示[J].广西警察学院学报，2020，(01).。这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闽台地区地处中国沿海，便于从境外输入鸦片。从黄叔璥和苏明良的记载可知，早期的“鸦片烟”是鸦片和麻葛、烟草等物质的拌合物，并非纯鸦片。鉴于鸦片烟的现实及潜在危害，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颁布《惩办兴贩鸦片烟及开设烟馆条例》，以刑罚手段惩治兴贩鸦片烟和开设烟馆的行为(40)周立民.雍正禁烟令出台的前因与后果——以禁令适用对象为核心的考察[J].云南警官学院学报，2021，(04).。

鸦片吸食法经历了混合吸食鸦片烟草和单纯吸食鸦片两个阶段(41)王宏斌.鸦片史事考三则[J].近代史研究，1993，(05).。混合吸食鸦片烟草只是在烟草中拌和了少量的鸦片水，对鸦片的需求不大，有李圭《鸦片事略》记载为证：“……乾隆三十年(1765年)前每年尚仅二三百箱，……”(42)(清)李圭.鸦片事略[M]//续修四库全书(第4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单纯吸食鸦片是在混合吸食鸦片烟草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43)王宏斌.鸦片史事考三则[J].近代史研究，1993，(05).。最早用中文记载单纯吸食鸦片的文献是1765年成书的朱仕玠所著《小琉球漫志》，里面记载：“鸦片产外洋咬留吧、吕宋诸国，为渡海禁物。然私藏者多，不能制也。台地富室及无赖人多食之以为房药，可以精神陡健，竟夕不寐。凡食必邀集多人，更番作会；铺席于地，众偃坐席上，中燃一灯以食，百余口至数百口为率。烟筒以竹为管，大约八九分。中实棕丝头发，两头用银镶，头侧开一孔如小指大，以黄泥做成葫芦，空其中，以火煆之，嵌入头间小孔上。置鸦片烟于葫芦首，烟止少许，吸之一口立尽，格格有声；……”(44)龚缨晏.鸦片的传播与对华鸦片贸易[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从“中燃一灯以食”“置鸦片烟于葫芦首”来看，已是标准的单纯吸食法，即将鸦片烟膏放在烟枪的葫芦口上，就着烟灯将烟膏化为烟，经烟枪吸食。可见，台湾地区在1765年前就已吸食纯鸦片。

单纯吸食法会对土产鸦片生产带来什么影响？与混合吸食法不同，单纯吸食法消耗的鸦片量大，该法一旦流播，将使得中国人对鸦片的需求激增，除了需要大量进口鸦片外，也会不断刺激土产鸦片生产。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下，人们会绞尽脑汁去改良土产鸦片的生产方法。成书于1801年俞蛟所著《梦厂杂著》卷四《乡曲枝辞》记载：“鸦片出海外诸国，……微火炼之成膏。”(45)(清)俞蛟.梦厂杂著[M].方南生，点校.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可见，人们在吸食纯鸦片之前会用火将生鸦片熬制成烟膏。这对土产鸦片生产有重要的启示，预示着清代罂粟收浆后的加工方法可能会发生重大变革。

五、19世纪以后中国土产鸦片的生产与使用

目前，关于19世纪以后中国土产鸦片生产的研究相对较多，但尚有两个问题未阐述清楚：可吸食的土产鸦片的生产始于何时？土产鸦片是如何发展到可以匹敌进口鸦片的？

俞蛟，生于1751年，长期充任幕僚和佐杂小吏，足迹北至直隶，南达两广，著有《梦厂杂著》，1801年成书于广东。《梦厂杂著》卷十《潮嘉风月》记载：“鸦片烟，出外洋诸国，色黑而润，凡游粤者，无不领其旨趣。余初不知为何物，后按《本草纲目》云：‘鸦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国种，红罂粟花，不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此说甚确。余尝见人煮烟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莲者，不过形体略小，其为罂粟所制无疑。……然近日四民中惟农夫不尝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无不设此以饵客。”(46)(清)俞蛟.梦厂杂著[M].方南生，点校.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从“煮烟熬膏”可知，此时进口鸦片在吸食前会用火煎熬制成烟膏。此时，土产鸦片的加工方法是否有了变化？先来看看当时知识分子和农民对鸦片的认识。俞蛟刚来广东时竟然不知道进口鸦片为何物，他查阅了《本草纲目》并亲眼见到有人煮烟熬膏，才知道进口鸦片也来源于罂粟。俞蛟交游甚广，他刚来广东时不知道进口鸦片为何物，推测当时中国内地大多数知识分子都不知道进口鸦片同样来源于罂粟，更不用说内地普通农民了。“然近日四民中惟农夫不尝其味”出自《潮嘉风月》，这说明1801年时广东潮州、嘉应州(今梅州)只有农民群体没有吸食过鸦片，原因可能是当时进口鸦片价格昂贵，当地农民消费不起；反之，如果当时土产鸦片已经可用于吸食，作为生产者，当地农民应该会吸食鸦片。因此，笔者推测19世纪以前中国的农民群体应该不知道进口鸦片也来源于罂粟，因此他们没有想到以煮烟熬膏的方法来加工土产鸦片，表明1801年时新式的土产鸦片生产在中国尚未起步。

包世臣于1820年所作《庚辰杂著二》记载：“此物内地无种。自嘉庆十年后，浙江台州、云南土司，亦有种罂粟取膏者，然必转贩至澳门，加以药料，方可吸食。是内土亦待成于夷药，仍不得谓为内物。”(47)(清)包世臣.安吴四种[M]//中国史学会编《鸦片战争(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可见，在嘉庆十年(1805年)后，浙江台州和云南土司地区有种植罂粟提制鸦片膏的现象，但当时土产鸦片质量很差，尚不能直接吸食，必须转贩到葡萄牙人占据的澳门，加入西方的药料进行加工之后才能吸食。这说明1805年时新式的土产鸦片生产在中国刚刚起步。

1822年，御史尹佩棻奏：“迤东、迤西一带复有种婴粟花，采其英以作鸦片者。”(48)方骏.中国近代的鸦片种植及其对农业的影响[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02).1823年《酌定失察鸦片条例事上谕》云：“而于民间私熬烟斤，……并奸民私种罂粟、煎熬烟膏，……至滇省迤西、迤东一带，将罂粟花熬为鸦片，必须严行禁止。著该督抚严饬地方官晓谕居民，概不许私种罂粟，以净根株。”(49)马模贞.中国禁毒史资料(1729-1949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可见，19世纪20年代初，云南迤东、迤西地区罂粟收浆后的加工方法变为用火煎熬使之成为烟膏，且这种新式的土产鸦片生产在云南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以至于皇帝专门颁布谕旨要地方官严加禁止。1831年，御史邵正笏奏：“近年内地奸民，竟有种卖之事，浙江如台州府属，种者最多，宁波、绍兴、严州、温州等府次之，有台浆、葵浆名目，均与外洋鸦片烟无异。大伙小贩到处分销，地方官并不实力查禁，以致日久蔓延。此外如福建、广东、云南亦皆种卖，有建浆、广浆、芙蓉膏等名目。”(50)马模贞.中国禁毒史资料(1729-1949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从“近年内地奸民，竟有种卖之事”可知，1831年时邵正笏对中国内地出产鸦片是很惊讶的。由此推测：在这之前，中国内地几乎没有新式的土产鸦片生产。1831年，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除了包世臣提到的云南、浙江台州外，浙江宁波、绍兴、严州、温州，以及福建、广东均出产鸦片。可见，此时土产鸦片的生产在地域上明显扩大。“台浆”“建浆”“广浆”“芙蓉膏”等以产地命名的土产鸦片说明1831年土产鸦片在国内已有一定的消费市场。为严厉打击罂粟种植和土产鸦片生产，1830年道光帝颁布了《著内阁通谕严禁内地种卖鸦片烟事上谕》，1831年又颁布了《严禁熬烟章程》。皇帝上谕和中央法规不可能针对小的危害行为来制定，说明此时中国土产鸦片生产的规模已经较大。

1836年，太常寺少卿许乃济给道光皇帝上了一份奏折《鸦片例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办理折》，里面指出：“鸦片烟土，系用罂粟花结苞时刺取津液熬炼而成，闽、广、浙东、云南向有栽种罂粟制造鸦片者，……其实中原土性和平，所制价廉利薄，食之不甚伤人，上瘾者易于断绝。”(51)马模贞.中国禁毒史资料(1729-1949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可见，1836年时土产鸦片虽然药效差、价格低、利润薄，但其质量已经有了一定的提升——从之前需要运到澳门加工之后才能吸食变为可以直接吸食(但“食之不甚伤人”)。1839年，钦差大臣林则徐奏称：“乃悟此物之能蛊人心志，促人年寿，搞人形骸者，盖制造时用物取精，别有奇邪方术，非仅如内地栽种罂粟刮浆熬制已也。”(52)(清)林则徐：钦差大臣林则徐等奏报销化鸦片已将及半折[M]//马模贞.中国禁毒史资料(1729-1949年).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林则徐认为进口鸦片可能有专门的制造技术，而土产鸦片制造技术简陋，只是简单地“刮浆熬制”，这可能是土产鸦片不敌进口鸦片的重要原因。1847年，林则徐说：“鄙意亦以内地栽种罂粟于事无妨。所恨者内地之嗜洋烟而不嗜土烟。”(53)(清)林则徐.复署江南抚州府文钞[M]//林则徐全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此时中国人仍普遍嗜好进口鸦片，而不喜欢土产鸦片，说明此时土产鸦片仍无法与进口鸦片竞争。

张集馨在任甘肃布政使期间(1856至1858年)记录了甘肃境内的鸦片生产情况：“罂粟花遍地栽植，五六月间，烂如锦绣，妇孺老稚，用铜罐竹刀，刮浆熬炼，江浙各客贩，挟资云集。”(54)(清)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1.当时甘肃的土产鸦片质量已经较好，否则不会吸引江浙商人千里迢迢前来收购，表明19世纪50年代后期，土产鸦片质量有了明显的提升。19世纪60年代后，中国罂粟种植面积迅速增加，土产鸦片质量进一步提高，已经逐渐可以同进口鸦片竞争(55)仲伟民.19世纪中国鸦片的生产替代及其影响[J].文史哲，2009，(05).。1881年，四川总督丁宝桢奏：“川省吸烟之人惯用云贵及本地所产土烟，亦不以洋药之有无为重。”(56)(清)罗文彬.丁文诚公遗集[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一辑，第74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1884年《申报》记载：“食烟者常参用川陕西土熬烟，积习日久，过瘾竟无分别，从此中华所产之土收成日见畅旺，而西洋贩来之土销路即日形壅滞，凡我华人皆可自享其利矣。”(57)佚名.西土旺收[N].申报，1884-07-28.可见，19世纪80年代，云贵川、川陕地区所产鸦片已经可以匹敌进口鸦片。光绪年间王锡祺所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记载：“黔人呼罂粟花为芙蓉，……薄暮划其外皮，越宿浆溢如膏，收而熬之，即鸦片，不必配以他药也。凡妓馆中，每以此烟媚客……”(58)贵州社会科学编辑部、贵州省档案馆等.贵州近代经济史资料选辑(上辑)[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此时贵州土产鸦片的制造方法非常简单——煎熬罂粟浆即可成鸦片，无须加入其他的药物；从“以此烟媚客”可知，贵州土产鸦片的质量被高度认可。

土产鸦片何以在19世纪后迅速发展？嘉道年间吸食纯鸦片法的广泛流播使得中国人对鸦片的需求急剧增大，有李圭《鸦片事略》记载为证：“……乾嘉之际吸食者渐多则不过千箱，道光初年已逾四千箱，十二年(1832年)多至二万三千六百余箱。”(59)(清)李圭.鸦片事略[M]//续修四库全书(第4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下，有的是挖空心思去改良土产鸦片生产的人。罂粟浆经过煎熬后，鸦片生物碱不易霉变降解，从而可以长久保存，如此为鸦片成为商品、甚至特殊等价物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关于土产鸦片罂粟种的问题，连东认为唐代入华的罂粟种在宋代就发生了变异，清末土产鸦片是嘉道年间从印度引入新罂粟种后发展起来的(60)连东.“今年花落颜色改”——嘉道年间罂粟种替换原因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1).。笔者不否认连东的观点，但有一个疑问：嘉道年间新式的土产鸦片生产是否全部来源于印度引入的新罂粟种，中国本土旧种还能不能生产鸦片？从包世臣的记载可知，1805年后，浙江台州和云南土司地区几乎同时出产鸦片。云南土司地区可以从毗邻的印度引入新罂粟种，浙江台州的罂粟种从哪里来？笔者对此存疑。

台州地处浙江沿海，如果是印度引入的新种，引入的路径有二：一是从海路引入，二是从云南经内地其他省份引入。如果是从海路引入，鉴于广东、福建对外交流远比台州发达，照理说两地应该比台州更早出产鸦片，但事实是两地直到1831年才出产鸦片(见上文分析)；如果是从云南经内地其它省份引入，鉴于从云南到台州，要途经四川或贵州，照理说两地要比台州先出现土产鸦片生产，然而事实恰好相反。以上分析基本排除了台州罂粟种从印度引入的可能性，据此推断它很可能是本土旧种，应该是明代单瓣罂粟种存活到了清代。从1831年御史邵正笏称台州土产鸦片为“台浆”来看，本土旧罂粟种仍可以生产可供吸食的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