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篇最先讨论《阿Q正传》改编的文章
2022-02-28廖悦婷杨崇龙
廖悦婷 杨崇龙
摘 要:北虹、许幸之发表在《大晚报》上的《阿Q在舞台上》《改编〈阿Q正传〉的我见》有可能是最早讨论《阿Q正传》是否可以改编及如何改编的文章。根据相关资料可以知道,鲁迅并不是不同意他人改编,而是不同意随便改编,就事实而言,原作者立场只能供改编者参考。在如何改编问题上,鲁迅赞成根据实际情况改编作品,这应该是改编作品的通行做法。尽管许幸之改编的话剧《阿Q正传》六易其稿,但结果应该并不理想。
关键词:北虹 许幸之 《阿Q正传》 改编
鲁迅逝世后不久,报刊上便出现了人们改编《阿Q正传》的相关报道:1.《鲁迅生前不愿把〈阿Q正传〉搬上银幕》,《铁报》1936年11月19日第3版;2.《〈阿Q正传〉将摄制电影 由沈西芩等编导》,《立报》1936年11月23日第6版;3.《〈阿Q正传〉改编为话剧,许幸之正工作,已经完成五幕》,《立报》1936年11月27日第5版;4.《沈西芩、黄天始欲将〈阿Q正传〉搬上银幕》,《电声》第5卷第47期(1936年11月27日);5.《〈阿Q正传〉将上银幕,能否成功则无把握》,《电影与妇女图文周刊》1936年第1卷第1期(1936年11月28日)。没过多久,《大晚报》1936年12月20日第6版《剪影》发表了北虹写作的《阿Q在舞台上》,该文认为将《阿Q正传》改编为话剧搬上舞台存在“一点小小的危险”。看见该文后,已经完成三稿a的许幸之写作了《改编〈阿Q正传〉的我见》,发表了自己的看法。b迄今为止,除廖久明在《建设可以作为标准的民国专题数据库之我见》中提及这两篇文章c、杨剑龙在《用话剧语言阐释“‘活生生的阿Q’形象”——论许幸之的〈阿Q正传〉六幕剧》中两次转引了许幸之的《改编〈阿Q正传〉的我见》d外,再未看见有任何人提及或引用。出现该情况的原因为,这两篇文章无法通过现有的数据库检索到。我们在收集《大晚报》中的郭沫若研究资料时,意外发现了它们。尽管许幸之并非是将《阿Q正传》改编成话剧的第一人,《大晚报》发表的这两篇文章却可能是最早讨论《阿Q正传》是否可以改编及如何改编的文章,本文拟介绍并进行评价。
一、北虹、许幸之的主要观点
北虹认为,将小说《阿Q正传》改编成话剧存在“一点小小的危险”,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阿Q正传》的‘戏剧性’”。北虹认为,鲁迅原作只是着力刻画了阿Q的灵魂、性格,以及所处背景,在结构方面并不怎么严密。如果将其搬上舞台,“很担忧不能够得到很好的效果”。其次,“关于阿Q这人物的形态的创造”。对此,北虹从两个方面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首先介绍了过去画家所描绘、谈论者所揣摩的情况:“除了阿Q的精神,他的面影,彼此的想象中恐怕都是另一副面目。”北虹因此认为,仅凭导演主观决定,令一个演员在台上扮演阿Q,对那些已经看过《阿Q正传》、想象中早已构成另一种面影的读者反而会觉得陌生。再次,她认为舞台表演难以准确地表达“阿Q精神”:“阿Q一上戏台,形象化固然是更形象化了,但精神也许不一定比纸上更为饱满活跃。”在文章结尾,北虹强调自己“并非改编《阿Q正传》的取消派”,“能够改编得生动自然,恰到好处,使它的影响更为扩大,我是十分赞同的”。
在《改编〈阿Q正传〉的我见》中,许幸之首先介绍了自己改编《阿Q正传》的原因:“在鲁迅先生死后,我感到哭是没有用的,懊丧也是徒然。于是,我忽然想起,应当把他的代表作品《阿Q正传》改编为剧本,让活生生的阿Q走上舞台来纪念鲁迅先生。”接下来,针对北虹的观点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许幸之承认小说《阿Q正传》的戏剧性不强:鲁迅写作时“把《阿Q正传》里的一群人物漫画化了”,这些人物“仿佛在辛亥革命这神秘的庙堂中,用雕塑家的手法,大体地塑造了各座魑魅魍魉的造像”。据此,许幸之发现了《阿Q正传》的戏剧性:“试假想舞台就是一所神秘的庙堂,在那儿以辛亥革命的背景,烘托出各种姿态和典型的塑像,不是已经有着充分的‘哑剧性’和不动的‘舞台场面’了吗?何况,如鲁迅先生所刻画那些漫画和塑像,是用有生命的活生生的演员来扮装。又在这一群活的塑像之间,有阶级的悬殊,有爱欲与憎恶的纠纷,有奸诈与正义的冲突,有人性本能的流露,有真假革命的象征。”在确定《阿Q正传》具有戏剧性并可能搬上舞台的同时,许幸之承认原著《阿Q正传》“有戏剧性而不充分,能搬上舞臺而需要改编”。许幸之因此确定自己的改编原则为:“我对于改编《阿Q正传》的意见,是用‘客观的主观’来接受它,‘无批判的批判’来处理它。”根据这一原则, 许幸之从以下六个方面进行改编:1.强调了阿Q的“无意识的勇敢,对于人性本能的爱欲的表露,对于地方上有钱有势的人群的憎恶”;2.把赵太爷、秀才、假洋鬼子、赵白眼、赵司晨、邹七嫂等作为未庄的一群上层阶级处理了,把他们处理成土豪劣绅及其走狗的一群;3.为了强调其戏剧性,“不得不选择原著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事件,最后倒置地穿插起来”;4.为了强调阿Q所产生的那个时代,不得不预先布置当时的时代背景;5.由于舞台戏剧最重要的要素是语言,因此,舞台上的阿Q,不得不比原著中的阿Q啰唆多话了;6.为了充实《阿Q正传》戏剧化的缘故,特别加进了《鲁迅自选集》中的《孔乙己》《在酒楼上》和《示众》等作品中的各种人物及场面。
二、笔者的看法
根据以上介绍可以知道,两人讨论的焦点集中在是否可以改编及如何改编上,我们也从这两个方面发表看法。
首先,关于是否可以改编的问题,先来看看鲁迅本人的意见:
1.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一上舞台,将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
况且诚如那位影剧导演者所言,此时编制剧本,须偏重女角,我的作品,也不足以值这些观众之一顾,还是让它“死去”罢。e
2.左联初成立时,洪深先生曾谓要将《阿Q正传》编为电影,但时隔多年,约束当然不算数了。我现在的意思,以为××××××乃是天下第一等蠢物,一经他们××,作品一定遭殃,还不如远而避之的好。况且《阿Q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银幕以后,大约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颇亦无聊,不如不作也。f
第一段引文出自鲁迅1930年10月13日致王乔楠信,该信收入《鲁迅全集》时有以下题注:“王乔楠(1896—?) 原名王林,河北河间人,时任北京陆军军医学校数学教师。他将《阿Q正传》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女人与面包》,写信征求鲁迅的意见。”第二段引文出自鲁迅1936年7月19日致沈西苓信,该信手迹最初发表于1936年11月10日出版的《电影戏剧》第1卷第2期,空字系刊载手迹制版的《电影戏剧》编者所删。由于致王乔楠信当时未发表,许幸之应该不知道信的内容;由于致沈西苓信1936年11月10日发表在上海出版的《电影戏剧》,基本可以断定许幸之看过。
从表面上看,鲁迅在这两封信中都不同意他人将《阿Q正传》改编成剧本或电影。细读却会发现,鲁迅并不是不同意他人改编,而是不同意随便改编:鲁迅很明显不会同意王乔楠将《阿Q正传》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女人与面包》,因为这样的剧本“只剩了滑稽”;在致沈西苓信中,鲁迅将改编者称为“天下第一等蠢物”,他怎么会同意这样的人改编?
实际上,是否同意改编是原作者的立场,是否值得改编是改编者的立场,原作者的立场只能供改编者参考,在不涉及版权问题的前提下,人们可以改编他人的作品。看看《阿Q正传》的改编情况便会知道,事实确实如此:鲁迅的《阿Q正传》问世后,引起十分巨大的反响,被陆续改编成电影、滑稽剧、粤语评书、滇戏、绍剧、芭蕾舞剧、现代舞剧、京剧、电视连续剧、曲剧、河北梆子等,仅改编成话剧的就有:陈梦韶的六幕剧、许幸之的六幕话剧、朱振兴和杨村彬的三幕社会剧、田汉的五幕剧、陈白尘的七幕剧,其中陈梦韶于 1928 年 4 月改编成的《阿 Q 剧本》是最早将小说改编成话剧并演出的。g
尽管如此,北虹担心“阿Q这人物的形态的创造”问题不无道理。对此,鲁迅有如此说法:“在这周刊上,看了几个阿Q像,我觉得都太特别,有点古里古怪。我的意见,以为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这是一种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上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戴。”h鲁迅觉得《戏》周刊上发表的阿Q像“太特别,有点古里古怪”,意味着北虹的以下担心是完全可能存在的:“凭导演者主观决定,令一个演员扮演,在台上飘飘然飞舞一通,唱起‘手執钢鞭’来,在业已看过《阿Q正传》,想象中也早已构成另一种面影的读者看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会反而觉得陌生?”
其次,关于如何改编的问题,仍然先来看看鲁迅本人的意见。
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那编排,将《呐喊》中的另外的人物也插进去,以显示未庄或鲁镇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
我想,普遍、永久、完全,这三件宝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过也是作家的棺材钉,会将他钉死。譬如现在的中国,要编一本随时随地、无不可用的剧本,其实是不可能的,要这样编,结果就是编不成。所以我以为现在的办法,只好编一种对话都是比较容易了解的剧本,倘在学校之类这些地方扮演,可以无须改动,如果到某一省县,某一乡村里面去,那么,这本子就算是一个底本,将其中的说白都改为当地的土话,不但语言,就是背景、人名,也都可以变换,使看客觉得更加切实。譬如罢,如果这演剧之处并非水村,那么,航船可以化为大车,七斤也可以叫作“小辫儿”的。i
根据以上引文可以知道,鲁迅赞成根据实际情况改编作品,这应该是改编作品的通行做法。由于《答〈戏〉周刊编者信》1934年11月25日发表于上海《中华日报》副刊第15期,应该可以肯定许幸之看过该信。许幸之从六个方面改编《阿Q正传》,应该与鲁迅的观点有关。由于题材、表达方式不同,在将一种作品改编成另一种作品时,事实上也不可能完全做到忠实于原著。正因为如此,即使是“以极大的热情和严谨的态度,努力以忠实原作的姿态,依循小说的情节改编剧作”改编的陈梦韶也没有做到。“陈梦韶在改编中,略去了赵太爷不准阿Q姓赵,略去了未庄赛神晚上阿Q 赢钱被打,略去了小说‘革命’‘不准革命’两章大部分情节,略去了围捕阿Q和阿Q被押上法场;增加了阿Q剖柴,阿Q向男汉诉苦,酒客说孙文、黄兴厉害,阿Q说洋人拿着一个黑筒说话,赵太爷和赵太太到酒店找阿Q,赵太爷上公堂告阿Q 等细节,剧作中阿Q的‘革命’就显得有些突兀,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作的丰富与深刻。”j
尽管改编者有权根据自己的意愿改编作品,改编是否成功却是另外一回事。尽管许幸之改编的话剧《阿Q正传》六易其稿k,结果应该并不理想:“许幸之改编本过多地穿插其他小说的情节,一定程度上产生了喧宾夺主的效果。为了增加改编本的戏剧性,许幸之别出心裁地增加了赵太爷与吴妈的暧昧关系,增加了假洋鬼子与小尼姑的暧昧关系,并且让吴妈成为一个先失身后抗争的泼辣女性,让小尼姑成为一个颇有姿色、人见人爱的姑娘。在剧作的设计中,将阿Q欺负小尼姑放在向吴妈求欢之后,改变了小说中原来的模样:因摸小尼姑激起欲望后,在厨房向吴妈求欢。剧作中话语的过多重复,也使剧作的表达显得啰唆。”l
本文介绍并评论的《阿Q在舞台上》《改编〈阿Q正传〉的我见》尽管只针对《阿Q正传》,是否可以改编及如何改编却是所有改编作品面临的共同问题,相信读者能够从这样的讨论中得到启发。
a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见鲁迅原著,许幸之编导:《阿Q正传》,中华剧艺社首次公演特刊1939年版,第10页。
b许幸之:《改编〈阿Q正传〉的我见》,1937年1月6—7日《大晚报》第5版《火炬》。
c廖久明:《建设可以作为标准的民国专题数据库之我见——以建设民国时期鲁迅研究数据库为例》,《鲁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6期。
dl杨剑龙:《用话剧语言阐释“‘活生生的阿Q’形象”——论许幸之的〈阿Q正传〉六幕剧》,《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
e《301013 致王乔楠》,见《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页。
f《360719 致沈西苓》,见《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页。
gj杨剑龙:《“将阿Q一生的命运表演出来”——论陈梦韶的〈阿Q正传〉六幕剧》,《现代中文学刊》2021年第4期。
hi《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见《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页,第148—151页。
k第4稿序幕、第1幕刊载于《光明》 第2卷第10号(1937年4月25日),第2—3幕刊载于《光明》 第2卷第11号(1937年5月10日),第4—6幕刊载于《光明》第2卷第12号(1937年5月25日);第5稿1940年8月由光明书局出版;第6稿1981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项目基金: 本文为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大晚报》郭沫若研究资料收集整理研究"(项目编号:S202010649104)成果(项目负责人:廖悦婷,成员:杨崇龙、郑进之、唐嘉、王艺潼。指导老师:李雅岚、曾晶)
作 者: 廖悦婷,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8级在读本科生;杨崇龙,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8级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