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典美学视角下《细雪》中雪子形象
2022-03-01陈文丽
陈文丽
内容摘要:日本唯美派文学作家谷崎润一郎,创作中期处于思想统治严格的战时时期,在政治高压下,谷崎润一郎回归日本传统的古典主义,小说《细雪》在激烈战争的大背景下完成,作者在创作与思想受到镇压的时局下在文学创作的世界里寻回日本古典美学,将“物哀”“幽玄”“阴翳”的古典文学理想融入雪子身上,塑造了“物哀”式“败北”、神秘式“幽玄”与“阴翳之美”的雪子形象。
关键词:《细雪》 雪子 物哀 幽玄 阴翳
日本唯美派代表作家谷崎润一郎1958年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报告书里推荐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他最引人注目的鸿篇巨作家庭小说——《细雪》,在国际严峻的社会环境中,日本古典传统正逐渐消失,在如此残酷的战争社会背景下,谷崎润一郎细致入微观察日本习俗与社会百态,小说《细雪》华丽登场。
1937年,以“卢沟桥”事变为开端,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政府在国内实施法西斯政策,组成“文学报国会”,动员“通过文学来完成大东亚战争”,在高压政策下,无产阶级宣布转向,文坛老大家永井荷风以“艺术抵抗”的形式来对抗日本法西斯战争,而谷崎润一郎认为统治当局没有必要修正他的思想,是“非转向文学”“艺术抵抗派”作家之一。
《细雪》发表于1941年,为其古典回归时期最高艺术成就的作品,以1936年(昭和11年)到1941年(昭和16年)间大阪世家为背景,围绕莳冈家四姐妹的喜怒哀乐而展开故事情节。描绘了大阪没落贵族的绚烂生活,充满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灭亡消失的美,营造出挽歌式的悲哀。《细雪》获得了以大江健三郎为首的诸多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的高度评价,为日本近代文学代表性作品。日本文学研究家、翻译家叶渭渠先生认为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川端康成的《雪国》、三岛由纪夫《春雪》都是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的体现,《细雪》中的莳冈家四姐妹、《雪国》中的驹子、《春雪》中的聪子,均是日本古典美的化身。
一.问题的提出
谷崎润一郎耗费十年时间,于1941年7月完成《源氏物语》的现代语翻译。1942年开始创作《细雪》,1943年开始在日本综合性杂志《中央公论》上连载雪子相亲、看花赏月等情节,遭到法西斯当局的镇压,一度被迫停止连载,直至1948年10月全部完稿。“《细雪》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语言运用等方面都吸收了日本王朝文学的表现手法,力图在现代文学园地中构筑起一座日本古典美的大夏。”[1]155《细雪》中的古典美人雪子,承载谷崎润一郎的文学理想。在思想开放的和平年代,作者早期创作的恶魔主义、唯美主义等追求官能享受、艺术至上的作品,晚期战争结束又创作了《少将滋干之母》《钥匙》《疯癫老人日记》等描写恋母与老年人性心理的作品,而战时思想高压下创作的《细雪》,不同于作者早期与晚期创作的作品,将古典美学的理想融入塑造的人物形象之中。
中村光夫在《何为文学》一书中论述文学的魅力是反复多次阅读每次可以发现作者不一样的创作意图。笔者在反复的文本阅读中,发现作者将“物哀”“幽玄”“阴翳”的古典文学理想投射在雪子这一人物形象上,“纯日本式”美人雪子也隐喻着谷崎润一郎的文学理想。山本健吾对本书评价为:虽然没有更高层精神层次的东西,却惊为天人。
二.“物哀”式“败北”人物命运
日本传统物哀,内涵丰富,强调主情性,而“知物哀”便是精神契合的途径。《细雪》中的雪子即是典型的“知物哀”式人物。在战争的时局下《细雪》却延续《源氏物语》王朝文学中的风雅,莳冈家的姐妹们赏花品茶咏月捕萤,“丽影翩翩三姐妹,锦带桥上斗红芳”、“佳人翠袖蔚云霞,京洛樱花嵯峨繁(四月某日于嵯峨)”、“为惜春光逝去早,落花襟袖暗中藏。(平安神宫见落花)”、“正是樱花怒放时,暗藏花瓣寄春思”“此身行作出岫云,日暮尤试嫁衣裳”,谷崎润一郎借主角怀念战争背景下逝去的古典文学世界,赏花、咏月、捕萤的情趣呈现梦幻和短暂的存在,在古典的世界坚持自己的艺术创作与寻找心灵的慰藉。“创作《细雪》,这正是作者对日本法西斯统治的无声的抗议,也是一个文学家对那个特定时代的积极的回应。你要制造杀戮和丑恶吗?我偏要创造生存和美好。这也许是谷崎写这部作品的本意。”[1]155
《细雪》中以雪子的六次相亲为主线,最初婿养子辰雄给雪子介绍与其有工作来往的三枝,“男的本人忠厚老实,在相亲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经说停当了。等到两下一见面,雪子说什么也不肯嫁过去。推究其原因,并不是男的相貌猥琐,而是给人一种乡下绅士的印象,土头土脑,没有一点儿秀气。”[2]9最根本的是雪子认为其不懂物哀,婚后难以共筑精神共鸣的古典世界,即便对方经济条件优越也断然将其拒绝。
雪子的第二次的相亲对象,对方到过巴黎,反倒“想娶一个纯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性格要温柔,举止要稳重,仪态要大方,和服要穿的合身,相貌当然不用说,首先手和脚要长得好看。”[2]7在长姐鹤子、二姐幸子的辛苦支撑下,未出嫁的雪子和妙子尚能安享贵族时代的富裕生活,其中雪子是“纯日本式美人”式规矩守旧的生活,耽于日本趣味,而妙子是离经叛道的“摩登女孩”,充满西洋趣味。
“物哀”式忧愁也常在雪子这人物的命运里,“凭着她那聪明、敏慧的头脑,她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婚后生活不会比妙子妹妹更幸福。在那种门第森严等级社会里,雪子更是以一种殉道者的姿态走向了别人为她安排的婚恋之路的。”[1]P152“纯日本式”的古典美人雪子与“家族异端者”妙子虽然在性格、外貌上差距很大,但不过是“同性质中的异质性,两者是可以互换的符号。”[3]146,雪子五次相亲都失败,最后一次远离大阪赴东京结婚,婚后也未必有安稳的生活。妙子“离经叛道”,果断与富家子弟启少爷分手,与摄影師板仓恋爱,板仓却意外死亡,怀上调酒师的孩子,婴儿却刚出生时就夭折。雪子从外貌、性格等方面与妙子均是对照性的,然而她们的命运却是相同的,前进的道路受阻,只好“耽于日本趣味”,崇尚古典,然而日本古典主义也像雪子的最后出嫁一样,前途未卜。在关西大阪的土地上才是古典的土壤,而近代化的东京里找不到古典的梦想。雪子五次相亲失败,第六次相亲虽然达成婚约,却需赴东京结婚生活,从最后雪子在火车上不停地拉肚子的情况来看,暗示其前途未卜,充满“物哀式”忧愁。
三.“幽玄”式神秘与飘渺
幽玄是微暗、朦胧、薄明的意味,幽玄伴有寂静与深远感觉,幽玄之美是“崇高”范畴中派生出来的一种特殊的“审美形态”。具有漂泊、飘渺、不可言喻、不可思议的美的情趣。
《细雪》中作者通过雪子这一人物,营造古典式“幽玄”。
日本趣味的古典美人雪子脸上却莫名奇妙不定时地长者褐色的斑,甚至被第二次的相亲对象濑越要求去做健康检查,检查的结果没什么健康问题,杂志上和专业医生都认为结了婚就会好,“在皮肤科受诊时,医生把幸子叫道一旁,开口就说这位小姐应该赶快结婚。问起注射疗法,医生说打针固然也能治好,不过像她这种程度的褐色斑也很难说,与其打针,不如早结婚,结婚是治疗褐色斑的唯一疗法。”[2]55
雪子的褐色斑被作者赋予了神秘的色彩,只能依靠超自然的力量——“结婚”这个良策来治疗。雪子居住在东京的长房大姐家长褐斑,回到大阪的芦屋,褐色的斑又能完全消失。
这个褐色的斑还让为续弦而相看雪子、具有数千万家产的泽崎拒绝雪子,雪子的相亲生涯第一次打上了“败北”者的烙印,“想来想去,昨天自己这方面是“应考生”,泽崎是“主考官”,一想到这一点,幸子就觉得她和雪子受到了从来没有受过的耻辱”[2]369,而医治和消退褐色斑成了雪子能否结良缘的关键,“如此看来,医治褐色斑倒成了首要问题了,可那块褐色斑能顺利消退吗?会不会因为这块褐色斑而使雪子的亲事变得更加棘手呢?”[2]371,不仅如此,幸子还觉得因为褐色色斑雪子不能再采取之前的优越态度来对待相亲。
最后,雪子与伯爵家的庶子御牧结婚,年过四十五的御牧极度挥霍、游手好闲,企图通过结婚来改变现状,御牧婚后需要父亲的接济才能维持尚且过得去的体面生活。曾经放荡过的御牧不介意莳冈家的复杂关系。然而御牧是否真的是珠玉一般的雪子的良配,雪子婚后能否获得幸福?文本中有多处暗示。
“四月二十五日的晚上,妙子为了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告别,并收拾一些应用什物,偷偷地来到芦屋。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妙子虽然比雪子先成家,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因此她只能从寄存在这里的许多行李中取出一部分急需要用的东西,独自悄悄地包在蔓草花纹的包袱皮里,和大家谈了三十分钟的话就回兵库的家里去了”看似对照性地描写雪子出嫁的繁华与妙子地下婚的落寞,而作家通过描写幸子人去楼空的感慨和雪子的消沉,隐喻繁华的背后雪子将来可能与妙子一样的漂泊、飘渺的命运。
“雪子则更加消沉,自从决定从二十六日夜车由贞之助夫妇陪同她去东京以后,她为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而悲不自胜”,兴许是紧张与担忧所致,雪子开始不明原因的拉肚子,见到嫁衣没有终于嫁出去的喜悦反而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而二姐幸子当年出嫁时也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并做和歌“此身行作出岫云,日暮尤试嫁衣裳”,出嫁犹如出岫云一般漂泊不定。坐在去往东京结婚的火车上的雪子还一直在拉肚子,隐喻雪子婚后不幸的可能性。
妙子的离经叛道在雪子结婚之前未被未婚夫御牧知晓,将来被御牧知晓后不知前途如何。作家没有书写一个明亮的未来来结束小说,而是书写朦胧、虚幻、飘渺的未来,表达不可言喻、不可思议的深远“幽玄”之境。雪子的命运也隐喻作者文学的理想在当时的时局下无处安身,前途未卜的命运,只能借助构建的古典世界。
四.阴翳之美
所谓阴翳是指光线和色泽微茫、黯淡、幽暗、幽深等。阴翳是运用光和影子的原理使置于空间中的物体相得益彰,色彩调和和柔美。阴翳让人沉浸在冥想里,“当然,我写这些的意思是,我想在某些方面,例如文学艺术等领域,也许还有弥补这种损失的办法。我想,我们已经失去的阴翳世界,至少要在文学领域唤回来。使文学殿堂庇檐更深,将过于袒露的空间塞进黑暗,剥去室内无用的装饰。”[4]33
《细雪》的文本里反复强调作者对于现代化城市东京的排斥,对大阪的依恋。莳冈家的四姐妹视出生的大阪为天堂,喜爱大阪的风物,排斥东京,雪子和妙子都不愿意随工作调往东京的大姐一家一起生活。二姐幸子一到东京便觉得不安,在东京为不能讲大阪话而苦恼。上方地区大阪是传统古典的生存空间,只有大阪才是作家理想的阴翳空间。阴翳空间里交织着虚幻感、朦胧感、柔和感,置身于阴翳空间里,可以发现古典之美,忘记时间的存在。
莳冈家四姐妹,雪子是阴翳美人,妙子是过分坦露自己的西洋趣味美人。雪子相亲对象濑越之所以追求“日本趣味”的雪子,是因为在法国巴黎的时候被一个法国女子所骗。“在巴黎的时候,他曾经结识过百货店里的女售货员。详情虽然没有细讲,最后似乎是他被那个女的骗了。他的思乡病和纯日本趣味的想法,都是那次受骗的反作用。”过分坦露自己的西洋美人玩弄濑越的感情,濑越认为只有古典美人庇护下的“阴翳”,才能慰藉心灵。西洋化的相亲对象板寺是莳冈家认为的良配,而板寺却不懂欣赏雪子的美,为雪子传统的内敛而表现出来的畏惧异性和怕羞而羞恼成怒,因为雪子接电话时扭捏作态便拒绝了婚事。雪子的阴翳之美为憧憬“日本趣味”的濑越所追求,又被西洋化的板寺所嫌弃。
雪子赴大垣相亲时,与幸子、妙子一起捕萤,在漆黑的微妙时刻,萤火虫的火光仿佛幽灵一般,置身于阴翳之中的捕萤是思索性的,属于音乐的世界,幸子虽然享受捕萤时难以言传的浪漫心境,晚上入眠时却感觉萤火虫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里飞舞着,自含心事的妙子也难以入眠,只有雪子极其甘之如饴,发出优美的鼾声,极其享受幽暗、朦胧的阴翳世界。
“阴翳之美”将人物的前途命运置于黑暗之中,在黑暗之中探索虚幻的之美。没落的莳冈家族,让雪子的前途置身黑暗,而雪子在时代潮流与家族没落之中依然保持古典含蓄的“阴翳之美”,在黑暗中大放异彩。
主情主义的“物哀”美学,表现人物精神世界的纤细;幽玄为神秘,深邃之审美趣味,“阴翳为”幽暗、暧昧、含糊知审美趣味,战时政治高压下的谷崎润一郎将物哀、幽玄、阴翳的古典美学融入期古典时期的文学巨著《细雪》中,塑造了感情纤细、精神世界丰富,而命运不能自主,前途未卜的“物哀”式“败北”,神秘式“幽玄”与“阴翳之美”的雪子形象。
参考文献
[1]陈德文.谷崎笔下的女性世界——《细雪》人物论[J].南京:当代外国文学,1993(01):151-155.
[2]谷崎润一郎著、储元熹译.《细雪》[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3]关礼子.帝国的长篇小說——谷崎润一郎《细雪》[J].东京:中央大学文学部紀要,2018(02):139-160.
[4]谷崎润一郎著、陈德文译.《阴翳礼赞》[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
[5]大西克礼著、王向远译.《幽玄.物哀.寂》[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
基金项目:江西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谷崎润一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研究”(WGW17203)。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学院外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