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丝瓜森林开来的卡车(组诗)
2022-02-28沈苇
沈苇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卡车
從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走过的八千里路,断断续续的尾巴
已纠结成一团乱麻般的瓜藤
风餐露宿的云和月,常常混迹其中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在一盘蛋炒丝瓜里呜呜打滑、空转
出没于隧道和史前溶洞
也曾翻山越岭,顺着流沙、陡坡
咆哮着,冲进瀚海和蜃楼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像只老甲鱼趴在我家门口喘息
它移来一小片森林,喇叭形花朵
吹嘘世上罕见的鹅黄色
四个泄气的轮胎,依旧保持着
一种静默的挣扎泥淖的冲刺力……
严子陵钓鱼台
林蛙聒噪,更显钓台幽静
江水不息,衬托时光绵长
当严光的脚丫搁在皇帝肚皮上
他的臂膀和头颅在哪里?
刘秀的步履又去了何方?
?
燕蝠尘中,鸡虫影里
惟留下,这一帧幽坐独影
当严光钓到一尾春江鲥鱼
他的柴禾已淋过几场暴雨?
空空鱼水之欢又流到了哪里?
?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烟林蓊郁,足以放下此生荣辱
当严光活成了《富春山居图》
大痴道人的笔墨如何开篇?
先生之风还在今天吹送么?
玉米之上的玉米
玉米之上的玉米——
我指的是西域,一个秋日午后
天山天池下的一个寂静村庄
喝过伊力特,吃过大盘鸡
三个外省男人离开人群
躺在铺满一地的玉米上
天空的蓝、耀眼的光,使人晕眩
三个外省男人,肉身在消失
渐渐变成三个域外玉米棒
躺着,就是飘移——
甚至飘移得比域外更远
比穆天子的马车走得更远
因为西王母,从中原一直铺向里海……
他有俄语中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
他有昆仑深处的一座白山
而我,微醺,两手空空
外省已丧,域外一片狼藉、苍凉
曾经的热爱、澎湃,也会变成
法显、玄奘于大海道遇见的枯骨标识……
十年过后,似乎我已死去活来
似乎拆卸了自己的上半生和下半生
却依然记得天山脚下
秋日午后的一片炫目金色
以及,三根仰天燃烧着的玉米棒
世界的法则
世界的构成如此而已:
丛林法则的苍翠、寂静部分
被东方古人推演为
一个天人合一的宇宙模型
海德格尔继续推演
构筑天、地、神圣者、短暂者的四元结构
法则之下,骰子一扔取消偶然
吸饱了血的蚂蝗,看上去有点慈祥了
对峙着韭菜丛中惊慌失措的蝼蚁群
杭州2021
第一只和第二只金钱豹
已重返笼子
第三只小雌豹却不知所终
为了给惊慌的人民一个交代
拉网式搜查不可懈怠
因为豹子可能会变成钱塘江的鱼
但从没有人想到
去黄公望隐居的小南天找一找
去严子陵稳坐的钓鱼台找一找
去方建移神秘的后备厢找一找
豹子也可能藏在
谢灵运的一首浙东山水诗中
不要说杭州人民只会“金钱抱”
人民已经行动起来
一位市民派出一条缅甸蟒
加入浩浩荡荡的搜寻大军……
夜读东太湖
日读南太湖,夜读东太湖
日读落日,夜读明月
日读地方,夜读无地方
一首吴歌里,诗人试图阻止
南朝的落日急遽坠下
而在另一首诗里
又让同里湖浴后的月亮
缓缓升起
这个瘦削的
徘徊八百里湖畔的
江南子啊
居然把一轮姑苏的灰月亮
弄得亮亮的、圆圆的
在平阳
群山庄严,风景无边
山中秋虫,彻夜低吟浅唱
公鸡的高音破晓之后
我听到茶园里一只小鸟吹起口哨……
格桑花来自高原,身披江南露水
山茶果却是土著,晨光里
铃铛般轻轻敲打
凤卧,水头,腾蛟,南麂……
几个地名,在稻田和甘蔗林
木楼和石头房子
以及独木成林的榕树间闪现
地方即无地方,可以反观旅程和内心
平阳即世界,让世界多出一个爱的理由
——让乌拉草鞋漂泊鳌江
穿越竹林、柚子园
东海浪花拍打日出的海岸
风景和爱意,漫过南雁荡浩荡的群山!
在曲阜
五马祠街,我在森马专卖店
购得一灰一白两件T恤
上印“NO TIME TO WASTE”
我将它理解成
“逝者如斯夫”的英文版
热情的女店员送至门口
为我指点孔府菜的方向
入夜,曲阜的知了仍在聒噪
逵泉路广场热闹非凡
红衣的、绿衣的广场舞大妈
气势恢宏,动作划一
吵醒了孔圣,又吵醒了亚圣
暴雨已至
我们在暴雨中插秧、割稻子
抓住的野鳝、泥鳅,挣扎着溜走
一截截或长或短黏糊糊的时光……
“在沙漠里生活了这么久,
你还会游泳么?”
湿透的行人,怀着莫名的哀伤和兴奋
小心蹚水,提着一双多余的鞋子
跌倒,又迅速爬起
下沙暴雨,海宁中雨,桐乡小雨,练市无
?雨……
就这样,仿佛一步步登上了
解救的台阶
“雨,再下下去,
天就空了,干旱了……”
而下水系统的脆弱和失败
配得上我们在人间遭受的一切苦厄
责任编辑:梁智强